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4)
“哪里,如果没有先生们的关照,我恐怕连徐虹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徐虹对此刻骨铭心,我非常理解。”
“我并不想图报,我只是没把中国人祖宗传下来的天地良心,扬出去喂狗就是了!”朱雨顺有节制地嘿嘿笑了两声。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刘梦虹搓着双手似乎难于启齿。
“说。”朱雨顺响亮地回答。
“听徐虹说,朱兄在党,还能对徐虹……这一点我不十分理解。”
“刘先生眼里的共产党员,想必认为个个都是石头人吧!当然,由于这些年阶级斗争的喇叭吹得山响,确实有一些人自视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我朱雨顺是我娘生的,梁仪是他娘生的。就拿梁仪来说,他也是个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打折了一条腿,他架着单拐还为徐虹能活过来而走东走西呢!”
“梁先生怎么没来?”刘梦虹突然问道,“在车站我看见他了!”
“他怕扫你们的兴,回去了。”
“请转告梁先生,我这次去香港不仅仅是给徐虹买药,还特意到了假肢厂,给梁先生买了一支塑料弹簧拐杖,这种拐杖分量轻,和腋下接触的地方松软如絮。礼物轻如鹅毛,仅仅表示一点对梁先生的答谢之意吧!”刘梦虹彬彬有礼地说着,同时把一只手伸进了西服的内兜,从里边掏出一个烟盒厚薄、巴掌大小的纸盒,递给了朱雨顺,“听徐虹说,朱兄最怕行车的寂寞,这是一个袖珍收录机,可以放在驾驶台上,听你爱听的戏,听你爱听的歌。礼物太小,请勿见怪!”
朱雨顺马上把小小的收录机推让回来:“刘先生,这个我绝不能收,我天生和戏啦歌啦没有一点缘分,刘先生还是给小飞吧!她可以用来学习。”
小飞立刻搭腔说:“朱伯伯!我有个大的了,双声道、四个喇叭,也是爸爸从香港带来的!”
“那就送给叶涛吧!对他写作有用。”朱雨顺说,“到我手里,这家什就成了聋子耳朵——虚摆设了!”
“我给他带来一对派克笔!”刘梦虹把袖珍收录机又递在朱雨顺手里,“我考虑了先生们的各自需要,礼物也都是有的放矢。还是请朱兄收下它吧!”
“不!”朱雨顺固执地把礼物塞了回去。
“朱兄……”刘梦虹尴尬得不知所措。
“我不习惯接受任何人的馈赠!请原谅!”朱雨顺皱起了眉毛。
我坐在他俩中间的座位上,被他们的推推让让弄得十分为难。还好,这时汽车到医院了,朱雨顺和小飞推开车门下了车,这事才算不了了之。刘梦虹先生脸色窘红,木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飞雪,为了转移刘先生的精神视觉,我提议不要到宾馆去吃饭了,一则雪地行车太慢,二则减少时间浪费,医院附近正好有个馄饨烧饼铺,吃点北京风味小吃,也许对刘先生更有纪念意义。刘梦虹欣然同意,便辞退出租汽车,和我一块儿步入了这家馄饨馆子。
可能是由于天降大雪的缘故,小馆里食客寥寥,我们选择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边吃馄饨边攀谈。
“朱先生性格很怪!刚才……”
“他独立生活惯了,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我说,“这一点,我比您更了解他。这里边毫无对礼物鄙薄之意,只是他性格表现的必然。”
“叶先生,我尊重人的个性,只是……只是这件东西对他至关重要!”刘梦虹含蓄地说这是一件实实在在的纪念物。
“请刘先生解释清楚一点!”我请求着说。
“……”他嘴唇微微张开了一下,又闭合上了。他像个相士一样,打量我好半天,重新启齿说,“叶先生,我可以对你讲明原委,请你暂时不要对朱先生透露一点口风!”
“我明白,君子应爱人以德。”我马上回答道。
“包括给叶先生你的笔,以及梁先生的弹簧拐杖,都是徐虹授意与我的。叶先生一定知道,我从海外归来,对中国相当陌生,对各位更是无从了解,都是徐虹向我陈述这几十年沧桑生活时,讲到了各位先生的善良和不幸。”
“这与那台小收录机有什么关联呢?”我提出了迷惑不解的问题。
“叶先生……”他欲言又止。
“说吧!我很理智。”
“叶先生听了一定不要难过,徐虹动手术那天,我支开了小飞。正像我预料的那样,徐虹的肝癌细胞已经扩散,大夫们名义上是为她做了手术,实际上又把刀口缝了起来。小飞还蒙在鼓里,可是徐虹心里非常清楚,她深知她的时光不会太长了,当我一个人在病房时,叫我录下她讲给朱先生的话,我听她喃喃地对朱先生倾诉生命最后之声时泪如泉涌。她说:‘梦虹,我只求你一件事,把这盘磁带和你的小收录机,在我死后送给老朱,他是一个比你粗鲁,比你无知,但却比你更完备的人。行吗?’我骨鲠在喉,泣而无声地回答她:‘我……我……我……一定……办到!’徐虹又说:‘老朱很可能不会接受你的馈赠,你就把这盘录音带放给他听一下,他……他就……就不会拒绝了!’刚才在汽车上,我只交给他收录机,并没装进那盘录了音的磁带,不过是想检验一下徐虹的判断,朱先生果然像徐虹说的,是个极富有个性的人!”
“我能听一下那盘磁带吗?”
“那是悲凉的乐章,现在徐虹还活着,我不想使叶先生失去安宁!”
“那么说,徐虹真的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我心情沉重得如同压上一块石头,连呼吸都感到了困难。
“是的。因为我也是个医生。”
“刘先生,那您为什么还要飞往香港?”
“良心的召唤。”刘梦虹沉痛地说,“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我的劣迹刺伤过她的心。在她弥留之际,我要千方百计减少她一点痛苦。现在,她所以没有疼得大叫大嚷,都靠了那些药物在发挥作用。”
“您做了您应该做的事!”我专注地凝视着他,“我尊敬您所做的一切。”
“只有一件事情,我百思而无良策。”刘梦虹忧虑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排解朱先生今后的孤独。叶先生,平心而论,朱先生对徐虹的感情,显得古老,甚至带着浓重的道义色彩,但是,比当今世界流行的廉价的动物之爱,仍然显出了它的价值。朱先生一旦失去了他的感情寄托,我真难以想象朱先生会怎样生活!”
“他还有他手里的方向盘,他身边还有关心他的朋友,也还有小飞……痛苦是能挺过去的——他已经熬过去许多人生苦难的关卡了。”我说。
刘梦虹先生突然沉默了。他把头转向窗外,看雪屑在北风中旋转,看大雪中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过了老半天,他满腹心事地转过头来,用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说:“叶先生,假如小飞也从他身边飞走呢?朱先生他……”
我心里蓦地一惊:“她往哪儿飞?”
“从北京而香港,从香港而澳洲!”
我马上作出了反应:“您不应该这么做!这就彻底违背了您承诺的为朱先生排解孤独的诺言,说得更严重一点,你如果带走她,是践踏人道!”
“叶先生,你指出的这些问题,我都能理解。我也是个男子汉,我没有感情上的狭隘病。”刘梦虹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着,“我毫无把小飞带走的打算,可是小飞早就向我提出来了。她说:‘爸爸!我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看见妈妈的一生,我下决心一辈子当一个独身主义者!如果妈妈侥幸活下来,我侍候妈妈到老;如果妈妈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我想离开生养我的这片冷土。’我劝说着小飞:‘什么叫冷土?北极才能称为冷土,你妈妈能活到今天,就证明这儿的百姓不都是冷血动物。你这个用词儿太失体统了,我这个海外的中国人听起来都感到刺耳。’她对我反唇相讥说:‘你还没有教育我中国有长城、黄河、扬子江呢!我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只是对浪费了十几年青春感到委屈。当然啦,你海那边的洋夫人、洋娃子,如果容纳不了海这边的女儿,我只好还在这块地方干受!’我对小飞发火了:‘你妈妈还躺在病床上,你谈这些等于咒她早死!’她捂着脸哇哇地哭了:‘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对生活怎么这么冷呢!您是针灸医生,狠狠给我扎两针,治治我的冷血症吧!’我的火气马上被小飞的泪水浇灭了,我抚摸着她的头说:‘从道义上讲,你现在不仅仅属于你妈妈,还属于你朱伯伯,即使你妈妈不幸去世了,你还应该把朱伯伯这个生活函数计算在内!’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她的社会责任似的,一下抹干了泪水,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是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变得这么自私,朱伯伯待我一直像亲生女儿,我怎么能离他而去呢!’之后,她向我谈起了朱先生的往事,是泪水拌着唾沫说的。我最后告诉她,她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或去或留都由她自己主宰。”
“您是一位心胸博大的父亲!”我激动地说。
“这出于我对朱先生的极度尊敬!我不能再让他承受一次致命的打击了!”
“您看看这个!”我拉开旅行包的拉锁,把那个和朱雨顺形影不离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这好像就是他命运的象征!”
“钢盔?”刘梦虹惊愕地叫了一声。
“朱先生还在孩子的年纪就在莽莽长白山麓戴上了它。”
“这是一顶日本式钢盔。我看,它是锅圆形,德国钢盔是椭圆形。”他饶有兴致地翻看着这顶破旧钢盔,并掏手绢擦了擦漆皮剥落处的锈斑,“上边一共七个洞孔!”
“他还炮击过自己的家。”
“徐虹对我说起过,朱先生真称得起无与伦比的中国军魂!”刘梦虹虔诚而激动地说,“面对这样的军队,国民党军队西风落叶下长安,是历史的必然!”
“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妻子和女儿!”
“我知道。当时我飞往辽西投弹的目标,就是大沙河的共军阵地。”
“如果徐虹与世长辞,他将更为孤独!”
刘梦虹好像意识到了我拿出钢盔给他观看的用意,因而仰起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叶先生,你在对我进行灵魂感化,你是怕我带走了小飞。我再对叶先生重复一遍,我从道义上是不赞成她离开故土的。但是,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我虽然是她的生父,也没有权利干预她的抉择。这一点,务必向叶先生说明。”
“目前小飞思想很矛盾,徐虹一旦逝去,她矛盾心情还会加剧。我无权要求您对女儿进行干预,却有义务要求您对小飞进行劝说。”
“我应该做的,我一定做。”刘梦虹应诺下我的要求,同时审慎地注视我好一会儿,抒发他的感慨说,“叶先生不愧为朱先生的知己,我能结识叶先生深感荣幸!”
“我还是徐虹的知己!”我自我表白。
“徐虹早就向我说起过叶先生,你们几位先生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学堂读过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这个世界上毕竟恶者少,善者多。我真诚地感谢几位先生给予徐虹的友谊。”
“刘先生,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医院了?”我看了看手表,时针已指向了午后两点。
“多给朱先生一点时间不好吗?”他犹豫地从餐桌旁站起来,“我想朱先生和徐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们谈话的时机不会很多了。”
我感到心冷,冷得发颤,尽管馄饨馆内生着一个大火炉,我还穿着一件呢大衣,仍然感到自己心在哆嗦。我说:“刘先生,在她弥留期间,我也想多看上她几眼!我们走吧!”
刘梦虹扣上西装纽扣,我提起老朱那个空荡荡的旅行包,一前一后步出了馄饨铺。刚刚出门,棉桃似的大雪迎面扑来,冷冷的雪团打在脸上,化成雪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我的前胸。我的心似乎比雪水还冷,我下意识地感到它在我心窝结成了冰。刘梦虹先生和我迥然不同,他穿着一套单薄的西装似还嫌热,他不断停下脚步仰起脸来,让晶莹洁白的雪花,冷却着他灼热的面颊。
“澳洲有雪吗?”我询问他。
“有。但现在正是它的夏天!”
“雪多吗?”
“再多也不是故土的雪呀!中国的雪有股荞麦的清香。”
“那就在中国多住些日子吧!”
“护照签证上的日期是个逼命鬼呀!还有十天就到期了!”刘梦虹深感遗憾地说,“我希望我能赶上为徐虹送葬,我又不希望赶上这一天,因为十天对她太短促了。”
【第十七章】
我刚刚回暖一点的心,马上又沉到了冰湖之底。十天,不过二百四十小时,这实在太短暂了,徐虹怎么能还活二百四十小时呢?她应该再活二百四十万小时。不,还应当更长一些,她的寿命应当和她承受的苦难等同,癌症这个可恶的死神不应该看中了她,而应当选择赏赐她苦难的恶魔,把他们拉下地狱,上油锅烹。人生!真是谁也捕捉不到的万花筒里的图形、方的、圆的、多角形的、四边形的……随着主宰者手指的转动,万花筒里的图案不断发生破裂变幻、组合……
本来,我和老朱出站后,应当是去赴于江主持的欢迎“宴会”的,只因在车站广场突然出现了小飞父女,车轮子转动的方向立刻变了,直奔医院而来。按说,我们一行四人应当一块儿在医院下车,但不知是朱雨顺说话无心,还是刘梦虹听起来有意,“一颗细胞”又发生了裂变——兵分两路,使我竟然和这位素昧平生的海外来者,在馄饨馆里进行了一次诚挚的长谈。
老黎,可以这么对你说,刘梦虹留给我的直感是不错的。尽管有时他也流露出一点海外侨胞的骄矜,在汽车上还有意无意地炫耀了他的富有,但他敏感得如同一株含羞草,很快就察觉了自己的语失,把脚跟转移到中国这块黄土地上来了。看起来,几十年海外生活,虽然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但西餐的刀叉并没能阉割掉他一个中国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