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太炎：“肩头伊尹谁能任，脚底鸱夷未了心”(2)
3.“同志”间的恩怨
在如李鸿章所言“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近代中国，站在时代前沿、置身刀光剑影之下的学术大师章太炎，是那个时代我们无法回避的核心人物。但章太炎以他“章疯子”的个性，被“交友遍天下”的章士钊认为是天下“最难交”的三人之一（另外两人是陈独秀和李根源）。
1897年1月，正值而立之年的章太炎应主持《时务报》的维新派先锋梁启超之召，到上海任《时务报》撰述。在时务报馆任职的3个月内，性情傲岸的章太炎与小他5岁的梁启超，一起在报上发表文章，宣传维新变法的政治主张。
章太炎与梁启超合作不久，就暴露了彼此的思想差异。一次，章太炎问梁启超孙逸仙是何人。梁启超答说此人志在推翻清政府，不过是陈胜、吴广之流而已。章太炎闻言，反驳说，但能主张革命，其他可不论。
另外，虽然他们都宣传维新变法，但实质上差异却非常大。梁启超在文章里主张的是变法强清，而章太炎宣扬的则是先排满，再维新。
不久，一生狂傲的康有为自封圣人，其门下弟子纷纷捧和。对此，章太炎公开予以抨击，将康门弟子视为追腥逐臭的苍蝇之类。于是引发“康党”共愤，终于有一天，康有为弟子们殴打了章太炎。章太炎愤然返回余杭。尽管一年后，章太炎与梁启超恢复了通信，但彼此的感情却已经有了些许障碍。
1898年8月，维新失败后，章太炎与梁启超四处避难，书信来往增加。1899年6月，在梁启超等人邀请下，章太炎到日本，结识了孙中山。
与抱定推翻清廷的孙中山初次见面后，章太炎认为孙中山有些地方不够实际。
章太炎在东吴大学任教期间，全面批判梁启超和康有为的改良派，宣传仇满论。章太炎到上海后，与刘师培等人相识，并结为至交。
章太炎因为“苏报案”被判入狱期间，康梁与孙中山两大阵营发生决裂，孙中山等人在东京成立同盟会，创办同盟会机关报《民报》鼓吹推翻清廷。章太炎出狱不久，即被孙中山派人迎接到日本，随后加入同盟会，主持《民报》笔政，开始与梁启超在政治上正式决裂。此后，相互之间口诛笔伐，论战不休，章太炎本人在同盟会中的地位和影响逐渐提升，成为仅次于孙中山和黄兴的人物。但在同盟会中时间一长，各种内部矛盾也不断产生。章太炎与孙中山之间的误会也开始逐渐增多。
1906年3月，日本接受了清政府的请求，决定驱逐孙中山出境，并开除与革命党有关系的39名中国留日学生。是年6月，孙中山与胡汉民、汪精卫等人离日前，得到了一笔日本政府和日本友人的赠款，孙中山为补充军费，把大部分赠款带去了南洋。
对于孙中山私下接受日本人赠款，后又将大部分捐款拿走的做法，章太炎与张继、宋教仁、谭人凤、白逾桓等人都很有意见，因为当时报社经费十分紧张。
一天，章太炎把悬挂在民报社内的孙中山像取下来，写下“出卖民报之孙文”等字样，寄孙中山。
待由孙中山在南方发起的黄冈起义等连续失败后，因为每次起义孙中山都不在国内，而是由黄兴亲自指挥的，引起同盟会的许多人的不满。1907年，章太炎把忘年交刘师培叫到日本。不久，章太炎与张继、陶成章等人一起提议罢免孙中山的同盟会总理职务，推举黄兴担任。黄兴推辞并予以调解。同年9月，孙中山从日本购买枪支弹药，运往广东。运送途中，章太炎、宋教仁等不知道哪里获悉这批武器质量问题很大，于是急电建议停运另购，于是，这批武器在辗转途中被日本当局发现后扣留。孙中山因此认为章太炎泄露了机密，贻误了战机，开始对章太炎心存芥蒂。
由于经济压力，对革命悲观的章太炎想去印度出家学佛，出于旅费需要向张之洞提出借款，被端方利用。于是，章太炎派刘师培回国接洽借款事宜，刘师培回国后，即被端方收买，背叛了革命。随后，刘师培将章太炎与张之洞、端方私下交往之事公之于众。章太炎因此遭到同盟会的怀疑。对于刘师培的变节，章太炎曾在致刘师培的信中，进行了自我批评：“非独君之过也。”
1908年10月，《民报》被日本政府封禁，并且附加罚款。章太炎气急交加，病倒在床，因为无法筹齐款项，他只好给孙中山去信、发电，希望孙中山能够帮助他解决一时之急。章太炎前后催请孙中山约有10余次，均未得答复。于是，章太炎派陶成章亲自赶赴南洋去要。陶成章到了新加坡后，就听说孙中山领导的云南河口起义又失败了，正在忙着处理善后事宜。陶成章也不管这些，他找到孙中山后，一见面，就要求孙中山为他筹款五万余元，让孙中山一时难以筹齐。但陶成章以为是孙中山不肯出力，于是提出请孙中山开具介绍函，他亲自去筹款。拿着孙中山介绍函的陶成章，仍未能筹到款。
陶成章回到东京汇报了筹款的情况，章太炎听后非常生气，当众大骂孙中山，说他不配为盟长。黄兴见状劝情绪激动的章太炎和陶成章等人以革命为重，章太炎觉得黄兴在袒护孙中山，对黄兴产生不满之情。
因为未能及时上交《民报》被罚之款项，日本人抓捕了章太炎，准备让他服苦役。见此，章太炎弟子鲁迅（曾加入过光复会）、许寿裳等凑钱把老师赎了出来。
而就在陶成章筹款失败时，章太炎又听闻东京街头出现了汪精卫撇开他秘密出版的一期《民报》续刊，以及孙中山一再出面为《中兴日报》集资等消息。
这些更让章太炎怒不可遏，于是撰写《伪＜民报＞检举状》，对孙中山、汪精卫等进行攻击，指斥汪精卫等《民报》复刊为非法，一面印成传单，派人四处散发，一面在东京登报公示。
1909年9月，章太炎与陶成章、宋教仁等人利用时机，根据同盟会总理四年改选一次的规定，以川、广、湘、鄂、江、浙、闽七省同志的名义，向同盟会提交了一份《宣布孙文南洋一部之罪状致同盟总会书》，罗列了孙中山“残贼同志”等“罪状”共3款12项，掀起第二次倒孙风潮，要求免去孙中山的总理职务，并开除出会。
对此，黄兴极力进行抵制。黄兴在给孙中山的信中保证：“至东京事，陶等虽悍，弟当以身力拒之，毋以为忧。”并将章太炎说成是“神经病之人，疯人呓语”。黄兴、吴稚晖（曾与章太炎为爱国学社时同事，但因为“苏报案”等事，二人相互关系一直很紧张）等人旋即发起攻章浪潮，将章太炎和陶成章骂作“满洲鹰犬”、“革命党之罪人”。1910年1月，黄兴发表《章炳麟背叛革命党人之铁证》，骂章太炎为清政府特务、革命党之叛徒。
1910年2月，章太炎、陶成章宣布重建光复会，总部建在东京，彻底与同盟会决裂。章太炎虽为会长，但权力实际掌握在筹备光复会独立已久的副会长陶成章手中。
光复会分离了出去让孙中山深为不满，孙中山遂于当月将南洋、美国旧金山等地的新立的同盟分会改为“中华革命党”。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章太炎从东京致电陈其美，表态愿与孙中山回国一道图谋统一之策。孙中山回国后，亦以一句“不过偶于友谊小嫌”，尽释前嫌。孙中山聘章太炎为总统府枢密顾问。在聘函中，孙中山评价他“撷百家之精微，为并世之仪表”。二人重逢后，相谈甚欢。不久，刘师培在四川被抓，章太炎立即奔走营救，总统府、教育部分别致电四川，指令保护。是年11月，他结束了长达5年的流亡生活，带领一众门下弟子，自日本神户坐船回国。对于章太炎的归来，代表同盟会立场的《民立报》不仅于16日发表了章太炎“回国返沪”的消息，而且极为友好地宣称：“章太炎，中国近代之大文豪，而亦革命家之巨子也。”
1912年1月14日，被梁启超誉为“坚苦刻厉”的“今之墨子”的陶成章被暗杀后，黄兴急电保护章太炎。章太炎认为此事应与孙中山有染，于是攻击陈其美的同时，也捎带了孙中山。5、6月，以激进著称的同盟会员戴季陶以笔名“天仇”在《民权报》上发表一系列文章，从《哀章炳麟》、《该死的章炳麟》、《杀》到《章炳麟非人》、《水性扬花之人妖》等，持续不断地对章太炎破口大骂。
《民权报》之所以对革命元老章太炎恨之入骨，主要原因有两条：其一，章太炎“运动各界排斥同盟会”；其二，认为章太炎投靠袁世凯，并且在袁面前“力诋孙、黄”，是“阿权”“朝东暮西”和“伪诈百出”。
其实，袁世凯窃据大总统后，章太炎与梁启超等都一度被其蒙骗，将拯救中国的希望寄托在这位窃国大盗身上，为之出谋划策，做了一些和孙中山的主张背道而驰的事情，如孙中山主张中华民国在南京建都，章太炎被袁世凯欺骗，力主在北京建都。章太炎的背道而驰，遭到了于右任等同盟会成员的攻击。
不久，刘师培投入袁世凯阵营，鼓吹复辟，被袁世凯任命为参政院参政，拜上大夫。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被刺后，章太炎、孙中山、梁启超等均认识到了袁世凯的狼子野心。章太炎毅然辞去东三省筹边使一职，梁启超则撰写讨袁檄文，并指示弟子蔡锷回云南发兵讨袁。二次革命爆发后，章太炎执意冒险入京，要与袁世凯当面论理，“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最终被软禁达三年之久。在章太炎被软禁期间，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他在给妻子汤国梨的信中写道，“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当时章太炎他在七尺宣纸上篆书“速死”二字。
章太炎希望自己死后能与刘伯温地下为邻，以示敬仰。便写信给青田人杜志远，托他与刘伯温的后代商量，表达自己葬在青田刘伯温墓旁的愿望，刘家的后人同意了章太炎的请求。为自己选定了墓地后，章太炎手书“章太炎之墓”五个字，打算死后刻在自己的墓碑上，写完后寄给杜志远，便只求“速死”了。幸运的是，不久袁世凯称帝失败，太炎先生重获自由，亲选墓地和手书墓碑一事便作罢。
在袁世凯就任大总统的这段时期内，孙中山曾盛赞章太炎为“革命先觉，民国伟人”，还曾与黄兴、蔡元培等人一起出席了他的婚礼。
袁世凯死后，章太炎尽管在政治主张上继续与孙中山、黄兴等人分分合合，但彼此的私人友谊却是重归于好了。1916年10月31日，黄兴逝世后，章太炎在其追悼会上送挽联曰：“无公乃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1924年，孙中山在北京病重期间，章太炎亲自开出医方，托人带去。1925年3月，孙中山逝世后，章太炎赶往孙宅，参与治理后事。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章太炎自命“中华民国遗民”，拒绝承认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为国旗，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国民党迎孙中山灵榇至中山陵安葬时，章太炎写下的墓志铭，也未被蒋介石采用，只在墓碑上刻下“天下为公”四字。
1927年前后，章太炎与素有怨隙的吴稚晖依然交恶，章士钊曾在他们之间进行调停。在吴稚晖成为蒋介石的红人后不久，蒋介石制造中山舰事件，纂夺北伐军领导权，攻占长沙。章太炎发表《讨蒋介石》通电反蒋：“蒋中正为赤俄之顺民，奉赤俄之政策，叛国反常。”
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大屠杀后，多次痛骂过蒋介石的章太炎被指名为第一号学阀，遭到国民党当局通缉。此后，晚年的章太炎与梁启超一样，逐渐放弃政治生涯，埋首书斋，还原了书生本色。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临终时交代子孙莫做汉奸。病逝之前，曾回信给被他通电执行“自绝于国人，甘心于奴隶者”不抵抗政策的蒋介石，要他基于爱国主义，为了抗日必须容共。
4.章门弟子
章太炎是近代杰出的革命家，也是在学术上很有造诣的著名学者。他在经学、哲学、文学、语言学、音韵学、文字学等多方面都有建树。
章太炎一生有两个比较集中的讲学期，一是1908年至1911年流亡日本期间，二是晚年退出政坛在无锡、上海、苏州等地教学。但其弟子最有成就者大多为日本的那批学生。曾被他晚年自信地戏封的几个弟子（封黄侃为天王，吴承仕为北王，汪东为东王，钱玄同为翼王，朱希祖为西王），也都是在日本期间收入门下的。
虽然章门弟子没有一个能全面继承章太炎衣钵的，但章太炎的革命性或者说是“叛逆性”，却被他的大多数弟子继承了。
下面我们选几个章太炎最具代表性的弟子简单叙述一下。
1908年10月，在留日青年学子的要求下，章太炎在东京成立“国学讲习会”，教授国学。鲁迅与周作人、陈大齐、康宝忠、钱玄同、钱家治（钱学森之父）、刘文典、汪东、朱希祖、沈兼士、马幼渔、许寿裳、黄侃等慕名前往听讲，成为章太炎弟子。
章太炎与黄侃
章太炎与弟子黄侃，国学造诣都很精深，他们的学问被世人尊称为“章黄二学”。
1905年黄侃经湖广总督张之洞推荐，进入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此后，黄侃与章太炎住在一幢楼内，但他并不认识住在楼下的章太炎。一天夜里，黄侃站在窗台上解小便，被楼下开着窗户正在看书的章太炎痛骂，黄侃不但不认错，反而予以回骂，经人劝阻双方才罢休。第二天，黄侃得知昨晚骂他的是大名鼎鼎的章太炎后，主动道歉。二人就这样成了朋友。不久，黄侃向章太炎请教怎样学习国学，章太炎给他推荐了几位国学学者，同时表示有机会自己也可以指导他。不料黄侃听后，当即就给章太炎叩头行拜师礼，成了章太炎门下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