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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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死神的芯子(2)

“妈妈会怎么说?”他不安地想道。

“这事儿没什么了不得的。”万尼亚说。

“可短裤是崭新的。”柯里亚抱怨道。

万尼亚笑了起来。

“而我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他说,“在这儿家里人不给我穿好衣服。森林可不是宾馆。来这儿,老弟,也不值得穿新衣服。”

柯里亚叹了口气,心想:哪怕洗洗手也好。

不论他用溪中的冷水往手上拍打多少次,可是那泥土染成的浅红色怎么也洗不掉。

“这儿的泥土是很黏的。”万尼亚无关痛痒地说道。

他脱下靴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双脚放进河水中悠荡起来。

“衣服被挂破了,浑身粘上了泥土,手脚也扎破了,”万尼亚说,“这一切,老弟,都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你不是在执行指令,而是随自个儿的心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微笑着说:

“要是能展开翅膀从这儿飞起来,才好呢,那可灵巧可自在啦。”

“可惜,我们并不是椋鸟。”柯里亚愉快地说道。

“可我们会飞起来的。”万尼亚以奇怪的、充满自信的口气说道。

“瞧你说的,怎么飞?”柯里亚不信任地反问道。

“如今我每天夜里都飞,”万尼亚说,“几乎每天夜里,只要我一躺到床上,马上就飞了起来。可是白天我还不会飞。这事儿挺可怕的吧?我也不明白。”

他陷入了沉思。

“我们没有翅膀呀。”柯里亚说道。

“要什么翅膀!事情并不在于有没有翅膀。”万尼亚若有所思地回答,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脚旁的流水。

“那么在哪儿呢?”柯里亚问。

万尼亚用他那凶狠的、亮晶晶的目光长时间地看着柯里亚,悄声说:

“你还不会明白这一点。”

他像美人鱼那样哈哈大笑起来,嗓音响亮,并开始挤眉弄眼扮鬼脸。

“你为什么要这样作鬼脸?”柯里亚怯生生地问。

“怎么啦?这有什么不好?”万尼亚无所顾忌地反问道,并继续作着鬼脸。

“这真叫人害怕。”柯里亚说道,脸上露出那酸溜溜的微笑。

万尼亚已经不再挤眉弄眼了,他安静地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森林,注视着河水、天空。

“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心平气和地说,“先前人们信鬼,信林妖,信树精。而如今呢,呜呼,老弟,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世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啦。”他悄声地重复着。紧接着,他又以勉强听得见的低语说道:“除了人之外。人对人犹如狼。”他嘟哝出这句平日常从父亲的口中听到的格言。

万尼亚一边咧开嘴笑着,一边从衣兜中掏出一盒已经启开的香烟。

“我们抽烟吧。”他说道。

“噢,不,怎么能抽烟呢。”柯里亚害怕地说。

万尼亚叹了口气,说:

“我们全都太习惯于听大人们的话了,我们是从父辈那儿继承下这个习惯的,大人们也是够驯服的,上司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可婆娘们,她们身上倒是更有些自主性。”

沉默了片刻,他以一种嘲讽的、想说服别人的腔调说:

“哟,你竟然不抽烟!你只是喜爱花儿草儿树叶儿,是吗?”万尼亚问道。

“我喜爱。”柯里亚没有把握地说。

“可是这烟卷,要知道,它也是草。”

万尼亚用他那亮晶晶的、美人鱼似的眼睛瞥了柯里亚一眼,一边咧开嘴笑着一边又把香烟递给柯里亚。

“拿着。”他说。

柯里亚已经被万尼亚那双明亮的眼睛中亮晶晶的闪光迷惑住了,他犹豫不决地伸手接过那支香烟。

“这就对了,”万尼亚鼓励道,“你只要尝试一下,过后你自个儿就会看出,吸烟有多美妙。”

他燃着了自己手中的烟,然后又把柯里亚的烟点着了;他身上的口袋很深,火柴是从其中一个装着零七八碎的破烂中找出来的。两个孩子开始吸起烟来,万尼亚活像一个老烟鬼;柯里亚呢,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并且,他刚吸了一口,就被烟呛着了。燃烧后的烟弥漫在喉头和胸口,烟雾中点点火星在眼前飞舞。柯里亚吐出了烟卷。

“喂,你怎么啦?”万尼亚问道。

“可苦了,”柯里亚惊恐不安地低声嘟哝道,“我不抽了。”

“瞧你,真是个娇宝宝,”万尼亚鄙夷地说,“你哪怕把这一支抽完也好。你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吸,不要大口深吸,以后你就会习惯的。”

柯里亚毫无生气似的,下意识地把烟卷插到嘴里。他坐在地上,背倚着一棵树,脸色苍白,满眼噙泪,一边吸着烟,一边微微摇晃着身体。他勉强抽完了这第一支。脑袋发痛,感到恶心起来。他躺地上,他头上的树慢悠悠地飘浮似的转起圈来,令人困倦地转动着……

万尼亚在说着什么。他的话语隐隐约约地飞进柯里亚的耳中。柯里亚的意识已渐渐模糊起来。

“当你一个人独处时,”万尼亚说,“你就可以做使你觉得特别痛快的事儿。”

“怎么做?”柯里亚有气无力地问。

“你可以开始幻想……噢,你还不明白这种事……以后我会给你讲……今后你常到这儿来找我吧。真的,让我们在这儿聚会吧。”万尼亚请求道。

柯里亚心里想拒绝,可是他却说不出来。

“行。”他萎靡不振地应道。

回到家里柯里亚惶恐地让妈妈看了他身上已被挂破的短裤。妈妈看着儿子一脸伤心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她今天情绪很好,大家终于让她在那场由戏迷们排演的话剧中,扮演那个她一心想往着的角色。

“你往后可得小心些,”妈妈对柯里亚说,“这就给你一套新的换上。”

柯里亚愧疚地微笑了一下,妈妈立刻猜到了,儿子的良心不安宁,他心中还藏着什么。妈妈托住柯里亚的下巴,抬起他的头。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妈妈问道。

柯里亚突然面红耳赤。他使劲挣脱妈妈的手,低下了头。

“这又是怎么啦?”妈妈厉声责问道,并向他俯下身子。

柯里亚的嘴里散发出一股烟味儿。

“柯里亚!”妈妈生气地叫了一声,“你嘴里有股烟味儿,这是怎么回事!小宝贝,你干这事还早着呢!”

柯里亚哭了起来。

“我只抽了一支。”他细声细气地认了错。

妈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为什么要与万纽什卡那坏小子在一块儿玩?他很讨厌,简直就是一只绿青蛙。”妈妈恼火地嚷起来。

“我再也不抽烟了,”柯里亚边哭边说,“可是他的爸爸却允许他抽烟。”

“果真是这样那可够好的。”妈妈愤怒地说。

“他是挺好的,真的,既然允许他抽烟,怎么能怪他呢?”柯里亚要想说服妈妈。

“哎哟,你这个小烟鬼!”妈妈说,“今后再也不要干这种事,听见了吗?”

这天夜里,柯里亚梦见了乌鸦。可恶的,可怕的乌鸦。柯里亚惊醒了。这时还是深夜,北方那半明半暗的“小白夜”。

后来,柯里亚梦见了万尼亚,梦见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万尼亚盯着他看,对他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儿,柯里亚的心跳立刻加快起来。这时,他也就醒过来了。

后来,柯里亚梦见他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在天花板下面飞翔。心跳都快要停止了。那情景,真可怕但又真痛快。身体在空中毫不费力地漂浮着。想到你会撞到门上面的墙壁上,那真令人害怕。可是,结果顺利,柯里亚降落在该落的地方,然后又飞进另一个房间里,在那又黑又暗的天花板下面漂游。房间很多,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一个比一个高。在这些房间里飞行愈来愈可怕,速度也愈来愈快。最后,他从一个无声无息地在他眼前打开的、又高又黑的窗户飞了出去,飞到户外,在自由的天空中高高地飞翔,在被阳光穿透的高高的云层深处旋转,感到困倦而又甜蜜,突然他坠落下来,跌倒在地,并醒来了。

第二天,柯里亚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又走到那个峡谷中。他不想去,可他还是去到了那个地方,仿佛这是习惯所使然。

他们远远地避开人们,在那儿交谈……

“你昨天讲过。”柯里亚犹豫地开了口。

“怎么啦?”万尼亚生气地问道,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

“就是想问,你在幻想什么?”柯里亚胆怯地说。

“噢,原来你问的是这个!”万尼亚拖腔拿调地说。

他静静地坐到一块石头上,用手抱住双膝,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某个目标。柯里亚又问他:

“你到底在幻想着什么呢?”

万尼亚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向柯里亚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把柯里亚整个儿打量了一下说:

“咳,关于各种各样的事。最好的,就是某种可耻的事。无论人们怎么欺负你,”万尼亚说,“无论你多么狠,只要你重弹老调,你就会把所有的恶都给忘却。”

“弹手风琴?”柯里亚追问道。

“我把这称为重弹老调,”万尼亚解释道,“只是很可惜,这手风琴不能长久地弹。”

“不长久?”柯里亚既惋惜又好奇地再次追问道。

“你很快会疲倦的。”万尼亚说。

他不知怎么地突然躺在石块上,以一种倦怠的、睡意朦胧的眼神直视自己的前方。

“咳,说到底,你究竟在幻想着什么呢?”柯里亚执拗地问道。

万尼亚讥讽地冷笑了一声,耸了耸肩膀……

就这样,远远地避开世人,两个孩子在这交流着他们那奇怪的幻想,谈论着世间的残酷和心中热烈的激情……

他们的脸蛋儿也被那幻想燃烧得火红火红……

万尼亚沉默了片刻,接着开始聊起了另一件事。

“有一回,我一连三天什么也没吃,”他说,“父亲无缘无故狠揍了我一顿。我可是恼火透了,我想,你们等着瞧吧,我可要吓唬吓唬你们。于是,我就不吃东西。”

“你怎么能这样?”柯里亚圆瞪着他那双信赖别人的眼睛,问道,“那你又怎么能做到呢?”

“肠子饿得直翻腾,”万尼亚讲述着,“家里人真吓坏了,又给我一顿鞭打。”

“后来怎么样呢?”柯里亚问道。

万尼亚皱了皱眉,紧紧地攥起拳头。

“我没有坚持住,”他阴沉地说,“饱吃了一顿,已经饿得全身发软了。我狼吞虎咽地猛吃……据说,如果不吃饭只喝水,人还可以活三个星期,但如果不喝水那就得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明天起我们不吃东西。”万尼亚很快地说。

于是,他那双透明的、亮晶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柯里亚。

“好吧。”柯里亚无精打采地说,仿佛是用别人的嗓子在说话。

“你可别骗人。”

“咳,哪有的事。”

暖风刮来,夹带着青苔与蕨藤、针叶与松脂的气味。柯里亚微微有些头晕,令人倦怠的下意识控制了他的身心。他突然间记起妈妈来了,但她仿佛显得非常遥远,因而柯里亚想起她时也无动于衷,他的心中不再有往日每想起妈妈时激起的那种温情。

“母亲会发火的,甚至气得脸色发紫,”万尼亚平静地说,“但是如果她大发雷霆,那我就往森林跑。”

突然,他以完全不同的、充满生气的、快乐兴奋的声音说:

“我们在这儿锳过河去吧,水是清凉的。”

万尼亚的父亲,伊凡·彼得罗维奇·泽列涅夫,从专业上讲,是学法律的,从其品性上看,他可是个下流胚。他在部里工作,每天坐早班火车赶去城里上班,晚上常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是个有着棕红色头发、身体健壮、快乐而卑劣的家伙。他的思想,他的语言都庸俗透顶。他似乎从未有过自个儿的真面孔,也似乎不曾有过任何真实可信的东西。在与他人交谈时,他不知为什么总要频繁地向对方身上最不可言传的部位使眼色。他时常用他那副假嗓子哼着歌剧中的流行小调,他戴的戒指上镶嵌着一颗假宝石;他戴的领带上也用佩针别着一颗人工宝石。在口头上他是热爱自由的人,他喜欢重复那些响亮的词句,并抨击当局。在公务中他则是一流地奴颜婢膝、逢迎谄媚、甚至有点卑鄙。

他们家的午饭总是吃得很晚。午饭后,泽列涅夫喝啤酒,他也给万尼亚喝。万尼亚像大人一样喝酒。这一回,父亲在饭桌上问:

“万卡,你为什么非要与那个有洁癖的小死鬼在一起玩呢?”

“胡说什么!”万尼亚粗鲁地回答道,“连跟人家结识一下也不行,这是什么新规矩!”

万尼亚的粗鲁一点也不使他的父母生气。他们甚至都未发现儿子的粗鲁。他们习惯了。况且,他们自己就这么粗鲁。

“人家来告状,真应付不了哇!”父亲解释道,“你干吗给他香烟?他母亲来告状了。况且我这儿,老弟,也是有损无益:要供应此地所有的孩子抽香烟,也买不起呀。”

“他完全不是小死鬼,”万尼亚说,“他只不过刚开始学。也许会走得很远的。而主要的是,他身上有我喜欢的东西。他是很听话的。”

“你倒不愧是我们家的斗士。”父亲自豪地说。“就应该这样,老弟,要时刻努力占上风。人们,老弟,不过是大牲畜而已,”泽列涅夫以一种异样的自鸣得意的神气说,“同他们用不着客气。如果你一旦把那些温情滥用在他们身上,他们就会活活咬死你、啃掉你。”

“那还用说。”母亲说道。

“谁是强者,谁就正确。”父亲继续着他的训导,“为生存而斗争。这一点,我告诉你,老弟,乃是伟大的规律。”

泽列涅夫抽起烟来,不知为什么又对万尼亚使了个眼色,这是他的习惯。此刻,他也并未考虑,究竟是什么使得他必得使个眼色。万尼亚请求:

“给支烟。”

父亲立刻递给儿子一支烟,于是,万尼亚也以那种镇定傲慢的神态抽起烟来,就像他刚才喝酒时一样。母亲生气地嚷开了:

“嘿,两根烟枪都冒烟啦。”

“老弟,我们到花园去。”父亲说道。

这一夜,柯里亚没能很快入睡,一种奇怪的激动折磨着他。他想到万尼亚跟他讲述的幻想,于是,万尼亚的幻想就引诱着他也去做那种幻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早上,柯里亚请求妈妈允许他今天什么东西也不吃。起初,妈妈很不安。

“你哪儿不舒服?”妈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