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21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7)

[和尚树]

是不是老和尚托梦显的灵验,我至今无法判断清楚。第二天疙瘩爷爷到虹桥集市上去卖皮具,便给我带来又忧又喜的事儿。疙瘩爷爷说:在我住姥家这些天,日本驻县城的渡边大佐,曾到我家去骚扰。大马靴“咔咔咔咔”地迈上我家台阶时,瘫倒在床的爷爷,吓得浑身筛糠般哆嗦,全家人都以为我爸死在重庆的事儿,走漏了风声,日本军官是找我爷爷来兴师问罪。待那翻译官把日本军官“哇啦哇啦”的话道白给我爷爷听时,爷爷才停住了哆嗦。原来渡边大佐,很欣赏爷爷过小年时,给作坊和店铺书写对联的笔功,便到爷爷面前求字来了。渡边一不叫爷爷抄写唐诗佳句,二不让爷爷书写中堂的对联,而是叫爷爷写“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条幅,然后渡边要找木匠刻成牌匾,悬挂在玉田东西南北城门洞的上方。

爷爷浑身重新哆嗦开了,他说他已经瘫痪,五指握不住笔杆。渡边不信,爷爷就握笔蘸墨,装作指骨失灵的样子,把黑墨点子甩得哪儿都是,不偏不正一滴黑墨疙瘩,正好溅到渡边的军服上。渡边大佐还没动声色,那汉奸翻译上前就赏了爷爷一记耳光,爷爷吐出一颗被打落的槽牙,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渡边大佐用手绢擦去皇军军服上的墨迹,手曾伸向挂绸穗的腰刀的刀把儿,过了片刻,他又把手收了回来,一挥手就招呼着翻译官,离开了爷爷住的屋子,大概是没处发泄邪火,当渡边大佐走出院子时,抽刀砍断了门口一棵杯口粗的柳树。

姥姥、姥爷、母亲和我屏气听着。疙瘩爷爷枣红的关公脸上,露出惊乍后的一丝笑意:“这也算祸中的福分吧!一颗槽牙,换来一个脑袋。要是没汉奸翻译那一耳光子,秀才大哥的脑袋怕是搬了家啦!”

我喜欢爷爷,便要求疙瘩爷爷带我回到城关。姥姥、姥爷还没表态,疙瘩爷爷便连连摇头说:“你爷爷叫我捎来口信了,城关最近风声很紧。兵荒马乱的年月,叫你们娘儿俩先在这小村住着。误了上学不要紧,丫头——不,等和尚养好身板,插班也跟得上趟。”

“小芹上学了吗?”我问疙瘩爷爷。他笑而不答,乐滋滋地从钱褡子里掏出一个小包包:“这是仁育堂的大姨父带给你的,你看是啥玩意儿!”

我打开一看,纸包包里躺着两根“棒槌”。我立刻对疙瘩爷爷说:“前几天,夜里我梦见跟着给我剃头的老和尚,上山去挖人参了!”

“梦见啥,就有啥,当了跳墙和尚如来佛在暗处保佑着你哩!”姥爷得意扬扬地晃着枣核般的脑袋,“让你娘给你把‘棒槌’熬成汤,将养好了身子再回城关。”

我“将”了姥爷一军:“我在梦里还梦见小芹了呢!人参来了,她咋没来?”

疙瘩爷爷“嘿嘿”地乐了:“哎哟,我说和尚,看样儿,如来佛真是稀罕上你了,你真是梦见啥,啥就来。刚才我怕小芹扰乱大人们说话,让她先在院子里等着哩……”

我没听完疙瘩爷爷的话,就一股风似的跑出屋子。只见小芹坐在青石板架起的石凳上,两眼木呆地望着驮着皮具的毛驴。

我想偷偷溜到她的身后,惊吓她一下;但我一不小心弄出响声。小芹歪过头来,分明看见了我,但身子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询问她说:“你这是咋的?”

“……”她没有回声。

“小芹,前两天我做梦去挖人参,挖出个穿着红布兜兜的你来了。怪不怪?”

她咬紧下嘴唇,依然不吭声。

“是不是疙瘩爷爷没让你进屋?”小芹点点头,委屈地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是叫我陪他去……去赶集的,顺路到你姥家看看!”

“你就留在我姥家吧!”

小芹抹着眼泪,晃着她的两根小辫:“爷爷不点头,我不敢开口!”

“看我的!”我疯子般跑回屋子,进屋就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一边东滚西滚,一边哭涟涟地喊着,“我没有伴儿玩!我要回城关!让狗瘤子叔叔套车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就自个儿跑回去。”

姥姥慌了神。

母亲白了脸。

只听姥爷对疙瘩爷爷说:“李家兄弟,让小芹留下和和尚玩几天吧!等和尚身板好点,套车送他们娘仨回去。”

疙瘩爷爷回答说:“这丫头片子讨人嫌,要给张家大哥添许多麻烦。”

姥姥赶忙插嘴道:“后晌叫小芹跟我一个炕睡,亏待不了小芹,李家兄弟您就放心吧!”

疙瘩爷爷脆脆地吐出一个“好”字。

我装疯耍赖获得了成功,站起来就想往外跑,疙瘩爷爷一伸手,拽住我那撮“拉毛”说:“好你个跳墙和尚,是演戏给大人看哪!跟小芹好好玩,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一连应了三声。

“还有一桩事儿,你要记住。”疙瘩爷爷松开我的那撮“拉毛”,唏嘘感叹地对我说,“本来,大唐庙小学开学那天,我想叫小芹上学堂来着。但她说要等着跟你一块儿进学堂,你俩一块儿玩的时候,要当她的小老师,教她认点字块和算术啥的,其实,一个小丫头片子,学文化干个球用?这是你秀才爷爷,对咱皮铺李家的影响,就是掂不出这丫头片子,能不能出息成压秤砣的材料!试试看吧!”

“小芹聪明着哩!”我赶忙答应疙瘩爷爷的条件,“上了学堂一准比我还强!”

疙瘩爷爷撇撇嘴,表示他对小芹不抱希望。管他撇不撇嘴,反正我这场撒泼打滚的表演,把小芹留在姥姥家了。疙瘩爷爷为着要去赶集,没在姥家久留,抽一袋烟,喝了杯茶,便牵着毛驴走了。毛驴已然走出了篱笆门儿,他又回身把小芹叫到身边,弯下腰身对着小芹耳朵不知说了些啥话,才拉着毛驴走了。随着毛驴脖子上“叮咚”作响的铃声渐渐远去,小芹脸上才露出欢快的笑容。

姥爷当即交给我和小芹办一件事:在北菜园枣树林旁边,栽种一棵树。这活儿对我对小芹,都是新鲜的,我拿铁锨挖坑,小芹拿着个破脸盆,往树坑里倒水,树坑儿挖得歪七扭八,小芹又灌上水,坑儿里成了一盆泥粥。

姥爷不知从哪儿扛来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小榆树,他把树棵子往地上一蹾,我俩就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实在不知姥爷为啥扛了一棵半死不活的树苗来,它的躯干和枝杈杈已经枯干,如果用斧子砍巴砍巴,都能当柴火烧了。我终于按捺不住奇怪,便问姥爷说:“为啥让我俩栽一棵死树?”

“让你栽,你就栽。哪来这么多鸡零狗碎的!”姥爷脾气暴戾专横,没有爷爷百问不厌的耐心,“反正栽这棵树,是为了你!”

“为我!”我不买姥爷的账,上下嘴唇一碰又蹦出一个问题,“栽这棵半死不活的树,跟我有啥搭档?”

姥爷武断地说:“小孩子咋会懂大人的心事,待会儿问你姥姥去!”

“您告诉我们,我们心里不就明白了吗?”小芹插嘴道,“我在家看爷爷种过树,都种青油油的树苗子。这棵树种下去能活吗?”

“一边站着去!”姥爷避开对小芹发火,直眉瞪眼地朝我发威。我正想和姥爷较真儿,姥爷已不再理睬我们,抄起了铁锨重挖树坑。

小芹怕了,赶忙拿盆去水沟舀水,哪知姥爷朝她喝道:“放下脸盆。”

“姥爷,您这是要干啥?”我为小芹鸣开了不平。

“不用浇水。”

“种树不浇水能活吗?”

“就是不叫它活!”姥爷挥舞着铁锨,头也不回地说。

“不让它活,为啥又要种它?”

“因为你当了跳墙和尚。”

小芹吐吐舌头,不吱声了。我这小和尚则成“丈二的大和尚——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了。姥爷叫我们种树,又不想叫它活,这是变啥戏法哩?

姥爷仿佛悟出了他刚才说话的火药味儿,他把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往浅浅的树坑里一栽,胡乱踩上几脚,回头对我俩龇牙一笑说:“你们两颗小脑袋瓜,好好想想:为啥不想叫这棵树活,又偏偏要栽种它哩?猜中了,姥爷给你们讲‘孙猴儿’的故事;猜不中,姥爷要打你们手板,拧你们的耳朵。”说罢,他扛着铁锨走出树行,回宅院去了。

枣树林子里,丢下傻头傻脑的我和呆若木鸡的小芹。天上飘着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乱云,枣树林子一会儿暗了,一会儿亮了。这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树影儿,就像我和小芹的心,猜来猜去,也猜不透姥爷栽种这棵和尚树的用心。

“小孩难知大人心。”小芹沮丧地说,“咱俩不瞎费这个心思了。”

“那干啥玩呢?”

“看云彩吧!云彩太好看了。”

我俩在一棵被锯掉的大树根上坐下来,凝神端详四月的流云。

“那朵云像狗。”她说。

我说:“耳朵太大了,像猪。”

“那朵云哩?”她扮演主考老师的角色。

“像我姥姥家的篷篷车。”

“不对。”她修正我童心中的图案,“像城关大街上过的日本鬼子的炮车。”

“不像。”

“咋不像哩?你姥姥家的篷篷车,没有尾巴,那块云彩后边还拖着一条朝天的尾巴哩!”

我仔细看了看,耳旁当真响起了马蹄声。隔着篱笆空隙向外看看,那是狗瘤子叔叔手牵那匹老白骡子,肩上扛着犁杖,下地播谷去了。他显得很惬意,一边走还一边唱着小曲:

一个小和尚

天天上经堂

蒲团身下坐

闭眼合巴掌

一戒喝烧酒

二戒鱼肉香

三戒尼姑色

四戒娶妻房

五戒贪银锭

六戒出庙墙

七戒步凡尘

八戒想还乡

九戒心不诚

十戒真和尚

我“嘻嘻”地笑了,因为一阴天就犯结巴的狗瘤子叔叔,小曲唱得却是那么顺口,那么好听,小芹也笑得合不上嘴,用拳头捶打我的肩膀说:“你还笑呢,这是唱你哩!”

“我是假和尚。”我解释说,“这是唱他自个儿哩。”

“为啥?”

“那么大岁数了,还是条光棍。和尚不都是光棍吗?我听他学过布谷鸟叫:光——棍——好——苦——,叫得可像哩!”

狗瘤子叔叔唱的曲儿听不见了。小芹突然对我说:“打光棍就是娶不上媳妇。和尚哥,你说没人给他做鞋做袜,没人陪他点灯说话,狗瘤子叔叔一准挺难受的!”

“不知道。”我摇摇只有一撮“拉毛”的和尚头。

“可我娘说,她还不如不出嫁哩!”不知小芹为啥把题儿一下扯到她娘身上去,“黄花闺女当到老,不生娃,不伺候公公、婆婆,不受男人的气,一辈子最省心。”

我也像小大人一般,说开了大人话:“都怨你娘嫁给你爹,要是嫁给狗瘤子叔叔啥的,就挨不了揍,过舒心日子!”

“你胡说些啥呀!‘好女不嫁两个汉,好鸡不生一个蛋。’”说着,她的小拳头像月亮里兔儿爷捣药般捶打起我。

我连连求饶说:“我不说了,刚才只当是牲口遛缰了,行吗?”

我们又坐在那儿看云,但好看的云彩都变了脸。刚才,天上的云还是白白的,像城关染坊漂染出来的一匹匹白布,飘悠在天上,变出猪、狗、猫、羊、骆驼、老虎、狮子以及篷篷车、白帆船一类的玩意儿。听狗瘤子叔叔唱曲儿的短短工夫、一块块,一条条洁白的云彩,在天上被缝连在一起,一片黑黑的乌云,像姥姥家烧柴的铁锅,翻扣在我俩脑瓜顶上。一群群水燕子尾巴一剪一剪的,像是要剪破满天乌云,让银河水漏下来似的。它忽而闪电般钻上云天,忽而又“啾啾”地鸣叫着,从我俩面前飞掠而过。

眨眼光景,天当真被燕子尾巴的“剪刀”,剪开了一个口子,先是“滴答滴答”铜钱大的雨点,叩打在地面上,溅起一股股尘烟,接着雨点连成了千万条线,滂沱的大雨从天而落。我和小芹来不及往家里跑,急忙躲进枣林旁边的一个三角窝棚。

这窝棚是姥爷夏夜看瓜用的,由于年头久了,原本是黄麦秆搭成,现在已是灰褐色。我十分熟悉这儿,因为每年盛夏来住姥姥家时,姥爷总要拉着我在窝棚里住上几天,口头上说是帮他看守西瓜地,实际上是消解他孑然一身住在窝棚里的寂寞。小小九户人家的村子,哪会有偷瓜的贼?姥爷心甘情愿住到这窝棚里来,是为了夜深人静的子午时辰,对着月亮舞那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我说我不愿意住瓜棚时,他以讲“孙大圣”为诱饵,我说我怕蚊子咬,他就在瓜棚的支柱上,燃着一根用艾蒿编成的熏蚊绳,使我乖乖地就范,爬上离地面有三尺高的草窝棚,面对一钩镰月,耳畔伴随一片蛙声,听那饮马官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此时,我身旁坐的不是长着尖下颏的姥爷,而是翘起两根戳天小辫的小芹。我俩坐在避雨的窝棚里,望着窝棚外的倾盆大雨,听着“咔啦啦”的震耳雷鸣。每一次闪电撕裂天空过后,我俩都捂起耳朵,好像雷公爷要劈死我俩似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有一次,一道闪电像火柱般通天入地,小芹吓得扎在我的怀里,她热烘烘的身体,忽然使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仿佛没听见山摇地动的霹雳之声,却听见了自己和她的心跳。

怦……怦……怦……怦……

像两面小鼓同时在敲。

她抬起头来问我:“和尚哥,你怎么了?”

我俯下头去问她:“你怎么了,脸怎么被闪电烙红了?”

谁也回答不出对方提出的问题,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还是她,我还是我,竟然在那短短的瞬间,都有在雷雨中掉进蜜罐的感觉。但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不知这是童心的逐渐褪色,少年正悄悄走进我们的身心,滋生在我们躯体之内的电火弧光,朦朦胧胧地施放出隐约的雷声……

雷暴携着乱云去了,瓢泼大雨变成了迷迷离离的雨丝。我俩还在呆愣地坐着,小芹暖烘烘的身子斜靠在我的身上,我想叫她坐直身子,以减轻我的身体负荷,但我似又感到她贴着我身心所产生的快感超过我的疲惫——尽管我是大病初愈,身板还不够结实。

使小芹身子打了个冷战,突然离开我肩膀的是篱笆外响起的脚步声。最初,我以为是母亲喊我俩回家来了,顺篱笆缝儿朝外看看,雨幕中影影绰绰出现一个身披蓑衣的身影。母亲在雨天是从不穿蓑衣的,爸爸在北洋大学念书时,给她带回一把桐油伞,爸爸辞世后母亲把它常置于枕边。

“不是大娘是谁?”小芹好奇地睁大了双眼,朝篱笆外窥视着,“要么,是你姥姥找我俩来了!”

我没吱声,两眼直盯着霏霏细雨中穿蓑衣的人影。

“快起来吧!别叫你姥姥找着咱俩,在这儿玩,比在屋里玩好。”说着,她像兔儿寻找藏身洞穴一般,眼神向四下张望着,她希望能找到一个躲避姥姥目光搜查的角落。

“别担心了,来的不是我姥姥。”我悄声说,“你看那穿蓑衣的人,朝村外走去了。”

小芹伸长脖子,朝外看看:“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哩!”

“是瞎表姐。”我一锤定音。

“她干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