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脉(5)
海滩的事布劳尔没搭嘴。他有一回为一部有关北喀斯喀特的影片撰写了解说词,以《美丽的亚美利加》为背景音乐,他自己低缓柔和的声音慢慢流出,他谈到,这些山脉,是自然世界硕果仅存的缩影,在那里,我们还能“盘桓流连,去看,去听,去体认,去理解”。解说词继续说道:“没几处留下了。还在的,是我们的全部家当,是我们子孙的全部家当,是我们子孙的子孙的全部家当。我们给它们多少安全,它们就只有多少安全。”当时他的头脑中,大概就在想着这些吧。最后他开口了:“坑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任何地方开矿都有人反对,”帕克说道,“我们到哪里去弄所需的铜呢?”
“去内华达,亚利桑那-秉翰大峡谷。”
“也有人反对。”
我们小心绕过了几堆新鲜的粪便。布劳尔说他认不出是什么粪便。帕克说:“这是熊的。”
一缕水柱,时续时绝,从普拉默山东麓飘然而下。由于没什么别的特别的参照物,我们就朝它走去。
“这个绝景是国际级的。”布劳尔说道。
“即便如此,但只要有铜在下面,开采的压力就会持续。”
“那好,到了我们必须要用铜来替代黄金时,我就放弃。其他的,让我们的子孙去决定吧。我想,他们的决定是不开采。”
“一开矿,矿区当然不可能再是荒原了——脑筋正常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帕克说,“会有许多人,许多机器设备。还要放炮炸山。当然会有垃圾,废土尾渣。可是你得到了铜,这会增加国民财富,我认为还会提高生活水平。所有这些怎么也不可能影响到冰川峰。”
“这个矿将影响到整个地区任何一个想来看一眼冰川峰的人。美国最后一片最为壮观的荒原地区将被搞得满目疮痍,就像蛆在吃苹果一样。不只是一个坑而已,还有垃圾堆、沉淀池、尾渣、粉碎厂、机械维修、电站、百吨大卡车。上帝!整个气氛都会变了。现在荒原的保护者都不得不用气氛这种抽象的词汇了,但事实就是如此。人怎么进来出去?机器怎么进来出去?公路?铁路?”
“当然,所有这些都将计入成本。”
“那好。冰川峰大荒原我的定价就是一百亿。远远不止这数,这只是表面的。根本没法估价。美本身的价格从来没人真正估算过。看那座山!再造一座同样的山要花多少钱?”
谈话突然停住了。在我们的面前,一段尺把长的镀锌铁管戳出地面。铁管不过七点五厘米粗细,可是至少在我看来,在这完全想不到的地方看到这根铁管,它似乎在向整个荒原区投射某种权威,似乎这就是铜矿本身。铁管旁标明这是肯尼科特第三钻位。帕克解释说,这应该打入地下一百六十多米,从管内取出的岩心直径大约也要有两厘米粗。取出的岩心不仅会表明在这个钻位是否有铜存在,还能说明斑岩的密度。在世纪初,如果铜矿石中的铜含量没有2%或3%,那就会放弃。目前,只要有0.7%的含量就要开采。我们坐了下来,围着铁管坐成了一个圈。我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袋花生、葡萄干和巧克力等零食,我们打开了各自的零食袋,边吃边看着这根铁管,一根孤零零的铁管。在它的周围长满野草,金凤花豌豆花夹杂其间,丝毫不受影响。
“这下面的储量是世界总储量的百分之几?”布劳尔问道。
“我不知道,”帕克答道,“肯尼科特还没告诉我。”
沉默。唯一的声音就是风声和山上小瀑布的声音。随后布劳尔开口道:“我们还不知道下面的储量。”
“不错。”
“如果你们从0.7%开始开挖,一直挖到0.35%——就算在这个含量水平时仍有经济可行性,这就是说谁也不知道这个坑到底要多大。”
“是这样。”
“在有限资源的地球上,传统经济发展理论早晚要完蛋。”
“没其他出路。”
“我们一定要想一个办法让它停下来。我想一种新观念离我们不远了。”
帕克脱下了帽子,理了理头发。“我希望你的乐观态度能维持下去,我是悲观主义者。”
“我只能抱乐观态度。这样我还能干点事。不然的话我只能去开个华夫饼干店了。”
在所有布劳尔咽下肚里的东西中,他最喜欢的是添加利金酒和生奶油草莓酱华夫饼干。
“铜影响着国际收支平衡,”帕克继续道,“我们是铜的纯进口国。”
“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又来了,你说的意思就是你愿意降低生活水平。”
“说得太对了。”
“那你就是在增加城市贫民窟的问题。”
“降低一点生活水平和贫民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布劳尔说道,“有一件事我们可以做,至少可以马上做,就是停止用铜皮包屋顶。”
“这不是一个很大的量。主要还是铜线。”
“大量的铜做了硬币。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就是铜和镍压成的。”
“是。我们可以不要它们。”
“我们可以用铝币。”
“铝币脏得要命,”帕克说,“很恶心。”
“好吧,这么说吧,我情愿在硬币上打个洞也不要在普拉默山上打洞。在这片荒原里开矿更恶心。”
“矿一定会开的。人口压力不可抗拒。”
“人口太多,就意味着污染。”
“我同意。我同意这至少是个现实的大问题。”
“两个孩子以上的家庭应该抽税。”
“这点我也同意。没有人口控制,其他都免谈。”
“你有几个孩子?”
“三个。你呢?”
“四个。”布劳尔坦白道。
他们都看着我。
“四个,”我说道。
医科学生满怀兴趣地看着我们。
“到2000年全球人口就要达到七十亿,”帕克说道。
“这个假定是错的。人口专家做了这样一个估计,我们大家就认为反正不可避免了,就听之任之,推波助澜让它发生。”
对于这种自我实现式的预言,布劳尔的态度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反感,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他根本不相信社会学家用这种外推法得出的任何结论。
“印度?非洲?你见到数据了吗?”帕克追问他。
“我想马上就会有一次瘟疫。”
“那又怎么样,与此同时,人口压力无法抗拒。”
“中央公园和阿迪朗达克就没受什么影响。”
阿迪朗达克是州内也是联邦最大的国家公园。主要是由于几个布鲁克林大学的环保活动家的努力推动,在1892年建立的。他们在纽约州的州宪法中加入了这样一个保证条款:“该森林保留地得永久为放荒林地。”
帕克戴上了帽子。“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阿迪朗达克下面有一个钛矿。”
在铁管的周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从这里取出过铜矿岩石。我们离开了。我们的眼光四处搜寻泛绿的石头——有点像动物觅食。平缓的山坡草原一下子被崖壁边缘所切断。绝壁之下,是普拉默山泉形成的溪流。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崖壁上一步一步往下挪。帕克用力挥动着他的地质锤,似乎不完全是由于他的怪癖。每当他砸到什么东西,我们全都转过头去,好像我们都在等着他一锤砸开冰川峰大荒原的密室。下到一半时,他把一块书本大小的淡灰色的石头一劈为二,并仔细地观察刚受到阳光照射的剖面。
“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矿脉痕很清晰。我们已经在矿区了。”
“就是没铜。”
“这里不会有。铜是水溶的。它渗出后会下沉。不过这一片可以确定就是矿区。”
“我们找得到铜矿砂吗?”
“可能吧。谁知道。”
我们朝着小溪一步步往下,小溪曲水回流,清澈见底,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的滑石三五其间,迎水面浪花飞溅,好一幅游鱼戏水景象。两点五米高处的一块滑石上,一挂清泉直泻而下。我们在那里停下。抬头望着高处我们开始下坡的那个地方,帕克说道:“我们要关在这里了。我可不想再从这里爬上去。”我们的想法是,涉水过河,然后绕着山坡上那些被称为矿工脊的土坑前行,这些土坑就是在露天矿还只是三米来深的那个时代的那些小矿主们留下的。
布劳尔灌满了他的塞拉俱乐部的水杯并递给了帕克,后者道了声谢谢,一饮而尽:“如果你放一根铁钉在里面,两年之后回来,我想,等着你的是一根铜钉。”
“海水里有铜吗?”我问他。
“非常少,”帕克答道。
“哈里森·布朗认为海水是一个可行的铜料来源,”布劳尔说,“大家都认为他是未来资源方面的专家。”
“这可得看你问谁了,”帕克说道,“无论怎么说,我可以断言他绝不会认为海水里有那么多铜。”
一位医科学生问:“谁是哈里森·布朗?”
帕克和布劳尔解释,布朗是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地理学家。他相信针对日渐稀少的自然资源的解决方案其实就在于能源。矿藏无处不在,关键是我们要找到可资利用的能源和提取技术。举例来说,仅仅在一点六立方公里的海水里所含有的锰,就比整个冶金工业历史中所有已采掘出来的总量更多。按布朗的说法,山上的花岗岩中就可以提取铀。因此,布劳尔语带调侃地说,内华达州的塞拉山脉整个就是个合成矿,我们只要从一头开始慢慢往前采掘,采光整个塞拉山脉,直至内华达荒山和加利福尼亚果园之间的大山全都变为沙土平滩,连成一片。
我谈到西雅图有一位环保人士曾告诉过我,肯尼科特公司可能会使用的一种提取铜的方法。就是在我们站立的这块地方将一个原子弹放到普拉默山中,把大山炸开并使碎片堆积在苏雅特河谷,然后用超大量的化学溶液把铜滤出来。
“犁头析铜法,”帕克说,“不会把山炸开的。这个说法太过了。地表基本上看不出什么。不过,他们也做不成。因为他们没法控制爆炸的方向。他们就只能炸出一个圆筒来。可是大多数矿脉不是筒形分布的。它们会带一个弧度。原子能爆炸只能走直线。”
布劳尔说:“如果布朗能从一块花岗岩石里就搞出那么多东西,那么从混凝土里起码也能多少搞出点名堂来。就让他从英巴卡德高速公路开始。”
有一回我和布劳尔驾车横穿摩加伐沙漠,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中,为了能排遣寂寞,我就问布劳尔他能不能搞出个短短的地名单子来让布朗去那儿做他的研磨工作。果真有个地方可以为布劳尔所接受,开挖这样一个超级矿的话,那会是哪里呢?“摩加伐沙漠,”布劳尔脱口而出,随后他陷入沉思。布劳尔的儿子凯恩,当时也坐在后座。凯恩插嘴说:“他憋住了。不会有几个的。他什么都想要。”这个名单连短都谈不上。布劳尔开始审视在他周围的摩加伐沙漠,他注意到那些形状怪异有点像用水管搭建起来的约书亚树,地面上纵横交错的裂隙,那些长年风化形成的沟沟坎坎。“我收回,”他开口说道,“形态各异,蛮好看的。”
在溪流的水底,我们又看到了另一根镀锌铁管。这根铁管是成四十五度角斜着打进地里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儿有铜。除了这根铁管之外,能说明有人在这里活动过的,还有周围几个被卵石挡在水中的开裂了的汽油罐。一定有直升机把钻头运来,再满载岩芯样品飞走,那些黑绿色的可能含铜的岩芯。我注意到帕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我自己也开始跛行。即便是想要回到土路上,我们也还有一长段路要走,更不用说要到今晚计划的宿营地,名闻遐迩的绝景——倒影湖。倒影湖悬岩环绕,一池如镜。所在位置,又恰好将冰川峰尽收眼底。她不仅反射,似乎还放大了冰川峰的倩影。因为要兜一个大圈子,帕克不大想去。可是布劳尔感到这个湖不能错过。同时,我们还得沿着矿工脊找铜矿的踪迹,而这部分,又正是最难走的地段。植被浓密,无路可循,岩石遍地,洞穴处处。矿工脊整个地形十分险峻。很明显,一路上都得手脚并用。帕克努力沿着比较好走的路,慢慢前行往下坡走去。他一面把缠在一起的树枝弄开,一面不时锤击旁边的岩石。不知怎么的,我们两人与其他人分开了一段路。我们高声喊叫,听他们也在喊。他们远远在我们后面,还在高处。我们停下来等他们。
“布劳尔现在住在房子里,不是吗?”那丝讪笑又浮上了帕克的嘴角。我也咧了咧嘴。我告诉他有一次我在斯卡斯代尔听到一位听众告诉布劳尔,他实在应该穿兽皮住岩洞。
我想起了布劳尔的家。房子高高的建造在柏克利校园旁的山上,紧贴陡坡。这是一个结构简单、红杉木造的房子。虽然称不上大,但也占满了布劳尔的那块地。那块地是布劳尔在战后建房潮初起的1946年买下的。他在一个信壳上画了他见过的某幢房子的草图,让承包商为他也造一幢——是他小区的第一幢。基本没什么前院,只是小小的一块水泥地,布劳尔用来停放他的沃尔沃车和大众小巴。后院是一块泥地,这是布劳尔室外的私人领地,有三千平方米左右。这是热带丛林的微缩版,种满了植物,枇杷、柠檬、海棠、杏树、桃树、山茶树。从布劳尔房子的前窗远眺,旧金山海湾一览无余——金门大桥、海湾大桥、游艇半岛码头、白城、如果没有马路对面那根高高的电话线杆,整个景色无疑将更为摄人心魄。可是那根电杆就立在正对面,四五个方向的来线缠绕钩挂在一起,就像半空中的一团乱麻,一团巨大的铜线乱麻。
“是,他确实住在房子里,”我说。
我们听到布劳尔和那两个医科生踏过乱草向我们走过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