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26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2)

鹰没了。鸡丢了。几天过后,姥爷那匹枣红马,也被人大模大样地牵走了,据说,这是赎回姥爷的条件。当姥姥、母亲搀扶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姥爷,从篷篷车里下来时,姥爷已一走一瘸,完全失去了往日武把式的威风。他目光扫过空了的马棚、门宅旁的鹰架,脑袋肿得像只九月成熟的葫芦,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姥姥架着姥爷的一条胳膊,宽慰着姥爷说:“好斗的公鸡的鸡冠子上、脑门上总是带着血。往后,也该改改你的火躁性子了!”姥爷如同死尸还魂,对姥姥诈尸般吼叫:“叫我改改我的秉性脾气?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卖房子卖地也要再买一匹马,再架上一只鹰,再不,把家一扔,爷去投‘八路’,端下虹桥的炮楼来,把那‘一四一六’特务汉奸和日本鬼子,一个个就地活埋!”

我觉得姥爷挺可笑的,他只会在宅院耍威风,要是在特务队也摆出这个架势来,怕早就脑袋搬家了。小芹也被姥爷的“熊”样逗笑了,她觉得我姥爷只是痛快一下他那张嘴,就像“小黄”被打瘸了腿,回到宅院里对着家人“汪汪”乱叫一样。姥爷的眼猴尖猴尖,看见我俩躲在墙角偷笑他,便又把他在特务队挨揍的火儿,发泄在我俩身上。他朝我俩一挥手,恶狠狠地叫道:“滚——都给我滚回城关去——没你俩这两颗小灾星来小李庄,我或许赶不上这倒霉的事儿哩!”

瞎表姐眼瞎心亮,她挥动竹竿,像轰赶鸭子下河般,驱赶着我俩:“走吧!我给你俩一人编个苇人,保险像你们俩!”

小芹心重,眼里闪出泪花:“这是赶我回家哩!”我忙对她解释说:“不是骂的咱们俩吗?你可千万别吃心!”

“咱们啥时候回城关?”小芹抹着眼泪说道,“我想我爷爷奶奶了。”

“我跟你不一样,只想爷爷不想奶奶。”瞎表姐插话说:“你们一走,就不想你俩的瞎表姐吗?多住些日子,我一边编苇人,一边跟你们玩。你俩要想学编苇人啥的,我教你们。”

“瞎表姐,你心眼真好,夜里还当我的娘,叫我吮你的奶头哩!”小芹的眼泪,如同雨后地皮湿,很快被瞎表姐的温暖给蒸干了。

瞎表姐的脸却“唰”地红了一片:“吃奶头的事,你可不许对大人们说,生了娃的女人才有奶哩,我是个没人娶的瞎闺女,哪儿会有奶水哩?!”

“狗瘤子叔叔不娶你吗?”我逗趣地说。“和尚,小孩说这话会烂舌头的。”瞎表姐翻着白眼,数落着我说,“你瞎表姐一辈子不嫁人。你当的是假和尚,我还许当真尼姑哩!”

话刚出口,狗瘤子叔叔卸完车走出院子,轻轻咳嗽一声,瞎表姐就把我俩扔下,跟在狗瘤子叔叔后边走了。她走了老远,才想起我俩,回头对我俩说:“我去给他热饭,过午,你俩来看我编苇人吧,我编一对童男童女!”

不知为啥,狗瘤子叔叔拦了瞎表姐的兴致:“烧把柴就把饭热了,这事我能做,你跟和尚他们去玩吧!”

瞎表姐没有搭腔,还是像狗瘤子叔叔的影儿一样,跟着狗瘤子叔叔去了。我俩久久望着他俩的背影儿,首先提出问题的是小芹:

“狗瘤子叔叔头前走了,他为啥不给瞎表姐引路?”

“他一定是肚饥了。”

“瞎表姐对他那么好,雨天给他往地头送蓑衣送饭,他就不该搀扶瞎表姐一把?”小芹为瞎表姐鸣不平,“万一她跌进街上的井里去呢?”

“这道儿她走熟了。”

虽然我嘴上这么回答,心里也暗暗有点发酸。不会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狗瘤子叔叔会不会因为瞎表姐有眼无珠,而亏待了她呢?我不是姥爷说的孙猴儿,如果我是孙猴儿就好了,我能钻进狗瘤子叔叔的肚子,看看狗瘤子叔叔心里到底想的是啥。是猫儿?是狗儿?还是心里根本就没有瞎表姐的影儿?

小芹忽然问我:“我要是有一天成了瞎子,你还跟我好吗?”

“好。”

“要是我长成大人了呢?”

“你眼珠……眼珠……亮着哩,咋会瞎了呢!”我被小芹问短了,老半天才憋出回答的词儿来,“别白天说梦话了,咱去枣树林子里玩吧!”

小芹来了她那股咂死理的劲儿,咬着这个题儿不撒嘴了:“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的双眼让老鹰给啄瞎了,你会像狗瘤子叔叔那样,甩开瞎子自个儿往前走吗?”

“爷爷教过我算术,个、十、百、千、万,‘万一’就是说一万里边才有‘一个’。”我掰开她的五指,对她数着数儿。数了半天,数得我自个儿也糊涂了,便索性把她的手扔开,指着天空说:“你咋会变成瞎子呢,姥爷的鹰没了,天上连只鹰影儿也不见,哪会有啥老鹰,来啄你的眼珠哩!”

“就假设……假设……我是大瞎子吧,你会咋办?”小芹打破砂锅问到底,接茬儿追问,并把眼珠翻了几下,装作她已是个瞎子,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立刻从篱笆中间抽出一根秫秸秆,塞在她的巴掌里,牵着她一步一步地挨近了枣树林子。一边走,我还演戏般提醒她:

“要迈门槛了,高抬脚。”她当真把脚抬得高高的。“左边是辘轳井,靠右边走!”她身子立刻斜向了右边。“到了那簇指甲草旁边了,你涂红指甲吗?”小芹睁开了装瞎的眼:“这儿哪有指甲草,我家井台边才有指甲草哩!”

“我就是逗你睁开眼哩!”我“嘻嘻”地对她笑着。“你骗人。”她气鼓鼓地追了过来。我扔下秫秸秆就跑,一头扎进了枣树林子。小芹像猫儿抓鼠般,在后边追逐着我。我绕着“8”字,转着树跑,她跟在我身后,叫喊着一定要抓住我这个骗人的坏和尚。我跑得头上冒出热汗。

她追我追得气喘吁吁。

一场大病过后,我毕竟还显得气虚,只觉两腿发酸,身子一软便靠在了一棵枣树上。小芹抓住了我,揪着我的一只耳朵,问我是愿意挨打,还是愿意受罚。

我问:“咋个打法?”

她从草丛中捡起一枝七枝八杈的枣树枝子,朝我屁股蛋比试了两下。

我说:“咋个罚法?”

她想了会儿:“你得讲个我稀罕的故事。”

我立刻答道:“认罚,我认罚。”

小芹把枣树枝子往草丛里一扔,顺势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的歪枝上。姥姥家的枣树林子,棵棵长得都像罗锅子奶奶,弯腰驼背,疙疙瘩瘩。我不费力地登上一棵歪七扭八的枣树,坐在它平伸出来的硬枝上,两人面对面荡开了秋千。

一阵沁透心肺的清香,随着秋千的前后摆动,钻进了我俩的鼻孔。抬头看看,枣树林子的棵棵枣树上,都开出了米粒大小黄中透香的小花。

小芹猛吸了两口:“真香死人了,真不知枣树花儿这么香哩!”

我用力荡着秋千,得意地说:“一到八月十五月儿圆时,一朵小花就会变成一颗甜枣儿。”

“真怪!”小芹从问题篓子里,扔出来一个问题,“有的花咋就不结果哩?比如,那好看的大朵牡丹……”

我抢着说:“是不是它就像不生娃的大闺女,脸蛋白里透红的。城关隔壁张家,不是有个出了门子的大姐,因为不生娃,被男人休回来了吗?”

“别说闲话了,你还没受罚呢!”小芹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我说,“和尚哥,你可得讲个顶顶好听的故事!”

我摸了摸脑后那撮“拉毛”,对小芹说:“我脑瓜里装的净是神啦鬼啦的故事!”

小芹赶忙用手捂上双耳:“我不听,听了夜里净做噩梦。”

“那讲啥哩?”我没了主意。

“你爷爷给你讲那么多书本里的故事,随便趸一个给我听听!”

在寂静无声、溢满枣花蜜香的枣林,我面前浮现出摇头晃脑吟诵古诗的爷爷。不一会儿,爷爷拿腔作调的语声,就变成了我的童音:

枣花小小能结实

桑叶片片能织丝

堪笑牡丹如斗大

不成一事只空枝

小芹歪着脑瓜“嘻嘻”地笑了起来。她说她似乎听懂了诗里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我为啥给她讲这个故事。我说这是爷爷手拿毛笔,不知是改了哪个前辈子人的诗,满树枣花甜得腻人,就胡诌出来给我听了。

“我爱吃甜枣儿。”小芹说,“可也稀罕好看的牡丹花。你哩?”

“我也是。”

“哎呀——”小芹惊叫了一声,从树枝搭成的秋千上跳了下来,并招呼我说,“你下来看看。”

我以为小芹是发现了蛇,便飞快地跳下枣树,看了半天,地上连只小绿蚂蚱都没有。我看见她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她在看蚂蚁搬家,便说:“别看那小玩意儿了,我们还是荡秋千玩吧!”

“别了。”

“为啥?”

“你没看见咱俩荡秋千摇落满地枣花吗?”

我蹲下身子细看,在青草棵子里,果然发现落下一片枣花。地气把幽香送上来,连青草都被这枣花染香了。

“一朵枣花,一颗甜枣,咱俩算是造了孽了。”小芹心疼地拾起几朵小小枣花,在鼻孔下嗅着,“要是有法儿,再把枣花粘在树枝上就好了。”

“只当是一阵大风刮下来的。每年,大风都要吹落满地的枣花哩!”

“树就是花的家,它落在地上就永远回不了家了。”小芹对小小枣花,怜惜得不忍离开。“咱们不是有家吗?”

“家跟家还不一样哩!你在你们家是树上的红枣儿,我在家就是这落地的枣花。”小芹蹲得两膝疼了,把枣花儿往地上一甩,直起身子说道,“真也怪哩!我娘生我时,咋就不能是个小子哩!”

落地的枣花,引起小芹的不快,我不知道该咋宽她的心才好。我想:我要是能跟她换个个儿就好了,我不愿当这跳墙和尚,我愿意当丫头——在我眼里,丫头要比小子好看多哩!走在城关大街上,我看那些大男人,都朝女人斜眼珠看,可见得当女人比当男人压秤砣!小芹难道也有眼无珠,像瞎表姐那样?

我俩一前一后到井台边上洗手,当我们走出枣树林子时,我一下找到了话题,我朝身边一指姥爷栽种下的那棵死树,喜冲冲地对着小芹说:“小芹,你看——”

小芹立刻丢开她是丫头的烦恼,惊讶地咧嘴笑了:“真想不到,死树抽芽吐叶了!”

不过才个把月的光景,没人理睬的“和尚树”,历经几场雨水的滋润之后,枝枝杈杈上伸出了小巴掌般的圆叶儿。风儿轻轻吹过,圆圆的树叶儿左摇右晃,像欢迎我们似的拍起“小巴掌”来。

“姥爷想叫灾祸都集中到这棵‘和尚树’上来,好保佑我这个跳墙和尚的平安。谁承想这棵‘和尚树’还阳了,是不是我该有祸了?”我想到了姥姥说过的话。

小芹摇动着两根小辫:“你的身板,不也越来越结实吗?”

我还是有点起疑:“鬼没缠死这棵树,会不会缠到我身上来?”

“它敢来拽你,我就死死揪住它。”小芹伸手揪住我脑后那撮“拉毛”。直到我的头皮被小芹揪得疼痛难忍求她放手,她才松开了巴掌。她看我被她揪得眼里流出泪瓣儿,用袖口为我抹去眼泪,又用嘴吹了吹我的“拉毛”,然后装开了算命的瞎子样,闭上双目,口中喃喃一阵,煞有介事地为我解疑说:“玉皇大帝说了,这棵‘和尚树’死树还阳,就是和尚哥你的命相。你的命可硬哩!克病,克灾,小鬼都挨不近你的身。”

我被她说得破涕为笑,便提议说:“咱俩给‘和尚树’培点土吧,让它和我们一块儿快快长大!”

小芹马上响应。我俩便用小手,挖出井台旁水沟里一团团稀泥,堆在“和尚树”的树根周围。小芹真能玩出新鲜花样,她从枣树林子里,捧出来一捧落地的枣花,把它也塞进稀泥之中。她还一边埋着枣花,一边对我悄声地说:“埋进去的就是我,我在土里边,天天对‘和尚树’说这说那,就像咱俩眼前这样儿!”

我觉得小芹说得挺来劲的,便也模仿她的样儿,从青草丛里捧起一朵朵落地的枣花儿,掺着泥土埋在了“和尚树”的树根之下……

如果没有发生一件使我们喜出望外的事儿,我们“埋香”的童嬉也许要一直玩到天黑。一只黑色大鸟,穿过枣树林子时扇动的翅膀,夺去了我俩的目光。

“鹰——”小芹伸出泥巴手,指着飞掠过枣林的老鹰。

“会不会是姥爷的鹰飞回来了?”我两眼紧盯着展翅盘旋于小村上空的老鹰。姥爷对我说过,喂熟了的动物——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像耍猴戏的猴儿一样,特别恋旧。

“我猜是来村里抓鸡的野鹰。”小芹以手遮阳,随着老鹰的盘旋,而不停地扭动着脖颈,“鬼子是不会放那只鹰回来的!”

“它不会偷偷溜号吗?像牲口在马槽里溜缰一样!”我俩正在猜谜一般,对老鹰猜来猜去,那老鹰突然收拢了翅膀,黑色梭镖般从半空扎了下来,吓得树上的喜鹊和老鸹,鸣叫着逃离树穴。可是那只老鹰,并没有在空中捕食那些鸟儿,而是闪电般扎向姥爷家的宅院。

“是它——”我对小芹说,“我认出它来了!”

“真的?”

我已经顾不上回答小芹,撒腿就往姥姥家跑。一边跑一边扯嗓子喊着:“姥爷——”

“禿鹰飞回来了——”

[七月劫]

日本鬼子进村了。

山丸骑着一匹黄骠马,腰里挎着战刀,名义是捜索八路,实际上是来找鹰。

本来,姥姥曾央求姥爷,把这只秃鹰立刻送回虹桥。姥姥的金莲脚虽然小如笋尖,脑子里琢磨的事却大如磨盘。姥姥说:“这事宜早不宜迟,省得引鬼上门。一旦鬼子来了,这九户人家的小村,就没安静日子过了。”母亲也忧心如焚,规劝过姥爷:“爹!为这只秃鹰,您已然吃过苦头了,我叫狗瘤子把鹰送回炮楼吧,省得再惹麻烦!”

姥爷一扭脖子,训斥我姥姥和我母亲说:“都是娘儿们的见识,这鹰是驯养出来的,它愿意飞回老巢,又不是我去偷回来的。山丸还能把我当成贼捆走?!”

说归说,办归办。姥爷表面装成硬汉,心里却也百爪搔心。他先是蹬着梯子,把老鹰藏在房脊和房脊之间的墙头天井。然后,一天三次上房,用老酒喷那只禿鹰,让它既叫不出声,又失去抖翅的劲儿。叫那只老鹰像死了般活着,成天缩脖打盹。姥爷的信条是,熬过一周,山丸就把它忘了。姥爷再给老鹰醒酒,继续叫它充当护宅的猛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