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闯地雷阵
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
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镕基,1998年
1998年3月19日,北京两会。清晨7点,香港凤凰卫视的主播吴小莉就早早地来到人民大会堂找位置,希望得到举手提问的机会。上午10时30分,新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率新政府成员走进记者招待会现场。主持人话音刚落,记者们的手臂就争先恐后地举起来。吴小莉多次举手,都未被会议主持人注意到。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朱总理在回答完几名记者的提问后,突然说:“请你们照顾一下香港凤凰卫视的吴小莉小姐好吗?我非常喜欢她主持的节目。”朱镕基亲民、幽默的表现,让人耳目一新。香港股市当天上涨了三百多点。
吴小莉的问题是:“外界称你是经济沙皇,你喜欢这个称呼吗?”朱镕基答:“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紧接着,他讲了一番慷慨激昂、日后常常被人品味的话。他说:“这次九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对我委以重任,我感到任务艰巨,怕辜负人民对我的期望。但是,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闯“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的形容,将中国改革推向深入的艰巨性表露无遗。朱镕基将任满一届总理,他承诺在这4年内完成三件事情:一是力保人民币不贬值;二是激活经济,启动内需;三是用三年时间让国有企业摆脱困境。
▲朱镕基
力保人民币不贬值是当务之急。自上一年起,金融大鳄索罗斯袭遍东南亚,全无对手,接着他把目光瞄准了中国。中国作为亚洲地区最重要的经济大国,人民币如果“失陷”,将让已经陷入绝境的各国雪上加霜。1997年10月底,世界银行在香港举办年会,索罗斯、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俄罗斯总理丘拜斯等都受邀与会,人民币是否贬值成为年会最敏感而重大的话题。世界银行专门为朱镕基举办了一个专场演讲会。在22日的演讲中,朱镕基郑重表示,“中国将坚持人民币不贬值的立场,承担稳定亚洲金融环境的历史责任”。此言一出,在场的亚洲各国领袖都松了一口气。《远东经济评论》说:“中国第一次在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中展现了经济大国的风范。”
战意正酣的索罗斯怎肯罢手。由于中国对国际资本实施了金融管制,所以他决定袭击与人民币关联度最高的港币。
1998年1月,香港爆发禽流感,有18人感染,其中6人死亡,全港陷入一片恐慌,特区政府扑杀130万只鸡,疫情前后持续半年。就是在这样的动荡背景下,索罗斯对港币的阻击战在8月5日打响,国际炒家们一天之内抛售200多亿港元。香港金融管理局运用财政储备如数吸纳,将汇市强行稳定在1美元兑换7.75港元的水平上。第二天,炒家又抛售200亿港元,金融管理局再次咬紧牙关照单全收。其后6天,炒家继续疯狂出货,多空激战空前惨烈,恒生指数一路狂泄到6600点,比一年前几乎下跌了10000点,总市值蒸发2万亿港元。8月13日,香港政府在朱镕基总理的支持下,携巨额外汇基金进入股票市场和期货市场,与炒家直接对抗,并十分强悍地宣布将“不惜一切成本,一定要将8月的股指抬高600点”。量子基金也不示弱,索罗斯在《华尔街日报》上公然叫嚣:“港府必败。”当时的全球局势对索罗斯似乎更为有利,各地股市哀鸿一片,美国道琼斯股指连连重幅下挫,欧洲、拉美股市受连累,都相继下跌3%~8%。香港一役举世瞩目,如果恒生指数失守,港府的数百亿港元将付诸东流,反之,炒家们将损失20亿美元以上。时任香港特区财政司司长、后来当选第二任特首的曾荫权回忆说:“在决定政府入市干预的前一晚,我把同事们都遣散了,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默默流下了眼泪。政府参与市场是个两难的决定。我既做了这决定,便要坚守原则、接受批评。我们的日子是十分艰难的。但我不相信我们香港市民会输。”
8月28日,多空双方到了决战之日。这一天是香港恒生指数期货8月合约的结算日,国际炒家们手里有大批期货单子到期必须出手。当日,炒家抛盘疯狂,港府照单全收,港市动荡如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成交额创下日成交量的历史最高纪录。下午4点整,收市钟声响起,恒生指数和期货指数分别稳坐7829点和7851点,索罗斯集团一败涂地。曾荫权当晚宣布:在打击国际炒家、保卫香港股市和港币的战斗中,香港政府已经获胜。在两星期的托市行动中,中方投入资金1637亿港元。张五常教授用他惯有的语气评论说:“做衍生工具交易的,没有一家背后有无穷资本支持。假如是那样,你就肯定赢,但也没人敢和你做对家。中国政府在金融大鳄阻击港币汇率时放话力挺,最后那些投机的炒家被吓跑了。”
为了捍卫人民币不贬值,朱镕基其实承担了空前的风险和压力。受金融风暴影响,一向形势不错的出口增长率出现下降,国内商品库存猛增,消费需求严重不振。6月,长江流域又遭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29个省市受灾,死亡4150人,直接经济损失2551亿元人民币。当时,全球舆论几乎异口同声地宣称:人民币如果不贬值,中国经济将举步维艰。然而,朱镕基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中国经济的独立性和独特性。
在当时的局势下,欲扭转经济的下行趋势和消费过冷现状,唯一的出路是目光向内、启动内需。当时全国居民储蓄已高达5万亿元,只要把这部分消费能力释放出来,经济复苏或可迎刃而解。于是,朱镕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策——催热房地产。在过去的几年里,为了防止通货膨胀,他一直对房地产市场有可能出现的投机行为颇为警惕,采取了抑制发展的政策,而如今在他看来,能够让老百姓大把大把地掏出钱来购买的商品,唯有房子了。1998年1月,地产业的标志性人物王石突然接到通知,让他从深圳速赴北京,有中央领导人想要接见他。当他赶到北京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居然是朱镕基总理。王石后来回忆说,“朱总理向我询问了对房地产市场走势的看法”。日后看,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细节。
早从上年开始,国务院已经开始对房地产“松闸”。开春,国家计委和财政部取消建筑行业的48项“不合理收费”。4月28日,中国人民银行以“特急件”的方式将《个人住房担保贷款管理试行办法》发往各商业银行,宣布即日起执行:贷款期限最长可达20年,贷款额度最高可达房价的70%。7月份,又将原来的6%契税、3%典契税和6%赠予契税,合并为3%~5%的契税。这些措施已经逐渐在唤暖市场。到1998年7月,国务院做出重大决定,党政机关一律停止实行了40多年的实物分配福利房的做法,推行住房分配货币化。福利分房政策的取缔,让住房市场化的空间大大拓宽。几乎就在同时,国务院出台《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明确要求“加快建立和完善以经济适用住房为主的住房供应体系”。中国人民银行则颁布了《个人住房贷款管理办法》,规定了住房贷款有等额本息和等额本金两种还款方法,允许商业银行开展住房抵押贷款的服务。为了表示鼓励,央行还特意安排了规模为1000亿元的住房贷款指导性计划。这一系列配套政策的出台,特别是允许住房抵押贷款和取消福利分房两大措施,直接刺激了房地产业的复苏,中国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地产热,无数财富故事在这个领域中演绎。由于房地产业有广泛的关联度,特别对钢铁、水泥等资源性行业有很大的带动性,因而也确实起到了复苏经济的作用。复旦大学教授张军日后评论说:“这个政策是亚洲金融危机之后改善市场需求的转折点,其效应持续10年。消费信贷刺激了家庭的住房需求,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则释放着持续的投资品需求。大量的企业也就是在这之后开始进入投资扩张时期的。由于投资旺盛,整个经济对于上游基础部门的能源和原材料的需求保持了持续的增长,这为大量地处上游的国有企业提供了有利的市场环境。”
在1998年,政策的大拐弯对房地产消费的启动效应竟是那么明显。
▲城市改建
上一年,“万通六兄弟”之一的潘石屹搞“单飞”,他买下位于北京东三环口的红星二锅头厂老厂址,想要开发一个名叫现代城的商住楼盘。他很有创意地想出了一个SOHO的新地产概念,意思是“小型办公,居家办公”,楼盘设计得也很时尚,是当时京城少有的简约风格。为了贷款,他想尽办法找到一家大型国有银行的当地支行行长,酒酣耳热间,行长对他说:“我们有政策,规定不能与私人企业家见面。我们支行在1954年时给私人农户借钱去买驴,结果你知道怎样吗?他们没有还钱。”潘石屹听到这里也明白行长的态度了,一时头大如斗。楼市清淡,SOHO现代城推出后一直销售萎靡,潘石屹特意请来曾经创办过香港最大房地产代理公司利达行,并已转战北京楼市多年的邓智仁出任项目的总策划。邓智仁使尽了百般手段,SOHO现代城的广告和新闻日日见报,但是消费者的心就是热不起来。到1998年11月,邓智仁终于失去了耐心,跟潘石屹大吵一场后,心灰意冷地弃“城”而去。这个月,正是北京房地产销售的淡季,潘石屹在公司内部除了天天喊口号,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新招来。就在这时,“风水”突然变了。从11月20日开始,现代城的销售嗖嗖地上去了,最高的一天,卖了17套,成交额一下子就是3000万元。这离邓智仁弃现代城而去还不到20天。潘石屹们的好日子就这样凭空而降了。
在朱镕基提出的施政承诺中,“用三年时间让国有企业摆脱困境”是最让人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一年,财政部的新闻发言人曾在一次情况通报中公布了一个让人不无绝望的现实:国有企业不得不通过财务报表作假的方式来掩盖现实的窘境。该部对100家重点国有企业1997—1998年的年度会计报表进行了抽查,结果81%的企业存在资产不实和虚列利润的情况。发言人没有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所有的人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出乎所有观察者意料的是,朱镕基竟如期兑现了他的承诺,他采用的办法就是“改革、改组、改造和加强管理”,而实施的战略就是坚决地“国退民进”。
最能体现朱镕基“国退”决心的事例发生在中国的胶卷产业。
就在发表“地雷阵”演讲的5天后,朱镕基签署了一个看上去很疯狂的计划,中国政府同意全球胶卷业的老大美国柯达公司对中国胶卷工业实施全行业收购。根据协议,中国胶卷业的7个企业将全部与柯达建立合资企业,柯达承诺投入10亿美元,并把世界一流的感光技术带到中国,这个轰动国际商业界的协议被称为“98协议”。
柯达的计划萌生于1994年。当年秋天,新上任的柯达总裁裴学德在杭州求见朱镕基,第一次提出这个动议。当时的柯达正陷入空前的灾难之中,这家因发明感光乳剂而百年不衰的老牌公司受到了日本富士的强力冲击。在欧美市场,柯达节节败退,背负了超过100亿美元的巨额债务。当裴学德上任的时候,他的新同事讲了一个正在柯达流传的黑色幽默:柯达与泰坦尼克号有何区别?答案是:泰坦尼克沉船的过程中有交响乐相伴。在中国市场上,柯达同样是一个落后者,富士占据着70%以上的市场份额,如果通过常规的市场竞争,柯达几无胜出的概率。
▲朱镕基与裴学德
因此,当裴学德在风景秀丽的西子湖畔,突然对中方提出“全行业收购中国胶卷企业”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荒诞不经,这是预先没有讨论过的话题,甚至连裴学德的高级随从们都是第一次听说。然而,只有朱镕基不觉得异想天开,因为在他的心里,正盘算着另外一局棋。
如果说柯达的现状是焦头烂额的话,那么,中国胶卷业则算得上是走投无路了。与家电、饮料等行业一样,1978年之后的中国胶卷业改造也是从成套设备引进开始。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各地政府争相立项,相继从柯达、富士和德国的爱克发引进了成套的彩色胶卷生产线,其中,厦门福达与柯达的引进项目投资15亿元,汕头公元与富士的项目费用更高达40亿元。在短短10年内,中国建成了7家胶卷工厂,成为世界上拥有胶卷企业最多的国家。国有企业的所有痼疾都在胶卷业集中地暴露出来:巨额的重复投资,缺乏技术消化能力,市场竞争乏术,机制僵化而管理混乱。到1993年前后,国内胶卷企业全数亏损,行业总负债超过100亿元。面对这样的局面,连治乱高手朱镕基都有点束手无策了。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同样身处困境的裴学德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裴学德的方案是诱人的:“在中国政府改革国有企业的过程中,柯达将带来三样东西,一个是技术,一个是世界级的管理,一个是至少10亿美元的投资。”同时,裴学德的要求是排他性的:“我们请求不要允许任何国外的竞争对手进入中国,因为我们要重组现有的老企业,而它们却可以从头开始建造新的工厂。”
柯达的构想无比巧妙地契合了中国政府对国有企业改造乏术的现实,这让朱镕基在第一时间就下决心冒险一试。他当即同意了裴学德的动议,并承诺亲自督办此事。
柯达方案从一开始就面临两大障碍:一是国内胶卷企业的反弹,二是日本富士的抵制。
将一个重要的产业全数转托于一家跨国企业,这在中国企业史上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做法,且不说各企业早已有不同的合作伙伴,在利益上也是犬牙交错,在市场上矛盾重重,其实这一动议本身,就意味着民族胶卷产业的全军覆没。1996年前后,国内本土企业勃然兴起,振兴民族工业的呼声不绝于耳,柯达方案一时间面临搁浅。1997年3月,中方提出新方案,只将负债最大的福达和公元两厂拿出与柯达合资,并决心“集中精力支持河北乐凯的发展,使其具有竞争力”。
在这个过程中,朱镕基始终是全行业并购的支持者,他甚至因此被人骂成“卖国贼”。在一个视察场合,他说:“有人说,国有比重下降,私营比重上升,会不会把社会主义变了……关键在于经济命脉,至于那些汉堡包、几个胶卷、头发夹子,你搞几个外资,有什么关系呢?”他所谓的“几个胶卷”,自然是针对柯达收购案而言的。
来自市场占领者日本富士的抵制则更是可想而知了,柯达动议明显带有行业垄断的意味,一旦定案,便毋庸置疑地意味着富士从中国市场的出局。然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它在中国竟找不到同情者。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多年的骄横。当年,汕头公元厂以40亿元的巨资从富士引进设备,1993年前后,公元厂发生经营危机,时任广东省省长朱森林带着公元厂的管理层飞赴日本,希望获得帮助。但是他们要与富士领导层会面的要求竟然遭到拒绝,日本人认为,公元厂危机是中国人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朱森林一行在东京干等数日,结果是双手空空、悻悻而回。这个“拒见事件”很快在中国政界和企业界流传开来,让不少人咬牙切齿。因此,当富士试图抵制柯达案的时候,竟很难找到愿意为之出面的有力人士。
1998年3月23日,裴学德在罗切斯特柯达总部宣布,柯达以10亿美元收购中国胶卷全行业的协议定局,华尔街的柯达股票应声大涨。在朱镕基的全力支持下,北京专门成立中央协调小组,由“两委三部”——国家计委、国家经贸委、化工部、轻工部和外经贸部组成,吴邦国副总理任协调小组组长,国家经贸委副主任李荣融具体协调。
在后来的5年里,柯达对收入囊中的企业进行了大手术。它对公元、福达和无锡阿尔梅三厂相继投入上亿美元进行改造,使之成为柯达的全球制造基地,对挽救无望的上海感光、天津感光和辽源胶片三厂则进行经济补偿,将之关停并转,三厂员工都按工龄长短获得了相应的安置费用——按工龄长短计算职工的遣散补偿,是当时流行的做法,一般是每年工龄获得的补偿为500~2000元不等,据《跨越——柯达在中国》一书作者袁卫东的调查,被遣散的一千多名上海感光厂职工获得的最高安置费为7万元。
在朱镕基看来,柯达的表现是让他满意的,因为它解决了国有企业改造的两大难题,即“钱从哪里来,人往哪里去”,尤其是后者。1999年4月13日,朱镕基访美期间在纽约美中贸易委员会的晚宴上说:“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故事,就是当年我会见柯达公司的裴学德,请他的柯达公司到中国来合作的时候,我曾经被人称为卖国贼。但是,经过这两年柯达进入中国大量投资,促进了中国胶片工业发展,因此,那位叫我卖国贼的人已经在最近对我讲,他以前错了……我认为这种让步,对于中美两国都是有利的。”2002年,时任国家经贸委主任李荣融在接受美国《商业周刊》采访时称:“我有两个成功的案例。一是柯达公司重组我们的影像行业,这是一个双赢的案例,第二个例子是尼桑与东风汽车的全面合作。重组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下决心推进这样的重组。”
中国政府与柯达的“98协议”在2003年完成收官之笔。10月,柯达与一直以来对并购最为抵制的河北乐凯公司签约,以总价值1亿美元的现金、设备和技术,换取乐凯20%的股份。至此,中国胶卷工业的7家企业全数与柯达合资。在全球市场上被富士打得晕头转向的“黄色巨人”终于在中国找回了尊严。到2005年前后,柯达每年60亿美元的全球采购,有1/6来自中国,95%以上的柯达数码相机在中国生产。柯达还把全国9200多家彩冲店中的2000家改造成为数码影像店,打造了一张无比庞大的数码彩扩网络,把中国市场变成了柯达的全球第二大市场。
在30年的中国企业史中,由一家跨国公司对一个重要产业进行全行业性的并购,仅此一例。在1998年,面对局势萎靡的国有企业改造,朱镕基签下与柯达公司的合作协议,无疑是一个铤而走险的大手笔。
中国公司的变革如果按主题来分界的话,可以从1998年一切为二,此前的主题是经营机制的转变,此后则是产权的重组与清晰化。有区别的是,前者尽管成效甚微,不过,政策设计却是非常清晰的,而后者的改革,效果卓著但政策界定始终混沌不清。
“国退民进”运动从1997年开始试验,1998年大规模推广,一直到2003年进入尾声,它意味着20年来以机制转换和放权搞活为主题的国有企业改革运动的悄然终结,中国企业的所有制格局为之一改,从而也深远地影响着日后相当长时间的中国经济。2002年,一份《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报告》显示,在过去的4年里,有25.7%被调查的私营企业是由国有和集体改制而来。在这些企业中,以东部地区所占的比重最大,为45.6%;改制前是国有企业的占25.3%,是乡镇集体企业的占74.7%;有60.6%的企业主是原来企业的负责人;在通过公有制企业改制而产生的私营企业主中,中共党员所占的比例高达50.66%。2003年,国资委透露,在实际操作中,绝大多数地方进行的国有资产“处置”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全部退出,都是采用全部转让的方式处理地方国有资产,从1998年到2003年,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户数从23.8万户减少到15万户,减少了40%。
长达5年左右的“国退民进”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泛运动化和法制监管空缺的特点。
如同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国退民进”被视为拥护改革的标准动作,各地官员纷纷表态支持。在1998年年初的报刊上,处处可见官员的高调表态,江苏省省长舒圣佑提出“不求其纯,但求其佳,不要拘泥于比重问题而束缚自己”。湖北省省长蒋祝平说:“要全面摒弃那种把股份制同私有制联系在一起的传统观念,消除出售国有资产会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的疑虑。”安徽省省长回良玉更是催促说:“现在是早改早主动,晚改就被动,不改没有出路。”最早搞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安徽凤阳县更是在一年之内就把数百家集体企业全部卖给了私人,县委书记说,过去我们敢“包”,打破了农村的“一大二公”,现在我们敢“卖”,打破城镇里的“一大二公”,凤阳今后不再搞单一公有制的企业了。国有企业的退出速度和比例成了改革政绩考核的一个指标,很多城市将上百家企业一起“打包出售”以求其快。最轰动的新闻事件发生在2003年2月,西安市政府宣布一揽子出让600亿元的国有资产。
作为国有企业改革最重大的战略调整,“国退民进”一直没有形成一个全国性的法制化改革方案,这是本次改革最奇异的地方。各地依然按照“摸着石头过河”的思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于是出现了数十种产权量化出让的手法,其中最主要的方式包括以下几种。
· 管理层MBO——企业家被允许购买自己管理的企业股份,有的是全数出资购买,有的赠送部分比例的干股。
· 曲线MBO——管理层出资组建新的公司,然后与原有企业发生种种经营或资本重组关系,最终曲线获得股权。在这类案例中,最著名的是广东美的集团的改制。这是一家创办于1968年的乡镇集体所有制企业,1992年,改组为股份公司。美的私有化起步于1999年,开始的做法是在量化净资产的基础上,拿出一定比例折成股份,分给经营者。2000年12月,美的控股与一家叫美托投资的公司签订协议,前者将所持7243.0331万股法人股以每股3.00元的价格转让给后者(当时,粤美的每股净资产为4.07元),收购金额为2.17亿元。转让后,美托投资成为粤美的第一大股东,而这个公司是由美的集团的高层管理人员控股,其中董事长何享健一人拥有25%的股份。
· 员工持股——组建员工持股会,以全员持股的方式将企业的资产量化到位,其中管理层获得最大比例的股份。一向以敢于改革而闻名的深圳市就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市内国有企业全面推行“员工持股制度”。
· 引资量化——通过引进外来资金或上市的方式,对企业资产进行重组,切出一块由管理层持有。
· 增值量化——以现有净资产为基础,对今后的增值部分量化到人,逐渐加大私人的股权比例。这种方案的典范是TCL的改制。1997年4月,惠州的TCL集团率先进行了国有资产授权经营试点,惠州市政府与李东生团队签署了为期5年的放权经营协议。按照协议规定,TCL到1996年的3亿元资产全部划归惠州市政府所有,此后每年的净资产回报率不得低于10%;如果多增长10%~25%,管理层可获得其中的15%;多增长25%~40%,管理层可获得其中的30%;多增长40%以上,管理层可获得其中的45%。这一方案被认为是一个“十全之策”,既保证了国有资产存量的保值增值,也为管理层的入股创造了空间。TCL接下来的产权变动情况是:1998年,李东生团队完成授权经营目标,通过增资,管理层和工会获得8.82%的股份;到2000年,股本结构为国有股62.59%,管理层和工会为37.41%;2002年,李东生通过引进战略投资者的方式,使国有股份减持到40.97%,至此,TCL集团由一个地方政府绝对控股的国有公司成为多元股权结构的公司;2004年1月,TCL集团上市,李东生持有5.59%股权,当时相当于12亿元的市值。
· 破产改制——先将企业破产,然后再出售给个人。常年在苏南地区工作的学者新望描述说,在高潮期,市县领导的桌面上摞满了企业申请破产的报告,批了“请依法予以破产”后,就转到法院,法院甚至来不及开庭就宣布破产。
这种种手法并无统一的法制依据,也没有必要的监管制度,因此出现了尘土飞扬的局面。一个叫张大典的银行会计师曾经总结过各地经营者在改制过程中发明的“增减手法”。
“增”就是增加负债,企业资产不变,使负债总额增加,原有各负债受偿率就会减少。具体手法有4种。一是虚设。即企业在改制之前,或以欠交或以未交名义,虚设应交未交项;或以应付为名,虚设应付款项,增加负债。某公司在破产之前,其资产评估为640万元,负债却高达6000多万元,其中2000多万元就是虚设的应交镇农工商总公司和镇财政所各类上交款项。二是妄增。即企业在改制之前,或以少交或以未报,或以应付未付为由,妄增应交和应付未付项;或以多报、多估破产清偿及其他费用的手段,妄增开支。三是少提。即企业预提费用中,少计提银行贷款利息和复息,直接使银行应收款利息被悬空逃废。四为宽评。即企业改制,对其负债进行评估时,即使是已经确认不需支付的或不需再上交的款项,也宽评或仍保留原额。负债的宽评与资产的低估,都是较为普遍的手段。
“减”就是想尽办法减少资产,具体的手法也有4种。一是转移。即企业在改制之前就将其资产或以“投资”“抵债”等名义转移,或以分立形式将其有效资产划割到分立企业,即以所谓“剥离资产”的手段来悬空逃废债务。二是隐匿。即企业在改制之前或在资产盘存评估过程中,或以经营亏损,或以自然损耗为名义,或以低价变卖资产,或以隐藏实物的手段,扩大资产损失,以虚亏隐匿资产。三是掏空。即企业在改制之前或改制过程中,或以“帮扶”“馈赠”,或以陈年老账,或本是融资却偏说投资并亏损等原因,将其应收款项一笔勾销,掏空资产。四是低估。即企业改制在对资产进行评估时,或以变现困难,或以不能全额催收等理由,对其实物资产和应收款项有意低值评估。
没有人统计过,到底有多少国有和集体企业在转制的过程中采用过这些“增减手法”,这是一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谜。国有资产的大释放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成了一条制造千万富翁乃至亿万富翁的生产线,后来在各种财富榜上出现的富豪们相当一部分都是这场改革的最大获利者。因而,它被人称为“最后的盛宴”。
在一场没有底线和边界的财富游戏中,成王败寇,都在转瞬之间。这中间,有弹冠相庆的得意人,自然也有令人扼腕的失落客。
这年夏天,“饮料大王”李经纬把他的办公室从三水搬到了新建成的广州健力宝大厦。坐在38层宽敞、豪华的大办公室里,他可以俯瞰广州全景和终年绿意葱葱的越秀公园。这时候,公司形势十分喜人,上年实现了50亿元的销售额,健力宝入选国家工商总局宣布的第一批“中国驰名商标”,在中国饮料协会公布的行业排名中,健力宝在产量、总产值、销售收入和税利4项均排名第一,它还被媒体评选为“90年代中国公众心目中的十大知名品牌”之一。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李经纬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从1994年——创业的第十个年头开始,李经纬就已经在考虑健力宝的产权归属问题。在三水,他享受了最高的“政治待遇”。在很多地方活动的仪式上,县委书记、县长坐中间,旁边坐的就是他,再下去才轮到政府的其他官员。但是,这种一时无二的尊崇和厚爱还是无法解开他内心那个产权之结。1997年,“国退民进”的舆论渐热,国有资本将从竞争性领域逐渐退出,经营者被允许以各种方式购买企业的资产。在李经纬看来,饮料行业无疑是百分之百的竞争性领域,将健力宝的产权清晰化完全符合中央政策。李经纬的方案是通过股票上市来实现股权激励。在李经纬的精心策划下,健力宝谋求在香港联交所上市。在此案中,包括了经营层的股权分配。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上市方案行将通过的时候,三水政府以李经纬团队“没有香港暂居证,因而不得购买H股原始股票”为理由,拒绝批准这个方案。
在三水官员看来,健力宝的发展固然有李经纬的创始之功,但是与政府多年来的全力扶持也是分不开的,凭什么给你个人呢?况且,健力宝每年上缴的利税是三水财政的支柱,一旦私有化后,地方建设的“钱袋子”就不见了。还有一个理由是,李经纬哪来那么多钱买健力宝的股份,会不会有用公司的钱买公司股份的嫌疑?
政府的态度让李经纬极度失望,他一怒之下放弃上市,然后把健力宝总部搬到了广州。从此,矛盾浮出水面。在政府看来,总部迁址很可能就意味着税收的流失。从1998年开始,三水政府加大了对健力宝资金的掌控,集团每开发一种新产品都必须通过政府审批,经过政府的财政预算,然后划拨经费。知情者解释说,这是因为“三水非常警惕李经纬借开发新产品之名转移资产,因此几乎每一个新的招商引资项目,政府都要亲自审批,资金卡得紧,还主动要求替健力宝寻找合作对象”。
1999年,三水政府大换届,一些与李经纬有交情的老官员全数退休或换岗,一层因历史渊源而形成的温情脉脉的薄纱也最终被揭去,他的处境日益艰险。便在这一时刻,李经纬提出了第二套改制方案,由管理层自筹资金买下政府所持有的股份,李经纬开出的价格是4.5亿元,将在3年内分期付清。三水政府断然拒绝,理由据称是“风险很大,有用健力宝资金来买健力宝之嫌”。李经纬还不甘心,他接着聘请深圳一家咨询公司又设计出第三套方案,李经纬团队持股75%,三水政府再给李经纬个人5%的股权奖励。这个方案也遭到政府方面的否决,理由依然是“担心经营层的钱来历不明”。
在这样的拉锯中,政府与管理层的关系近乎破裂,而企业效益也开始急速下滑。健力宝的经营业绩自1997年创造了54亿元的骄人纪录后,每年以5亿~8亿元的幅度锐减,上缴政府的利税也从1亿元降到两三千万元左右。
就这样,一家蒸蒸日上的企业因政府与经营者的产权博弈而变得前途莫测。
如果说,李经纬在产权清晰化的话语权争夺上招招被动的话,那么,华南的另一位明星企业家则显得更无能为力。
1998年12月,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科龙集团突然发布公告,潘宁辞去公司总裁职务。这时候的科龙正处在一个迅猛扩张的关键时刻,上年,科龙实现营业收入34亿元,利润6.6亿元,被香港《亚洲货币》杂志评为中国最佳管理公司和中国最佳投资者关系公司。在潘宁辞职的两个月前,科龙还刚刚收购了广东另一家陷入困境的家电企业华宝空调。根据很多当事人的回忆,潘宁对自己的“辞职”并无思想准备。在整个1998年,他一直在全国各地考察,他想收购成都一家军工厂的车间,将之改建成冰箱生产线,还到河北等省份洽谈建设北方生产基地的事宜。据这段时间与潘宁有数面之缘的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观察,“潘宁下岗,其实他对此没有做好准备,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一直四处奔波”。
后来发生的一连串惊人的事实表明,潘宁辞职,意味着地方政府对他的产权改革思路的坚决否定。在过去几年,潘宁一直试图说服政府把股份释放给管理层,他冒险新创科龙品牌也是其中的一个战略性步骤。1997年以来,市场竞争十分激烈的家电产业成为国有资产退出的领域,而惠州的TCL已经进行了产权改革试验,潘宁对改制的迫切性也越来越强烈。可是,他的突然辞职让科龙集团的产权改制走上了一条坎坷的道路。
辛苦创业14年、没有任何理由地被宣布“辞职”,潘宁几乎没有做任何“反抗”或解释,他迅速做出了移民加拿大的决定,从此不问科龙事。为表示自己的彻底隐退,他与科龙约法三章:“不保留办公室,不拿科龙一分钱退休金,不要科龙一股股份。”他对媒体记者发表的最后一段讲话是:“现在退下来,我觉得非常荣幸。因为好多知名的企业家,有的升了官,有的没有后继力,还有的犯了错误,极个别的上了刑场。像我这样干到65岁的企业家,屈指可数。我光荣退休,确实好荣幸。”他对外宣称有6个“退休计划”:学打高尔夫,学摄影,学开车,学太极拳,读点近代史,陪太太外游。一位科龙旧部曾记录了一个细节:老潘临别科龙时,曾“口占一绝”留赠部下做纪念:“服务乡企数十年,纵横家电愤争先。闯破禁区成骏业,寄语同仁掌霸鞭。”有人指出,诗中的“愤争先”一句有点别扭,是不是“奋争先”或“纷争先”的笔误,潘宁肃然地说,就是这个“愤”,发愤图强的愤、悲愤的愤。
因产权变革而形成的政商博弈,让健力宝与科龙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旋涡之中。在未来的几年内,围绕着这两家曾经创造过无数辉煌的企业将展开一场更为激烈的争夺战,最终,企业在多方利益群体的绞杀中奄奄一息。
1998年的中国企业界四处泛滥着悲喜难辨的亢奋。从中央决策层到思想界、企业家,每个人都感受到改革向深度推进的艰巨,同时,又对这场变革将把这个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带向何方而有着莫名的亢奋与迷茫。在未来的几年里,人们日渐从“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的说法中咀嚼出更多、更复杂的意味来。也是在这一年,中国最大的家电企业海尔集团的年营业额接近200亿元,当记者问张瑞敏此刻的心情时,这位日渐深居简出的企业家说:“我现在的心里,每天还是8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企业史人物 | “烟王”是非 |
1998年,中国企业界最大的争议,是一个叫褚时健的企业家该不该被判处死刑。
褚时健是云南红塔烟草集团的董事长。红塔的前身是玉溪卷烟厂。早在1979年,这是云南省数千家默默无闻的小烟厂之一,固定资产1065.65万元,生产设备全部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水平。云南烟草冠绝全国,其中又以玉溪为“云烟之乡”。褚时健当上厂长后,狠抓质量和营销,创出“红塔山“”阿诗玛”等品牌,他还大量收购优质烟田,最大的一片有2000亩。到80年代中期,玉溪厂已颇有名气,每年可上缴利税5亿元。
▲褚时健
玉溪厂快速发展的时间是从1988年开始的。之前,中国所有的烟草价格都是计划控制的。这年7月,国家宣布对13种名烟放开价格,实行市场调节。13种名烟中,9种产自云南,褚时健的玉溪卷烟厂就争取到了4种。根据当时报纸报道,7月28日,烟价放开,红塔山的每包售价就从1.3元涨到3.9元,第二天又涨到5元。这一年,在全国上缴利税最多的前10家企业中,云南玉溪卷烟厂名列第五,经济效益跃居全国轻工行业之首,褚时健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称号和五一劳动奖章。褚时健最“创新”的一个举措是,为了突破国家对烟厂的产量指标控制,他绕开有关政策,通过并购云南及其他省份小烟厂的方式充分放大自己的产能。日后来看,这是一条“灰色”的改革通道,它让国家对烟草生产总量的限制形同虚设。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玉溪卷烟厂年创利税达200亿元以上,占到云南财政收入的60%,相当于400多个农业县的财政收入总和,稳坐中国烟草业第一把交椅,并跃升为世界第五大烟草企业。在1997年,红塔山的无形资产为353亿元,在中国所有品牌中位居榜首。在褚时健任职的17年间,红塔集团总计纳税800亿元。一位中央领导在视察该企业时说:“这不是卷烟厂,这简直就是印钞厂。”
1996年年底,中央纪委信访室接到匿名举报,遂对褚时健展开调查。12月28日,褚时健试图通过云南边陲河口边关出境,被边防检查站截获。第二年6月,褚时健因贪污罪名被拘捕。他对检察院预审人员坦白罪行:“1995年7月份,新的总裁要来接任我,但没有明确谁来接替。我想,新总裁接任之后,我就得把签字权交出去了。我也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交签字权,我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不能白苦。所以我决定私分了300多万美元,还对身边的人说,够了!这辈子都吃不完了。”据侦察,褚时健还在国外私设10亿元人民币和2500万美元的企业“小金库”,唯他签字方可动用。
褚时健对自己的贡献与收入之落差一直耿耿于怀。1990年,当选“全国优秀企业家”的他对记者抱怨说:“上级规定企业厂长可拿工人奖励的1~3倍,但实际上,我们厂的领导层一直只拿工人奖励的平均数。就我个人而言,10年前的工资是92元,奖金是当时全厂最高的6元,再加上其他的总共月收入才110元。10年后的今天,厂子搞好了,我现在月收入有480多元,加上一些奖项,总共可达到1000元。”到1995年前后,褚时健的年薪加上云南省对他的奖励为30万元。他算了一笔账,红塔每给国家创造14万元利税,他自己只拿到1元钱的回报。
据检察系统的侦察,褚时健贪污的金额为700万元左右,其数额巨大,按律难逃死罪。然而,此案见报后,在企业界和媒体掀起轩然大波。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之报以同情,时值“国退民进”、产权改革的高潮期,人们均以为褚时健功勋卓著,其所得与贡献实在落差巨大,贪心大可原谅。有人据此总结出了一个“59岁现象”——其实被捕之际,褚时健的年纪为67岁,已属“超龄服役”——也就是,由于国有企业的当家人收入偏低,因此很可能造成他们在退休前大捞一把的现象。“59岁现象”被认为是制度造成的陷阱。
褚时健出事后,其妻子、妻妹、妻弟、外甥均被收审,女儿狱中自杀身亡,儿子远避国外,成了名副其实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对褚时健的同情与声援,成为一股很耐人寻味的势力。在1998年年初的两会上,10多位企业界和学界的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联名为褚时健“喊冤”,呼吁“枪下留人”。一个听上去很能打动人的说法是:“一个为民族工业做出如此巨大贡献的国企领导,一年收入竟不如歌星登台唱一首歌!”
1999年1月,褚时健因为“有坦白立功表现”被判处无期徒刑。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宣读判决书的时候,褚时健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褚时健一直不是作为“罪犯”而是一个“含冤蒙罪”的企业家形象出现在各种媒体上,很多企业家视之为崇拜的偶像。生产手机的波导集团董事长徐立华曾经如此表达对他的敬意:“真正的企业家是褚时健,那是中国天字号的企业家。中国哪一个企业家有超过褚时健的?没有!我认为中国的企业家最厉害的是褚时健。红塔山原来有句广告语,叫‘山高人为峰’,确实是这样。现在我们谁能望其项背?没有!”徐立华的观点被很多人所认同。还有一些舆论认为,褚时健的错误是“早生了几年”。一篇文章认为,“在近10年的国有企业成为上市公司的过程中,管理者成为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不在少数,褚时健为什么沦为阶下囚?若以贪污700万判处无期徒刑论,对褚时健的处罚是轻的。但是,有多少人知道,褚时健的结局曾经使多少国有企业负责人寒心!似乎应该重新回到制度上来”。“官逼民犯”是不是可以解释这一现象?企业家能力不能得到体现,只好去“偷”、去“抢”。然后,刑法等着你。
褚时健在监狱里并没有坐多久,2000年前后,他就以身体有病的原因被保外就医。他与妻子在云南哀牢山承包了2000亩山地种植甜橙。一些企业家不远千里前去看望他,其中包括万科集团的王石。王石说:“虽然我认为他确实犯了罪,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作为一个企业家的尊敬。”《中国企业家》记者刘建强还记录了一个传闻,“政府给褚时健立了一个账户,里面存了几十万元钱,作为他看病的费用。没过多长时间,账户里的钱变成了几百万,都不知道是谁存进去的。”
只有极少数人对“褚时健现象”提出过质疑。以无忌直言而出名的香港教授郎咸平评论说:“红塔集团的褚时健贪污,媒体对他百般同情,凭什么同情他?要不是国家不准民营企业做烟草,能有你褚时健的成就?企业做得好,功劳就是自己的,凭什么?国家不是给你待遇和荣誉了吗?”
“褚时健现象”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转型时期的中国商业界在法制观念和价值评判上的模糊、矛盾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