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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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狩猎愉快(1)

Good Hunting

作者/[美]刘宇昆 翻译/李兴东

夜晚,天空中挂着半个月亮,不时响起一声猫头鹰的啼叫。

商人夫妇以及所有的仆从都被打发走了,大宅子里安静得瘆人。

我和父亲躬身藏在庭院假山后面。透过假山的孔隙,我可以看到商人儿子的卧房窗户。

“乔姜啊,乔姜,我的乔姜……”

害了相思病的年轻人小声呻吟着,形容可怜。他已经神志不清,为保安全被我们绑在床上。但父亲留了一扇窗户,让哀怨的声音穿过稻田,被风带到远方。

“你觉得她真的会来吗?”我小声问道。今天我刚满十三岁,这是我的第一次狩猎。

“会来的。”父亲说,“狐妖无法拒绝被她媚惑的男人的呼唤。”

“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彼此吸引?”我想起了去年秋天来村子演戏的戏班子。

“不尽然。”父亲说道,却也说不出个缘由,“这不是一码事。你只管记住这个就行。”

我点了点头,似懂非懂。但我记得商人夫妇来向我父亲求助的情景。

“太羞人了,他还不到十九岁啊!”商人哀叹道,“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还会被那东西下了咒?”

“狐妖相貌妖艳,姿色超群,年轻人被蛊惑不足为奇。”父亲说,“大学士王徕也曾经和一只狐妖共处三天三夜,后来还中了状元。贵公子只是需要些指点。”

“求道长救救他!”商人的妻子躬身恳求,宛如啄食的母鸡,“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可就再没有人肯为他说媒了。”

狐妖是偷取人心的妖怪。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面对它的勇气。

父亲温暖的手掌按着我的肩膀,我镇定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拿着燕尾剑。这是先祖刘邺将军铸造的宝剑,已经传了十三代,经由数百名方士作法加持,斩杀了无数妖魔。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霎时间一切陷入黑暗。月亮再次露出来时,我几乎惊叫出声。

那一刻,院子中央站着一个我平生仅见的绝世美人。

她披着皂色的绸缎,裙带飘飘,纤腰素裹,衣袖盈风,面色如霜,乌黑的长发披在腰间。恍惚间,我觉得她是从戏班子挂在戏台周围的那些唐代美人图中走出来的。

她环顾四周,一双明眸在月光下映出水色。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眼中满是忧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很可怜,无比渴望博她一笑。

父亲轻轻碰了碰我的后颈,我猛地从幻觉中醒过来——他告诫过我狐妖的能力。我脸红心跳,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只盯着她站的位置。

商人的仆从每天都会牵着狗在院子里守夜,防范狐妖。今晚的院子空空如也,她站在那儿犹豫着,担心中了陷阱。

“乔姜!是你吗?你来找我了吗?”商人儿子急切地呼喊,一声高过一声。

狐妖闻声转身,向卧房门走去——不,是飘过去。她的步伐轻盈无比。

父亲从假山后纵身跳出,手执燕尾剑,直奔狐妖而去。

她闪身避过,仿佛脑袋后面长了眼睛。父亲来不及收招,燕尾剑刺入了厚实的木门,发出一声闷响。他试图拔剑,但一时间拔不出来。

狐妖瞥了父亲一眼,转身向院门冲去。

“小良!别在那儿傻站着!”父亲大喊,“她要跑了!”

我捧着装满狗尿的陶土罐追上去。按照计划,我应该把这些秽物泼到她身上,让她无法变成狐狸逃走。

她转头对我笑了一下,“真是个勇敢的孩子。”霎时间,一股奇异的香味将我包裹,如春雨后绽放的茉莉。她的声音像冰糖荷叶粥一样甘甜,我恨不能听上一辈子。手里的陶土罐直往下坠,我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快!”父亲大吼一声,他已经从门上拔出了剑。

我沮丧地咬了咬嘴唇,这么容易就被迷惑,怎么当一个除妖人!我揭开封盖,将陶土罐里的秽物泼向她后撤的身影。但我竟然生出了不该弄脏她衣裙的奇怪念头,这让我颤抖的手和胳膊不听使唤,只有少量的秽物溅到她。

不过这已经够了。她咆哮起来,比狗吠更响亮、更刺耳,竟然让我后颈汗毛倒竖。她转过头,冲着我嘶鸣,露出两排雪白锋利的尖牙。我战战兢兢地退了一步。

泼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变形,已经显露出狐狸的脸:没毛的鼻子,尖尖的、愤怒抽搐的耳朵。她的手臂也变成了前肢,朝我挥舞着锋利的爪子。

她已经不能说话,眼睛里凶光凌厉。

父亲举剑从我身后冲上去,准备刺出致命一击。狐妖转身撞开院门,逃走了。

父亲紧追不舍,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我。我羞愧难当,也跟了上去。

狐妖脚下生风,银色的尾巴在田野里留下一道荧光。但她的身体还保留着人形,不如四条腿的狐狸形态跑得快。

离村子一里开外,我和父亲看到她闪身滑进了一座破庙。

“你去庙子后面包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我进大门逮她。如果她打算从后门逃跑,你知道该怎么做。”

破庙后面杂草丛生,庙墙已经部分坍塌。我刚跑到,乱石堆中就迸出一道白光。

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我克制住恐惧,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一番追逐后,我将那东西逼到了一间僧舍的墙角。

我正要把剩下的狗尿泼上去,却发现它比刚才的狐妖小得多。这是只小白狐,体型和狗差不多。

我把陶土罐放在地上,猛地扑了过去。

狐狸在我的身下挣扎。它体型虽小,力气却大得出奇,我几乎按不住它。搏斗的时候,我感觉指缝间的皮毛变得越来越滑,摸起来像皮肤。身下的躯体也在长大、伸长,我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

突然,我发现自己正环抱着一个全身赤裸、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孩。

我惊叫一声向后跳开。女孩缓缓站起身,从稻草堆后面拖出一件丝绸袍子穿上,高傲地看着我。

不远处的庙堂传来咆哮,然后是重剑砍到桌子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低吼,伴随着父亲的咒骂。

我和女孩对峙了一会儿。她比去年戏班子的女角还要好看——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女子。

“你追我们干吗?”她质问我,“我们又没有妨碍你。”

“你母亲魅惑了那个商人的儿子。”我说,“我们要救他。”

“魅惑?明明是他缠着我娘!”

我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上个月的一天晚上,那个商人的儿子偶遇了母亲。她当时被一个养鸡人放的陷阱困住,为了逃命,不得不变成人形。他正好看见她,便迷上了。

“她喜欢自由自在,不想和商人的儿子有什么瓜葛。可是一旦有人爱上了狐妖,无论相隔多远,狐妖都能听到他的呼唤。男孩的哀号搅得我娘心神不宁,只能每天晚上都去见见他,让他安静一会儿。”

这和我父亲说的大相径庭。

“她诱惑无辜的书生,吸取他们的元气为己所用。那商人的儿子都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他病成那样,是因为庸医给他用了有毒的药物,想让他忘记我娘。如果不是我娘每晚造访,他早就没命了!还有,别再用诱惑这个词。男人爱上狐妖,和爱上世间其他女子无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而出:“这两者是不一样的,我知道。”

她冷笑:“不一样?我可是看见了你刚刚看我的眼神。”

我的脸一阵发烫,“不知羞耻的妖精!”我捡起陶土罐,她站着没动,脸上依然挂着不屑的笑。最后,我还是把罐子放了回去。

前门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重击,接着是我父亲获胜的高呼和女人凄厉的尖叫。

女孩脸上的不屑变成了愤怒,接着转为惊恐。她眼中的神采暗淡下来,变得了无生气。

父亲又低吼一声,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小良,小良,结束了!你在哪儿?”

眼泪从女孩的脸颊滑落。

“把庙子搜一遍!”父亲接着喊道,“她可能有个崽儿,我们要斩草除根。”

女孩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良!你找到什么没有?”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近。

“没有!”我紧紧盯着她,“我什么都没发现!”

她转身逃出僧舍。片刻后,我看到一只小白狐跳上残破的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清明节,属于死者的日子。我和父亲带上酒食去给母亲扫墓,告慰她阴间的灵魂。

“我想在这里待会儿。”我说道。父亲点点头,独自回家去了。

我小声地向母亲道歉,希望她不要怪罪我,然后拾起带给她的蒸鸡,独自走了三里地,来到山的另一头——那座破庙。

嫣儿跪在庙堂中间,不远处就是父亲五年前杀死她母亲的地方。她现在将头发梳成一个圆形的发髻。这是女子行笄礼的发式,她成年了。每年清明、重阳、中元、春节这些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们都会见面。

“我给你带了这个。”我把蒸鸡递给她。

“谢谢你。”她小心地撕下一只鸡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嫣儿向我解释过狐妖为什么住在靠近人类村落的地方。她们喜欢人类的事物,包括我们的语言、服饰、诗词和故事。另外,还能时不时收获一份来自正人君子的真挚爱情。

但她们毕竟是猎食者,在狐狸的形态下才是最自由的。自从她母亲出事,嫣儿再也没有靠近过鸡舍,但她仍然很想念鸡肉的味道。

“狩猎如何?”我问道。

“不大好。”她说,“打到过几只百岁蝾螈和六趾兔,我总是吃不饱。”她咬下一块鸡肉,嚼了几口,咽了下去,“而且我现在变形也有困难了。”

“很难变成人了吗?”

“不。”她把剩下的鸡肉放在地上,小声地为她母亲祈祷了一会儿。

“我是想说,我现在要变回原形越来越难了。”她接着说,“打猎的时候得变成狐狸,但有几个晚上我完全做不到。你们的生意如何?

“也不景气。蛇精和恶灵不像前几年那么多,就连自尽的怨魂也变少了。至于跳尸,这几个月我们都没有碰到过。父亲已经开始为钱发愁了。”

我们也很多年没有再对付过狐妖了。可能嫣儿给它们报了信,让它们远远躲开。说实话,这让我多少好受些。父亲在有些事情上存有偏见,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他。他现在变得焦躁易怒。村民不那么需要他了,他的威望于是与日俱减。

“你想过吗?也许那些跳尸同样被人误解了。”她问我,“就像我娘。”

看到我的表情,她大笑起来,“我在逗你呢!”

我与嫣儿之间的这种共情很奇怪。我们甚至不算是朋友,更像发现了与一般说教不同的世间真相,然后相依为命的伙伴。

她看着留给她母亲的鸡肉,说道:“我觉得这片土地的灵力正在被抽走。”

我也曾怀疑过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不敢说出口——害怕不小心被自己说中。

“你觉得是什么导致的呢?”

嫣儿没有回答。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随后突然站起来,拉起我的手,躲到庙堂佛像后面。

“怎么——”

她伸出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离得这么近,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和她母亲一样芬芳甜美,明媚得让人如沐春光。我感到我的脸开始发烫。

片刻后,一伙人走了进来。我从佛像后面小心地探出头,偷看外面的情况。

天气炎热,这些人应该是想找个遮阳的地方。两个仆从放下藤轿,从里面走下来一个金色卷发的白皮肤洋人。其他几个人带着三脚架、水平器、铜管子,还有塞满了几个大箱子的稀奇物件。

“尊敬的汤普森大人。”一个官员打扮的男子走上前,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使我想起了乞怜的丧家犬。“您请歇歇脚,喝点凉茶。今天这些人本该去上坟,被叫来干活实属不易。请等他们拜拜佛,免得神明怪罪。我保他们之后会更加卖力,计日功成。”

“你们这些中国人的毛病就是一直迷信。”洋人说话的腔调很奇怪,但还是能听懂,“记住了,香港到天津的铁路,是大不列颠在华的要务。如果日落前赶不到博头村,我就扣你们的工钱。”

我听过一些流言,说满洲皇帝打了败仗,朝廷不得不让出各种权力,包括花钱让洋人修铁路。但这些事离我太遥远,我没怎么上心。

官员连连点头称是,“尊敬的汤普森大人,您说的都是对的。但是,可否劳烦您听我一句话呢?”

那恼人的洋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有些当地的村民对修铁路的事很担心。他们觉得这会切断地脉,坏了风水。

“就像人要吸气一样。”官员做了几个呼吸的动作,耐心地向洋人解释,“地下藏着灵脉,一般与河流、山脉和远古的道路并行延伸。这些灵脉让村落兴盛,也滋养一方神灵和珍禽异兽。您就不能听听风水先生的意思,把这路线挪一挪吗?”

汤普森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理由。你要我把铁路从最高效的路线上挪开,免得惹你们那些土神仙生气?”

官员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嗯,在那些修好铁路的地方,确实发生了许多不详之事:有的人破了财,有的死了牲口,家里供的神仙也不灵了。和尚和道士都说是铁路惹的祸。”

汤普森大步走到佛像面前,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在佛像后面缩起身子,紧紧攥着嫣儿的手,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

“这东西还有法力吗?”汤普森问道。

“这座寺庙已经多年没有住持了。”官员说,“但这尊佛像依然被人们供奉。村民说拜它很灵验。”

紧接着,我听到一声巨响。庙堂里响起一片惊恐的吸气声。

“我刚刚用手杖敲断了你们佛祖的手。”汤普森说道,“你看到了吧,我既没有被雷劈,也没有遭什么天谴。所以说,它只是一尊泥塑,充填了一些稻草,再涂上廉价漆料。这就是你们被大英帝国打败的原因!你们本该用铁来修路,用钢来造武器,却在这里崇拜泥巴做的雕像。”

这一次,没有人对铁路路线提出异议了。

这伙人离开之后,我和嫣儿从后面走出来,盯着佛像的断手发呆。

“世道变了。”嫣儿说,“香港,铁路,洋人带来的能传话的黑线、会冒烟的机器……还有更多新玩意儿,我经常听茶馆的说书人说起。我觉得这就是灵力消失的原因——一种更强的魔法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