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大国崛起
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我们说的话,让世界都认真听话。
——台湾少女组合S.H.E:《中国话》,2007年
《大国崛起》热议的背后,无疑洋溢着一股喷薄欲出的“大国情结”。很多人也许没有看过这部专题片,不过仅仅这4个字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在年初,很多经济学家就已经预言,到年底,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将不出意外地超过德国,成为美国、日本之后的全球第三大经济体。《新闻周刊》国际版总编辑法瑞克·扎卡利亚在《未来属于中国吗?》中用肯定的语气说:“中国的崛起不再是一个预言,它已经是一个事实。”便是在这样的热烈氛围中,中国人开始变得自信起来,传统文化成了新的时尚。一档讲述中国传统文化的电视节目《百家讲坛》成为最受欢迎的深夜节目,主讲“三国”和《论语》的易中天、于丹迅速蹿红,成为全国知名度最高的大学教授,他们的图书是书店里最热销的畅销书,他们每到一地都受到明星般的追逐。连台湾的一个少女组合S. H. E也用一首《中国话》来作为年度新碟的主打曲,她们唱道,“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我们说的话,让世界都认真听话”。
▲《大国崛起》
一个让世界都认真聆听的国家,应该保持怎样的“大国心态”和展现怎样的“大国责任”,这还是我们需要学习的。接下来发生的这条新闻便很让人思考。就在中央台的《大国崛起》成为热点的同时,这家电视台的一位主持人却引发了另外一场争论。1月12日,中央台英语主播芮成钢在自己的博客上发出呼吁:“请星巴克把在中国故宫里的店撤掉。”这条博客在两天内被点击超过50万次。星巴克的这家咖啡店是2000年开张的,“隐身”在故宫古色古香的大殿一角,历史上这里是“九卿朝房”。它是星巴克在中国面积最小的连锁店之一,经营面积仅十几平方米,狭小的空间里总共只有一张靠窗的条桌、五把椅子。芮成钢认为,星巴克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饮食文化的代表符号,故宫里的星巴克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糟蹋,并“已经在西方上层社会传为笑柄”。为此,精通英语的芮成钢还以个人名义向星巴克总裁吉姆·唐纳德发出抗议书。
芮主播的抗议很快得到了热烈响应。在3月份的全国两会上,一些人大代表以“玷污了中国传统文化”为由,联名提议关闭这家咖啡店。路透社记者引用黑龙江省人大代表、中泰合资黑龙江正大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姜鸿斌的话说:“星巴克应该立刻从故宫里搬出去,不能让它继续玷污中国传统文化了。只要它在故宫里多待一天,就对我们的文化多一分挑战。”7月13日,故宫星巴克店停业撤离。由芮成钢发动的这场传统文化保卫战大获全胜。不过,“保卫者”们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是,在星巴克撤出后,如果游客,特别是每年人数高达160万的外国游客要喝一杯咖啡,那该怎么办呢?于是,最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在星巴克撤出后的两个月。9月21日,一家名为“Forbidden City Cafe”(紫禁城咖啡店)的咖啡店又在“九卿朝房”悄悄开张了。
▲故宫里的星巴克
在2007年,除了要把星巴克赶出故宫的中央台主播芮成钢之外,还有一个人差点成为“民族产业保卫者”,他就是娃哈哈集团的宗庆后。
4月2日,《经济参考报》以《宗庆后后悔了》为题,披露宗庆后对11年前签署的合资合同追悔莫及。他表示,“由于当时对商标、品牌的意义认识不清,使得娃哈哈的发展陷入了达能精心设下的圈套”。他同时指责达能集团有垄断中国饮料业的事实企图,并为此呼吁社会公众“保卫民族产业安全”。4天后,宗庆后在新浪网接受在线访谈,九成以上的网民赞同与达能解约,宗庆后大受鼓舞。法国达能方面则迅即做出反应,指责宗庆后在过去几年里一直在搞“体外活动”,先后设立了61家游离于合资母体之外的非合资企业,这些由宗氏家族掌控的“体外”项目规模及经营业绩甚至超过了合资企业。达能中国区总裁范易谋颇为动气地说,要让宗庆后在诉讼中度过余生。
双方火药味十足,很快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宗庆后宣布辞去董事长职务,娃哈哈员工和经销商相继发表了几份义和团式的公开信,甚至还有员工在召开董事会的五星级酒店门口拉横幅抗议。而达能则向瑞典斯德哥尔摩法庭提起国际诉讼。
如果从娃哈哈的产权演变来透视,这场“离婚官司”的时代逻辑清晰可见。20年前,宗庆后用自己卖练习簿和棒冰积攒的钱办起了一家工厂,然而受体制所困,他不得不戴上一顶集体经济的“红帽子”,在后来的岁月中,他所做的事情就是把这家企业再“洗”回成自己的。1996年,他通过与达能的合资先是完成了第一次产权重组,后者出资4500万美元收购娃哈哈51%的股份。继而在1999年的产权清晰化运动中,宗庆后设法让政府同意把国有资产的54%转让给他和他的团队,其中他个人拥有29.4%的股份。在此之后,宗庆后开始大规模地设立“体外公司”,这些企业的产品使用的都是合资公司所拥有的娃哈哈品牌。2006年年底,达能对他的这种行为提出抗议,并提出要终止使用娃哈哈品牌,要么把“体外公司”卖给达能。宗庆后不从,随即以“保护民族产业安全”为名敲响了对抗的战鼓。
娃哈哈与达能的舆论大战是这年上半年最热闹的财经新闻。这场眼看将被点燃的“娃哈哈保卫战”没有得到主流财经媒体的呼应。很多财经人士认为,饮料行业已是一个完全开放的竞争性领域,国家保护已无必要,宗庆后试图悔约,缺乏必要的契约精神,而他企图挟民族主义狂热达到自己商业的目的,则更不应该支持。更有记者在细致的调查中发现,宗庆后及其妻女早在数年前就持有外国护照。从1998年开始,宗庆后及其家族在境外悄然设立11家海外离岸公司,并以它们为主体发展了数十家非达能合资企业。也就是说,如果宗庆后能够把娃哈哈品牌从达能手中夺回,就“资本血缘”而言,也与民族产业无关。
▲宗庆后和范易谋
一直到年底,宗庆后与达能的这场“离婚官司”仍然尘埃未定,充满种种的变数。它让人们看到了中国式商业的种种变通与曲折,也展现出不同利益所有者对政策与环境的利用与角斗。
对于崛起中的大国来说,需要调整的除了心态,还有责任。
这年“五一”黄金周到太湖旅游的游客发现,不少区域的水面漂着一层绿膜,最厚的地方像覆盖了一层绿油漆,有的地方漂浮着大片死鱼。专家解释,这是蓝藻暴发。蓝藻是一种原始而古老的藻类原核生物,常于夏季大量繁殖,腐败死亡后在水面形成一层蓝绿色而有腥臭味的浮沫。到5月29日,受蓝藻暴发影响,江苏省无锡市大批城区居民家中自来水水质骤然恶化,气味难闻,无法正常饮用,超市中纯净水被抢购一空。蓝藻事件震惊全国。蓝藻泛滥,完全是工业污染所致。太湖沿岸化工企业林立,污水排放没有监控,造成太湖水呈现严重的富营养化,平均氮、磷含量均高于标准10倍以上。近两年,太湖流域工业和生活污水年排放量达53亿吨,而污水处理率仅为30%左右,污染物总量已远远超过流域水环境承载能力。《中国青年报》记者在江苏省宜兴市周铁镇采访时看到,这个总面积仅有73.2平方公里的小镇,最多时有三百多家化工企业。记者在太湖边看到的景象是:湖边大约一二百平方米的范围内,都被蓝、绿、黑、灰等颜色覆盖,湖面散发着一股恶臭,有些地方看不到水面,都已经凝固成块,如同粪坑一般,上面停留着不少苍蝇。3艘渔船停靠在岸边,但很显然早已派不上用场。湖边倒也有不少芦苇,但芦苇的茎部已经被蓝绿色的污染物染上颜色。偶尔有几只水鸟从湖面飞过,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不得不飞向远处。
▲村民打捞太湖蓝藻
太湖之祸仅仅是中国水体污染的一个缩影。7月,环保总局副局长潘岳沉痛地透露:目前水污染已经逼近危险临界点,全国七大江河除了干流因水量大水质尚可之外,大小支流几乎全部坏死。国家花费10年时间、巨额投资的努力和成果已被后来流域内的重新污染所抵消。潘岳说:“如果不有效地治理水污染,我们恐怕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完成之前,就将面临严重的社会和谐问题。”
再放大了看,水体污染又是环境恶化的一个缩影。在持续高速发展的同时,高污染与高能耗成为大国崛起中两个令人尴尬的伴生物。世界银行的一份报告称,在全球20个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中,中国占16个。伴随着经济的成功,环境污染的严重程度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这家国际组织直言不讳地说:“没有哪个国家曾在垃圾制造方面经历过如此大规模、高速度的增长。”上年,英国《独立报》记者查尔斯·沃克在一篇题为《醒来吧,闻一下碳化物的味道》的报道中称,中国一年排放的二氧化碳比整个欧洲排放的还要多。如果从太空中看,北京和上海的位置是大片的含硫云层。在华南地区,广东省的工业污染已经影响到了香港。在过去三年里,香港的能见度下降的天数多了两倍,由于这个因素,40%的企业难招募外籍人士。美国《新闻周刊》则登出了一篇题为《中国输出污染》的文章。记者写道:“多年来,北京的空气像一碗浑浊的蛋花汤……在西方,‘中国制造’是廉价货物的同义词,但是现在这个国家正在输出更为昂贵的产品:环境恶化。酸雨和其他污染物正在毒害中国近1/4的耕地,甚至日本和韩国部分地区的农作物也因受到中国酸雨的侵袭而枯萎。过度伐木和草场退化造成的沙尘暴在北方肆虐,甚至吹到了美国西海岸,如今27%的中国国土正在沙漠化。美国排放的温室气体量位居世界第一,而中国紧随其后,已经是全球第二大污染源。”这一年,随着奥运会赛期逼近,北京的空气污染再成国际关注话题。11月,《凤凰周刊》披露,美国奥委会正在考虑是否要为美国运动员配备活性炭空气过滤面罩。文章说:“尽管佩戴面罩参赛的主意将使东道主北京丧失‘面子’,并非好客人的作为,但美国奥委会专家从保护运动员健康的角度出发,没有放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试验。”
高能耗的经济增长模式也面临极限挑战。根据专家计算,我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占全世界国内生产总值的5.5%,但为此消耗的资源量却十分惊人,我们消耗了全球石油总消费量的8%、原煤的40%、粗钢的32%、氧化铝的25%、水泥的48%、玻璃的33%、化肥的30%。由于资源消耗增长过快,我国主要矿产资源的对外依存度已由1990年的5%上升到2007年的50%以上,并且这种趋势还在发展。中国的高能耗成了全球能源紧张的重要因素之一,甚至出现了“中国买啥啥贵,卖啥啥便宜”的怪现象。与高能耗并存的则是能源利用效率的低下,中国火电供电煤耗每千瓦时为379克标准煤,比国际先进水平高67克;大中型企业吨钢可比能耗为705千克标准煤,比国际先进水平高95千克;电解铝交流电耗为每吨15080千瓦时,比国际先进水平高980千瓦时;单位建筑面积采暖能耗相当于气候相近发达国家的2~3倍;载货汽车百吨公里油耗比国际先进水平高出1倍以上;我国现有各类电动机总功率约4.2亿千瓦,运行效率比国际先进水平低10个百分点以上,相当于每年多消耗电能约1500亿千瓦时。
很显然,这是一种难以为继的增长模式。这年秋天,国家发改委安排了5.4亿元国债资金支持98个重点节能项目,国务院还与地方及中央重点企业签订了45份节能目标责任书,同时,新的《节能法》即将出台。英国首相丘吉尔曾言,“伟大以负有责任为代价”,作为一个正在和平崛起中的大国,中国必须认真直面挑战。
这年的中国股市,只可以用4个字形容——“全民狂欢”。这是自1999年之后资本市场的又一场无度盛宴。自上年上证股指突破2000点之后,股市的复苏已成事实,曾经在2月底出现过一次有预谋的大洗盘,紧接着便是一路高歌。在4~9月的半年时间里,股指连连上攻,热点频繁转换,市场价值呈几何级膨胀,市盈率高达五六十倍,甚至成百上千倍的股票相当之多。在这段时间里,新开户股民每天多达30万人,涌进来的这些人不仅有城市白领、理财老手,还有大学生、农民、小商贩、邻居的大妈们。各地的典当行生意兴隆,很多人抵车、抵房、向银行贷款,冲进仍在不断上涨的市场,他们或许连市盈率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一首由杭州女股民创作的网络歌曲《死了都不卖》成为很多人的手机铃声。这首歌是这样唱的:“死了都不卖,不给我翻倍不痛快,我们散户只有这样才不被打败,死了都不卖,不涨到心慌不痛快,投资中国心永在。”到5月25日,沪深两市的开户总数突破1亿户。
8月9日,沪深两市上市公司股票总市值达到21.147万亿元,超过上年21.087万亿元的国内生产总值总量,这意味着我国A股上市公司股票总市值首次超过国内生产总值。如果把香港上市的内地公司市值计算在内,中国股市总市值已经超过日本,成为全球第二。8月23日上午,在万众期盼中,上证指数一跃突破5000点大关,从而实现了中国股市的历史性跨越。在很多交易日,中国股市的成交额甚至超过亚洲其他市场的交易总和。
随着资本市场进入历史最繁荣的时期,中国公司的市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到8月份,中国铝业的市值已经超过全球最大的两家铝业公司市值的总和,深圳万科的市值竟比美国最大的4家房地产公司市值之和还要高出40%。10月16日,全球最大的金融信息提供商彭博社公布数据显示,在全球市值最高的十大上市公司中,中国公司已和美国公司平分秋色,各占4席。其中中国石油排名第二,中国移动、工商银行和中国石化排名依次为第四、第五和第八。这条新闻发布后的20天,中国公司再一次震惊世界商业界。11月5日,中国石油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股价高开,市值达到1.1万亿美元,不仅一举摘下“全球市值规模第一”的桂冠,还将历史纪录整整扩大了一倍,高于紧随其后的埃克森美孚石油和通用电气的市值总和。更令人瞠目的是,以该日收盘价计算,中国石油A股加H股的市值大致相当于巴西或俄罗斯全年的经济规模,远远超出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5个创始成员国的经济产出总和。对于这种高市值现象,国内业界表现出极其复杂的心情。中国石油的表现进一步证明垄断的力量以及股市的巨大泡沫。有人将之与埃克森美孚比较发现,后者的营业收入是中国石油的4倍,而利润率只有中国石油的一半,显然,很难将中国石油的这种赢利优势归结为其竞争力的体现。中国内地股市规模现已超过日本,但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只有日本的60%。这是与中国经济的发展阶段不相称的。透过股市的狂欢,人们看到的是中国经济上升期所伴随的资本躁动,以及非理性的市场繁荣。
便是在这场股市狂欢中,人们仍然绝望地看到,那条灰色的操纵和投机色彩不但没有消失,而且有越来越浓烈的迹象。据中国人民大学金融与证券研究所所长吴晓求的观察,2007年的资本市场进入历史上违规违法行为最严重的时期。他提出了三种值得警觉的行为。一是日益猖獗的内幕交易,他认为当前的市场内幕交易是17年来最猖狂的阶段:“过去内幕交易还是小范围的,现在是全面做这个事情,这将严重损害中国资本市场持续成长的基础和道德底线,要引起足够警觉。内幕交易将会使中国市场慢慢丧失其信心。”二是目无法纪的操纵市场行为非常令人忧虑。三是部分上市公司愈演愈烈的虚假信息披露和大规模增发行为。
吴晓求的这些警告其实一点也不新鲜,人们在2000年就早已听得厌烦了,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年初,*ST宝硕的表演就很能为这种担忧提供最生动的佐证。这是一只神奇的股票,它从2月份起接连走出10多个涨停,每股股价从2.30元升到将近20元,而它被炒热的原因是“这是中国股市中最垃圾的垃圾股”。*ST宝硕是河北保定市一家生产塑料制品、管材的专业工厂,在2006年的年报中,这家企业亏损16.62亿元,并存在逾期贷款、巨额违规担保、大股东巨额占款等问题,2007年的第一季度又报亏7000万元,每股净资产为-4.17元,公司进入破产程序,而且由于股权交易复杂,始终找不到“买家”。就是这么一家公司,因为“它面临破产,而且神秘买家未定,存在重大的想象空间”,因此引起炒家们的追捧。从4月到5月,*ST宝硕连续发布了三份破产风险提示公告,但与之相呼应的却是公司股票一连14个涨停板,股价持续上涨,让人莫名咂舌。
如果说股市的狂热已到了癫狂的地步,那么发生在楼市里的财富传奇则令人无言。
这一年,全国房价延续上一年的上涨态势全面飘红,很多城市都涨了一倍,甚至两到三倍。年初,北京市中心城区的二手房交易价格为每平方米0.7万~1万元,到10月份,已经上涨到每平方米1.6万~3万元。4月,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披露了上海某楼盘房价高扬的真相:真实成本约0.6万元/平方米,开发商最终向消费者发售时房价已抬高到了1.8万元/平方米。开盘当日,消费者漏夜排队领号。8月,杭州市区的一块土地被高价拍卖,楼面地价达到了1.57万元/平方米。消息发布后的第二天,该地块边的一个售价为1.5万元/平方米的楼盘当即跳空提价6000元。房价如此疯狂,连赚到手软的开发商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年初,深圳一家地产业推出160多套别墅,600多户闻讯抢购,近千万元一套的豪宅每两三分钟成交一套。开发商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现在楼盘的利润率已经高到让我们不好意思的程度了。”
10月1日,美国《福布斯》亚洲版公布2007年“中国富豪榜”,一个陌生而年轻的26岁女子成了新一任的中国首富。这个叫杨惠妍的广东姑娘是广东碧桂园创始人杨国强的女儿,她个人净资产高达160亿美元,因此创造了三项纪录:中国第一个资产过千亿元的富豪,第一个不到30岁就成为全国首富、全亚洲最富有的女人。人们还记得,2005年的首富是盛大游戏的陈天桥,其身家为90亿元,不过两年,首富标杆提高十多倍,地产的造富魔力让所有从事制造业、流通业甚至互联网产业的企业家们都黯然失色。
在这张榜单上,前四位均为大地产商,分别是杨惠妍(碧桂园)、许荣茂(世茂集团)、郭广昌(复星国际)和张力(富力集团),前100名中有39人从事地产业。而在早前发布的《福布斯》美国400富豪榜中,排名前十的有6位是来自IT、互联网行业,相比较,这是一张颇有嘲讽意味的榜单。新华社记者在题为《福布斯榜单揭示房地产暴利》的评论中写道:“中国民营经济的发展繁荣并非起步于房地产开发,而是始于加工制造业。为什么制造业出不了多少富豪?显然还是一个行业利润率的问题。”
碧桂园的创办人是1955年出生的广州市顺德区北镇人杨国强,他自幼家贫,据称17岁前未穿过鞋,早年曾放牛种田、做泥水匠及建筑包工头。他平时十分低调,几乎与媒体绝缘,出现在公开场合时亦沉默寡言,穿的西装永远像大一个码。还有媒体记录,他在开会时,喜欢脱鞋、盘腿而坐。他是第一批涉足地产业的私营企业者,1992年就开发顺德碧桂园楼盘,此后多年在珠三角一带发展。碧桂园是一个典型的家族企业,在公司9个执行董事中,8个均为杨氏家族人士,唯一非血缘成员是公司总裁崔健波。此人曾任杨国强老家、顺德区北镇镇长数年,据称“对杨国强的事业发展进行了坚定的扶持和帮助”。2005年,杨国强将所持股份转给1981年出生的二女儿杨惠妍。2007年4月20日,碧桂园在香港联交所上市,按所持股份的市值,杨惠妍一跃成中国新首富。
碧桂园上市后,成为中国市值最高的房地产公司,而在此前的地产界,碧桂园在开发规模及知名度等方面均不是最突出的,而且其财务压力也非常巨大。公司的财务总监曾表示,到2006年年底,企业负债40亿,净负债与股本比为160.1%。然而,尽管如此,它的上市还是受到热烈的追捧,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是全国最大的“地主”。据《中国经营报》报道,到8月中旬,碧桂园土地储备达到5400万平方米,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碧桂园一向最引以为豪的是土地价格低廉,它在上市招股书中便宣称:“我们是中国拥有最庞大和低成本土地储备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此等储备为我们未来的增长和赢利能力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碧桂园的上市保荐人瑞银也在报告中提到,碧桂园所得土地的最低成本,以每平方米计,只有25元。有媒体披露,它在广州增城的项目凤凰城一期土地地价低廉到每亩3万元,而华南碧桂园的地价则是每亩6.8万元。公司招股书表明,在过去三年间碧桂园每年营业额的复合增长为56.5%,而纯利增长则为惊人的141.1%。
地产业的暴利怪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这个产业存在一条罪恶的“灰色产业链”。6月25日,《人民日报》旗下的《市场报》刊登报道称,“四成利润被职能部门吃了”。据一位姓蒋的房地产开发商透露,“我从1992年就开始从事商品房建筑行业。当年每平方米的建筑成本价不过350~400元,房价不过1000~1500元/平方米,建筑成本占房价的1/4,加上土地出让金,房地产成本价格也不过是房价的1/3~1/2。如今建筑成本比原来只涨了100~200元,房价却比原来翻了好几倍,房屋成本只占房价不到20%。”
几乎所有的房地产商均向外宣称“价格上扬”的最大原因是土地价格、开发成本上升。而据这位开发商透露,实际上,土地“招拍挂”没有增加房屋成本,而“暗箱操作”成为房地产商降低成本的主要渠道。“招拍挂”的项目一般分为3种情况。一种是规模较小的项目。在招投标过程中开发商可以通过“内部渠道”了解政府方面的土地价格“底线”“上限”,与有可能参与的同行形成“价格同盟”。由一家公司竞拍下来后,其他公司共同建设,但楼盘销售价格参照周边楼盘价格抬高销售。一种是规模涉及几百亩土地的项目。土地连片开发就需要通过集体“围标”的方式来实现对土地的掌控,开发商往往事先做好评估部门、招投标审委会的“工作”,通过招投标“评估”方式,排挤一些外来的竞争者,通过打压对手、减少竞争压力来降低潜在的成本风险。还有一种是获得规划部门的“风声”,在未来的黄金地段抢先“圈地”的做法。如政府搬迁、城市发展规划等出台前夕,地方政府决策层尤其是“一把手”对城市发展的目标指向,成为开发商趋之若鹜的消息,一有风吹草动,房地产开发商就会连夜“跑马圈地”,因为这时候土地价格最低廉。要获得这些消息、“搞定”这些职能部门,就必须“有酒大家喝”,从楼盘开发中拿出一部分利润,让包括评估、规划、拍卖、土地、政府等部门“分享”。这位开发商对记者说:“我认真算过这样一笔账:一栋楼盘开发下来,成本只占房屋价格的20%,开发商拿到的利润占房屋价格40%,还有40%就是被各种‘灰色开销’吞噬了。”
房地产的放纵和暴富现象,已成为中国社会病态的一个重要体现。新华社出版的《半月谈》杂志发表评论称:“在构建和谐社会的进程中,地产商扮演了增加不和谐因素的角色。”研究华人商业变迁的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主任黄绍伦对《东方企业家》的记者说:“地产商的暴富对整个社会的工作伦理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在过去,你管理一个大工厂,怎么融资、找市场、管理工人,都觉得这是了不起和辛苦的事情,回报和付出是有一定的关系。但地产商似乎不同,究竟他们的成功与付出有一定联系吗?如果没有,我们的工作态度还能维持吗?所以,投机成了影响社会最大的价值观。我们都在困惑着。”
9月,由最高人民检察院主办的“惩治与预防职务犯罪展览”在北京揭幕。据统计,自党的十六大(2002年)以来,中央累计查处严重腐败的省部级以上官员16人,有10人是被不法地产开发商拉下水,而走上不归途导致身败名裂的。
股市与楼市的空前繁荣,意味着在“高速公路”上持续前行了20多年的中国经济又驶入了一个加速度的周期,它带来了多重的社会景象:国家及个人财富的重新分配,中产阶层的空前扩容与活跃,全民投机心态的扭曲,中国公司的市值膨胀,宏观经济的泡沫化加剧等。在过去的30年里,2007年是社会资本最为活跃、财富分化现象最为显著的一年。
股市与楼市的狂暴热浪,几乎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不过,我们还是要留一部分笔墨给实业界的企业家们。在经历了20多年的成长后,他们都走在“缺氧的高原区”,所有的对手都是异国的面孔,而自己的那些经验却好像已经过时。
TCL的李东生正陷入苦战,他在2005年信誓旦旦地要在18个月内实现并购盈利,而事实却是,每一项重组计划都不幸搁浅。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几乎使尽了所有的招数,甚至又像10多年前一样,披着一条彩带出现在商场的柜台前亲自向消费者促销。这个十分注重外形的南方人有时候会胡子拉碴、神色倦怠,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他一直试图保持自己的尊严。2006年6月,他写了一篇《鹰的重生》。他写道:“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它一生的年龄可达70岁。要活那么长的寿命,它在40岁逐渐衰老时必须做出困难却重要的决定。鹰首先用它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其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鹰会用新长出的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一根拔掉,鲜血一滴滴洒落。当新的趾甲长出来后,鹰便用新的趾甲把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5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鹰重新开始飞翔,重新再度过30年的岁月。”这样的描述无疑是惨烈的,在2006年,TCL的净亏损高达18.4亿元,股票戴上“ST”的帽子,面临退市危机,《福布斯》中文版还把他评为“中国上市公司最差老板”之一。2007年5月,李东生不得不关闭了欧洲工厂,宣布重新把重点移回中国市场。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注视着李东生,他会是那只获得重生的鹰吗?
跟TCL相比,联想对IBM电脑业务的并购进展要顺利得多,不过,柳传志的忧患似乎同样深重。这年9月他宣布,从2004年年底至今,新公司的业务已逐步走上正轨,营业额由并购前的29亿美元,提高到2006年的146亿美元,销售数量由418万台提高到1662万台,联想开始淡化IBM的品牌,而独立使用联想ThinkPad品牌。柳传志说,现在中国的整体经济和企业的国际化碰到了很大的难题,最主要的难题是我们对过去30年本土的成功经验,没有得到一个国际的认可和总结。联想并购如果成功,将第一次证明中国人也能管理好一家跨国公司。他还说,几十年,中国企业一直跟在西方管理者后面学“菜谱”,现在也应该一边做一边研究,自己也要会造“菜谱”。他揭示了中国企业家的某种焦虑:作为全球最重要的商业国家之一,中国还始终没有自己的管理思想和商业文化,那将是一件多么耻辱的事情。
海尔的张瑞敏也不轻松。中国家电业几经价格战后,利润已“像刀片一样薄”,利润率仅在2%~3%之间,全行业销售收入增长仅为3%左右。因此,在张瑞敏看来,唯一的出路是实现全球化布局,实现高增值下的高增长。2005年6月,海尔曾经试图以12.8亿美元的出价收购美国第三大家电公司美泰克。在并购的最后一刻,全球最大的白色家电企业惠而浦出手搅局,海尔宣布退出竞购。在2007年的一次访谈中,张瑞敏说,海尔尽管已经是中国第一、世界第四大白色家电厂商,国际竞争力持续上升,但并不意味着与跨国公司的差距在缩小。相反,随着惠而浦兼并美泰克,规模增加到190亿美元,海尔再次被拉开了距离。这位在30年企业史中最具管理思想的企业家说:“海尔目前正处于一个高原区,身处海拔5000米,但我们的目标是8000米,因为对手都在珠穆朗玛峰上,不仅路还很长,最后能否上去都是问题。正是因为国外对手非常强大,我们原来的有效办法可能都不行了。海尔发力于全球布局,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海尔要么通过全球化战略而真正地上去,要么就被人家淘汰。”
华为的任正非在这年迎来了创业20周年,跟过去的很多时候一样,他仍然表现得忧心忡忡。他透露说,华为在过去每年坚持投入销售收入的10%以上用于研发,尤其是最近几年,有超过2.5万名员工从事研发工作,资金投入都维持在每年七八十亿元以上,经过多年艰苦奋斗,至今为止,华为没有一项原创性的产品发明。更让任正非担心的是,它的全球头号劲敌美国思科已经把战火烧到了家门口。2007年年底,思科创始人钱伯斯造访中国,宣布将在今后5年内投资中国160亿美元。这又将是一场怎样的鏖战?
7月8日,对于老资格的民营企业家鲁冠球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这一天是他创业的第38个纪念日,同时,他创办的万向集团宣布成为美国AI公司的第一大股东,万向的海外业务规模首次超过了国内业务,这意味着当年的修车铺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跨国公司。AI是一家很独特的公司,它由美国三大汽车制造商克莱斯勒、福特和通用发起,是专门为这三大公司提供模块装配及物流管理的公司。万向集团作为中国最大的汽车配件生产商能够成为AI的大股东,意味着中国企业开始以资本并购和专业参与的方式,直接“嵌入”全球汽车产业链的核心部位。在鲁冠球位于萧山乡镇的家中,还一直悬挂着那幅汽车的图片,他的“造车梦”到何时会真正实现?
美国20世纪初期的传奇企业家洛克菲勒晚年对友人说:“也许以后别人的资产比我还多,但我是唯一的。”这句话,鲁冠球、柳传志和张瑞敏等人也应该有资格说,因为他们所经历的转型大时代是唯一的。他们起身最早,活得最久,事业做得生龙活虎。然而,商业又是一个用结果来检验过程的冒险游戏,他们必须更长久地活下去。“那些没有消灭你的东西,会使你变得更强壮。”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名言应该可以成为这些企业家共同的生存格言。
8月11日下午3时许,佛山市利达玩具有限公司副董事长、港商张树鸿在自己工厂的三楼仓库内上吊自杀,尸体旁边堆着10多包形态可爱的芝麻街布娃娃玩偶。自杀前,张树鸿在厂区内巡视一圈,并将工人工资悉数结清。他从1993年起自香港到佛山办厂,被员工描述为一个厚道人,个子很高,接近一米八的样子,也很壮实,但皮肤很黑,穿衣服很不讲究,平时总穿一身很旧的休闲服。他对员工很体贴,曾自己贴钱给员工供楼,许多人因此跟着他一干就是十几年。这个玩具商的意外死亡,让“中国制造”的话题再度跳上国内外重要财经媒体的头版。
张树鸿之死起因于9天前。8月2日,美国最大玩具商美泰公司向美国消费品安全委员会提出召回佛山利达生产的96.7万件塑胶玩具,理由是“回收的这批玩具表漆含铅量超标,对儿童的脑部发展会造成很大影响,美国环保组织塞拉俱乐部认为危及儿童安全”。事发前,佛山利达的产量已居佛山玩具制造业第二。一夜之间,这家拥有十多年良好生产记录的合资企业成为众矢之的。在美国舆论的不断声讨下,玩具厂商及其上下游供应、检验链上的疏忽被一一曝光和放大。最终,佛山利达被出入境检验检疫部门要求整改,国家质量监督管理总局宣布暂停其产品出口。利达被迫停产,2500名工人几乎无事可做,张树鸿承受巨大压力,最终一死了之。张树鸿死后三日,美泰第二次宣布,召回的中国产玩具数量增加到1820万件。
在利达事件发生前后,“中国制造”正遭遇到一场酝酿已久的信任危机。3月18日,总部位于加拿大的宠物食品公司Menu Foods发布“召回声明”,因其原料涉嫌污染,导致猫狗宠物死亡,该公司将对旗下80多个品牌的宠物食品进行紧急召回。所有这些食品都是罐头包装或者锡箔纸袋包装,数量约为6000万,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的调查认为,涉嫌污染的产品使用了从中国进口的小麦蛋白粉和大米蛋白粉,其中含有三聚氰胺和三聚氰酸。5月初,巴拿马和多米尼加共和国宣布在中国产牙膏中查出含有二甘醇,因而决定停售中国产牙膏,随后美国、新加坡和日本等国家相继做出停用、停售中国产牙膏决定。6月11日,美国一家轮胎经销公司FTS宣布召回45万条由中国橡胶公司生产的一批轻卡汽车轮胎。据美国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NHTSA)的调查,上年8月,一辆载有4名乘客的货车在宾夕法尼亚州失控撞毁,其中两名乘客丧生,事故原因是该车使用的中国产轮胎胎面脱层。同月,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对来自中国的5种水产品实行自动扣留,并拒绝其入境,称其含有未经批准的兽药残留。美国消费品安全委员会宣布在全球范围内收回150万台中国生产的玩具火车,称其油漆中含有可导致儿童中毒的金属铅。
这些层出不穷的安全事件让中国商品信誉遭到重大挫伤。一些针对“中国制造”的攻击性言论和行动甚嚣尘上,两年前那个宣布“一年内不使用中国商品”的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新闻记者萨拉·邦焦尔尼在这时候出版了《没有“中国制造”的一年》一书。英国《金融时报》评论员乔纳森·伯查尔写道:“书中有大量表达不满的潜台词,这意味着在中国崛起的问题上,本书可能成为表明公众忧虑的又一个指标。”对“中国制造”的谴责成为某些政治人物随手拈来的“工具”,美国佛罗里达州棕榈湾市市长马齐奥梯甚至发布命令,该市政府不得购买价值50美元以上的中国商品,或一半以上部件为中国制造的商品。这个有10.7万名居民的小城市成为全美第一个禁止某一国家货物的城市。正是在这种汹涌的抵制风潮中,玩具商之死把矛盾推到了顶点。对中国商品的谩骂或侮辱式的指责似乎已经不需要理由,这是当今商业世界最诡异的事件之一:谁也离不开“中国制造”,可是每个人都在表达着对它的不满。《金融时报》驻京首席记者雷蒙德·马利德描述了西方世界的矛盾心态:“一方面,西方消费者获得巨大好处;另一方面,西方人大声抱怨廉价中国商品正在让当地人失去工作,让中国得到不容置疑的好处。”
张树鸿死后,玩具召回事件在质量责任人的确定上居然出现了戏剧性的反复。在一开始,美泰公司俨然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公司首席执行官罗伯特·埃克尔特在向美国参议院作证时认定,事故责任完全在于中国承包商。他说:“有人对不起我们,造成我们对不起你们。”然而,中国商务部却在调查中发现,美方宣布召回的玩具绝大部分不是因为制造质量的问题,而是美方标准的突然改变以及经销商的风险转嫁。商务部副部长高虎城介绍,美国玩具公司大规模召回涉及的2100万件玩具当中分为两类情况:一类是属于所用的涂料和油漆含铅超标的问题,这一类大概有300万件,占整体召回数量的14%。造成铅含量超标的原因,既有中方厂家在生产管理中的漏洞,也有品牌经销商在验收环节中的缺陷。第二种情况则是,美方经销商的风险转嫁。2007年5月,美国材料测试协会公布了一项针对玩具材料使用的新标准,中方制造商生产的1820万件玩具是根据之前的出口标准生产的,美方经销商以不符合新标准为理由召回玩具,全部风险及损失则由中方承担。
这一调查结果的出现,让国内舆论再度哗然,中国制造在全球产业链中的被动和被欺压现状毕现无遗。9月21日,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美泰公司为玩具召回事件向中方致歉,并表示所召回的玩具绝大部分是由于美方设计缺陷所致,而不是中国制造商的问题。美泰在声明中表示:“愿意承担这些召回事件的全部责任,并亲自向中国人民和所有收到我们玩具的顾客道歉。”
玩具风波的一波三折及发生在这一年的众多事件表明,发力于1998年前后的“中国制造”在历经10年的黄金成长期后,已经走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十字路口。至少有两个事实让未来的中国制造充满变数。
一是中国制造商已不堪国际渠道商的压榨。在过去很多年里,低廉的中国商品为全球商品的物价平抑提供了巨大支撑,而流通大公司成为其中最大的得益者,它们与中国制造工厂的利益战愈演愈烈。在绍兴、温州等地的工厂,人们看到这样的景象,在一条生产线上悬挂着不同的商标,有些是显赫的国际品牌,有些是国内制造商的品牌,尽管它们都从同样的生产线上被制造出来,但是贴上不同的商标后,身价就会有一倍甚至数倍的差别。品牌的力量在这些车间里展现得残酷而让人感慨,而制造工厂却很少从这种差异中获得利益。一位温州皮鞋工厂的总裁诉苦说:“中国皮鞋的出口目前完全受制于欧美几家大的渠道商,它们对付我们的唯一办法是压价、压价和不断地压价。一双皮鞋,它们只肯给5美元的价格,我们如果要求再高1美分,它们马上就转身到别的工厂去了。那么,制造5美元一双的皮鞋,我们会用怎样的皮料?进行怎样的节约?不就是可以想象的事情了吗?你能够指望用5美元做出来的皮鞋会是质量一等的吗?况且,随着人民币的持续升值,中国皮鞋厂家的出口生意已经成了一块鸡肋业务。”7月,中国最大的袜业制造企业浪莎集团宣布,月底交完最后一批货后,不再接受沃尔玛的订单。这家企业每年向沃尔玛提供500万美元的商品,然而因利润太薄,最终选择了放弃。
二是由于人民币升值及国内通货膨胀的压力,“中国制造”的价格优势第一次出现递减迹象。7月,中国的消费价格指数比上年同期增长了5.6%,这是10多年来最急剧的增长。食品价格猛涨15.4%,由于农业区家畜爆发疫情以及严重的洪水,单是肉类和禽类价格就上涨了45%。而且通胀不仅仅是国内问题,由于中国是世界上很多产品的供应国,中国的成本提高会体现在全世界沃尔玛及其他大零售商的货架上。美国商务部表示,在2007年的上半年,来自中国的进口商品价格上涨了4.1%。这是自美国在2003年开始追踪中国进口商品价格以来增长最快的,而且远高于美国2%的通胀率。上半年,中国出口彩电2255万台,比上年同期下降48%,其原因除了人民币升值、上游原材料成本上涨等因素外,还受到国外专利费上调的制约——由于中国企业欠缺核心专利技术,每出口一台电视机,需缴纳10美元左右的专利费。《时代周刊》在10月底的报道中分析说:“一些人在警告,低价中国产品帮助全世界维持异乎寻常稳定的物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也在接受访问时认为:“中国出口商品价格已经开始上涨,这将促进全球通胀的复苏。”苏格兰皇家银行的中国战略家本·辛芬德费尔则说得很简洁:“在过去10年,中国是通缩势力;在未来10年,它将是通胀势力。”
就这样,关于“中国制造”的话题还将持续。一只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两周后,可能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龙卷风。这样的“蝴蝶效应”正发生在中国与世界之间,而张树鸿就是一个无辜而悲情的受害者。
到2007年,连美国硅谷都已经诞生50周年了。还有几个人记得半个世纪前那家发明了集成电路的仙童公司创建了伟大的英特尔公司的诺伊斯已经去世多年,发明了摩尔定律的戈登·摩尔年近八旬,甚至连永远穿牛仔裤的乔布斯也都肚腩微现,人们崇拜的是更年轻的布林与佩奇,他们创办的Google如日中天。在硅谷创业的华人中,曾经跻身全美十大富豪的王安早被遗忘,年过40的杨致远也好像过气了,最受欢迎的是1978年出生的台湾青年陈士骏。2005年2月,这位计算机天才跟硅谷的其他前辈一样在一个车库里创办了视频网站YouTube,20个月后,Google以16.5亿美元收购了他的公司。
这一年,互联网的光芒明显被狂热的股市和楼市所掩盖,那些动辄上千亿元的市值以及上百亿元的财富身家,让IT精英们有点失落。他们甚至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非要在纳斯达克上市,搜狐的张朝阳便在年初说,他有点后悔到美国上市,“到美国上市是中国互联网的整体悲哀!为了收入、报表,我们整天忙短信、忙无线,整天忙,把网民给忘了”。不过,起得晚却赶上一个好集市的人也有,他就是阿里巴巴的马云,他的公司11月在香港上市,成为市值最高的中国互联网公司。
作为全球最大的电子商务公司,阿里巴巴为600万中小企业提供外贸交易的平台,它让无数不懂外语、没有出过国,甚至不知道任何国际贸易知识的中小商人找到了国际买家。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中国制造”最重要的推动者之一。2004年,马云创办从事C2C(电子商务中消费者对消费者的交易方式)业务的淘宝网,在两年时间内战胜全球最大的同业公司eBay易趣,取得了75%的市场份额。2005年,阿里巴巴成为陷入困境的雅虎中国的实际控制人,使得自己从一个技术应用型公司变成了掌握一流技术的公司。为了解决网络支付的信用难题,马云还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叫作“支付宝”的第三方支付工具。它以阿里巴巴为交易的担保中介,从而解决了资金欺诈的问题,也让自己间接地进入了金融服务领域。2007年的阿里巴巴看上去是一个体系庞大而面目不清的帝国,马云决定把已经实现盈利的电子商务项目拿出来,在香港联交所上市。马云显然选中了公司上市最为合算的时候。股市的结构性泡沫意味着公司股价的普遍高估,而阿里巴巴同时具有中国和互联网两大概念,在此时筹资,无疑会占到相当大的便宜。
尽管如此,阿里巴巴上市的火爆景象还是让人吃惊。对于投资者来说,它最大的魅力是无穷的想象空间,阿里巴巴的股票遭到“哄抢”,中国台湾最大企业鸿海的郭台铭、美国思科的钱伯斯等都成为第一批投资人。在国际配售部分,阿里巴巴获得了1800亿美元的认购,相当于186倍的超额认购。在散户公开认购部分,冻结资金4500亿港元,超额认购逾259倍,打破了港股发行的历史纪录。其疯狂景象连《经济学人》杂志都开始提问:“阿里巴巴是否是中国.com的泡沫?”在10月底的一则报道中,这家英国杂志认为:“该公司最大的财富也许是他的创始人马云,马云在公众眼中是个有魅力、善言辞并懂得利用媒体的人。他拥有大胆的想法,怀有巨大的市场目标,以及对商业的敏感,这都使他吸引了人们众多的眼球。”根据它的计算,如果阿里巴巴的融资目标实现,其市值将达到90亿美元,相当于其每年利润的100倍。而出乎《经济学人》预料的是,狂热比它想象的还要大得多。11月6日,阿里巴巴挂牌上市,当日收盘较发行价上涨192%,创港股当年新股首日涨幅之最,市值达1996亿港元,竟相当于三大门户网站、盛大和携程五者市值之和,一跃成为中国互联网业首家市值超过200亿美元的公司。公司的市盈率达到惊人的300倍,如果以2006年的业绩来比较,市盈率则近1000倍。马云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领导者,他在上市当日的高管会议上宣布,三年内,阿里巴巴要做市值1000亿美元的公司,成为全球前三大互联网公司。一位参会的高管说:“我当时就蒙了。”不过,回忆8年前他在杭州城郊那间漏水的住宅里的宣示,谁敢说这位小个子的前英语教师不会在未来创造新的神话?
阿里巴巴在香港的高调上市,为2007年的中国互联网世界涂上一道最浓烈的色彩,似乎宣告了一个新的“应用之年”的到来。在过去的15年里,互联网在中国从无到有、肆意成长,终于自成一体,并渗透到了经济生活的每一个细胞。尤其值得骄傲的是,在这个世界里,本土企业几乎在所有的领域都击败了各自的国际对手,这在其他行业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完胜场面,甚至连Google这样的公司都无法幸免,它在中国的市场占有率还不到竞争对手百度的一半。另外一个很奇异的事实是,凡是被国际公司收购的企业都前景堪忧,搜索领域的3721被雅虎收购后不复存在,B2C领域的卓越被亚马逊收购后一度陷入低迷,C2C领域的易趣则在被eBay收购后遭到淘宝的重击。
更令人充满期待的是,在60年代出生的马云、张朝阳、李彦宏和70年代出生的丁磊、马化腾之后,“80后一代”已经鸣鼓而起——康盛世纪的戴志康(1981年)、PCPOP公司的李想(1981年)、MaJoy的茅侃侃(1983年)、畅网科技的陈曦(1981年)、海川传媒的高燃(1981年)、163888翻唱网的郑立(1982年)——那些括号里的出生年份仿佛是一个骄傲的宣告。当这个国家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来到人世,现在却已经开始颠覆所有貌似强大的东西,这是天生的全球化的一代,是生来就与互联网“无缝对接”的一代。他们成长在一个开放的家庭和社会,没有经受过意识形态的煎熬,没有传统的羁绊与包袱,更没有产权制度的困扰,他们比所有的前辈商人都要幸运,他们看上去一个个前程远大。不过,他们即将面临的挑战和灾难也是前所未有的。他们的时代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意大利思想家马基雅维利在五百多年前就告诫说:“追求梦想的人们啊,已经付出就要准备付出更多。”所有的商业故事其实都符合一条规律——就如同发生在这部企业史中的每一个悲喜故事那样——伟大都是熬出来的。
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的岁月中,如果中国要诞生世界级的伟大公司、出现取得世界性声誉的中国企业家,互联网也许是仅有的领域之一。
9月,担任18年美联储主席、上一年刚刚退任的格林斯潘出版了他的回忆录《动荡时代:新世界中的冒险》。这位81岁高龄的“金钱老人”将全球重要的大国进行了一一的评说。他称老牌的欧洲强国英国“应该会发展得好”,拥有雄厚能源储备的俄罗斯“应该彻底恢复法制以进一步发展”,在重工业及IT服务业表现抢眼的印度有“巨大潜力”,自1991年之后宏观持续低迷的日本则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力量”。此外,他一改说话模棱两可的习惯,对美国和中国经济进行了一次清晰的对比,他对前者的未来表达了担忧,同时预言后者将在2030年成为美国最主要的竞争者。他说:“中国如何进一步拥抱全球市场将决定全球经济的命运。”
格林斯潘的观点代表了西方的主流声音。的确在很多方面,与崛起的中国相比,美国的前途更为莫测。在国际事务上,它不但在伊拉克战争的泥潭中难以拔足,还与另一个中东大国伊朗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张。在国内,即将到来的2008年总统选举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切政策都成为选举的工具。这年春天,一场金融危机突然降临。3月,全美第二大次级抵押贷款机构新世纪金融公司宣布濒临破产,从而引爆了空前的次级债危机,众多金融机构损失惨重。受其拖累,全球重要股市纷纷狂跌,在8月份的两周里,市值蒸发超过2万亿美元。汇市亦波动剧烈,欧盟、日本政府相继出手救援,华尔街的五大投资银行全数损失惨重,其中,美林证券董事长、花旗银行董事长、贝尔斯登银行总裁相继引咎辞职。到年底,全美有三成贷款户因无法还贷而陷入家庭危机。在新技术的创新上,以硅谷为代表的创新力量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有专家预言,几乎所有重要的互联网技术都已经发明殆尽,随着应用时代的到来,美国经济的火车头效应将持续下降。
即使是在财富的累积效应上,美国人似乎也遭到了挑战。自1995年以129亿美元登顶《福布斯》富豪榜之后,比尔·盖茨一直没有跌落过。在过去的12年里,只有软银孙正义的资产在1999年的网络泡沫期短暂地超过了他,不过只有10来天的时间。可是在2007年,比尔·盖茨连续两次被人超越,8月期的美国《财富》杂志报道,墨西哥电信巨头卡洛斯·斯利姆的个人财富已达到590亿美元,这个数字超过了比尔·盖茨的580亿美元。斯利姆是墨西哥的电信垄断者,他的公司价值占到墨西哥股市市值的1/3,其家族财产等于墨西哥国民生产总值的5%左右。到了11月,据英国《独立报》报道,由于近来印度股票市场火爆,该国工业大亨穆克什·安巴尼的财富涨至632亿美元,已超过比尔·盖茨和斯利姆,成为新的世界首富。穆克什的信实工业公司涉足石油、纺织和生化等诸多行业,掌管着全球第三大炼油厂。随着这些新首富的出现,人们开始猜测,他们都出现在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从事的均为政府管理行业或能源产业,这是一种时代的倒退还是商业演变的必然?而这种特点,又会不会在具备了同样财富特质的中国重现?在拥有全球最高市值公司之后,中国有可能诞生下一任“全球首富”吗?
股市之狂热、楼市之飙升、人民币之升值、通货膨胀之隐患、贸易摩擦之激烈以及大国情结之高昂,每每让人想起那句名言,“历史往往是重复的,只是经常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罢了”。人们不由自主地将今日之中国与20世纪中后期的日本相提并论。
▲“穿上了日本和服的自由女神”
从时间表来看,日本复兴的象征性事件发生于1970年3月。当时,世界博览会在大阪举办,全球77个国家蜂拥而至。西方世界承认,“日本已经进入世界经济强国的行列,21世纪将是日本的世纪”。在其后的15年里,日本的国民生产总值增长了450%,日元持续升值,日本楼市与股市空前狂热,1989年,索尼公司买下哥伦比亚影业公司,《新闻周刊》设计了一个著名的封面——“穿上了日本和服的自由女神”,也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日本政治家和企业家合著出版了《日本可以说不》。1990年5月灾难突然降临,东京股市崩盘,楼市泡沫破裂,日本经济从此陷入长达17年的漫长低迷。
▲《经济学人》的熊猫封面
在那段令人炫目的“日本时代”发生的一切可以让今日的中国人看清楚很多事情,比如,为什么美国人老是逼着人民币升值,比如,中国公司开展跨国并购将发生怎样的状况,再比如,中国的股市与楼市到底会呈现怎样的动荡曲线。5月,英国的《经济学人》杂志刊出一个很醒目的封面,它用的是好莱坞电影《金刚》爬上帝国大厦的场景,不过把那只大猩猩换成了大熊猫。这样的创意很自然地让人联想起18年前《新闻周刊》那个著名的封面。这样的对比,充满了太明显的轮回的气息,历史也许不会一板一眼地重复,但是其戏剧性的相似还是令人心惊。今日中国与当年日本,当然不会走一条完全重合的道路,不过正如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中所论证的,自1500年以来,任何一个大国的崛起,在根本的规律上都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