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6)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大墙下的红玉兰

中篇小说

民间传说:日食是天狗吞日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里,天地混沌,鬼魅横行……

中国历史上出现日食的年代,在大墙下面,发生了这样一个悲恸的故事……

“你就住在这儿。”

身材结实得像树墩子一样的老犯人,指着监房大炕上约有六十厘米宽的空隙,对身旁的新犯人说。这个老犯人说话的口气是严厉的,声音里虽然掺杂了老年人的沙哑,但叫人听起来,仍然像军官对士兵下着不可争辩的命令。

也许是由于老犯人冰冷而沙哑的话音刺激了这个新犯人的中枢神经,使这个刚刚入监的“新号”略带一点吃惊的神色回过头来,仔细地端详这个劳改犯中的带班班长。老犯人有五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高大魁伟,虎背熊腰。他脸膛红中透紫,颜色就像山洼里九月的山桃树皮;月牙形的扫帚眉包围着那对不大的眼睛,眼帘时而闭合,时而张开。当他眼帘闭合时,眼圈周围的肌肉松弛下垂,显示出他已经是个老者;当他眼睛睁开时,老态顿然消失,两个微微外突的眼球闪出刀锋似的目光。

“这个家伙,一准是个杀人犯!”新犯人暗暗揣测着他的顶头上司,“看他那双眉毛,那么长,简直像个古玩店里的‘寿星佬’……”

新犯人无声的目光,马上引起老犯人的反感,他大声呼喊新犯人的名字:“葛翎!发什么愣,还不快点放下行李,跟我去领你的劳改服,上工地去打冻方!”老犯人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跳出微怒的火星。

叫葛翎的新犯人,把肩膀上草绿色军毯裹着的行囊放在炕上,仍然有点好奇地望着这个劳改犯班长。因为他听出这个老犯人的口音,也是河北冀东人,很想和他攀谈两句,但是,老犯人那对冒火的眼睛已经告诉他,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属于废话了。于是他开始解行囊上的绳子。

他感到十分疲倦。押送他来劳改队的吉普车,不巧在半路上抛了锚,一个年轻的民警,伴着他徒步行走了七十多里。黄河之畔的茫茫尘沙,肆无忌惮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孔、耳洼,甚至连睫毛上都蒙盖着一层黄尘,汗滴顺他脸颊淌下来,留下的条条痕迹,就像蚯蚓爬过沙丘那么清晰深邃。特别是汗碱板结在一起的棉裤,硬得像把三棱刮刀,磨破了他在土地改革年代留下的一个弹痕,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送他来劳改队的年轻民警,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状态,竟充当了这个新犯人走路的拐棍,在通向劳改农场的风尘驿路上,先替他背着行囊,后又架起他的胳膊,直到快到狱政科办公室的门口,才把行李给这个新犯人背在肩上,并悄悄耳语了几句:“葛处长,您也许不记得我了,我在公安学校毕业时,是您在警帽上给我们别上的国徽。”他看看左右没有人,眼里忽然冒出泪花,“这个年月,您可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说着,把一块新手绢塞在葛翎手里,“擦擦脸上的尘土吧!您成个土人了!”

葛翎很想把年轻的公安战士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但他看见了监狱的两扇铁门,看见铁门旁边的高大围墙,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怎么能使自己的感情贻害这个年轻的公安战士呢?!

老犯人把他带进铁门,随着那两扇铁门的关闭,葛翎的心紧缩了一下,他感到他真的是一个囚徒了。历史——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严峻无情:一个在抗日战争硝烟弥漫的战壕里入党的共产党员,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复员到省公安局的负责过预审和劳改工作的干部,竟然被历史的旋风卷进监狱。一个掌管国家专政工具的领导干部,瞬息之间变成了专政对象,被装进他曾多次视察过的牢房,连这个“死缓”减为有期徒刑的老犯人,都对他发号施令,对他实行专政了。

葛翎是个不爱动火气的人,但他从迈进牢房的第一秒钟,凭着一个老公安干部观察事物的锐敏,就感到了这个老犯人的潜在敌意,六十厘米——比其他犯人几乎窄上一半的地盘,似乎早就给他准备好了,而且不许他喝口水喘口气,就叫他马上到工地去开冻方,剥夺了一个新入监的犯人应有的休整时间。葛翎本想用党的劳改政策质问这个老犯人几句,但长途跋涉的劳累,使他不愿意再说一句话,他军毯上的行李绳没有解完,就靠着行囊闭合了双眼。

“这儿不是休养所,是劳改队!”老犯人对着葛翎吼叫起来。

葛翎没有回答,强烈的睡眠欲望占有了他,他甚至没有擦擦脸上的泥土汗渍,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葛翎——”老犯人沙哑的喊声,猛然高了八度,“你刚来就怠工,会上要对你加温!”

葛翎的头歪垂下来,干裂的嘴角淌出口水,他睡熟了。

“你是哑巴,还是聋子?”老犯人索性对着他的耳朵喊叫起来。

葛翎这张被尘埃遮盖的脸,毫无反应。显然,他已经疲惫不堪,就是耳旁响起九天惊雷,也不能赶走睡魔。这,只有经过漫长风尘驿路的跋涉者,才能理解这片刻憩睡的宝贵。

如果换另一个犯人,遇到这样的场景,也许会把葛翎垂在炕沿上的那双腿抱起来,安详地放在炕上,给他盖上被子,叫这个“新号”在热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带他到监房之外的工地上,投入劳动中去;但这个长着扫帚眉,脸膛紫红得像山桃木一样的老犯人,似无这点起码的良知,他像一个久猎未获的猎手,突然寻觅到一件最心爱的猎物那样满足,那么开心。他皱着月牙形的扫帚眉,狞视着葛翎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狞视着葛翎斑白的两鬓,嘴角情不自禁地浮起一丝冷笑:“你老了,我也老了,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在这儿又见面了……”

其实,老犯人之所以能认出三十年前这个对头冤家,并不是凭他那双鹰鹫般的锋利眼睛。按他自己的理解,这完全是一种天意支配,给他带来的这次历史性的巧遇。

今天早晨,天刚微亮,犯人的起床钟声还没响,监房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这时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把这个犯人带班班长惊醒了。更叫他吃惊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劳改队的队长,也不是狱政科的狱政干事,而是由狱政科长刚刚荣升为劳改农场政委的章龙喜。这个五短身材、脸上带着一点浅麻子的权威人物,手电筒的光没对准别人,偏偏对着他的脸。老犯人心里打了寒战,不容他多想什么,撩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低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问:“您……是找我?”

章龙喜经常用手势代替语言,以显示自己的威严,他用头向房外示意了一下,老犯人匆忙地穿上犯人的灰棉袄棉裤,便跟随着这个年轻的政委出了监房。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打鼓:“老天!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政委是劳改场的头号人物,天还这么黑,找我这个劳改犯干什么?一准是我带领的犯人班里,出了大事……”老犯人想到这个,头上冒出冷汗。

谈话是在岗楼之下警卫取暖的小房子里进行的。章龙喜坐在凳子上,叫老犯人坐在远离他的墙角的小板凳上。老犯人最初不敢落座,章龙喜瞪了他一眼,老犯人才笔杆条直地坐在小凳子上。他用一双探索、恐惧的目光,望着政委,等待着响在他头顶上的霹雳。

“马玉麟!”章龙喜习惯地把尾音挑得很高,“麟”字听起来就像“银”字的声音,“你刑期还有几年?”

“八年,到1984年刑满!”老犯人声音颤抖得像松了股的弦子。他忽然想起应当说几句感恩戴德的话,便补充说:“……我历史上当过还乡团、红眼队,从死缓改为有期,我从心眼里感谢政府宽大。”

“好嘛!应该努力争取。”章龙喜做了个肯定成绩的手势,“你们这些历史上的罪犯,应当注意政治,我考问你一下,当前最大的政治是什么?”

老犯人想起天天报纸上刊登着“同走资派做斗争”的文章,监房里晚上读报也常常学习这些东西,便想回答:“走资派在搞复辟!”但话到嘴边卡住了,他怎么敢妄谈“走资派”?“走资派”都是共产党的老干部……老犯人舌头一拐弯,像背书那么熟练地回答说:“遵守政府法令,执行监规纪律!”

老犯人的话才落音,章龙喜刚才做手势的那只手便狠狠拍在桌面上,一个茶杯盖被震得从杯子上掉下来,滚了几圈,从桌上滚到地上。老犯人看见章龙喜动了肝火,忙从小板凳上欠起身子,捡起那个杯子盖,颤嗦嗦地改口说:“不!当前最大的政治,是同‘走资派’斗争!”

章龙喜脸涨得像猪肝,红得连几颗浅麻子都看不见了。要是老犯人离他很近,他那只巴掌早就打在老犯人的脸上了,可是老犯人离他还有两米多远,他站起身粗粗喘了几口气,只好又坐在椅子上。

老犯人吓得面色苍白,把杯子盖放在桌角,不敢再坐在小板凳上,便弓下高高的身腰,在章龙喜对面像虾米一样低垂下头,嘴里喃喃地说:“章科长,不,章政委!‘走资派’要复辟是当前最大的政治!”

章龙喜恼怒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扔给老犯人:“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

老犯人捧到手里,看了一眼,脸色便由白而红。天哪!这是一张减刑书。上面写着:罪犯马玉麟,由于认罪守法较好,学习积极,减刑五年。下面盖着劳改农场狱政科的公章。老犯人两只手激动地哆嗦起来,他是多么想给章龙喜跪下磕一个响头,但是章龙喜伸出手,把这张减刑书从老犯人手里拿了回来,老犯人先喜后惊,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个乞丐,眼巴巴地望着又飞回到章龙喜手里的那张纸片。

“你还想拿到这张减刑书吗?”章龙喜用眼角瞥着老犯人说。

“愿意。政委,我坐了二十六年牢了!”

“你政治学习不及格,回答问题吞吞吐吐。不过,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章龙喜沉吟了片刻,压低了他那双淡淡的眉毛,说:“看你敢不敢和‘走资派’斗争!”

“这儿都是……犯人,章政委!没有……”

“今天下午要押送一个‘走资派’来,这是个‘三料货’,既是‘走资派’,又是‘还乡团’,还是个猖狂地反毛泽东思想的‘现行反革命’——”章龙喜一口气甩出去三顶帽子。

“还乡团?”老犯人敏感地联想起自己的身份,他简直蒙住。

“他是70年代的‘还乡团’!”章龙喜解疑地告诉老犯人说。

“和你这个解放前的还乡团打过交道,我查了你的档案,你们是老相识了,所以把他编在你的班组里。”

“他叫……”老犯人惊愕地望着章龙喜。

“葛翎。省劳改局狱政处处长,典型的‘走资派’‘还乡团’‘现行反革命’!”章龙喜索性向老犯人亮了底牌,挑着高高的尾音命令老犯人说,“马玉麟!严管他的任务交给你,出了问题我担着,下去吧!”

老犯人张开的嘴巴合拢不上了,他自己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屋子来的。但刚出屋子,章龙喜就追出来,把那张减刑的裁决书交给了他,并含蓄地告诉老犯人说:“不要怕这个新‘还乡团’。你还有三年就可以刑满就业,而这个‘现反’在法律上没有刑期,就意味着是无期徒刑,大墙围起来的监房就是葛翎的坟地。”章龙喜这一串话,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灌到老犯人耳朵中去,比得上一串炸雷。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目送披着蓝棉大衣的章龙喜出了大铁门。

老犯人像是喝醉了酒,蹒蹒跚跚地走回监房。一路上,他强抑着这突然的召见给他带来的惊喜,多少往事都被“葛翎”这个名字勾了起来:他家业的兴衰,他在解放前夕的奔逃……人世间的事真难想象,当年震响冀东的土改工作团团长,会跟他住到一间牢房里来,而且要受他的严管!他手里摸着的那张减刑的纸片,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他快要出监房了,葛翎坐牢一直要坐到断了最后一口气。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老犯人想到这里,挺直了佝偻着的身腰,顿时感到腰杆子粗了许多,像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世界上有一种讨厌的水生动物,叫作蚂蟥,它的本能就是靠吸吮人血养活自己。用这个动物来比喻老犯人是非常恰当的,在专政的大墙之下,慑于专政的威力,他像蚂蟥一样蜷缩起来,把它吸血的吸盘藏在腹下,一旦外力消失,它立刻像蟒蛇一样伸直了腰腿,亮出尖尖的吸盘,吸吮人的鲜红血液——何况,这个老犯人有权威人物撑腰,而来到他嘴边的正是他的对头冤家呢?

他不想再白白浪费唾沫,用嘴来唤醒葛翎,那双扫帚眉下的小眼睛,盯在葛翎垂在炕沿的小腿上,他看见葛翎被板结的棉裤腿擦破了的那块伤疤,便轻轻走过去,用那双鲇鱼头的劳改鞋,轻轻踢了一下。果然,这个办法很见效,葛翎因疼痛而睁开双眼,一挺身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捂住滴血的伤口,一边大声地问:“这是……是怎么了?”

“我不小心,碰了一下!”老犯人半阴半阳地说,“不过,这也算歪打正着,喊不醒你,碰一下倒醒过来了!”

葛翎用手绢擦着因疼痛而滴落的汗水,有点被老犯人的态度激怒了:“你叫醒我干什么?典型的‘狱头’作风,要是……”葛翎本想把这句话说完:“要是昨天,我看见你这样的‘狱头’,马上赏你一副手铐!”还说什么呢?他今天已是个特殊的犯人了,便把后半截话吞进肚子里去。

老犯人两眼瞪得溜圆,但嘴角还挂着微笑,说:“劳改处处长!这地方是监狱,是龙你也要盘起来,是虎也得给我趴下!”

“你怎么知道我是劳改处处长?”葛翎一怔。

老犯人一笑,两眼眯成一条缝:“忘了你坐着吉普车来视察监狱的时候了?真是贵人多忘事!走吧,处长!引黄工程土方工地,又多了一个高等劳动力!”

葛翎再不想和这个老犯人多啰唆了,把擦汗的手绢往伤口一扎,拍拍身上的尘土,跟老犯人出了监房。

片刻之后,葛翎已经穿起一身灰劳改服,劳改服的前后胸上,像运动员印着的符号那么鲜明,上边印着两个大字——劳改。

1976年的早春冷得出奇。黄河之滨的河套低洼地带,属于不易上冻的盐碱土质,但在这年早春,居然上了大冻。

天上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筛面的铁丝罗一样,旋在大地的头顶上,筛下来零零落落的雪花……葛翎走出高大的狱墙,冰冷的雪花飘打在他脸上,他一连打了几个冷战,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

约莫有二里地远的盐碱滩上,巨大的引黄工程正在进行。穿着一色灰的地段,是劳改犯挖掘的工地。穿着五颜六色斑斓多彩服装的,是临近黄河各县的男女民工。葛翎对这个工程的全部情况十分熟悉。1975年落实毛主席“三项指示”的时候,葛翎从五七干校调回省局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他建议省局调动劳改场的全部劳改犯,参与这项伟大工程的开掘,叫这些犯过各种罪行的罪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逐步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他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他被戴上“杀回来的还乡团”铁帽、反毛泽东思想的“现反”钢盔,成为一个特殊的劳改犯,穿起灰衣裳来到犯人的地段,参加开掘工程。看见千军万马、熙熙攘攘的工程气势,葛翎那双一瘸一瘸的脚,马上来了力气。他走得比那个老犯人快,把老犯人甩在身后七八米远。他很了解这个工程的深刻意义,引进黄河水,改造盐碱滩,这儿能开出几千亩稻田。对于造福子孙后代的活儿,一个革命者怎么能吝惜血汗?!但当他投入那灰色人流中间,拿起一把丁字镐,准备打冻土时,老犯人攥住他的手腕并冷峻地对他说:“劳动有分工,你的任务不是用镐刨这层冻土。”他把下巴朝两边高高的堤坝伸了伸,“你的分工是抬泥,明白了吗?”

这是一条“U”字形引水大渠,宽二十米,犯人们用抬筐把渠心的泥土像蚂蚁搬家那样往两旁高堤上抬。年轻力壮的犯人,在寒风中光着脊梁,嘴里叫着号子,沿着六十度的倾斜土坡,抬着帆布做成的泥兜,向高堤上登攀。年纪大一点的老犯人,有的在渠心用铁锨往泥兜里装泥,有的在前边挥镐打地皮冻,有的在堤上平整抬上来的泥条,但是这个犯人班长,却命令葛翎去干年轻犯人干的累活。

葛翎在五七干校劳动了好几年,一眼就看穿了老犯人心里的鬼胎,这是给他面前准备了一双小鞋。葛翎虽然年过了五十五岁,并不怵脏活累活,可是他小腿上那个伤疤正在滴血,殷红的血透过了那层包扎的手绢。葛翎倒真正有点为难了:他该怎么回应这个挑战呢?

周围的犯人,看见班长带来一个“新号”,都停下手中锹镐,像看刚下轿的新媳妇那样盯着新来的葛翎。葛翎耳旁甚至听到了犯人的低声私语:“怎么和劳改处处长长得一个模样?!”他沉静了一下心思,不想在犯人面前流露出一丝懦弱,便扔下手中的铁镐,没有弯腰去拾身边的扁担,只用那只好脚的脚尖轻轻一勾,便把扁担拿在手里,喊了声:

“我和谁抬!”

显然这纯熟的劳动动作,和一个老共产党员硬铮铮的回答,发挥了作用。大渠工地上沉静了片刻之后,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犯人,有人朝葛翎挑起拇指,有人还喊开了:“这个‘新号’不是个雏儿,是个——”喊话的那个人,朝天空指了指。犯人们抬头一看,一只老鹰正在灰蒙蒙的飞雪的天空中展翅翱翔。

有几个上岁数的犯人,为葛翎向犯人班长求情了:“马班长!‘新号’头发都白了,叫他干抬泥条的活儿——”

老犯人突然皱起那双扫帚眉,那几个为葛翎说话的犯人立刻闭住了嘴巴,就像他两条眉毛是两把尚方宝剑,对犯人们起着威慑力量,工地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老犯人向渠底吆喝道:“大龙——”

从渠底蹿上来一个赤臂露胸的汉子。他有着扇面形的宽肩,胸脯上那两块结实的肌肉,颜色就像枣木案板,紫油油地闪着亮光。这个体型简直是雕塑家难以找到的模特儿。但美中不足的一点,是大胸肌下面靠肋骨的地方,有一块细长的刀痕残疤,破坏了浑然而和谐的人体健美。他规规矩矩地向老犯人答了一声:

“有!”

“你和这个‘新号’往堤上抬泥!”老犯人低声地下着命令。

这个壮得像公牛一样的年轻犯人,抬抬眼皮,看看他面前站着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难为情地摇摇头,用流氓的习惯语言对老犯人说:“怎么给我配了个‘老帽’?!”

老犯人也选择最肮脏的字眼,回答这个年轻犯人:“真是有眼无珠!你跟我说过,你们‘五龙一凤’被拘留时,有个最厉害的预审科长……你看看你对面的人是谁?”

叫大龙的年轻犯人,梗起他那粗壮的脖子,认真打量起葛翎来;葛翎也情不自禁,朝这个公牛一样的汉子望去,四只眼睛对视了足有好几秒钟。

“嗬!是老‘雷子’?”年轻犯人那对充血的目光,望着葛翎灰棉袄上“劳改”两个紫色铅印的大字,嘴角闪出幸灾乐祸的嘲笑。

葛翎也立刻分辨出来,这个肋骨上挂着刀痕的犯人叫俞大龙,是“五龙一凤”流氓集团的老大。50年代末期,葛翎在预审处当科长,他亲自审理了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流氓犯罪集团,并给予了最严肃的处理,用无产阶级的铁扫帚,把他们扫进“时代的垃圾箱”。今天,在引黄工程的劳动工段,执行专政任务的葛翎和被专政的俞大龙,要拿起同一条扁担,来抬同一副泥兜,葛翎心里掠过一阵难言的痛苦,他的心在战栗。他不害怕这个体壮如牛的流氓罪犯,因为在公安战线上他和这种长着犄角的动物打交道太多了;使他忧心的是站在流氓身后的这个犯人班长,他用阴阴阳阳的目光,阴阴阳阳的语言,像根拨火棍那样,在葛翎身旁堆着干柴,点起烈焰,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仇恨,在老犯人的腹内翻滚奔腾。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几个朝葛翎伸拇指的流氓罪犯,喜笑颜开地谩骂开了:

“看,老‘雷子’也犯了罪!”

“这家伙审讯人时可厉害了!”

“给他点苦头尝尝!大龙——”

“夹磨夹磨这个穿官衣的雷子——”

俞大龙不眨眼皮地瞧着葛翎,脸上既无憎恨的表情,更无怜悯的神色。他一字一板、拿腔作调地对葛翎说:“您这个从预审科科长高升到劳改处处长的老‘雷子’,怎么也穿起我们犯人衣裳来了?您犯的什么罪?是强奸、诱奸、通奸,还是借雷子的权力——”

俞大龙话还没有说完,葛翎就已忍无可忍。他真想上去给这个畜生一记耳光,可是,一个共产党员无权去打一个罪犯,何况,省局那个“造反派”头子,已经给他披上了劳改犯的灰色袈裟!眼前,他若对俞大龙动一个指头,不但脏了自己手掌,而且将引起难以收拾的结局。这就像他冀东老家的传统戏——驴皮影那样,俞大龙不过是在银幕上的影人,背后,老犯人在拉着一根根丝线。这样,不就是打了狗,便宜主人了吗?!想到这里,他把握成拳头的手松开,招呼俞大龙说:“告诉你,葛翎没犯任何一点罪!将来你就会明白。来!咱们来抬泥吧!”

俞大龙还没说话,在犯人中惯于起哄架秧的小流氓,便喊开了:

“没犯罪,你穿什么灰棉袄?”

“这是翻案!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这家伙是属寒鸭的,肉烂嘴不烂。大龙,给‘老帽’加点温——”

俞大龙轻蔑地往地上吐口唾沫,用脚狠狠一踩,抄起抬筐的扁担。装泥的犯人,怕葛翎肩膀经不起重压,装到合适的分量就停下了铁锨。俞大龙朝装泥的犯人骂道:“怎么不装了?‘雷子’都有铁肩膀,装不成个‘馒头’尖,晚上砸了你的饭碗。装,装——”

装泥的犯人,同情地望了望葛翎,战战兢兢地又拿起铁锨,直到把帆布泥兜装得又尖又高,一直快挨近扁担了才敢住手。工地四周投射过来无数同情的目光,葛翎知道经过政府多年改造的犯人,心里都有一把衡量是非的尺子,但在这个特殊的历史岁月,在社会的最底层,邪恶抬头,老实地接受改造的犯人噤若寒蝉,大墙之内,也笼罩上一层“日食”的阴影。他心中感慨万分,不禁举目向工地上望了望,竟看不见一个劳改队的干部,只有不远处插着的三角形小红旗,在雪花中飘飞。那儿是犯人不能超越的警戒线,几个持枪的战士在站岗值勤。

葛翎痛心地闭合了眼睛,潮湿的泪水在他眼帘里转来转去。他似乎看见专政的万里长城,砖石正在塌陷,一阵剜心的痛苦竟使他喊出一声:“干部!我们的干部呢?!”

俞大龙以为葛翎看见二百多斤的泥兜,慌了手脚,因而寻找干部,他得意地咧嘴笑着说:“甭找拐棍!干部都叫章政委叫走,学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件去了,马班长就是临时总管,来抄家伙吧!”

葛翎和俞大龙抬起泥兜,沿着凹凸不平的六十度斜坡向上移动了。劳改队的工地像是变成了较力场,犯人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开了锣的戏剧,也都在揣摩着这个戏的结局,无非是以俞大龙压倒了葛翎而告终,几乎没有一个犯人相信葛翎会把小山一样的泥兜抬上去的。

但是,葛翎那双颤抖的腿,还在支撑着,还在艰难地朝斜坡上迈步。抬前杠的俞大龙,感到头一招没有压倒葛翎,便使出第二个坏点了,他每往上迈一步,就颠一下扁担,泥兜绳子便沿着光滑的扁担,往后杠滑一点,因此,还没爬到一半路程,泥兜的重量几乎都倾斜到葛翎的肩头上了。葛翎咬着牙,两腿像是筛糠一样哆嗦,特别是泥兜滑下来,不断撞击他扎着手绢的伤口,疼得他如同刀割箭穿一般,但他依然挺直腰板,不哼一声。他知道这不是一场较力,是70年代不见硝烟的特殊战争,没有压倒顽敌的气势,还算什么共产党员?!

七八米高的斜坡,爬到五米高的地段,地上的黏泥粘掉了他右脚上的劳改鞋,他赤着一只光脚板,继续向上迈步。他双手推着不断下滑的兜绳,感到肩疼腰酸,有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腿绊倒,他暗暗对自己说:“葛翎啊葛翎!共产党员是经过烈火冶炼的金子,在这个‘垃圾箱’里更该闪亮发光……宁叫扁担折,不能腰弓曲!”

大渠工地上响起欢呼:

“是个铁‘雷子’!”

“赛过推土机……”

“太难为这个‘新号’了!”

“嘎巴”一声,欢呼声停止了,那是抬到堤上的桑木扁担压断了,但葛翎笔直地立在大堤之上。他也不知道帽子是什么时候甩开的,头上滚落着豆粒大的汗珠,汗珠滚进眼角,淌下面颊,他用手掌抹了抹,热汗和他在茫茫驿路留在脸上的黄尘,和成了汗泥……

劳改队的工地上突然变得肃穆无声。

只有雪花被北风吹着在天空中旋转飘落……

不知哪个犯人喊了一声:“‘新号’!你腿上出血了——”

葛翎这时才发现小腿那块伤疤,被泥兜撞得破裂了,鲜红的血浸透了包扎的手绢。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蹲下身去,用手去抚摸渗血的伤口。

俗话说,“物极必反”。本来,这幕折磨共产党员的戏,到这里似乎是应当闭幕了,可是,血液里都渗透流氓素质的俞大龙,还在不依不饶。他拍拍葛翎肩膀,指指自己的肋下刀疤说:“你出这点血算什么?看我这儿,一刮刀进去,血流了半桶,我俞大龙没有皱一下眉头,接着,我还了他一刀,他就归了西天。你审讯了我,法院判我无期!正好!我一辈子就在这里滚了!咱俩订个合同吧,天天抬一根扁担,谁要含糊,谁他娘不是亲娘养的!来,接茬‘练’!”

热血撞击着葛翎的胸膛,他汗水涔涔的脸上腾起一层红晕,他抚摸着伤口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连骨指节也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他决心惩处这个流氓。就在他站起身来时,一个瘦瘦的犯人,用身子挡在葛翎和俞大龙中间。

这个犯人长得中等身材,虽然身板显得单薄干瘦,但脸上线条十分清晰,眉宇之间略带着几分书卷气质。葛翎从他脸上那副琥珀色眼镜和棉衣新旧的程度上去推断,似乎是个刚到劳改队不久的学生。这个瘦痩的犯人,一手拿着量土方深浅的花杆,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量长短的皮尺,对劳改队十分熟悉的葛翎,知道他是劳改队丈量挖渠工效的统计员。

还没容这个犯人统计员开口,那个犯人班长就从渠上蹿到大堤上来,用警告的口气对拿皮尺花杆的犯人说:“高欣!你的任务是量各班组的工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

叫高欣的犯人没有一点怒意,耸耸肩膀把花杆皮尺放在堤上:“来吧,马班长!咱们俩抬一趟出出汗,我量土方量得冷了!”

高欣面带微笑的挑战,使老犯人的脸立刻阴冷下来,他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反问高欣说:“你多大岁数?我都够你爷爷的岁数了!”

高欣用下巴颏朝葛翎和俞大龙一点,像个相声演员那样喜笑颜开地说:“瞧!这不是有爷爷和孙子配对抬泥的了吗?这是谁派的?”

周围的犯人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老犯人两道扫帚眉拧在一块了,正要恼羞成怒地暴跳,俞大龙为老犯人“拔冲”了,他一拉高欣的胳膊,用眼角斜楞着高欣说:“你算个幺,还是算个六?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着,他挑衅地拿起高欣的花杆,从泥窝里挑起葛翎粘掉的棉鞋,像舞台上耍飞盘那样,在半空旋转着,向高欣示威。

高欣望了望葛翎冻红的脚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尖厉地喊道:“你放下——”

俞大龙没有把那只棉鞋放下,反而用花杆狠狠一甩,那只鲇鱼头的劳改鞋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掉在渠心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飞落到站在渠心的犯人们脸上。

高欣的脸变得煞白,他没有多费唇舌,开始摘他脸上的眼镜,把眼镜装进棉衣兜里,又脱下棉袄,轻轻把棉袄放在渠边。此时,他上身只剩下一件犯人内衣——白色对襟小褂。脱了肥厚的棉袄,才显示出他结结实实的胸脯、健美灵活的身躯。站在俞大龙对面,他虽然显得比俞大龙体积要小一些,但他每个部位的腱子肉,硬得像一块一块铁疙瘩,连俞大龙心里也有点吃惊。

犯人们并不上前劝阻这场即将开始的格斗,心里反而盼着高欣能惩处一下这个劳改队里的地头蛇。犯人们都知道高欣是体育学院学习“三铁”(铁饼、标枪、铅球)的学生,入监之前已是个出了名的运动员。1975年秋,他因一次扔铁饼时失手,铁饼飞出校园院墙砸死一个在墙外玩耍的小孩。偏偏这个孩子是个“走资派”的小女儿,爸爸在五七干校监督劳动,体院一个“造反派”的负责人,认为砸死一个所谓孽种,消灭了一个“黑八类”的后代,不需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亲自去找省公安局鼎鼎大名的秦副局长,以著名运动员误伤“走资派”子女为据,要求秦副局长不予逮捕,至多给予监外执行。因为政治上需要这个著名铁饼运动员,代表体育界发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讲话。秦副局长立刻应允了这个要求,批了个免予任何处分。

一条人命,只因为她是“走资派”的女儿,竟然没有一个偷钱包的扒手量的刑重。但是这个工人家庭成长起来的运动员——共产党员高欣,听了判决之后,连夜收拾行囊,他先到女孩家里,把自己准备结婚的一点积蓄,硬留给了孩子家庭;然后给南方的未婚妻发了一封长信,叫她重新考虑她的生活道路和革命伴侣;最后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叩打公安局和法院的大门——他用一个共产党员的革命良心维护神圣的法律,准备迎接艰苦而严峻的生活。

高欣这傻子一样的痴呆行为,震惊了整个学院,对他这个行为,众说纷纭,评论不一。在那些削尖了脑袋往名利场上钻营的人看来,高欣是70年代全中国第一号的白痴;在那些自封为最革命的人看来,这是超阶级的人性论在新的历史时期向“造反派”的公开挑战;只有那些闭着嘴巴不讲话的人,心里暗暗敬慕高欣的崇高。高欣用实际行动,拒绝了秦副局长的“恩典”,使秦副局长勃然大怒,笔锋一转,把“误伤”改为“蓄意伤害”,把不予处理的判决,一下改为无期徒刑。在“造反派”把法律当成妓女,可以任意蹂躏的年代,这个更改不要更多的法律手续,只要御用的刀笔秀才,挥动一下笔杆就是了——高欣当了无期的劳改犯,被送到黄河之滨的劳改农场。他来到劳改队时还算凑巧,秦副局长伸向劳改场的一根龙须——章龙喜正在省城忙于“造反”,没在劳改农场,高欣碰到的是被犯人们私下称呼为路大胡子的劳改场场长路威,才免于在劳改队中,再到“垃圾箱”的底层。路威摸着满脸络腮胡子,听完高欣陈述自己案情之后,立刻决定叫他担任犯人中的总统计员,并亲自到仓库给他领出一身棉花最厚的劳改服,叫他休整三天才出去工作。

但是,眼前特厚的劳改服,已经被高欣脱下来,葛翎不顾伤口疼痛和那只早已被冻得麻木的脚板,上前拉住高欣的胳膊,高欣轻轻一推,把葛翎推向一边,然后握紧双拳,拉开进攻的架势。

俞大龙摆出打皮拳的护胸姿态,等待着高欣的袭击,以表示一个够分量的大流氓对无足轻重之辈的宽让和轻蔑。高欣毫不客气地开始进攻了。他握着的拳,伸出去的却是巴掌,以中国武术的灵活,劈头向俞大龙打来;俞大龙拨开高欣的巴掌,用连续进击的拳头,向高欣脸上猛击。高欣一连几次轻猿般的跳跃,已经退到堤边,再退就要滚下堤坡去了。俞大龙不愿延长格斗时间(延长了格斗时间等于是降低了他自己),想借机把高欣打下坡去,他对准高欣鼻梁,打出重重的右直拳,为了加重拳头分量,他把整个身子猛地前倾过去,嘴里还发出“嗯——”的一声丹田的呼喊。但高欣既不退却也不再跳跃,而是像狸猫一样迅速蹲下身来,把头向俞大龙两腿之间一钻,借着俞大龙向前倾的蛮力,用肩膀一扛,俞大龙就顺着泥水汤浆的堤坡滚了下去。当他爬起来时,浑身泥浆,已成了一个泥母猪。

工地上响起一片“好”声!

有的老犯人激动得扔起了帽子。

俞大龙顺堤坡抄起一条扁担,爬上来要和高欣拼命,这时老犯人向他抛了个眼神,低声说:“路大胡子来了!”

俞大龙立刻放下已经扬起的扁担。引黄工地的犯人工段,立刻活了起来,拿铁锨的开始挖泥,抬泥的人抬起泥兜。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飞驰而来的枣红马,像一团烈火红焰,穿过三角旗的警卫哨,笔直地朝这个地点驰来……

枣红马跑到大堤之前,昂首嘶鸣了一声。路威翻身下马,在北风中裹了裹草绿色旧军大衣,便爬上了引黄工程水渠大堤。他在灰色的人流中穿行,目光左顾右盼——他在寻找新劳改犯葛翎。

葛翎被送到劳改队是路威做梦也想不到的。50年代初,路威以一个工厂七级锻工师傅的身份,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他被分到工程兵部队。在朝鲜的高山大岭开掘地下坑道时,他认识了工程兵副团长葛翎。当时,路威担任坑道掘进的总后勤,他凭着一双粗壮的锻工胳膊、一把二十四磅大锤和一盘烘炉,有力地支援了坑道施工,多次立下过战功。当时,这盘小小的烘炉离团部只有几十米远,深更半夜,叮叮当当的锤声,常把葛翎吸引到这间给钢钎淬火的烘炉房来,他们一起抡锤,一起流汗,在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葛翎和路威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战争结束了,他们坐同一趟列车,告别那个盛开金达莱花的国家,又一块复员到省公安局。路威没有留在省局,他带领一部分犯人,来到黄尘滚滚的河套建立了这个改造罪犯的农场。二十多个春秋寒暑流逝过去了,路威的小胡子变成了络腮大胡子,他已经当了二十年劳改场场长了。今天,路大胡子正在引黄工程指挥部开联席会议,听说葛翎背着“杀回来的还乡团”的罪名,戴着“现反”帽子被押送到了劳改农场,他没等会议终场,就跳上那匹枣红马,朝农场疾驰而来。在马背上路威前思后想,他不相信这是真的,按照毛主席的“三项指示”,葛翎刚从干校回来,官复原职不久,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他认为这一定是一种误传。他首先到了狱政科,翻看了一下犯人的花名册,他简直不相信自己那对素有威严的眼睛了,上面真有葛翎的名字。但他还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也许是个同名吧,便按着花名册上编的班次,进了三号监房,一下子他变得目瞪口呆,他看见那块半摊开的绿军毯了。这条军毯是在朝鲜时,他和葛翎合着盖过的,在一个好天气,葛翎拿它到山坡上晒时,扫射过来的机枪,在上面留下几个扇面形的洞眼。他,一下惊愕地坐在炕沿上了。

片刻之后,路威像是疯了似的策马抖缰,直奔引黄工地而来。到了大渠渠堤之上,他正要问那个老犯人葛翎在哪儿干活儿,做贼心虚的老犯人,看路威满脸怒气,以为场长是为斗殴而发火(路威根本没有看见),便恶人先告状,弓着身子说:“报告路场长!这场斗殴打架是高欣他——”

“打架斗殴?”路威的思路清醒过来,粗声地喊道,“为什么打架?”

“……”老犯人也明白过来了,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是高欣先动手打人,把俞大龙打到了水沟里;根源就是新来的‘反革命’挑拨。”老犯人用手指了指葛翎的背影。

路威这时才看见葛翎,他正用双手捂着那只冻僵的脚板,另一只腿的小腿上渗出的血已经在手绢上凝结。路威的眼角潮湿了,他真想扑过去大喊一声:“老葛——”但路威知道,周围有几千双犯人的眼睛在注视他,便把即将滚出眼睑的泪水强压下去,回身从大衣兜里掏出两副手铐,往地上一扔,下命令说:“打架斗殴,破坏法纪,耽误引黄工程,铐起来,送禁闭室!”

老犯人弯腰去拿手铐,准备给高欣和俞大龙戴在手上,路威忽然用脚踏住了这对手铐,扭头叫高欣说:“把马玉麟和俞大龙铐起来,送走!”

老犯人分辩着:“我……”

“诬陷‘新号’,蒙骗干部,带走!”

在劳改场当了二十多年场长的路威,从葛翎的形态、犯人爱憎的目光、地上那条压折了的扁担上,一眼就看穿了这场格斗的实质,这是他在劳改单位学会的一套特殊本领。他的命令一出口,工地上的犯人七嘴八舌地向路威讲述事情的整个过程,要求场长严肃惩处那个狱头班长和地头蛇。

路威朝葛翎走来了,他那沉重有力的脚步,如同两把铁锤,有节奏地叩打着封冻的大地。葛翎听见这咚咚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路威的脚步声,他激动地回过头来,出现在葛翎面前的路威,还是那个老习惯:多冷的天也不戴帽子,任风沙在他脸上横施淫威,络腮胡子中间露出的眼角、鼻尖,都冻得通红。

“老……”那个“葛”字在犯人面前,路威是不能吐出来的。

葛翎的嘴唇也张开了,但这儿是社会的垃圾箱,“同志”这个最普通也是最珍贵的字眼,在这里是不能称呼的。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又闭上了。

路威尽量不看葛翎,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说:“新号!跟我走——”

葛翎站起来,立刻又跌倒了,那只穿着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棉鞋的脚,冻得已经失去知觉。路威忙上前去搀扶他,葛翎小声地对他耳语说:“你怎么能这样?躲开——”路威转身叫来一个年轻的犯人,背着葛翎下了大堤。大堤旁边支着一个帆布帐篷——这是为干部们取暖用的,里边有青砖砌的炉台,炭火从炉口吐出红光。

背送葛翎的犯人,刚刚离开帐篷,路威马上解开自己的衣襟,把葛翎那只冰块一样的脚板,贴在自己的心窝上;晶莹的泪花顺着他的络腮胡子滚落下来,像在杂乱的草丛中滴落下早晨的露珠……葛翎半仰着身子,几次想把脚从路威的心窝拔出来,但路威紧紧按住他的腿,让自己心河上的暖流,通过那只冰冻的脚,流遍葛翎的每束神经、每道血管、每个细胞。葛翎的眼圈红了,四只泪水蒙蒙的眼睛对视着。虽然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晶莹的、无声的泪光,已经倾诉了世界上语言的宝藏中最最闪光的语言……

帐篷外飞舞着的零落雪花,变成了芦席片一样的大雪;北风卷起茫茫的雪粉银雾,摇撼着这座小小的帐篷,葛翎重新领受到同志间的温暖、战友的崇高情谊。路威感到葛翎那只脚已经暖了过来,便开始脱他那双带毛的旧军靴,葛翎抓住他的手:“老路!你要干什么?”

“你穿上它!”路威说。

“那双鲇鱼头的鞋快烤干了,我还穿它!”

“老葛!”路威甩开葛翎的手,一边脱下军靴一边说,“你还记得这双军靴吗?是在朝鲜那座小烘炉旁边,你给我的。今天——”

葛翎严肃地提醒路威说:“老路!今天我穿上这双军靴,明天你就会跟我睡在一条大炕上了,你考虑这个后果没有?”

路威无言以答了。劳改场场长送给劳改犯军靴,这足以证明场长丧失立场,只要章龙喜给秦副局长一个电话,路威就可以穿上灰棉衣。特别是路威听葛翎陈述了自己当劳改犯的过程,拿着军靴的手不自觉地哆嗦起来,那只军靴竟从他手上滑落到了地上。

葛翎是因为笔记本上的几句话而当了劳改犯的。“文化大革命”初期,葛翎脖子上被坠上“走资派”的牌子,很快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去长期劳动。干校种着几百亩水田,葛翎和另几个“走资派”被分配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天近四月,北国大地的冰凌刚刚消融不久,葛翎穿着一身紧身衣裤,脚上套上一双水袜子,就拉着耕牛下水耙地了。五月插秧时节,他腰弯成四十五度角,从星星落插到月牙出……艰苦的劳动,没有叫葛翎皱过一下眉头,他总是请求干校派他去干最重最苦的活儿,他的体力就像个“千斤顶”,有着用不尽的热能和潜力。但葛翎最怕一点,就是早晨“天天读”之前,低头弓腰向毛主席请罪的短暂几分钟。虽然这并不需要力气,也不需要负重流汗,但他那颗心总像压着一个磨盘,就像小时候家里把他带进庙堂,强按着他的脖子给佛像磕头时的心情一样。

他小时候家里很穷,是中国社会封建落后的一个缩影。十七岁时冀东路过一支红军,在他年年磕头的庙堂里推倒了一座座泥胎神像,大庙门口挂起了村苏维埃政权的牌子,他第一次听到毛泽东的名字,并且知道了共产党是无神论者,是穷人自己的队伍。就在那年,他偷偷地对着一面破玻璃镜,用剪刀剪去在神像前许愿时留在脑袋后面那片“扫堂和尚”的长命头发,参加了这支红军。

参军时的印象给葛翎留得如此深刻,就更增加了他弯腰请罪时的痛苦心情。因此,每当他和这些“走资派”排成一排,别人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时,葛翎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他想:神是没有的,而把领导我们革命的导师毛主席当成神来祭祀,这是架空领袖和人民的血肉关系。但在那个历史岁月,葛翎不敢明确表态提出异议,便寻找各种途径尽量摆脱早晨的“宗教仪式”。他很早很早就起床,到水稻田中去除草追肥,宁愿皮肉受黎明水冷之苦,也不愿在那儿站上痛苦的几分钟。最初干校没有追究,装作不知道有这件事,但有一天,“文化大革命”造反起家的秦副局长来视察干校,在“早请示”中不见葛翎,为之动怒,派他随身的秀才章龙喜,骑上一辆自行车去找葛翎。

赤着一双脚板、带着浑身泥水的葛翎回到校舍之后,秦副局长宣布了两件惩处:第一件,要葛翎把早晨没参加请罪的时间加在一起,一次还清;第二件,干校停止劳动一天,叫“反毛泽东思想”和“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葛翎检查罪行,大会进行批斗。

第一件惩处,葛翎好像是接受了,他赤着那双泥巴脚,站在“早请示”的地方,低垂着头,看上去是在悔罪,其实心里翻卷大潮,正在做着尖锐的思想斗争:“是像一个革命者那样,真正地捍卫毛泽东思想的纯洁,还是用祭‘神’的语言假检查图得眼前平安?难道你十七岁参加革命时是为图太平吗?葛翎啊葛翎!考验你党性的时候到了!”无数个问号,像城市里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他头脑里时明时灭。但当他被押到批斗会场时,他决心闯“红灯”了。他不但没有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反而把郁积在老共产党员心中对党的忠诚,像炮弹出膛那样,带着火药的硝烟,携雷挟电,喷向了批斗会会场。他从唯物论的物质第一性,联系到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从《共产党宣言》谈到巴黎公社时诞生的《国际歌》,又从《国际歌》歌词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的名句,引出了一条公式:“神”是没有的,把毛泽东思想比作“神”,就完全阉割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髄,是对毛主席最大的诬蔑,是有人想架空毛主席……

葛翎的“检查”还没有讲完,就被章龙喜拉下讲台。秦副局长立刻宣布,葛翎的言论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言论,要对他进行隔离审查。而且通知他的秘书——当年办“砸烂公检法”战报的刀笔小吏章龙喜,整理葛翎的材料。但材料整理出来之后,林彪粉身于温都尔汗,“早请示,晚汇报”“一句顶一万句”以及“最最最最”的阴谋破产,那个想用“祭神仪式”来毁灭毛泽东思想的小舰队,在历史的狂涛中沉舟灭顶,葛翎才免于过早地穿上灰衣裳当上劳改犯。

1975年夏天,在落实毛主席“三项指示”时,经过近十年劳动的葛翎,回到劳改处处长的工作岗位上。办公室那把椅子还没坐热,历史上的黑潮卷了回来——“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葛翎的“反毛泽东思想”的问题,重新写在秦副局长桌上那本台历的日程上。1976年初,趁葛翎视察监狱的罪犯改造工作时,秦副局长命令局里几个喽啰,花样翻新地对葛翎搞了一次“火力侦察”,撬开了他的办公抽屉,检查了葛翎所有的笔记本和往来信函,从一个纸页发黄的笔记本上,发现了葛翎这样一段话:

不要把毛泽东看成神秘的,或者是无法学习的一个领袖。如果这样,我们承认我们的领袖,就成了空谈。既然是谁也不能学习,那么毛泽东不就是被大家孤立起来了吗?我们不是把毛泽东当成一个孤立的神了吗?

秦副局长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靠血洗省公检法单位起家的“武斗”专家。虽然,他的外表并不狞恶,修长的身条,嘴角总带着微笑,那双眼睛,简直还有点女性美,似乎很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在武斗场上他以手黑出名,常常笑着就把匕首戳进对方胸膛。他虽有秀才之相,实无一点才情,属于“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类型,他很少看书看报,接受“中央首长”的指示却一丝不苟。葛翎这个发黄的笔记本到了他的面前,他简直欣喜若狂,他从发黄的纸页上判断,葛翎“反毛泽东思想”由来已久,立刻给葛翎打个长途电话,把葛翎叫回省局。本来,他对葛翎的“火力侦察”,是用葛翎办公室失盗的名义来遮羞的,既然发现了“矿藏”,捉住了“尾巴”,连这层遮羞布也丢开了;他把葛翎叫进自己办公室之后,公开承认是他亲自主持的这次政治侦缉。

葛翎的脸气得煞白,几乎是喊了起来:“我抗议对共产党员搞法西斯专政!”

“这个历史时期,就是要专你们这些‘走资派’‘还乡团’的政!”秦副局长笑容可掬地说,“你一贯仇视毛泽东思想,这次定你个‘现行反革命’帽子还便宜了你!”说着,他把葛翎在干校的所谓罪行一一述说,又把“火力侦察”中查抄到的那段话,缓缓地读给葛翎听,然后递给葛翎一支蘸水钢笔,“有言有行!这段话等于‘反标’,白纸黑字,在结论上签字吧!”

葛翎是个内热的人,虽然五十多岁了,血管里流的不是冰冷的水,而是沸腾着的热血。他没有掩饰内心的愤怒,只用那双在水田里干了多年活儿的手,轻轻一折,蘸水钢笔就断成两截,他嘴唇哆嗦着质问秦副局长:“林彪搞‘最最最最’的年月,你没有敢定我葛翎的罪,林彪死了几年了,你……”

秦副局长脸上不带一点怒意,但是眉毛压得一高一低,他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样儿说:“那时候,让你这条大鱼砸破了网,现在首长有指示,对你们这些杀回来的‘还乡团’一个个地过筛,不能再放一个过网!”

“还乡团?”葛翎听着扎耳朵的字眼,差点跳了起来。

“冷静点!这是历史给你们的新称呼!”秦副局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

葛翎把折断的钢笔往桌子上一拍:“行了!你知道我那笔记本上的话是谁说过吗?”

秦副局长笑而不答。他确实不知道这话是谁说过的,但不能露出草包的本相,便用笑给自己遮丑。

“告诉你!”葛翎用拳头擂着桌子,“是周总理在第一次青代会上讲的,你不是在给我定罪,是在审判敬爱的周总理!我抗议!”

刚才秦副局长心里有点吃惊,葛翎吐出了周总理的名字,他反而笑得更坦然了,顺手把一张《文汇报》扔给葛翎:“‘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扶植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上台。葛翎!这指的是谁?”

葛翎把报纸仔细地看了两遍,头脑嗡的一声涨大了。秦副局长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把结论递到葛翎面前,抛出自己衣兜里的钢笔,说:“折了蘸水笔,还有自来水笔,来,签字吧!还能落个态度老实!”

葛翎猛然回身,夺门而出。他去敲对面刘局长办公室的门。秦副局长跟在葛翎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你想找刘局长吗?他把你们这批‘还乡团’放回局里,犯了路线错误,到五七干校顶替你去了!”

葛翎无法控制心中的狂怒,在楼道里指着秦副局长的鼻尖,嘶哑地朝他喊道:“林彪搞‘最最最最’的阴谋,‘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们和那黄沙盖脸的死鬼,伙穿一条裤子……对毛主席、周总理——”愤怒哽咽住葛翎的喉咙,他再也说不下去,转身走了几步停下来,憋出断续的几个字:“我要上北京……揭发控吿你们!”

“早就算计到你这老家伙会去中央捣乱!不过晚了,我们已经给你找好了地方!”秦副局长朝早已站立在楼道口的一个民警,挥了一下手势命令说,“把他押送河滨农场交给章龙喜,半路上如果不老实,给他戴上狼牙铐!”

葛翎吃惊地望了一眼,楼道口已准备好他的行囊,吉普车响着喇叭,催他上车。于是,他把绿军毯一夹,上了车,偏巧吉普车半路抛锚,他和那个年轻的民警步行来到河滨农场,当了既无刑期又无法律手续的犯人。

路威一字不漏地听着葛翎的陈述,他眼帘里噙着的泪水,已被内心炽烈的火焰烧干,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大腿骂道:“这群杂种日的,戴着红帽子,藏着白狗子的心,念林秃子的经,走赫秃瓢的路,让共产党员来蹲监狱……这到底是谁专谁的政?!”

葛翎示意路威压低点嗓门,朝帐篷外边指了指。

路威反而喊起来了:“我不怕局里那个‘秦桧’,也不怕章麻子……来!你的脚暖过来了,先穿上这双军靴!”

葛翎无论如何也不肯穿那双大头军靴,他从炉台上拿下来那只烤干了的鲇鱼头鞋,穿在脚上想站起来,身子晃摇了一下又坐下了,原来腿上的伤口流出脓血,红肿了一片。

路威说:“你骑上我那匹马,回农场医务所!”

“我不骑!”

“老葛,你骑上!我命令你!”路威一急,瞪起了眼睛,朝葛翎喊开了,“在朝鲜我听你的,在劳改队你听我的!”

“老路,你考虑一下后果!”葛翎劝阻地说。

“老葛呀,如果每个党员肩膀都不敢担分量,入党干啥?”路威有点真急了,“何况你又不是真正的劳改犯,即便你是犯人,党的政策你比我还熟悉,还有个革命的人道主义哩!来,别啰唆了!”

葛翎还想推却,路威猛然一弯腰,把葛翎背了起来,迈着锤头般沉重的步点,出了帐篷。

北风,白雪。

红马,灰衣。

葛翎坐在马背上。

路威在旁牵着红马的丝缰。

葛翎的泪水猛地涌上眼帘……世界上有什么情谊比真正的共产党员之间的情谊更为真挚?透过泪光,他看见大渠工地上的灰色人流,都在看着出现在劳改队的奇迹。葛翎在马上挺直了腰板,浑身感到增加了无限的热力。在穿过插着三角红旗的警戒哨时,一个长着广东人脸型的年轻战士,一时没看清牵马的是农场场长,持枪高喊一声:“站住——”

路威从马侧闪出身来:“小杨,是我……”

“场长!”这个虎里虎气的战士,睁着一对惊奇的眼睛,“这是……”

路威毫不含糊地回答:“这是个没有罪行的犯人,是劳改处处长葛翎。”

“为什么穿……”小战士依然不能理解。

路威跑上去,在警戒哨的炉火旁点着一支烟卷,他拍拍小战士的肩膀说:“小杨!这几年咱们这个垃圾箱,既有狗粪,也有真金。”

小战士茫然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红马驮着这个穿灰衣裳的犯人走远了。

雪,越下越大了,葛翎望着雪雾茫茫的原野,忽然想起那个老犯人,这个人也像眼前一团迷雾一样不可捉摸。葛翎下意识地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藏在这个老犯人背后,于是,他问路威:“那个犯人班长叫什么名字?”

“马玉麟!”路威在雪原上用力吸着烟。多熟悉的名字,可是葛翎想不起似乎在哪儿见过面。

“我从朝鲜回来,他就是老号了。解放前当过‘还乡团’‘红眼队’,一解放就抓进监狱了,从死缓改无期,从无期改有期——”

“是不是冀东人?”葛翎的心狂跳起来。

“冀东昌黎人。”

“他爸爸是恶霸地主,叫马……百寿,被我方在土改时镇压!”

“对!老葛你认识他?”路威仰起头来,注视着马背上的葛翎。

“他有个绰号,叫‘小寿星’。”

路威勒住马缰说:“老葛,你在哪儿认识的他?”

葛翎脸上掠过一阵激动,他找到了老犯人对他进行折磨的最本质的原因。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也是一个飘落着大雪的冬天,燕山山脉的高山峡谷披上千尺白发,万里长城的烽火台戴上峨峨银冠;可是长城脚下的马家寨灯火通明,爆竹的红绿纸屑与雪花同飞——土改工作团镇压了马家寨恶霸地主马百寿之后,在山坡上搭起戏台上演马百寿的罪恶家史。

葛翎这个土改工作团团长,压抑不住欢欣的感情,亲自上台扮演恶霸地主马百寿。这天晚上,尽管大雪纷飞,马家寨周围的村村镇镇,还是提灯携火地到这儿来看欢庆翻身的文明戏(冀东人当时称之为文明戏)。

葛翎攀着梯子,在戏台中间挂起一张毛主席戴着八角帽的半身相片,向看戏的翻身农民讲,没有毛主席就没有解放区,就没有农民翻身的胜利果实,也就没有明天的新中国这个朴素而真挚的道理。然后,“文明戏”开始了。由于马百寿的特征是眉毛又密又长,像个寿星佬,葛翎特意用麻皮粘成两条扫帚眉,手拄着一个龙头拐杖出了台,迈着地主老财的四方步数落着:

一根棍,我拄着,

两撇小胡我捋着;

三炮台,我抽着,

四合大院我住着;

五魁首,我划着,

六条狼狗我牵着;

七成租,我收着,

八抬大轿我坐着;

九只鹰,我架着,

十个寨子我管着……

葛翎惟妙惟肖地表演,马家寨的戏台下,大人们响起一片炒豆子似的巴掌声,孩子们手中的无数雪团飞向舞台,打在葛翎身上、脸上……葛翎带有个性化的表演,激发了台下强烈的阶级仇恨。就在这时,山脚响起枪声,放哨在山路的贫农团来报告:马百寿的儿子——马玉麟领着还乡团,还勾来了国民党县大队的顽军,杀回村子来了。

当时冀东十三团一个骑兵连,正在口外休整,葛翎首先疏散了台下老老少少,命令工作团的小秘书翻过口子去给部队送信,然后带领工作团和还乡团交了火。大雪纷纷扬扬,枪声响成一片,工作团边打边退……葛翎忽然想起舞台上还挂着毛主席像,这张相片是新四军支援冀东十三团,攻打遵化县城的“高丽棒子”(日本在朝鲜拼凑的伪军,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他们拒绝向我军缴械,固守遵化县城。夺城的战斗打了一个多月)时,一个新四军首长送给冀东部队的。这张放大的毛主席相片,一直伴随着葛翎东征西杀。行军时,他把相片揣进胸口,夜宿时,他把它放在枕边。葛翎生怕这张照片落在“还乡团”“红眼队”手里,他奋不顾身地冲杀回去,冒着机枪扫射的弹雨,爬上山坡上的舞台……但这时候,还乡团冲进了马家寨,葛翎被敌人捕获了。

第二天天刚微亮,还乡团赶来全村的乡亲,聚集在马家祠堂里的广场上,叫乡亲们看对葛翎剖膛挖肝,祭祀马百寿的亡灵。

这天冷得出奇,吐口唾沫立刻成冰。小寿星马玉麟不愿叫葛翎痛快死去,先扒去葛翎的棉袄棉裤,浑身上下扒得只剩下薄衫短裤衩,然后把葛翎倒悬在祠堂梁柱上,用皮鞭蘸着凉水进行拷打。马玉麟心黑手狠,先用鞭子抽打葛翎的头部,鞭子落处,血顺着嘴角、鼻孔、脸颊倒流下来。被圈在祠堂里的乡亲,不忍目睹,有的捂起了眼睛,有的低垂下眼帘。但葛翎任皮鞭抽打,一声不吭。马玉麟手中的皮鞭上下飞舞,不到一袋烟的光景,葛翎的脸上、背上血迹模糊,他晕了过去……

马玉麟用一桶冷水,劈头向葛翎浇来,开始准备匕首,对葛翎剖膛。正在这时,一个还乡团的人跑进祠堂来报告:八路军一支骑兵进村了。马玉麟从怀里拔出手枪,想在撤离时了结葛翎性命,贫雇农蜂拥而上,和还乡团展开夺枪的肉搏,马玉麟开枪时手腕挨了老贫农一枪托,子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射了出去,没打中葛翎要害,打穿了葛翎的左小腿。马玉麟仗着年轻力壮,翻出后墙仓皇而逃……

乡亲们把葛翎从大梁上解救下来,葛翎头部被打成血葫芦一样了。

军区医院对葛翎进行紧急抢救,一个月后,葛翎头上蒙着绷带纱布,又出现在土改第一线了。

葛翎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坐在马背上,向路威讲述发生在三十年前的往事时,心情激动而悲愤。他说:“……真想不到,三十年后,我们在大墙之下见面了,这个家伙用尽心机,折磨我这条伤腿,这个伤疤还是他的一颗子弹给我留下的……老路,你想想,这是不是历史正在开倒车?……”

路威没有即刻做出回答,他严肃得像个石雕。

马蹄哒哒地叩打着封冻的大地,飞雪的驿路显得格外漫长而遥远。路威瞧着棉朵似的雪团,认真思考着葛翎的询问:一个还乡团头子,政府在解放初期,没有杀他的头,已经是对他的宽大,即便是他再长着一个脑袋,怎么有胆子对葛翎进行这样残酷的报复?!路威顺藤摸瓜,马上想到三块豆腐干高的章龙喜。把葛翎编到马玉麟这个犯人班里,是他的鬼点子;因为刚才他翻阅犯人花名册时,认出是章龙喜的笔体。看透这层窗户纸,路威血如潮涌,他感到心里灼热难耐,索性敞开旧军大衣的前襟,又用手解开内衣扣子,任风雪吹打他毛茸茸的胸膛,好像这样他心里才舒畅一些。他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粗声地骂道:“杂种日的章麻子,你这条毒蛇,你他娘的算是哪一家的政委?是国民党的政委!政治工作真算叫你做到家了!”

“他不过是个马前卒子,”葛翎说,“背后——”

“我路威看得一清二楚,这是房檐上的冰锥——根子在上面。就像脚镣的铁环一样,一环连一环,一直连着中央那个‘造反派’出身的大人物,一直连着中央那几个白脸奸臣,他们像群天狗,想吞掉太阳!”路威双目喷火,胸脯起伏,似在对茫茫雪原发泄着内心怒火。

之后,两个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了,静听着风雪在大地上呼啸。古老的黄河啊!往年到了三月早春,原野已经一片新绿,而1976年早春时节,天地冰铺雪盖,四处一片萧条。

“迎春花——”葛翎在白茫茫的雪雾中,似乎看见了一点金黄色的东西,向路威指了指。

于是这匹马直奔向了风雪中闪烁着的迎春花。他们的年龄爱好,都和花没有一点缘分,但这时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促使,竟然真的朝那片金黄的斑点奔了过去。

到了近前,两个人都失望了,这不是什么迎春花,是一个姑娘的黄色头巾,在风雪中出没闪烁。姑娘在漫天风雪中,突然发现这奇怪打扮的“骑者”和“马夫”,兴奋地朝他们这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同志——等我一下!”

随着女孩子尖细的话音,一个中等个儿的姑娘已经站立在葛翎和路威身边。她身材窈窕结实,虽然她黄头巾裹着的清秀面颊上冒着汗涔涔的热气,但仍然显得英姿勃勃,让人感到似乎不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来者,而是黄河附近的村镇姑娘。当姑娘用手拍打身上的积雪时,才露出城市姑娘的装束打扮:她穿着一件南方姑娘喜欢穿的浅灰色短大衣,下身穿一条藏青色哔叽裤子。最让葛翎和路威注意的,是姑娘穿着一双高帮的单球鞋,雪水渗湿整个鞋帮,她竟然感觉不到有一点冷。姑娘抬起头来,想向马背上的葛翎询问什么,但“劳改”两个大字,使姑娘敏感而恐惧地低下了头,腼腆的目光投向了路威:“请问,这儿是河滨农场吗?”

路威看着这风雪中的来客,点了点头:“是河滨农场,你……”

“我……”姑娘难为情地低垂着头,“我是从北京来的,到这儿来探望一个……一个……罪犯!”“罪犯”这两个字,她声音吐得很轻,轻得像棉团落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她两颊绯红了一片。

“听你是南方口音,怎么从北京来?”路威亲切地给姑娘拍了拍肩头上的雪屑,“又赶上这样的倒霉天气!”

也许是路威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和亲切的询问使姑娘感到了温暖,她笑笑说:“我是西南地区体操代表队的,刚在北京参加完了选拔赛,回来路过这儿,顺便看看……看看……”姑娘话到舌尖顿住了,她看了路威和马上的劳改犯一眼,好像感到在陌生人面前已经过多地袒露了自己的心声,而在这块劳改犯聚集的土地上,应当有点防范。

路威那双裹在大胡子中的眼睛,在二十多年的农场生活里,曾多少次看到这样的纯洁而又带着恐惧的眼神,这些初次探望犯人的来者,踏上河滨农场的土地,好像到了野兽囚笼旁边一样,充满着恐惧和不安,这个姑娘目光流露的正是这样的神色。于是,路威尽量放缓语气对姑娘说:“我知道你是来看谁的!”

姑娘骤然地扭过头来,再一次审视地望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路威。他样子那么粗犷,比马上穿劳改服的人还显得粗鲁,她想:这一定也是个犯人,可他怎么能猜到我的心事呢?

“你是来看高欣的!”路威脱口而出。

姑娘像触电一样呆住了。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周莉,对吗?”

“对,对!”叫周莉的姑娘从惊愕转为惊喜,情不自禁地用手攀住路威的胳膊,激动地说,“你是和他在一起劳改的?他向你提过我吗?怎么说的?我给他发了八封信,他怎么也不给我一个字的回音?嗯?”姑娘郁积在心底的话,一下都迸发出来,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露珠般的泪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摇着路威的胳膊说:“半年多,他一定瘦了,是不是?你说话呀,老同志!”

路威眼皮有点发酸,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劳改犯,居然能吸引这样一个纯洁的少女,顶风踏雪,千里迢迢来探望他,这在他二十多年劳改农场场长的生涯中,虽有所见,但微乎其微。“劳改”两个字像怕人的瘟疫,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甚至明知入监的亲友纯属冤枉,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很不低的道德标准了;而眼前这个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孤身一人,穿过茫茫雪原,敢于踏上这块不光荣的土地,已经是向世俗的挑战了。路威很怕看见这样一颗灵魂受到一点委屈,便安慰周莉说:“他身体很好,在劳改队当统计员,工作干得很不错……”

路威越是陈述高欣的优点,姑娘的眼光越显得悲凉,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化成一串晶莹的泪水滚了下来:“你看……他有希望改有期吗?二十年,十五年,十二年,八年……”

“只要我在这儿当一天场长,我就不能对高欣的问题装看不见!”路威对着那泪人儿说,“责任事故,不受任何处分一下变成无期,从零一下变到无限大,我们这个伟大国家,还有没有法律?那些披着‘革命’外皮的‘秦桧’,该赏他们一颗子弹——”

葛翎用脚踢了一下路威,路威才发现自己是在高声喧嚷,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您是场长?”周莉仰起那双泪眼,似在茫茫暗夜突然看见了一线曙光,“那您救救高欣吧!我们在全国运动会认识的,后来他在南方田径对抗赛中,破过国家纪录,我爸、妈,还有我,都很……喜欢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今天你来得正巧!”路威说,“他押送两个坏蛋上禁闭室了,回工地正好路过这儿。在冰天雪地里见上一面,虽然冷点,可以随便谈谈;要是到监房去‘接见’,只有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还有人看着。周莉,怎么样?”

周莉两眼闪着兴奋的泪光:“行,场长!我愿在这儿冻上一夜,只要能见到他……”说着,她把背上背着的一个网袋,如释重负地放在雪地上,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

这时,雪雾茫茫的对面,出现了“灰衣人”的朦胧影子。路威向姑娘耳语了一声:“来了!”姑娘的嘴唇激动得哆嗦起来,她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用手绢再一次擦她清秀面颊上的汗滴,擦她脸上的泪痕……好像怕一点点不愉快的痕迹,都会影响这次人生最可贵的会见。

但姑娘渐渐皱起眉心:雪幕之中分明走过来两个人影。路威也惊奇地张大嘴巴,因为他看出来,走来的不是押送坏家伙的高欣,而是被押送的马玉麟和俞大龙。

路威一声雷吼:“你们两个怎么回来了?”

俞大龙挺着脖子没有回答,马玉麟点头哈腰地说:“是……是这么回子事,高欣去狱政科拿禁闭室的钥匙,碰见了章政委。章政委问了前前后后的情况,说……该进禁闭室的,不是……我和俞大龙,该是高欣,章政委把他送禁闭室里去了——”

如同一声霹雳,打在三个人心里。

葛翎极力镇静自己,为使自己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周莉晕红的脸,瞬息之间变得像雪片般苍白,她踉跄了几步,路威顺手在旁边扶住了她歪斜的身子。姑娘稍稍镇静一些之后,路威两步迈到马玉麟和俞大龙旁边,两手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朝两个人脸上打去,葛翎跳下马来也阻拦不住。路威一边挥拳,一边吼叫着:“我路威当了二十多年场长,没动过犯人一个指头,今天,我要惩处你们两个坏蛋!滚!滚回去!听候处理——”

马玉麟和俞大龙无可奈何地返回监房。

路威面色铁青,牙齿打战,葛翎对着这个老战友的耳朵,一连喊了三声“冷静点”,路威只是机械地点着头。他把葛翎送往医务所,又在招待所安置好千里迢迢来探监的姑娘,然后,跳上枣红马,大头军靴一夹马肚子,烈马咴咴地叫了两声,在原地兜了个圈子,一溜烟似的朝监狱铁门之外的狱政科飞奔而去。

一团烈火在路威心中燃烧,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冒烟,就是满天的鹅毛大雪立刻变成倾盆大雨,也难熄灭他胸中的千尺怒火。在马背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在朝鲜战场上,敌我营垒分明,看见钢盔上标着U.S.A.记号的,就是瞄准射击的敌人;可眼下,革命口号叫得山响,马列和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头上戴着红帽子的人,明明是在拆无产阶级专政大墙下的地基,手枪却不能朝他们射击!辩论嘛,路威又没长着那三寸不烂之舌,这让路威感到压抑、窒息、焦躁。一路上,他心急火燎,考虑着该怎么样对付这个五短身材的章龙喜,他决定避开空头理论,专谈实际问题。

挑开棉门帘,狱政科青烟缭绕,干部们围坐在一张会议桌前,学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件。路威习惯性地把破旧军大衣用手向左右一分,满面怒容地把会场巡视一周,然后随便端起一个干部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用袖口抹了抹枯干的嘴唇,问:“章政委呢?”

有个干部回答:“去禁闭室送高欣去了!”

“同志们!党把我们这些干部放到这儿是干什么的?是叫我们放羊吗?把‘羊群’往工地上一撒,我们跑到炉火旁边来念‘经’!什么是‘右倾翻案风’,对大墙下的罪犯放松我们的改造工作,就叫‘右倾’,万一罪犯们出了事情,逃跑了,炸狱了,我们……”路威伸出冻裂的粗大手指,指了指毛主席像说,“我们对得起毛主席对我们劳改工作干部的期望吗?大家都知道,周总理离开了我们,主席又有重病在身,我们这样坐在房里改造罪犯,能叫他老人家放心?嗯?”

被章龙喜圈在这里的十几个劳改队队长,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间受罪的屋子,路威几句话,给这些干部壮了胆量,一分钟之后,屋里就剩下路威一个人了。锻工出身的路威有个闲不住的习惯,看见满地火柴棍和烟蒂,甩去那件破旧的军大衣,从门后拿来一把扫帚,开始清扫狱政科办公室的卫生。刚刚清扫一半,章龙喜一挑门帘,走了进来。

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先使他惊愣了片刻,但看见弓腰扫地的路威,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大凡靠刀笔起家的黑秀才,都很怕真刀真枪的硬汉子,章龙喜也不例外。自从他来到河滨农场,从狱政科科长提升为政委以来,他竭力回避和路大胡子发生正面冲突。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路威和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终究免不了有一场火拼,但章龙喜认为火候不到,最好用“上面握手,脚下使绊”的手段比较妥善。他淡淡的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时刻注视着路威的一举一动,寻找有利于他的战机。今天葛翎刚到劳改队,章龙喜首先对马玉麟做了“政治工作”,后来又以冠冕堂皇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为名,把劳改队的干部调离引黄工程工地,这不但给葛翎来了个下马威,而且制造了斗争的契机。果然,章龙喜的苦心没有白费,葛翎到了工地,引起了高欣和俞大龙的格斗,路威也卷进这场风波中来了。眼前,路威又公开冲散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学习,犯了当前最大的政治错误,章龙喜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把斗争升级,抓来监狱的整个领导权。他装出没有看见路威的神态,对桌椅板凳发威:

“这样重要的学习,怎么人都走了?”

路威扔下扫帚,直起腰身:“我叫他们上了引黄工地。”

爱用手势表示自己思想的章龙喜,用食指指了指上边说:“老路!这是秦副局长亲自给各个劳改场布置的,局里还要进行考试呢!”

“为什么不能晚上学?大白天,把这么多干部都聚来,犯人跑了,你负责还是秦副局长负责?!”

“要警卫干什么的!他跑得再快,还能跑过子弹?”

“章政委!党把你和我放在这儿,是叫我们改造罪犯、回炉渣子的,不是叫我们用子弹消灭他们的肉体!”路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弯把烟斗,装上一锅子烟,点着了,“我希望你把政治工作,放在毛主席制定的劳改政策这个准星上,不要人妖不分、颠倒敌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章龙喜打断路威的话,两条淡眉之间堆起一个小丘,“我章龙喜最大的特点,就是营垒分明,严格执行政策!”

路威把刚装进烟锅的烟叶,狠劲在桌子上磕落下来,不觉瞪起了眼睛:“为什么你放了马玉麟、俞大龙,反而把高欣禁闭起来?这两个家伙残酷地折磨葛翎,高欣坚持正义,扬善惩恶,你怎么黑白不分?”

“老路!新的历史时期,阶级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现在,党和国家的头号敌人,就是像葛翎这样的‘走资派’‘还乡团’!”章龙喜不紧不慢地踱着步说,“从新的阶级关系变化,分析高欣和俞大龙的斗殴,马玉麟和俞大龙是监督‘现反’葛翎劳动,是进步的表现,而高欣为‘还乡团’撑腰。你说,我该禁闭谁?”

“章龙喜——”路威暴怒地喊着。

“有理不在声高,你有话慢慢说嘛!”章龙喜两手摊了摊,装出冷静而有修养的神气。

“马玉麟才是真‘还乡团’。”路威跨上一步,两眼喷出愤怒的火星,“你倒叫这家伙整起自己人来了,你还有一点革命良心没有?”

“对!你说得不错!”章龙喜慢条斯理地说,“马玉麟是红眼队、还乡团,那是解放前的还乡团,可是葛翎是70年代驾着‘右倾翻案风’杀回来的新‘还乡团’,这是局里定了案的——”

“法律手续呢?”路威伸出一只手,“我看看!”

“根据我们国家的新宪法,葛翎属于货真价实的专政对象。”

“宪法只有一个,哪儿来的新宪法?”路威轻蔑地望着比他矮下半头的章龙喜,耸了耸肩膀。

“有。”章龙喜脸色红涨起来,“你要看吗?”

“拿来!”

章龙喜从口袋里掏出张春桥写的那本小册子——《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扔在桌子上:“这就是社会主义时期的‘新宪法’,抓人捕人,定案定性,这是一条法律准绳,是公安和劳改工作的总纲。”

路威抓起这本小册子,对着章龙喜大吼一声:“谁承认它是新宪法?”

“造反派。”章龙喜话音一下拔高了八度,用警告的口吻对路威说,“老路,今天咱们干脆把问题摊牌,局领导撤换了那么多劳改场场长,唯独没有动你,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民主派’的丑恶历史,你是抡铁锤出身的干部,虽然入过朝,也没担任过什么重要职务,‘造反派’一直把你当作团结的对象。可是,事情总得有个界限,你要是总抱着‘走资派’的粗腿不放,盲人骑瞎马,那你可离悬崖不远了。时传祥也是工人出身,他执迷不悟,造反派没有饶了他,明白吗?咱们大墙里的监房,还空着许多铺位!”

章龙喜讲这段劝降的独白时,打着手势,踱着步子,声音忽高忽低,忽而微笑,忽而板脸……但他那双眼睛,始终死盯着路威胸前那撮黑毛毛,这个由刀笔小吏爬上来的政委,始终防范着路威会突然动武。但出乎章龙喜意料,他抛出这颗攻心的炮弹之后,路威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狠狠咳嗽一声,“呸”地吐了一口吐沬,就朝门口走去。

一阵惊喜滚过他的心头,他似乎感到路威已经在压力下屈服。但他马上意识到他判断错了——路威没有空手出门,而是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禁闭室的钥匙,然后鄙夷地看了章龙喜一眼,大步而出。

路威动作那么迅速自然,等章龙喜追出去时,路威已经在解拴在办公室门前的那匹枣红马了。章龙喜一把拉住马缰:“路威,你拿狱政科墙上的钥匙干什么?”

路威只管解着马缰绳,一言不发。

“路威!你拿钥匙干什么?”

“干什么?你心里清楚!”路威解马缰的手,在突突突地战栗,“我爹妈生下我来,没给我留下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可是我有一双铁匠的手,还有一颗党员的心,我用这颗心、这双手,把你颠倒了的问题,再给它颠倒回来,就干这!”

“开关禁闭室的钥匙,归狱政科管理,你负责生产的场长无权使用!”章龙喜色厉内荏地朝路威喊叫着。

“章龙喜!狱政科归谁领导?不属于你章龙喜一个人领导,属于场党总支领导,属于毛主席的劳改政策领导,要接受全国三千多万党员监督,要接受全国九亿人口检查。”路威举起那个小小的钥匙,深沉地说,“别看它只有一寸大小,谁掌握它,关了好人还是关了坏人,这是谁专谁的政的问题。这点,我路威一点不能含糊。”

章龙喜还拽住马缰不放,路威拍了马肚子一下,枣红马脱缰而去,缰绳把章龙喜拉了一个趔趄。路威几步追上去,飞身上了马背……他没直接奔向禁闭室,而是直奔了一座青砖盖起的两层小楼——那里是河滨农场党总支。

路威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刚才在狱政科听章龙喜训话时,他很焦躁,但很快看到挂在墙上的钥匙。一把钥匙,使章龙喜一切鬼胎付之东流。但路威心里清楚,章龙喜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秦副局长这棵大树,一直盘根错节地连到中央那个“造反派”出身的大首长身上。省局刘局长被撵到五七干校,葛翎被送进劳改队劳改,甭说一个路威,十个路威捆在一起,也扛不住秦副局长的压力。但斗争既然已经揭开了序幕,只有依靠党的集体力量,来抗拒滚滚而来的黑潮。

到了小楼,路威心情沉重地把发生在引黄工地的事件,向所有党总支委员汇报一遍,并检查自己犯了拳打犯人的错误,请求处分。当天晚上,河滨农场党总支专门开会研究“究竟该禁闭谁”,尽管章龙喜在会上大施淫威,总支会议还是以多数压倒少数,按照党的劳改政策,做出禁闭马玉麟和俞大龙的决议。会开得像在大风暴里颠簸的小船,险些被章龙喜的压力倾翻:十个党总支委员,两个委员给章龙喜投了舔屁股的黑心票,两个为了保住自己平安无事,投了弃权票,但五个总支委员表现了共产党员的坚贞灵魂,投了正气票。

散会了,路威才感到自己的疲倦,但他没有立刻回家,把马牵到马棚之后,直奔禁闭室而来——他想起了远路而来的周莉。河滨原野上雪停了,大地上一片银白,路威的心一点也不感到轻松,他看见月亮周围,镶着一层风圈,也许还有更大的暴风雪在等待他。来吧!让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都降临到他一个人头上——共产党员是为别人的幸福而忘我献身的。想到高欣和周莉会见的欢快,路威的络腮胡子蠕动了一下,嘴角居然浮起了一丝笑意:“多好的一对啊,一个运动员家庭!但那个‘秦桧’,笔尖一动,给高欣一个无期;权力要叫这些人狼夺去,天下该增加多少悲剧!”

路威打开这间没有窗子的禁闭室,里边竟然鸦雀无声。

“高欣——”路威心疼地叫着。

没有回音。路威登时心情紧张起来,一种不安的感觉立刻占据了他的全部神经。他索性把门打开得大一些,好让雪地给这间暗室一点光亮,借着这股清冷的光,他看见高欣正蜷缩着身子,躺在那个伸不开腿的短炕上。路威上前一把抓住高欣的棉袄,狠劲摇了一下。

高欣吃惊地从炕上坐起来:“谁?”

路威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说:“我是路威,你倒够宽心的啊!”

高欣有点歉意地笑了:“场长!我从背着行李敲监狱大门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了:一个革命者,在任何艰苦的环境里,只许笑,不许哭。记得,这是周总理留下的一句名言。”

“笑吧!还有一件使你高兴的事呢!”路威说。

“解除禁闭?”

“这只是头一件,还有第二件哪!”

路威把高欣带到雪地上,回身锁了禁闭室的门。他没有忙于告诉高欣周莉到来的消息,却先替高欣拍打身上的土。高欣对场长的行动,感到迷惑不解,他连忙闪到一旁,自己动手拍打劳改服上的灰尘。

“高欣,周莉看你来了。”路威说。

“什么?场长!您说什么?”

路威把话重复了一遍。

雪光映照下,高欣脸上一点笑纹也没有了,他最初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个消息是通过场长的嘴说出来的,不容他有半点怀疑。他痴呆地站在雪地里,微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抿着嘴唇,手指搓着灰棉袄的衣襟。

“是高兴的事嘛,你怎么像个丧门神?”

高欣严肃地说:“场长!我不能见她!”

路威先是一怔,但马上想到,可能是高欣考虑到自己衣衫不整,怕周莉难为情,便说:“到招待所盆池,你先洗个脸——”

“不!场长!我确实不能见她,这身劳改服,对我来说并不难看,周莉也绝不会挑剔。不……不是这个原因,请您考虑我这个要求。”高欣不知是冷,还是心在战栗,说到最后,他话音颤抖起来。

在禁闭室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乐观主义者的高欣,在短暂的时间内一下变成个忧郁的人,这对路威来说,是无论如何理解不了的。他想到那个身板单薄的女孩,背着那么多东西,冒着大烟海似的风雪,专门来看他,他倒像一块木头、一块冷冰。这不禁引起路威的微怒,他双手叉腰训斥高欣说:“你这个人也真是怪,不该笑的地方,比如在禁闭室,你倒挺高兴;该笑的时候,你倒绷起那张书生脸来啦!告诉你,你的要求不能考虑,跟我走!”

路威看看手表,时针已快指向十一点,他风风火火地迈步就走。高欣追上路威,低声地请求着:

“场长,您仔细考虑一下。”

路威狠狠瞪了高欣一眼,两只大头军靴停了下来:“你……你怎么是块木头?!”

“您听我把话讲完,路场长!……”

路威不再和高欣磨舌头,径直朝招待所走来。招待所是整整齐齐的两排红砖房,房子里射出来橘黄色的电灯灯光。高欣有点急了,在房前他拉住了路威的大衣袖子,半低下头,对路威再次恳求说:“我来劳改队几个月了,路场长,我非常尊敬您,绝大多数犯人也很尊敬您,因为您正直、无私,疾恶如仇,性格透明得像块水晶,但今天您叫我去见周莉,您的心地我了解,可我不能接受您的指令!”

“为什么?”路威粗声地喊着。

“我……很喜欢周莉,这几个月,我没有一天不在遐想中看到她的影子。她心灵像雪一样洁白,是个全力要求向上的女孩子。前几天,监房读报,我看见她在选拔赛中被选为即将出国的体操运动员。路场长,您想想,像她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女运动员,生活的幸福到处都有,我……我是一个被划为无期的囚徒,等于坠在一只飞燕脚下的石头。记得,我背着行李进监房大门以后,第一次就全盘向您谈出我的心声。场长,您如果真的爱惜周莉,尊重我这个穿劳改服的犯人,我请求您停止这次‘接见’,用革命长辈的心,去说服她这个苦心的孩子,就说我表现很坏,打架斗殴——”

高欣和路威身旁的窗子,猛然被推开了,随着一阵悲恸的抽泣声,窗口露出周莉那张清秀的脸,她眼角、睫毛、鼻窝的泪水,在路灯和白雪的柔光下,珍珠般地晶莹发光,她语不成声地哭泣着:“高……欣,我……我都听见了……”然后,好像怕高欣会突然从她身边消失似的,用黄头巾的一角,搌了搌脸上的泪水,以体操运动员的轻盈矫健,从窗口跳出来,无声地落在地上。

事情发生得如此出乎高欣意料,还没容他仔细考虑该怎么办,周莉已经把她的头贴在他胸膛上了。高欣感到她那两只手,在他后背上颤抖。高欣眼角湿了,泪水滴在周莉的头巾上……当高欣发现感情的潮水,开始冲塌了他理智闸门的时候,强令自己把泪水咽下去。他轻轻推了推周莉的肩膀,想使她冷静些,但这是枉费心机,周莉反而把高欣拥抱得更紧了,热泪泉水般地涌出眼帘,浸湿了高欣穿着的劳改犯棉衣。

路威不愿看见这样令人心碎的“镜头”,扭过身去轻轻走开。他踏着吱吱发响的白雪,认真地剖析着这两个年轻人光洁的灵魂,又联想到这个没有法律的年代——固然责任事故会导致一定的法律处分,但何至于定为无期?!想着想着,忽然一个惊心的联想使他收住脚步:他生怕周莉探监的事情,叫章麻子知道了,这个血液里渗透着毒汁的家伙,只要给体委一封电报,说一个国家级运动员,竟然来探望一个劳改犯,在这一人犯罪株连亲友家族的社会恶俗下,真会断送这只“飞燕”的前程。想到这里,他的心狂烈地跳了起来,迈步走回他俩的身边,对周莉说:“小周,你俩到你屋子去谈上两个钟头,明天早上五点天不亮,场子有去火车站的汽车,我来叫你,你……你可千万不要说你是来探监的,明白了吗?”

周莉睁着一双大眼睛,摇摇头:“不,我不明白。”

路威向高欣暗示说:“你……把这点跟小周讲清楚!”

高欣点头说:“场长,我明白了。”

路威这才放心而去,他直奔监狱大门的警卫岗楼,对值勤的战士说:“有个犯人,因为有事,我批准他夜里十二点左右回监房。到时候,你们给他开门,放他进去。”

布置完一切之后,他想起葛翎此时此刻被关在大墙之内,不觉一阵心痛。他本想进铁门去看看,但是肚子咕噜噜叫了,路威这才想到快半夜了,自己还没吃饭。

夜晚,监房是不允许关闭电灯的,尽管灯亮如白昼,在引黄工地劳动了一天的犯人,还是鼾声不断此起彼伏。经过长途跋涉和工地折磨,葛翎虽然身体疲倦得已然不能支撑,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特别使他痛苦的是,在他六十多厘米宽的铺位旁边,躺着的就是马玉麟。一个在革命烽烟中白了两鬓的老共产党员,不但和当年的对头睡在一条炕上,还要挨在一起,这令葛翎几乎难以忍受。他想起在大庙里麻绳蘸冷水的抽打,想起最后打在他腿上的一枪,想起在引黄工地上的折磨,真如乱箭穿心。他翻来覆去,连睡意也被这巨大的精神痛苦驱散了,他索性坐起身来。

老犯人马玉麟好像倒睡得十分安然,被路威拳头打肿的嘴角,淌着口水,还带着几分笑意。“也许这家伙,以为我还没有认出他来吧!”葛翎心里暗想,“不然,这只恶狼,怎么能睡得那么香甜?”他不愿意再看老“还乡团”那张扭曲的脸,便披上棉袄,蹬上棉裤,移动着那只缠上了纱布的伤腿,走出监房。

早春之夜,星斗满天,葛翎两眼望着长空北斗,不禁想起了周总理。周总理在天之灵,不知是否知道有人正在毁我无产阶级专政的万里长城?不知是否知道有人正在用对付敌人的“大墙”来关押共产党员?他忽然想起路威来,这个对劳改工作赤胆忠心的路大胡子,已经卷进这场斗争的风波里了,会不会……

这时,监狱的铁门开了,进来了高欣。

葛翎迈着艰难的步子,迎了上去,悄声地喊:“高欣——”

高欣辨认出是葛翎,停下脚步。

“出禁闭室了?”葛翎抓起高欣的手,激动地握在自己手里。

“场长把我放出来了!”高欣笑了笑说。

“怎么这么晚才放你?”

“……有点其他事情!”高欣审慎地看了葛翎一眼。他记起了路威对周莉的忠告,但他马上认为自己谨慎得太过分了。白天在引黄工地的一片喧哗声中,他已经看见两个劳改犯中的恶魔,怎样报复性地折磨这个劳改处处长,两鬓如霜的老共产党员又是以怎样惊人的坚韧毅力,把装成小山一样的泥兜抬上引黄的大堤。一种肃然的敬意从高欣内心腾起,便坦率地对葛翎说:“……我去‘接见’一个远道来的同志,回监房晚了!”

“是周莉吧?”葛翎关切地问。

“您……您怎么知道?”高欣觉得奇怪。

“我和她同路回场的,我什么都清楚了!高欣,我为你有这样一个未婚妻而高兴!”葛翎咧开干涩的嘴角笑了。这是他入监后的第一次欢欣。

高欣皱起眉头:“可是……我拒绝了她……她,她一直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小高?”

“我要劳改到白头,您想,我怎么能叫她……”

“对呀!作为你来讲也许并不算错。”葛翎亲切地拉着高欣一只手,“可是,你真认为你要坐一辈子牢吗?目前确实有人把法律当猴皮筋,想拉长拉长,想缩短缩短。我不也是个没有法律手续的犯人吗?可是我们毛主席、周总理、老一辈革命家亲手缔造的党不会容忍这种局面继续下去的。有一天,我们的人民会架着铁锅,用烈火煮那些任意横行的螃蟹!小高,你该坚信这一点!”

“周莉也这么说……为了给我力量,她送我一包很珍贵的礼物!”高欣看看周围没人,便伸手从棉衣衣襟里掏出一个女孩子用的绣花手绢,里边包着一沓照片:“看!这是周莉在北京拍的!”

葛翎接过照片,血液顿时沸腾起来,这一沓照片把他的心带到大墙之外,一直带向了北京天安门广场。纪念碑前,早春细雨迷蒙,那人的狂涛,诗的怒火,眼泪的长河,立刻使葛翎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用肺腑的全部力量,呼喊出一个字来:“好!”

高欣把一张张珍贵的照片,用手绢包好揣进怀里,低声说:“我……也想做个花圈,后天就是清明节了,对总理表表心怀!”

葛翎沉思了一会儿:“没材料怎么办?”

“用柳枝弯个圆圈!”

“这我知道,素花……”

“这也没有困难,我的统计室里有白纸,动手折叠一下!”

“花圈放在哪儿?监房里又没有周总理像。”葛翎思忖地说,“而且‘秦桧’、章麻子一类的人狼,一旦发现这个行动,会坚决镇压。我……年纪大了,为敬爱的周总理不怕付出……你,你还年轻啊,小高!”

“葛翎同志!进大墙之前,我也是个共产党员!”高欣话音坚定,竟在大墙之内,用了犯忌的“同志”这个字眼。

“那好,明天你出工之前把白纸留给我,医务所给我这条伤腿开了一个星期的病休!”葛翎说,“周总理已经把骨灰撒向祖国江河大地,我们这个花圈,随便摆在哪一寸土地上,都是对周总理的哀悼!”

“我这个统计员,可以一个人自由行动!”高欣兴奋地说,“我把它带到引黄工地大堤上,怎么样?”

“行,就这么定了!”

监房的午夜,葛翎怕引犯人注意,招来监视的眼睛,两人握了握手就各自回到监房去了。

葛翎回到监房,马上吃了一惊,马玉麟的铺位空着,棉被散摊在大炕上,人不见了。葛翎心想,也许他是解手去了,但等了一阵子,还是不见马玉麟的踪影。葛翎顿时想到,这个家伙刚才伪装酣睡,也许影影绰绰听见几句他和高欣的谈话,现在去告密了。他马上反身出屋,直奔铁门而去。

不出葛翎所料,马玉麟正在请求门警给他开门。时间急迫,不容葛翎多想,他上前一把抓住马玉麟的棉袄领子:“报告班长!这个家伙是……神经病!”

一个值勤的解放军战士,看了看葛翎,又看看鼻青脸肿的马玉麟,一时分辨不清情况。马玉麟习惯于恶人先告状,他指着葛翎说:“他……他是劳改处处长,‘还乡团’‘走资派’,他——”

马玉麟话还没说完,守门战士的刺刀尖,就晃在他鼻尖前了。在解放军战士听来,“劳改处处长”“还乡团”“走资派”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个称呼,他确认这个老犯人是神经病,把枪托一扬,骂了声:“滚——”

葛翎冷汗顺额角淌下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走到监房拐弯的地方,葛翎低声说:

“你先站下!”

马玉麟不怎么愿意地停下脚步。

半明半暗的灯光,照着老犯人的脸,他的脸肿得像歪嘴石榴,但那双眼里仍然闪着凶光。“有什么见教,葛处长!”他不卑不亢地说。

“你半夜三更往大墙外跑什么?”

“这个嘛……你要还是劳改处处长,我立刻向你汇报;可惜,现在你和我一样穿上了灰衣裳,还当了我的下属!我倒想问问你,你那么着急地追我,干什么?”

马玉麟那阴阴阳阳的声调,一下把葛翎的怒火勾起来了,他猛然抡起巴掌,要向马玉麟脸上打去。可这是一张多么肮脏的脸啊!葛翎胳膊哆嗦了半天,还是控制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我怕脏了我这五个指头——”

马玉麟压低了那双扫帚眉,带着恶意笑了笑:“我是脏,你有本事能离开我,飞出高墙?”

“你别笑得太早了!”葛翎声严色厉地对他说,“你大概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吧?”

马玉麟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神情微微有些紧张,他不太相信葛翎能把三十多年之前的马玉麟分辨出来。那时候他是戴着大檐礼帽、拄着龙头拐杖的马家阔少,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眼下,他伸出手来像个五齿粪叉,脸上皱纹多得像蜘蛛网。他的黄金岁月已随着新中国开国大典的礼炮声彻底完结,二十多年的劳改生活,他已经没有一点当年马玉麟的影子了,葛翎才来一天,怎么会认出他来?因此,马玉麟自信地摇摇头,对葛翎说:“葛处长!你过去是戴乌纱帽的官儿,我是犯人,我们素不相识!”说着,还故意抬起他那青肿的脸。

“你以为你相貌变了,我就认不出你来了?”葛翎直盯着马玉麟的眼睛,“你外形变了,骨子没变,还是和三十多年前一样狠毒,你是被土改工作团镇压了的恶霸地主‘老寿星’的儿子——‘小寿星’。你是旧北平四存中学的学生,后来参加了‘还乡团’‘红眼队’……还要我往下摆你的罪行吗?比如,在马家祠堂你把一个共产党员,在三九天剥去棉衣,倒悬在梁上……”

马玉麟的脸,像挨了霜打的倭瓜叶,皱纹紧紧地抽缩在一起了,就像在水稻田里吸血的蚂蟥,突然被受害者发现,挨了致命的一掌,整个身子立刻卷成一个圆团团那样,显出一副颓丧可怜的神色。

“你大概认为我不会把你认出来吧,小寿星?”葛翎冷峻地望着马玉麟,“你大概庆幸这次在大墙内的会见,你可以报复镇压你老子的阶级仇了吧?初到监房,你不许我休整;到了工地,你——”

马玉麟装成大梦初醒的样子,两只手抓住葛翎的胳膊:“您……您就是葛团长?我……唉!”

“你离我远一点,小寿星!”葛翎甩开马玉麟那双脏手,锋利地说,“戏不必再演下去了,我奉劝你从现在停止作恶,你要想在大墙之内陷害革命者,有一天,新账老账一块算,人民会审判你,那时候,不但你多年劳改等于零,人民法庭会赏你一颗往肉里钻的子弹!你听懂了没有?”

“是,是!我,我懂了!”老犯人虔诚地答应着,“我……眼瞎,确实不知道您就是……”

“回监房吧!”

马玉麟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进三号监房。

葛翎看他进了监房,马上朝高欣住的犯人统计室走去。他不相信马玉麟这样的老恶棍会停止作恶,他担心高欣那沓天安门广场的照片会引出一连串的风波,应当想办法转移,防止突然搜查。

葛翎走了半天没回监房,马玉麟不用眼睛追踪,也能猜到他是找高欣去了。他躺在炕上,望着小窗户投进来的一点点月光,心里正盘算着下步棋子该怎么走法。他被葛翎认出来了,被剥去伪装,虽然对他今后再报复是个很大的不利,但马玉麟并不感到可怕,因为葛翎是个不公开宣布的无期犯,让他有点心惊的倒是高欣为什么这么快就从禁闭室里被放了出来,他清晰地判断到:农场的上层人物之间有着尖锐的斗争。他怕把赌注押错了地方,应了葛翎警告的那种前途。

二十多年来他已经两次把赌注押错了。第一次是抗美援朝战争时期。报纸上刊登着侵朝美军司令麦克阿瑟的扬言:美军将很快打过鸭绿江,到哈尔滨去过圣诞节。马玉麟高兴地把这张报纸偷偷藏在铺位下,一有空就拿出来看这句刺激他中枢神经的话,但是希望变成了失望,最后这张报纸当了“后门票”,扔进厕所。三年困难时期,蒋介石疯狂叫嚣反攻大陆,这个消息曾使马玉麟像吸了一锅子白面儿(大烟土)那么舒坦,但是只闻雷声响,不见雨点落,最后希望也像肥皂泡一样幻灭了。两次赌注的落空,使马玉麟昏热的脑子认识了一个现实:中国共产党是外力所无法摧毁的钢铁梯队。他眼巴巴地盼着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棵参天大树,能从树心里钻出几个蛀虫来。报纸上拿老干部开刀和围歼“走资派”的消息,一天天多了起来,第三次从这个“还乡团”心坎里升起了希望;梁效、江天……的夺权文章,怎么看怎么对他的胃口。“造反派”的声势咄咄逼人,他感到改朝换代的日子为时不会太远了。他盼望有那么一天,铁门哗啦一响,关进来的不是那些流氓、盗窃犯、贪污犯,而是那些老革命——这时候,葛翎被送到他的牢房里来。马玉麟那个小算盘拨过来拨过去,“造反派”掌“国玺”已成为必然,他决心把赌注押在章龙喜的一边,不能三心二意。

他摸了摸揣在胸口的那张减刑证明,感到必须为章政委尽忠效力。“可是该怎样把葛翎和高欣谈的事,及时告诉章政委呢?大门紧紧地关着!”马玉麟两眼望着房顶,挖空心思地想着,“后天可就是清明节了,立功的机会不能丢掉!”终于他想起来了,身材矮小的章龙喜每天早晨准时进大铁门,打开每个监房的检举箱。想到这里,老犯人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找出一个空纸烟盒,撕开摊平,在灯下匆匆写起来,写好之后悄悄溜到监房外检举箱旁,把那张小纸片扔了进去。

葛翎回到三号监房时,马玉麟已经钻进被窝。他暗暗庆幸自己,事情办得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事态按着马玉麟料想的那样发展。章龙喜早上打开一个个检举箱后,在三号检举箱内发现了“珍藏”。他草草看过小小纸片以后,马上反身出了监房。他跑到招待所,周莉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他追向汽车站,汽车轮下扬起雪粉开出农场,路威正和一个扎黄头巾的女孩子挥手告别……

“老路!这女孩从哪儿来的?”章龙喜迫不及待地想把问题一下查清楚,开门见山地问。

路威瞥了他一眼:“汽车上女孩多了,你问哪个?”

“……”章龙喜也说不清是哪个,“就是昨天住招待所的那个!”

“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一点?”路威讥讽地说,“那是我的侄女!”

“她从哪儿来的?”

“你没必要知道!”

“路威!”章龙喜绷起了浅浅的麻子脸,“我看你也太过分一点了,监规里哪条规定,可以夜里叫犯人‘接见’?咱办事光明磊落,昨晚上的总支会议,我给秦副局长打通了电话,秦副局长叫你考虑后果——”

“后果?大不了摘了我这顶场长的乌纱帽。那也没有关系,我是个七级锻工,有的是力气,我还真想我那把二十四磅大锤和烘炉了——”路威习惯性地挽挽袖子,“你给秦副局长建议吧!叫我去听叮当响的锤子声。不然只要我在这儿干一天场长的差事,对不住,我不懂什么‘新宪法’,我要按照毛主席的劳改政策办事,因为我是有二十多年党龄的党员了,党就是我亲爹亲娘!”路威迈开大步离开了汽车站。

“哼!等着你的未必是铁锤和烘炉!”章龙喜瞟着路威的背影说,“你允许高欣‘接见’,告诉你,天安门广场骚乱的照片,传到大墙里边去了,你支持《文汇报》指出的那个‘头号走资派’!”

路威猛然反身回来,一把揪住章龙喜衣领:“你说,你说,谁是‘头号走资派’?我路威墨水喝得少,你给我说出名字来!”

章龙喜要说的那三个字已经到了唇边,但他看看左右无人,生怕路威来了拗劲,把他像扔小鸡子一样扔出去,就把那三个字又咽了回去。他和缓了口气说:“老路,我真是为你考虑!秦副局长在电话里说,中央那个最年轻的大首长指示:清明前后,严防反革命分子在大城市的广场附近集结,还叫咱们这儿腾出几间监房!”

路威松开了章龙喜,转身奔向监房。他觉得头脑发涨,捧了一把冷雪擦了擦灼热的脸颊,才觉得清醒了些。他想起章龙喜刚才的一番话,绝不是耸人听闻,人民在清明节悼念周总理,将被认为是“反革命罪犯”。这些恶狼!

犯人们正在集合站队,准备出工,路威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焦躁,他从门警那儿拿来两对狼牙手铐,直朝三号监房的队列走去。

“马玉麟——”

“俞大龙——”

路威直呼这两个犯人的名字。两个犯人应声而出。路威跳上讲话的高台,向全场犯人高声朗朗地说:“本来,进禁闭室反省错误,可以不戴刑具;可是这两个家伙,一狼一狈,吹笛捏眼地勾连在一起,反诬高欣,颠倒黑白,使高欣受冤。现在场领导决定,把错误改正过来,严惩恶人,立刻给马玉麟和俞大龙戴上狼牙铐,马上送禁闭室——”

三号犯人队列响起一片欢呼声。其他监房的犯人,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章龙喜(因为监房昨天传遍了章龙喜禁闭了高欣的消息)。章龙喜脸色苍白如纸,他走到路威身旁,向犯人们打着手势说:“静静——经过犯人中的积极分子报告,有一个犯人,身上揣有反革命照片——”

犯人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谁?……”

“高欣——站出来!”章龙喜扯着嗓子喊,似乎这样能够回复他刚才丢掉的威严。

高欣手拿花杆、皮尺走向章龙喜身旁:“报告章政委,这是没有的事!”

章龙喜皱起淡淡的眉毛:“如果有呢?”

“也给我戴上狼牙铐,送禁闭室!”高欣脸上出现一丝微笑。这种微笑是他在承受压力时习惯的条件反射,成了他的性格本能,但在全场所有干部、犯人面前,这样的微笑,俨然成了向章龙喜的挑战。

“搜——”

一个狱政科的干部,开始在高欣身上搜查,空场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高欣身上了。路威心里有点着急,他确实不知道周莉是不是真给高欣留下了天安门的照片,但他看看高欣那对坦然无畏的眼睛,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章龙喜苍白的面颊顿时绯红,他只好一挥手叫犯人们先去出工,他带着狱政科一个干事,拿了两把铁锨,到高欣的统计室去掘地三尺,进行详细搜查。

喧闹的大院子,寂静下来了。路威知道葛翎腿上有伤,一定在监房休息,便朝三号监房走来。葛翎把路威让到监房里,用后背关住房门,把手伸进他的炕洞,从里边掏出那个绣花手绢的小包包来:“老路,你看——”

路威刚看第一张照片,眼泪就顺络腮胡子滚落下来,他把几张照片看完,这个粗里粗气的汉子,竟像个大孩子似的哭出声来。

“老路,人民在战斗!”葛翎说,“那几个奸臣的脚下地震了!”

路威不回答,只是用大手抹掉滚落在照片上的泪滴。

“老路,我和高欣也想……”

路威忧心地说:“十分危险,省城已经布置了在清明节抓人!”

“已经是坐了牢的人了,还怕他抓?我倒是怕牵扯你,老路!”

“我没什么可怕的。记得在朝鲜的时候吗?咱们在一条坑道里,枪口对着共同的敌人。万一他们把我弄进来,你这条战壕就不孤单了,拧成一股劲,和这群杂种日的干!”

葛翎严肃地批评路威说:“别说胡话,你可不能进到大墙里来!”

“老葛,难道这由得了我吗?”路威说,“你也不愿意进来,还不是把你塞进来了吗?明明是你捍卫党的纯洁,表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对毛主席的耿耿忠心,他们却说你是反毛泽东思想的‘现反’‘还乡团’……省局的权力被那个‘造反’的头子把持着,谁也不能保险不进大墙。不过,这些照片告诉我们,这群杂种是兔子尾巴——”

“嘘——”葛翎用嘴制止路威,示意他有人朝监房走来。路威领会了葛翎的意思,麻利地将照片包好,揣进大衣兜里,然后拉开监房房门扯着大嗓门对葛翎说:“你这条腿要勤换药,小心转成冻疮!”

来的人正是章龙喜,他胳肢窝里夹着一捆白纸,肩上扛着一把铁锨,气冲冲地直奔三号监房而来,在监房门口和路威擦肩而过。他狐疑的目光看了路威的背影一眼,走进监房开始了对葛翎铺位的检查。在章龙喜看来,对葛翎这样的老家伙,叫他交出照片等于是白费唇舌,只有靠搜查。既然在高欣那儿扑了个空,照片很可能藏在葛翎这里。

他把葛翎的铺位上上下下查遍了,一无所有,目光转移到葛翎的灰棉衣上。他擦擦额角淌下的汗珠,压抑着一肚子邪火,对葛翎说:“我看,你还是主动把照片交出来好!”

“什么照片?”

“昨天夜里,你和高欣看的照片!”

葛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不是要我动手搜身,葛翎?”章龙喜拔高了尾音,把“翎”字喊成“行”字。

葛翎神态自若地说:“随便——”

章龙喜伸手去解葛翎的棉衣纽扣,葛翎用手挡开了章龙喜的手:“慢着!”

“你要干什么?”

“我嫌你的手太脏!”葛翎轻蔑地望着章龙喜,慢慢地脱着自己的棉衣,当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的时候,把棉衣往章龙喜怀里一甩,“你检查吧!没有你找的什么照片,由于你不关心犯人的卫生,要虱子嘛,可能有两个——”

章龙喜把棉衣每个部位都用手揉搓过了,里边是软软的棉絮,连一张纸片也检査不出来,不觉脸色大变,跳起脚来恼羞成怒地朝葛翎喊道:“我警告你,葛翎,那张你没签字的结论,已经够你喝一壶的了,要是在大墙里还和‘造反派’唱对台戏,小心你脖子上吃饭的家伙——”

章龙喜一股风似的出了三号监房,他已经无法平息自己狂怒的心情。他把从高欣屋里搜来的所有白纸送到狱政科之后,便去禁闭室找马玉麟,决心把这个政治性事件一追到底。

马玉麟戴着狼牙铐,正垂头丧气地坐着,禁闭室的门“哐啷”一声开了,他心里一惊,赶忙站起来,低垂下头。他认为这是路威审讯他来了,先摆好一副认罪的姿势。

“马玉麟——”

章龙喜的话音一出口,马玉麟马上仰起他那哆哆嗦嗦的下巴:“是您,章政委?”

“照片你亲自看见的吗?”

“是,章政委!”马玉麟摇尾乞怜地说,“我在监房假装睡着,葛翎一出去,我就跟了出去,藏在黑板报牌子后边——”

“别啰唆!一共几张?”

“大概有七八张!”

“我检查过了,怎么没有这些反革命宣传品?”章龙喜审视着马玉麟那张倭瓜脸,“为什么你不及时报告我?”

“哎呀,政委!警卫不许我出门。葛翎追出来,对警卫说我是神经病,我差点挨了警卫一枪托!”马玉麟想用手和章龙喜比画着说,但戴在他腕子上那对狼牙铐,手越活动铐得越紧,他只好停下手来,“章政委,您交给我的事,我一句当一声雷听,没打过半点折扣。”

“我心里清楚,只要你检举的属实,可以请示局里对你再一次宽大。现在你回答我,那个警卫长什么样子?”

马玉麟皱着扫帚眉想了想:“大高个,山东口音!”

“发生在夜里几点?”

“我没有表,估摸着过半夜了。”

“好个葛翎!”章龙喜咬牙切齿地说,“跟我章龙喜搞开地下斗争了,我马上去査实,把他送禁闭室!”

马玉麟朝章龙喜背影喊道:“章政委,我有一句话要说!”

章龙喜在门口停下脚步。

马玉麟捧着手铐走到章龙喜身旁,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说。”

“你怎么这么啰唆?”章龙喜对老犯人发火了。

“是这样。依我考虑那沓照片追查不追查,当前还是小事,他们要弄花圈……我有个支网捕雀的建议,十拿九稳,就看章政委有没有铁的手腕了……”

章龙喜的耳朵挨近了老犯人的嘴巴,一开始他闻到老犯人一股呛鼻的口臭,差点呕吐出来,但渐渐被老犯人的耳语所吸引,他激动地屏住呼吸,嘴角露出了笑容。他万万想不到一个身穿灰棉衣的老犯人,会有这么深的心机谋略,在关键的时刻,向他献了这么一条锦囊妙计。

他锁上禁闭室的门出来,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欢快情绪。他到了电话室,拿起直通秦副局长的专线电话,向头头请示这条锦嚢妙计时,手还在激动地发抖……

一整天,葛翎都是在沉郁的情绪中度过的。章龙喜收走了做素花的白纸,葛翎在监房里连一张白纸也找不到。章龙喜早晨搜查天安门广场的照片,已经给葛翎送了讯号——那个“还乡团”“红眼队”到底还是把小报告送出去了,葛翎心里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黄昏时,他走出监房去散心,琢磨该怎样做出悼念周总理的花圈。到底是早春时节了,昨天飘落的一场大雪,经过太阳的一天照晒,傍晚时已化成一洼洼春水,葛翎在大墙包围的院子里闻到了早春的水草气息,心里略略舒畅了一些。

瓦蓝的天空中,大雁啼鸣着结队北返,它们自由地在半空飞翔,掠过监狱的高墙,飞远了,飞远了,一直融化到苍茫的暮色之中。监墙顶上的积雪,也正在消融,滴滴答答地落下雪水,几只翘尾巴的小麻雀在大墙上飞来飞去。大墙外有一棵几米高的大玉兰树,抖落了满身的春雪后,把几枝洁白的玉兰花伸进大墙上的电网里来,似在窥探着大墙内的另一个世界。

葛翎凝视着初开的玉兰花,第一次感到那么亲切,令人神往。在进大墙之前,省公安大楼院子里也有一棵高高的玉兰树,葛翎对它没有一点感情,甚至嫌它遮住早春的阳光,今天在大墙之内似乎才发现玉兰花的庄美娴雅。忽然,他心里咯噔一跳,想起一桩心事,给周总理做素花的白纸都叫章麻子收走了,大墙之上不是有那么多洁白的玉兰花吗?要是能摘下几枝滴着眼泪(雪水)的花,编成一个小小的花圈该多么好!

可是大墙陡立,是任何人也爬不上去的。葛翎无心地向周围望了望,附近有两个犯人中的电工,正搬着高梯用绝缘钳子在检修大墙上的电网。葛翎很想请这两个犯人师傅帮一下忙,折下两枝探进电网的玉兰花,但是走到那两个犯人跟前,他发现不远处章龙喜正向这里眺望,葛翎赶忙装作溜达的样子,离开院子。

回到监房,葛翎心情更加沉重了,他躺在绿军毯上,眼前总出现那摇曳的花枝。本来,十分容易到手的东西,偏偏章麻子在场。他几次从小小窗口望出去,章龙喜都背着手遛弯,像是在监视修电网的犯人,又像是在有意地看着这几枝探进大墙的玉兰花……后来,章龙喜走了,天色已经黑如墨染,收工的犯人洗身吃饭,人来人往,弄得葛翎心里更加烦躁。他很难过:一天的时间空空溜走,连一朵素花也没做成,他感到对不起周总理,也对不起高欣那颗滚烫的心。

吃罢晚饭,已经是掌灯时分,监房的电灯一下都亮了,葛翎正想去找高欣告诉他一天内发生的情况,高欣兴冲冲地上三号监房来找葛翎。葛翎把高欣带到房角,还没开口说话,高欣笑笑说:“葛翎同志,我都知道了,我屋子里连砖都挖起来了,把我工作用的白纸统统收走了,估计素花没有搞成,对吗?”

葛翎看到这副笑脸,心里有点惭愧,点了点头说:“还有地方弄点白纸没有?”

“您甭急,我有办法!”高欣仿佛不知忧愁,笑容偷偷爬上他的腮边,他像个大孩子一样腼腆。

“什么办法?”

“您甭管了,过了午夜,您到我房子里来就行了。”

葛翎坐在监房炕沿上,手下意识地摸着灰白间杂的胡子楂,心里像揣着一堆乱草,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高欣这个青年人能有什么高招,在没有一片白纸的情况下,做出素花来。想来想去,他想起来:高欣是不是也在打大墙上玉兰花的主意?他是个运动员,也许有办法上大墙。想到这儿,葛翎坐不住了,因为夜里上大墙警卫有权力开枪,当越狱逃跑论处。葛翎连忙朝高欣的房子走来。

高欣屋子里亮着灯,白天被掘地三尺翻起的砖块还散乱地堆着,他独自一人坐在床铺上,好像十分高兴的样子,一边哼着《运动员进行曲》,一边用手弯着柳棍,粗粗的柳棍在他手心里弯成一个圆圈。

听见背后有人推门,高欣头也不回,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蚊帐圈是不是小了点!”

“你真能放烟幕弹!”葛翎被高欣逗笑了。

“是您?我以为……又是‘鸡啄西瓜皮’来了。”

“小高,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高欣正了正眼镜,坦然地回答说:“天赐良机,刚才有两个电工犯人,电网没修完,把梯子顺在大墙根下了!葛翎同志,夜里两点钟以后,警卫最爱打盹儿,我两分钟就能摘来——”

“玉兰花,是不是?”葛翎说。

“您……怎么知道?”

“这办法不妥当。”葛翎严肃地说,“而且十分危险!”

“危险?您说在天安门给周总理献花圈危险不?”高欣仰起他那张带着书卷气的脸,“敬爱的周总理是我们国家的国魂,为了悼念周总理,我高欣可以死一百次、一千次,真的!”

葛翎庄重地看着高欣,他相信这个脸膛黝黑、面孔英俊的青年人,每句话都是真实的心声。一个被强奸法律的人判成无期的劳改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中,仍然保持着一个共产党员对革命的忠贞,对比大墙之外那些卖身投靠和浮萍随水的“革命者”,其灵魂不知要高洁多少倍!但葛翎还是关切地告诉高欣说:“小高,为捍卫真理不怕牺牲,是一个革命者应有的基本素质,可是在天安门广场和咱们在大墙里悼念周总理,时间、地点、条件都不一样,咱们应当想办法,既悼念了总理,又避免流血,对吗?”

高欣脸红了:“那怎么办?”

葛翎想了想:“我到岗楼下看看,好多执勤战士都认识我,实在不行,再另打主意!”

葛翎走出高欣的屋子,在院子里徘徊一阵,夜班警卫换岗了。那天路威牵马送葛翎时,遇见过的新战士小杨正沿着斜梯往岗楼上走。

“小杨!”葛翎轻轻招呼了一声。

虎里虎气的小战士回过头来,在灯光下分辨出来是路场长说的“垃圾箱里的黄金”“无罪的犯人”,便朝葛翎点了点头。

“明天是清明节,我摘点花……”葛翎朝大墙上指了指,“为了悼念周总理!”

小战士又点点头,他们警卫连刚刚做完三个大花圈,他认为一个被圈进冤狱的老干部,悼念总理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得很简单,大墙上的花那么高,只有拿长竹竿才够得着。他根本不知道大墙的暗影里还放着一把梯子,摘花的人要爬上大墙墙头。

葛翎不想惊动高欣,他腿上虽然有伤,可是为了悼念周总理,纵然伤口破裂流点鲜血也心甘情愿!因为在大墙之内,没有比把玉兰花献给周总理更为合适的鲜花了。但当葛翎路过高欣那间犯人统计室时,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高欣已经不在屋内!他往大墙根下一看,灯光的暗影中,影影绰绰看见高欣正在往大墙墙边上立那个高梯。葛翎不顾腿疼,一瘸一瘸地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高欣。

“小高,你不能……”

“葛翎同志!我年轻,腿脚利落!”

“不行,你不能上!”葛翎用力把高欣拉到一边。

“为什么?”高欣不解地望着葛翎,“你的腿……”

“那个战士不认识你,会出意外!”

高欣还要挣扎,被葛翎推到一边。时间紧迫,不容葛翎再做更多的考虑,他开始攀登这个高高的梯子了。攀登上一两格之后,葛翎忽然停住了脚步,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潮涌般地卷过他的心扉:犯人电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忽,没修完电网,就把梯子忘在了墙下……

高欣看见葛翎停下脚步,两步攀上来,拉着葛翎的棉袄后衣襟:“您的腿不方便,还是让我来吧!”

“下去——”葛翎话音很轻,但俨然是一道命令,高欣还没看见葛翎有过如此的严肃面容,他面孔苍白,双眉皱紧,斑白的鬓角滴落下冷汗。

“您怎么了?”高欣说。

葛翎该怎么向高欣述说自己的心情呢?此时此刻葛翎心里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他感到这个梯子的来历有些费解,似乎在梯子背后隐藏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这一瞬间,葛翎不知道为什么思绪飞得十分遥远,他记起马玉麟领着“还乡团”杀回马家寨那一天晚上,他在子弹的呼啸中爬上梯子,去摘舞台上那张毛主席的相片,那是用生命去保卫毛主席的崇高形象。在这个历史上特殊的岁月,他为保卫党的纯洁而做了没罪的劳改犯人;眼下,他要做的,正是过去斗争的继续——对敬爱的周总理献上一颗老共产党员的红心!难道在这急迫的时刻,能退下梯子来吗?不!此刻他似乎看见天安门广场的喧腾人流,九亿人口大国的每个窗口,都在望着他的背影,都在望着探进大墙的玉兰花枝……

他强忍着腿上伤口的疼痛,用最大的力气向上攀登了。

战士小杨在离葛翎三十米左右的岗楼上,看见葛翎攀着梯子上墙摘花,心里有点慌张,他张大嘴巴,想喊话告诉他不要到大墙上去摘花,嘴巴刚张开,背后出现了章龙喜。

“别喊他,叫他上!”章龙喜说。

“为什么?章政委,我以为他是用长竹竿……”

“看他是不是想越狱逃跑!”

“不,政委!他是去摘玉兰花!”小战士急哭了。

“把枪口瞄准他!”

“政委!他是劳改处处长,没罪……”

章龙喜瞪起眼睛:“他是‘还乡团’‘现行反革命’,瞄准他,这是命令!”

小战士脸色煞白,央求章龙喜说:“你看他不是在摘玉兰花吗?”

“摘玉兰花为那个‘最大的走资派’招魂,也是犯罪!”

“我们连还编了三个花……”小战士不敢说下去了。

“明天早晨统统烧掉。你……你看他的头已经超出警戒线了!”章龙喜威逼地怒视小战士,“你不执行职务,我判你无期、死刑,快开枪!”

小战士的手哆嗦得像筛糠一样……

“快瞄准射击!快——”

小战士瞄了瞄葛翎的身影,想抬高一下枪口,鸣枪给葛翎送个讯号,但章龙喜看破了小战士的心思,夺过了枪……

枪响了。

葛翎身子颤抖了一下,抱着两枝洁白的玉兰花,从高梯上跌了下来。小战士“啊”地叫了一声,好像跌下来的不是葛翎,而是他自己。

高欣以运动员的机敏,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开两臂,抱住跌下来的葛翎,以他自己的身体当成肉垫,双双倒在地上。但是已经无济于事了,葛翎闭合了双眼。血,顺着老共产党员的胸膛喷射出来,渗透了他身上的灰棉衣,染红了他紧握在手里的两枝玉兰花……

两天之后,秦副局长坐着一辆北京吉普,亲自赶到了河滨农场来处理这个“反革命事件”。于是大墙内外发生了一系列更替和变化:大墙之外,党总支被改组,章龙喜当上了总支书记;大墙之内,高欣被送进禁闭室,顶替了俞大龙的位置,俞大龙接替了马玉麟犯人班长的职务,而马玉麟手拿着释放证,提前走出了监狱的铁门……

葛翎的只有六十多厘米宽的空铺位,秦副局长不想叫它空下去。在一天午夜时分,他带着几个喽啰突然闯进场长路威的屋子,想对路威强行逮捕;但路威不见了。在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上,坐着一个穿着破旧军大衣的鲁莽汉子,他把大衣领子竖得高过耳梢,遮挡着他那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他不是躲避追捕的罪犯,而是揣着那两枝红色的玉兰花,到党中央去吿状的硬铮铮的共产党员。

列车隆隆前进,中国的大地在车轮下颤抖。

天,快亮了,快亮了……

1978年12月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