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收复之役
与外国兵团较量,
TCL集团公司要做产业报国的“敢死队”,
我李东生就是“敢死队长”。
——李东生,1995年
柳倪风波平息,“市场派”占了上风,“贸工技模式”最终成为联想战略,接下来柳传志再次展现出他长袖善舞的经营能力。
柳传志决心在自主品牌的打造上放手一搏。他对出任联想微机事业部总经理的杨元庆说:“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实际上已充当了民族计算机工业的旗手。至少也要拼命赌上一把,就算牺牲了,也要慷慨就义。”有记者问他:“如果中国完全没有自己的民族工业,说到底又会怎么样呢?”他瞪着眼睛回答说:“没有什么怎么样,任人宰割罢了。”《中华工商时报》在一篇报道中用了这样的标题——《联想与“八国联军”拼市场》,俨然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民族保卫战。
话说得如此激奋,实际工作却很务实,柳传志的第一个举措是谋求政府的支持。他游说电子工业部,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关注我们,当我们做得好时为我们叫好”,二是“希望制定有利于民族工业发展的行业采购政策,在性能价格比相同的前提下,优先购买国产商品”。电子工业部接受了柳传志的提议。在有关政策的扶持下,联想在很多政策采购招标中,屡屡挫败跨国公司。
在公众舆论上,柳传志更是大张旗鼓,营造振兴民族品牌的浓厚氛围。1995年4月1日,当第10万台联想电脑下生产线的时候,他宣称这是民族电脑业的一个里程碑,并策划了一个“把第10万台电脑献给谁”的公益活动。最后,他把这台电脑送给了因研究“哥德巴赫猜想”而在20世纪70年代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榜样的著名数学家陈景润。此外,他还和地方政府联手,发起“联想电脑快车”活动,在全国300多个城市推广家用电脑和联想产品。
在产品制造上,他则强令杨元庆“必须把成本降下一半”。杨元庆团队居然做到了,他们推出的“中国第一款经济型电脑”在保证同等性能的前提下,比跨国品牌便宜40%~50%。杨元庆在一份报告中称:“我们把每台机器的组装成本由150元降到了38元。”《慧聪计算机商情》在评论中说:“新机箱的钢板很薄,工艺粗糙,但是造价只有200元,是进口机箱的1/8。”
就是凭借着惊人的廉价优势及民族品牌热浪的助推,联想经济型电脑席卷全国,市场份额节节攀升。面对联想潮水般的进击,跨国公司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它们的价格仍然高高在上,对联想的价格战策略无动于衷。这种局面连杨元庆也有些奇怪,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外国品牌的决策机制也不灵活,反应很慢。当然也有可能它们太轻敌了”。到7月,调查数据显示,在个人电脑销售的前十大公司排名中,联想名列第五,是唯一入榜的民族品牌。正是在联想的示范效应下,中关村那些国产品牌公司如梦初醒,纷纷改弦更张,重树品牌大旗。到1995年年底,战果已经非常显赫地展现出来。在一份“最受消费者喜爱的品牌”调查中,排名前两位的是联想和长城,第三名才是IBM,前十位中国产品牌占到了6个。杨元庆不无得意地说:“不仅是联想,还有其他大公司,都在联手降价,这是民族工业的胜利。”
纵观1995年的中国,在电脑产业发生的这幕民族品牌大戏,并非独此一出。
从1992年之后,随着大批国际资本如潮水般涌入,以及越来越多的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发力,各个行业的本土公司都面临空前的冲击,市场格局一日三变。与此同时,经过十多年的发展,中国本土公司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实力。消费者对国产商品也开始有了一定的信心。在这样的背景下,振兴民族工业既成为一个中国产业成长的战略构想,也形成了一种浓厚的公众心理氛围。
1994年4月,一则新闻稿曾让很多人唏嘘不已:一度被摆上人民大会堂国宴席的重庆天府可乐被百事可乐正式收编。有观察者统计了一下,至此,中国8家生产碳酸饮料的饮料公司,除了上海正广和之外——还记得这家公司吗?20世纪70年代末,可口可乐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曾提出与它合资建造第一条生产线,结果遭到拒绝——其他7家均被“两乐”收入囊中。媒体在报道中用了一个十分耸动而煽情的标题:《两乐水淹七军》。这个现象使得人们对本土品牌的命运产生担忧,同时也激发出很大的民族热情。一些聪明的企业家在市场营销中便充分地借用了这股热情。在这一年的企业广告中,有很多都采用了“振兴民族工业”这个主题诉求,前面所述的太阳神广告及三株广告莫不如此。在几乎所有风起云涌的产业中,民族品牌的振兴都是一个最为炫目而崇高的主题。便是在这面战旗的召唤下,本土企业以价格战的方式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商战。在冰箱和洗衣机两大行业,海尔公司两线作战。张瑞敏深知海尔产品在技术和质量上未必能胜过松下、三洋等日本公司,于是在发起价格战的同时还别出心裁地推出“星级服务”,宣称“用户永远是对的”,并在大中城市聘用大量售后服务人员。张瑞敏对记者说:“和跨国资本较量,就算死,海尔也要死到最后一个。”
在彩电行业,战事同样激烈。TCL的李东生以大屏幕彩电抢滩北京市场,当时北京大商场的黄金展台都被日本品牌占领着,李东生与一家家商场签订“保底协议”,承诺每平方米柜台每月销售不低于5万元,然后以低于日本彩电2/3的价格开战。他跟张瑞敏一样用十分悲壮、慷慨激昂的口吻对京城媒体说:“我们平常喜欢说要走向国际市场,而如今,外国兵团已经冲到我们院里来了,国际市场就在我们家门口,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再说,不战行吗?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民族工业就这样败下阵来。与外国兵团较量,TCL集团公司要做产业报国的‘敢死队’,我李东生就是‘敢死队长’。”数月后,TCL彩电在北京销售量压倒所有国际名牌而坐上头把交椅。
如果说李东生以“敢死队长”自居,那么,偏居四川盆地的倪润峰则是彻底颠覆彩电业的“价格屠夫”。
由军工厂转型的长虹是国内最早从日本松下引进彩电生产线的企业。1985年,军人气质十足的倪润峰执掌长虹,他作风强悍、霸气十足。1989年,国家征收彩电特别消费税,导致市场一片萧条,他率先做出彩电降价300元的决定,打破了沉闷的销售僵局,“价格杀手”一出手就大有斩获。此后,每到春节、国庆销售旺季,倪润峰就使出降价撒手锏,竟屡试不爽,无一例外。在品牌形象和产品质量等方面均无优势可言的长虹靠着这“天下第一招”,打打杀杀冲到了国产彩电企业中的销量前三甲。
到1995年,倪润峰提出长虹的使命是“以产业报国、民族昌盛为己任”,高喊“用我们的品牌筑起我们新的长城”,长虹彩电的广告词也由很普通的“天上彩虹,人间长虹”改成豪气万丈的“长虹以民族昌盛为己任,献给你——长虹红太阳”。这些宣传口号与联想、海尔以及保健品市场上的三株、巨人等遥相呼应,一时间煽起了浓烈的民族热情。也就在这时,本土彩电企业正陷入最艰难的苦战时刻。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长虹、TCL及康佳等各大企业都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制造能力,但是,由于核心技术的缺乏及品牌力不足,在与国际品牌的竞争中始终处于下风,而整个彩电市场又深受走私风潮的影响而动荡不安。根据国家商业部门的统计,这一年通过外贸正常渠道进来的洋彩电只有54.9万台,可是,市场上实际的销售量为500万台。到了秋季,政府宣布将在1996年4月1日把彩电的进口关税从35.9%降低到23%。跨国公司因此兴奋不已,日本松下放言,“不惜30亿美元也要占据中国彩电市场的绝对份额”,并定下“打败一个企业,挤占一个行业”的目标。受这些政策预期和舆论的影响,国产彩电销售持续低迷。作为国产彩电的老大,长虹的库存彩电已经高达100万台,总值超过20亿元,到了“每个月建仓库都来不及堆放的地步”。
在无路可退的情形下,倪润峰再度彰显“价格杀手”的本色。他在一次公司会议上称:“急症必须用急药来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自己的价格优势去拼掉对方的品牌优势。”当时,长虹与国际品牌的价格差并不太大,一台29英寸的进口彩电价格为1万元左右,长虹为8000多元;25英寸的进口彩电价格为6000多元,长虹为5000多元。倪润峰认为,要“拼掉”对手的品牌优势,国产彩电起码应该便宜30%,“这是一条决战线”。
▲站柜台的倪润峰
长虹彩电当时的商业毛利大概在25%,大幅降价30%明显就无利可图。倪润峰日后回忆说:“我思索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春节还在算账,考虑来、考虑去,算过来、算过去,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不降价不行!”于是,他一方面严令公司内部靠管理挖潜,另一方面巧妙地进行了降价组合,降价幅度最大的那些彩电都是占库最多、多年滞销的产品。
长虹的这次“降价大战”谋划于1995年秋冬之际,而发动于1996年3月26日。长虹宣布,所有品种彩电在全国61个大中城市的150家大型商场中一律大幅度让利销售,让利幅度18%~30%。为了吸引媒体眼球,倪润峰冲到销售第一线。他披着一条红绸带,站到成都商场的柜台前大声吆喝,亲自当起了营业员。长虹彩电的宣传册上赫然宣称:“凡是国外产品有的功能,我们都有;凡是国外产品具备的品种,我们都具备;凡是国外产品提供的服务,我们都提供;但是,在同等功能和同等质量下,我们的价格比国外产品低30%。”长虹的这股降价风暴顿时在彩电市场上掀起血雨腥风,国产彩电品牌随风跟进。康佳在6月6日宣布大降价,TCL则推出“拥抱春天”的大让利活动,沉寂多时的消费被彻底激活。就在3月宣布降价后的一个月里,长虹的全国销量就翻了一番,到年底,市场占有率从22%猛增到35%,超过所有国际品牌,史无前例地成为中国彩电市场的销售冠军。到1996年年底,在全国彩电市场上,长虹、康佳、TCL、熊猫等国产品牌已占到71.1%的市场份额,“洋强国弱”的格局被全面打破。与此同时,摧枯拉朽式的价格大战也是一次残酷的行业大洗牌。在此战之前,国内各省尚有60多个地方性的彩电品牌,它们割据一方,小富即安。然而在长虹的降价冲击下,大多数品牌迅速凋零,在以后的几年内销声匿迹。彩电业步入由五六家大公司瓜分市场的时代。1997年,长虹的销售收入攀升到188亿元,处于事业巅峰的倪润峰当选中共中央候补委员,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企业家很难企及的角色。
一直到很多年后,中国企业史的研究者们仍然对1995年前后的这场大商战津津乐道,它们被认为是民族工业“收复失地”的诺曼底战役。在这一年的公司新闻中,我们到处可以读到民族品牌绝地反攻的报道。其中有喜有悲,百味掺杂。
4月15日,一个名叫乔赢的退伍军人在河南郑州市最繁华的二七广场开出一家面积不到100平方米的“红高粱快餐店”,宣称将全面挑战全球快餐霸主麦当劳,他选的这个日子正是40年前麦当劳的创办日。乔赢用来挑战麦当劳汉堡的是河南传统名点羊肉烩面,他的广告口号是“哪里有麦当劳,哪里就有红高粱”,并夸下海口,“2000年要在全世界开连锁店2万家,70%在国内,30%在国外”。这种十分高调的行动顿时引起国内外数百家媒体的热烈报道,美国三大有线电视网均对之进行了采访。乔赢的事业起步十分顺利,当年就在郑州开了7家分店。第二年,他跑到有“中国商业第一街”之称的北京王府井,在距离麦当劳开在中国的第一家分店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开设了他的北京分店,这自然又击起一片轰天响的叫好声。
跟乔赢叫板麦当劳相似的是,在南方,上海新亚集团推出“荣华鸡”与肯德基抗衡,它的口号也是“肯德基开到哪,我就开到哪”。在那几年的上海和北京城里,凡是有肯德基的街道附近,必定有荣华鸡的踪迹,它的生意一度也非常红火,上海的黄浦店据称每年有300万元的利润。这样的竞争一直到2000年才偃旗息鼓,荣华鸡在北京安定门的最后一家分店关闭,肯德基则宣布它在中国的连锁店达到400家。
浙江杭州市发生了一场“国茶保卫战”。一家名叫“立亨”的英国红茶公司计划出资20万元,在位于龙井茶出产地的中国茶叶博物馆门口做一个品牌广告。媒体哗然,视之为挑衅。在舆论压力下,博物馆宣布拒绝广告,国内的茶叶专家则集体发表了一篇情绪激扬的《国茶宣言》。
在北京,消费者投书报社,指称日本一个知名家电公司的空调质量不好,制冷效果非常差。这家公司的日籍总工程师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说:“空调之所以运转不正常,是因为北京的空气太脏。”这种也许是很技术性的答复当即引来愤怒的舆论炮轰,一位读者在给报社的信中说:“既然嫌北京的空气脏,那么,他们就滚回东京去吧。”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统治中国家电市场的日本品牌此刻面临集体的危机。这中间的原因十分复杂:一方面,从1991年起,日本经济在房地产和股市泡沫破裂之后陷入了长期的低迷,原来在全球各地四处投资的大公司元气大伤;另一方面,它们一直将中国市场视为本国、欧美市场之外的“第三世界”,拒绝将最先进的技术和产品投放到中国市场,这给了其他国家的跨国公司切入的机会;此外,中国本土公司的崛起以及民族情绪的高涨更是推波助澜。到90年代后期,日本家电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领先优势和品牌号召力。
秋天,在跨国公司已经取得决定性优势的日化领域,还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曾经风靡一时却因合资而消失的美加净品牌死而复生。
诞生于1962年的美加净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最知名的国产化妆品品牌,它创造过很多个第一:中国的第一瓶定型摩丝、第一支防晒霜、第一支护手霜,美加净牙膏的出口量曾占到全国牙膏出口总量的70%。1990年,中国化妆品行业最大的国有企业上海家化与美国庄臣合资,后者以品牌租赁的方式将美加净归入旗下,然后迅速将之弃用。两年后,美加净的销量就从3亿元陡降到600万元,很快丧失了第一国产品牌的地位。1995年,在振兴民族品牌的大氛围中,心有不甘的上海家化董事长葛文耀断然决定,花巨资“赎回”美加净,并发誓:“坚持美加净发展15~20年不动摇!”
在国内企业纷纷雄起、民族工业气势大涨的时候,跨国公司似乎还没有摸到牢固地占领中国市场的规律,它们表现得有点眼高手低。欧洲最大的食品企业法国达能已经进入中国市场8个年头了,它自建了一家饼干厂,收购了四川的一家啤酒厂,但是都陷入了亏损。美国通用电气(GE)在南京创办的嘉宝照明工程有限公司一直无法赢利。这家由爱迪生创办的百年企业尽管是灯泡的发明者,可是在中国市场上,由于运营及制造成本始终居高不下,它根本无法与江浙一带的中小照明工厂竞争。在当时,一个光线柔和且环保的GE灯泡可以使用一年,但是售价为10元,而国内一些小灯泡厂生产的光线比较刺眼的灯泡虽然只能用几个月,但是售价仅为2元。GE的市场研究人员无奈地说:“与GE灯泡所具有的各项优良性能相比,中国消费者似乎更青睐灯泡的价格。”对此,GE董事长、当时已如日中天的杰克·韦尔奇一直耿耿于怀却也无计可施。
如果说达能和GE乏善可陈,那么,全球最大的白色家电制造商惠而浦则更是表现糟糕。
与那些早到的日本家电企业相比,惠而浦的到来显然晚了很久。于是它想通过并购的方式快速切入市场,在冰箱、洗衣机、微波炉和彩电四大领域,它都分别找到了当时市场表现甚好的四家中国企业。1995年2月,惠而浦与北京雪花公司合资建立北京惠而浦雪花电器有限公司。雪花是中国最早、知名度最高的冰箱企业之一,以技术力量雄厚而著称,1984年顺德的潘宁研发容声冰箱时,聘用的就是雪花的工程师团队。新组建的公司注册资金2900万美元,美方股份为60%。其后,它又先后把上海水仙洗衣机有限公司、广州蚬华微波炉有限公司和蓝波空调公司变成自己的合资企业。很多媒体评论说,惠而浦的合资将对中国的家电产业产生重大影响。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美国人完成了一场十分蹩脚的并购表演。在冰箱领域,惠而浦拥有全球最先进的全无氟冰箱成套技术,可是它认为中国市场短期内还达不到这么高的消费水平和消费意识,于是惠而浦雪花仍延续原产品的生产。美方管理层与中方的文化隔膜更是从一开始就非常严重,惠而浦总部始终强调美方的控股,从生产、管理到销售全部都由美方掌管,希望中国合作者不插手公司的“内部事务”。一个叫邵敏的雪花员工回忆说,合资之后,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美方总经理整天把自己关在一间用毛玻璃封起来的办公室里,里面不时传出美国味儿十足的英文,或者新马泰式的汉语,几乎听不到标准的普通话,而原来的雪花人主要负责把热咖啡送进去。在两年多时间里,合资公司亏损8986万元。1997年11月,惠而浦将其60%股本折价200万美元有偿转卖给雪花,合资宣告失败。
惠而浦水仙的状况与此很相似。美方认为水仙原有的销售网络太“落后”,受制于各地的经销商,于是果断决定仿效美国市场的做法,建立自己的营销队伍和渠道。这个决策让惠而浦水仙变得水土不服,销量下降而经营成本大幅上升,在合资后的几年里,公司每年亏损都超过了1亿元。在这家公司里还发生过一个很典型的小故事。市场人员发现一些滚筒洗衣机在送到客户手中时,滚筒上的玻璃盖子经常被摔碎。按照惠而浦通常的规则,需要研发、产品部门做很多次实验来重新检验产品质量,这需要相当长的检测和产品研发周期。中方基层员工告诉美方说,这种损坏是各地物流工人运送时野蛮装卸所致,因此只需在箱子里装上一块价值不到2元人民币的海绵防震垫就行了。可是对美方人员来说,在箱子里增加一块海绵垫是前所未有的“创新”。于是,经过几年的上报、研发和讨论,美方最终还是采纳了中方这个简单却不可思议的建议,而那时,惠而浦洗衣机“质量不好”的声誉早已传遍了全中国。
在微波炉市场,惠而浦输得更是窝囊。被并购的蚬华公司是当年中国最大的微波炉企业,合资之后,企业迅速患上了“大公司病”,一项市场推进或新产品研发方案,必须先传到香港分部,再传到美国总部去审批,一个报告来回要拖两三个月。它的效率低下,给了同一地区的另一个本土企业格兰仕以喘息的机会,后者靠降价战略一块一块地吞食市场。几年下来,蚬华惠而浦不得不宣告退出国内市场,格兰仕则顺势做大规模,最终成了全球最大的微波炉制造商。
作为一家在全球家电产品拥有14%市场占有率的大公司,惠而浦在中国前后砸进5亿美元却一无所获,这是一个让人难堪的反面教案。曾经担任惠而浦中国区总裁的施德承日后检讨说:“无论经验还是教训,用一句话来总结的话,就是要有耐心!就像通用电气的韦尔奇说的:‘理解中国市场的关键字眼是耐心!’中国不仅地方大,其复杂程度也是西方公司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1995年,在国有企业领域,最大的新闻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位“国企改革典型”、首钢的周冠五黯然下台了。这时候,他领导的首钢正飞奔在一条多元化的险途上。
1994年4月,法国《新观察家》周刊的资深记者克罗德·苏拉在对首钢的采访中惊讶地发现:“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改革试点,今天的首钢什么都经营,钢铁、面条、自行车、医院、杠铃、大衣、家具、房屋、饭店、机器和计算机,公司还拥有一家银行、一支船队,在国外拥有24家分公司,在秘鲁有一个花1.2亿美元买来的铁矿。”很显然,这时的首钢已经成为一家跨行业经营的综合性公司。
在76岁的周冠五心中,最大的梦想是将首钢改造成一家类似日本三菱和韩国大宇的财团式企业。早在1992年7月,国务院专门发文《进一步扩大首钢自主权改革试点的通知》,扩大首钢的投资立项权、外经外贸外事权、资金融通权。周冠五雄心万丈地提出首钢的“非钢化及财团式道路”,他成立了中国首钢国际贸易工程公司,参与华夏银行的重组,通过国际招投标收购了秘鲁铁矿,与李嘉诚的香港长江实业公司联手收购香港东荣钢铁股份有限公司以及宝佳集团等4家香港上市公司。到1994年,周冠五把首钢带到了巅峰状态。这一年,首钢以823.7万吨的粗钢产量一跃成为国内钢铁业群雄之首。11月,他被评为“中国改革风云人物”。
然而让人猝不及防的是,仅仅过了三个月,周冠五受到其子周北方经济犯罪的牵连而黯然下台,原冶金部副部长毕群接替他,担任首钢集团党委书记兼董事长。毕群后来描述盛况下的首钢是“一团乱麻”:结构乱、财务乱、管理乱,负债不合理。
周冠五的下台,并没有改变首钢既定的多元化方针。在后来的十多年里,在资本密集型的钢铁行业它一直表现得不太专心,首钢每年80%的利润来自钢铁,但是它的大部分投资却一直游离在这个行业之外。一位长期观察首钢的学者说:“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一业为主、多种经营的思想感染了一大批国内企业。首钢开始投资兴建大规模集成电路生产线等一些高新技术项目,但它无意实现战略方向的调整,只是试图启动钢铁之外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显然,这是当时各个行业一窝蜂进行多元化投资的浮躁风气所致。而这些高新技术项目是以一种‘尝试’的姿态在‘温室’中开始生长的。”首钢发展高新技术产业的设想缺少深思熟虑,实行的战术是全面出击、遍地开花。在高新技术的框架下,涉及的行业种类之多,令许多业内人士瞠目。
1994年,正当联想公司的倪光南与柳传志为了是否投资芯片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与电脑业毫无因缘的首钢却贸然地捷足先登了。它与日本NEC(日本电气股份有限公司)合资成立首钢日电电子有限公司,率先在中国生产6英寸、0.35微米芯片,成为北京微电子产业的核心制造企业。首钢还涉足软件产业,它联合清华大学,入主中关村科技园,期望形成“软件——设计——芯片”的微电子产业链。1997年,它同日本安川电机株式会社和岩谷产业株式会社合资兴建首钢莫托曼机器人有限公司,实现了我国机器人产业零的突破。它还向一家触摸电脑有限公司注资,成为中国国内触摸行业中技术实力最强、生产能力最大的一家企业。首钢在这些领域的投资都轰轰烈烈,但是经济效益却始终不彰。到2002年,仅首钢日电一家的亏损已高达2.3亿元人民币。
从2000年到2002年,首钢的产业链继续多方向蔓延,这两年里公司在非钢铁领域实际投入了5.5亿元,但产生的投资收益却仅有1058万元。从2003年起,首钢冒着承受5万职工下岗的风险,将钢产量从800万吨减少到600万吨,减产1/4,同时,它宣布参与投资现代汽车项目,发展汽车零配件生产。它还大举投入房地产业,在北京城郊及郑州等地圈地盖楼,并曾计划修建一个大型主题公园。
到2006年,在中国企业联合会公布的中国500强公司排名中,10年前曾经名列前十强的首钢排名已下滑到第30位。由于国家政策的变化及自身战略的紊乱,这家当年被寄予无限厚望的企业在财团化的道路上经历了坎坷。
1995年,有两块广告牌在日后常常被人们提及。
5月1日,在美国纽约曼哈顿最繁华,也最具有商业标志意义的时代广场,竖起了第一块中国公司的广告牌,在可口可乐、索尼、丰田等国际品牌的旁边,“999三九药业”的霓虹灯广告十分醒目。三九集团总经理赵新先站在广告牌下接受数十家中国以及美国媒体的采访,他侃侃而谈,信心十足,这应该是他的企业家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时刻。第二天的《纽约时报》报道说,“这是中国企业第一次在世界上广告密度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商业区做的中文广告,时代广场由此出现了一种新的广告语言——中文”。在后来的几年里,很多人出国到曼哈顿,必去参观这块三九的广告牌,它成为中国公司实现全球化的一道风景线。为了这块广告牌,三九集团每月需支付12万美元,一直到2003年5月,三九集团因扩张紊乱而爆发财务危机,它才被悄然拆除。
第二块著名的广告牌则出现在喧闹的北京中关村。深冬,在白颐路南端的街角处,每天匆匆穿行的人们突然看到了一块巨大的招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向北1500米”。它被很多人当成了路标,忙碌的交通警察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天大地大的皇城根儿,哪来的什么“信息高速公路”?这块广告牌被认为是中国互联网产业的一个纪念性事件。那个竖广告牌的女人和她默默无闻的小公司因此进入了历史。
在创办北京瀛海威信息通信公司前,33岁的张树新是一个从中科院辞职下海的女商人,她在中关村做传呼台的生意。1994年年底,她跟丈夫一起去美国游历。在一位同学的家里,她看到了一份印有电子邮件地址的通讯录,也就在这一刻,“互联网”这个长着翅膀的精灵飞进了张树新的视野。
当时在美国,网络经济到了破茧而出的关键时刻,马克·安德森刚刚发明了马赛克网络浏览器。比张树新小4岁的斯坦福大学华裔学生杨致远在写博士论文期间,发明了最早的网站搜索软件,他放弃即将完成的博士学位,在一个拖车里建立了雅虎公司,将网络搜索引擎商业化。由于当时能够提供免费信息检索服务的公司寥寥无几,雅虎因此得到市场的广泛认可,很快成为全球最大的门户型网站。1996年4月12日,雅虎股票公开上市,当日市值即高达8.48亿美元,杨致远成为继王安之后另一个全球级的华裔商业英雄。1994年9月,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新媒体研究教授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写出了《数字化生存》。在这本让他名闻天下的著作中,他大胆地提出“整个社会构建的基本要素将发生变化”。他认为,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成熟,物质性的世界突然向虚拟性转向,通过电子流的方式,知识、信息及商品制造和销售将可能实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这本书一出版就成为全美畅销书,它标志着人们对互联网的认识已经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根据美国《商业周刊》的统计,到1995年年初,互联网已经连接全世界4万多个网络、380万台计算机,154个国家和地区可以通过互联网互通电子邮件。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所描写的景象似乎正在变成现实:这是一个无限开放的信息世界,打开网络,令人头晕目眩的丰富信息纷至沓来。对于入网的用户,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开阔而又如此亲近。
就当尼葛洛庞帝用“互联网时代”来定义未来世界的时候,中国与世界的距离终于近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1994年5月15日,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设立了国内第一个Web服务器,推出中国第一套网页,内容除介绍中国高科技发展外,还有一个栏目叫“Tour in China”(中国之旅)。9月,邮电部电信总局与美国商务部签订中美双方关于国际互联网的协议,协议中规定电信总局将通过美国Sprint公司(一家全球性通信公司)开通两条64K专线(一条在北京,另一条在上海)。中国公用计算机互联网CHINANET的建设开始启动,中国最早的网民出现了,其中包括后来创办了电子商务网站阿里巴巴公司的马云、创办了新浪的王志东、创办了第一家B2C(商对客电子商务模式)网站的8848公司的王峻涛等人。就在《数字化生存》一书出版半年后,北京的青年学者胡泳在台湾一家图书代理公司的北京办事处发现了它,他在20天的时间里便完成了全部的翻译,也因此,世界顶级学者关于互联网的最新思想在第一时间被引入了中国。它的出版引发了人们对于未来信息世界的狂热想象,这几乎被视为中国互联网启蒙运动的开始。
就这样,在1995年的中国,出现了第一批投身互联网事业的先行者。
3月,美国得克萨斯理工大学博士田溯宁把他在美国创办的亚信公司搬到了中国。他与国家科委合作在国内介绍Internet。田溯宁认为,互联网技术的兴起对中国与世界的交流是一个巨大的商业机遇,他争取到了包括道琼斯在内的两千多个美国的信息服务商作为用户,同时也想在中国发展数千乃至上万个商业用户。但很快,他发现做不下去,第一个原因是中国消费者对Internet毫无认知,第二个原因是技术根本无法实现。亚信购买了第一套网络设备,制定了在Internet上传输中文的IETF(国际互联网工程任务组)标准,当时在北京、上海使用的网络路由器总共加起来只有32个拨号端口,一个端口能支持10~20个用户,这意味着亚信建成的网络最多能够支持500个用户。
4月,在杭州,一个叫马云的31岁大学外语教师创办了“中国黄页”网站,它自称是第一家网上中文商业信息站点。跟田溯宁的想法几乎一样,马云也想要创造一个面向企业服务的互联网商业模式,他当时想到的赚钱模式是鼓动企业把自己的商业信息挂到网上。比留洋归来的田博士要本土一点的是,他把Internet直接翻译成了一个中文名字——因特乃特网。在一次外出游说时,有人问他,“你说的因特乃特,跟《国际歌》里的‘英特纳雄耐尔’有什么关系吗?”为了鼓动别人参与他的事业,马云拿大家熟知的比尔·盖茨来说事儿,他说:“比尔·盖茨说了,因特乃特网将改变人类的方方面面。”很多年后,他承认:“这其实不是他说的,是我说的。1995年全国刚刚知道Internet,但是马云说的话没有人相信。其实,1995年的时候,比尔·盖茨是反对Internet的。”
后来创办网易的丁磊也是在这一年开始他的创业生涯的。过去两年里,他一直在浙江宁波的电信局上班。4月,他决定辞职。这一想法遭到家人的强烈反对,但他去意已决:“这是我第一次开除自己。但有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将是人生成败的一个分水岭。”他独身一人跑到热浪滚滚的广州,进了一家美国数据库软件公司赛贝斯(Sybase)做技术支持工程师。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互联网,并成为第一批用户。一年后,他又辞职,与他人合办了一家与互联网技术有关的小公司。
▲瀛海威活动现场
5月,张树新与丈夫姜作贤创立瀛海威公司,她的“瀛海威时空”宣称是国内唯一立足大众信息服务、面向普通家庭开放的网络,“进入瀛海威时空,你可以阅读电子报纸,到网络咖啡屋同不见面的朋友交谈,到网络论坛中畅所欲言,还可以随时到国际互联网上走一遭……”登录瀛海威的用户必须登记注册,并缴纳一笔入网费。曾经做过记者、策划人的张树新很快让瀛海威获得了惊人的知名度。她在北京魏公村开办了中国第一家民营科教馆,所有人可以到这里免费使用瀛海威网络,免费学习网络知识。她向中国科学技术馆无偿提供“中国大众化信息高速公路”展区,同北京图书馆合作,在瀛海威上提供北京图书馆图书目录查询。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她还为新闻单位开通亚特兰大到北京的新闻信息通道。张树新还在各大新闻媒体开设专栏,一遍遍地告诉国人:信息产业是中华民族崛起于世界的一个重要机会。
在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初期,瀛海威扮演了一个启蒙者和领跑者的角色。它是第一个形成公众品牌效应的网络公司,在第一届“最受用户欢迎的中文信息网站”评选中,瀛海威无可争议地名列第一。让人遗憾的是,张树新与当时的田溯宁、马云一样,都没有找到赢利的模式。她想做城市网站,推出过“网络中国”的项目,想做网上图书馆,还曾经投资开发网络游戏,可是都相继失败。在瀛海威员工中流传最广的一句话是:“我们知道2000年以后我们会挣钱,可我们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在张树新成为商业明星的时候,人们除了对她的互联网事业充满了神秘的敬畏和仰视之外,还津津乐道于她的财富暴涨。瀛海威是一家产权清晰的私人公司,张树新夫妻为此投资了100万元。在企业创办16个月后,国家经贸委下属的中国兴发集团决定参股瀛海威,总股本扩充为8000万股,张树新以无形资产加其他股权获得2120万元的公司股值,赫然成了十分罕见的“阳光下的女千万富豪”,这当然引起年轻人无穷的遐想。美国《新闻周刊》在一则报道中称:“人们在谈论金钱时,不再像过去那样羞羞答答,谁拥有更多的金钱,成了一个最值得炫耀的事情。在今天的中国,百万富翁正以每分钟一个的速度诞生。”
1995年2月,美国《福布斯》首次发表中国内地亿万富豪榜,这一富豪榜先是由香港出版的中文杂志《资本家》刊出的。列入富豪榜的共有19人,首富是四川的刘永好兄弟。这兄弟四人靠养鹌鹑起家,进而在饲料行业潜心经营,做成了当时中国最大的私营企业。在他们被评为首富之后,《经济学人》专门采访了刘家兄弟。文章描述说:“在过去,四川穷乡僻壤的宣传板上可能写着‘向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这样的话。而现在几乎每面砖墙上都刷着一家名为‘希望’的饲料公司的广告语——‘要致富,养牲畜,希望帮你忙’,或者‘猪吃一斤希望饲料长两斤肉’。同时,地方上的小学也用希望公司的广告语来编写它们的童谣。希望公司现在声称有10亿元的销售额,拥有60家工厂、1万名全职雇员和9万名市场代理。”文章还写道:“在采访中,刘永好先生避开了关于他是否是一个资本家的问题,他说,‘这些问题关乎理论,我对理论还没有进行过深入学习’,他还特别强调了希望公司的博爱之处,包括一些扶贫计划,以此证明他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性质。希望公司的总部在四川省会成都的郊区,只有两排低矮的房子,刘先生的车很普通,中国产的大众桑塔纳汽车,招待客人也如普通农家一样,白米饭、蔬菜和一些牛肉,这很难让人想到刘是一个有钱的人。刘十多岁的女儿则不同,穿迷你裙,喜欢比萨、炸鸡和汉堡包,西方消费文化已经深深影响了近年来在美国求学的她。”
在《福布斯》的这份富豪榜上,第二名到第十名分别是张宏伟、冼笃信、牟其中、张果喜、罗中福、罗西峻、李晓华、宗庆后等,这10人的财富从6亿元到2亿元不等。对很多中国人来说,除了四川的刘家兄弟和善于炒作新闻的牟其中之外,其他都是一些陌生的人名。在此之前,人们所熟知和崇拜的商业明星要么是国有企业里的改革型企业家,要么是知名的乡镇企业家,而《福布斯》的富豪榜却从另外一个价值评估标准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也就是从此开始,一个人拥有财富的多少渐渐成为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价值标杆。在一个物质化的商业时代,人们也许真的需要一个更为直接而易于计算的评价方式。
当《福布斯》的富豪榜还被全国媒体津津乐道的时候,到年底,一个更加耸动和刺激的“商业桂冠”又在北京诞生了,它的背后因为有中国最重要的电视媒体在全力推动和炒作,所以也更为轰动和富有戏剧性。
11月8日,北京的梅地亚会议中心,全国最重要的保健品、饮料食品及家电企业的当家人都冒着风沙聚集到一起。在这里即将上演一出当场厮杀、无比刺激和血腥的成名大战。
这个竞斗场的搭建者是一个叫谭希松的女策划人,她当时担任中央电视台的广告部主任。20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全国性消费市场的成型,中央电视台的传播价值已然被发现,不过,当时每年的广告收入还不足10亿元。谭希松想出了一个绝招,她把电视台黄金时段拿出来,进行全国招标,她还给投标金额最高的企业准备了一顶虚无而金光四射的桂冠:“标王”。招标会就被定在每年的11月8日,谐音为“要要发”。
1995年举办的招标会已经是第二届了。1994年办的那场并不热闹,谭希松广发英雄帖,还北上南下四处遍访,结果来了数十家企业,最出名的是广州太阳神和山东的孔府家酒。标底打开,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中标者竟是此前毫无知名度、与孔府家酒同在泗水河畔的孔府宴酒,其加冕封王的代价是3079万元。在中央电视台不遗余力的热炒下,孔府宴酒一夜之间名扬天下,竟然成了该年度销量最好的白酒之一。新闻和促销效应之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于是,到第二届的时候,各地豪杰闻风而动,在通往京城的大道上,一时间马蹄声疾、尘土飞扬。谭希松实在是一个十分了解国民性的人,她开辟出一块硕大的“斗牛场”,在旁边的旗杆上高高挂起一顶桂冠,然后放进所有雄心勃勃的企业家为之一搏。称王夺标,历来是中国男人一生最辉煌的梦想,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掷千金的豪气博取一份举国瞩目的喝彩。
在众豪杰中,有一位个头中等、一脸憨厚的中年人姬长孔,他来自山东省临朐县一家叫秦池的酒厂。这是一个正营级退伍军官,4年前奉命到全县最大的亏损企业秦池酒厂做厂长。他靠着一股子军人气魄大胆投广告,硬是让企业有了起色,到1995年时销售额达到了1亿元,在北方市场有了点小名气。在朋友的怂恿下,他也赶到梅地亚来凑热闹。那时与会的企业已有太阳神、娃哈哈、乐百氏、沈阳飞龙及山东三株等品牌大佬,当然还包括志在卫冕的孔府宴酒以及发誓雪耻的孔府家酒这对“欢喜冤家”。跟这些成名英雄比邻而坐,秦池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姬长孔问朋友:“今年夺标大概需要多少钱?”答:“起码6000万元。”姬长孔咬着嘴唇不吭声。6000万元——3万吨白酒,秦池大半年的销售额,中国首富刘家兄弟1/10的资产。
▲秦池当上“标王”
8日上午10点整,招标会准时开始。134个企业家整装肃然,鱼贯而入。会场四周横幅高悬,摄影机和照相机伺机而立。夺标热点果然在“两孔”之间展开。孔府家酒卷土重来,开出的标底是上届标王的两倍,达6298万元。孔府宴酒又岂甘人后,标底恰好高出100万元,眼看大势已定,半路突然杀出一匹同省黑马。唱标唱到山东秦池时,主持人展开标纸猛地停住了,全场寂静,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数秒之后,一个声嘶力竭的高音把招标会推向了无比亢奋的高潮:“秦池,6666万元!”
“谁是秦池?”“临朐县在哪里?”从当时的一张照片可以看出,在场的姬长孔还很不习惯镁光灯的聚焦及众多记者的簇拥。在拥挤的人群中,在火一样蹿升的热情中,他还笑得不太自然。但他显然知道,此刻,他已冲上了华山之巅。
企业史人物 | “刁民”王海 |
王海是中国商业世界里的第一号“刁民”。这个从青岛冒出来的青年农民很享受这样的“头衔”,他说:“刁民,是相对奸商而言的。”
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的消费品市场假冒伪劣横行,商家做广告无所不用其极,产品质量和商业信用之差让人咂舌。1994年,政府出台了《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其中第49条是:“经营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务有欺诈行为的,应当按照消费者的要求增加赔偿其受到的损失,增加赔偿的金额为消费者购买商品的价款或者接受服务的费用的一倍。”在此前的民法中,消费者买到假货最好的结果是按价退货,如今则可以加倍赔偿。王海的出现就与这个条款有关。
▲打假英雄王海
1995年3月25日,22岁的青岛青年王海在北京隆福大厦买了12副标价为85元的假索尼耳机,然后径直向东城区工商局投诉,要求商场加倍赔偿。执法人员问他:“你知道耳机是假冒的吗?”王海答:“当然知道。”对方一听就来气了:“知道假的还买,你这不是刁民吗?”《中国消费者报》得悉了这件新鲜事,以《刁民?聪明的消费者?》为题发了一篇新闻稿,结果一下子炸开了锅,支持、反对的各执一词。王海则来了劲,他连着跑了京城的10家商场,专挑假货买,然后要求双倍索赔。50天下来,他竟真的得到了近8000元的赔偿金。11月底,中国消费者协会举办“制止欺诈行为、落实加倍赔偿”座谈会,正“跑遍京城四处索赔”的王海作为“神秘嘉宾”受到邀请。在座谈会上,政府官员、法学专家和商场老总们就“王海是打假英雄还是‘刁民’”“是新型消费者还是钻法律空子”争论得面红耳赤。在一些与会专家和官员的猜想中,这是一个“老谋深算、专靠损招儿发财的年轻人”。当长着一张娃娃圆脸、头戴棒球帽的王海突然出现,愣头愣脑地坐上主席台的时候,很多人都笑出了声。王海念了一篇别人替他起草的《我的困惑》:“……我很困惑,难道我做一件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错了吗?”第二年3月,中央电视台创办第一档即兴谈话类节目《实话实说》,主持人崔永元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名气已经很大的“刁民”。王海很想上节目,但是一来当时已经有商家扬言要“灭掉王海”,他担心在电视上露面不安全;二来,上了中央台之后,全中国的售货员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就没人敢卖给他东西了。崔永元给他出主意,说可以化装。王海被戴了个假发套,粘上唱戏用的胡子,再配副茶色镜,一照镜子,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进入演播室,见到中消协投诉部主任武高汉,王海叫了声“武老师”,武高汉扶着眼镜看了好一会儿,才弄清他是谁。武高汉的眼泪竟差点儿掉下来,他说王海得化装才能亮相太可悲了。王海觉得化装太假,但戴墨镜这招儿挺安全,从此,他在公开亮相的场合都戴着一副墨镜。
王海的“刁民”行动当然没有止步于北京城,他很快跑到南京、长沙和杭州各地“买假索赔”,邀请他的大多是当地的媒体,他们贴身跟随王海,进行热闹的追踪报道。于是,王海走到哪里,哪里的商界就陷入一片恐慌,有商家提出“防火防盗防王海”,还有的商场向营业员派发王海的照片,让他们一定要“死死记住这个相貌”,并设计好了婉言对付他的标准问答。一些商场发现王海来买假商品的时候,要么找借口死活不卖,要么故意把发票开得很不清晰。他到广州的消息传出后,当地几个大商场的老总紧急彻夜开会研究对策,大家统一口径,王海在广州买了几万元钱的假货,所有商家都口径一致地不赔不退,逼着他去打官司。
王海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天生是一个思维很缜密的人,他的学历不高,却似乎很会规划自己的人生。1996年年底,他顺势成立北京大海商务顾问有限公司,他的打假事业从此进入了公司化运作阶段。大海公司开始接受企业委托打假。他的第一单生意,是帮广东爱得乐公司打假。该公司是东南亚销量最大的摩托车尾箱和头盔的生产企业,但市场上每年都有30万~50万件冒牌货,公司为打假已斥资300多万元,走投无路便请王海加盟打假。王海跑了10多个城市,帮爱得乐取缔了40多个售假窝点。王海的“商业化打假”自然又引起舆论的一场大争论,他则很坦然地说:“我们可以给人当枪使,今天你请我们打他,明天他也可以请我们打你。这样做既可以促进行业自律,我们也能从中得到利润,最终还有益于消费者。”他的底线是两条:“只要证据确凿,只要没有违法”。1998年,大海公司在为客户调查一宗假药案时,了解到性病游医诈骗问题严重。于是王海就派业务员赴合肥、长沙、成都、太原、重庆等地调查,发现一个当年在福建莆田县秀屿镇街头卖耗子药的家族,与各地上百家牌子很响的医疗机构“合作”,借着铺天盖地的广告,发展成了全国性的“性病诊治”集团,每年从性病患者身上牟取数千万元的暴利。王海向媒体揭露了性病游医“占氏家族”诈骗患者钱财的黑幕,同时向卫生部举报了“占氏家族”的违法行为,当年底卫生部下文对各地游医进行取缔。有人估算,此举每年将使消费者避免20亿元的损失。1998年12月,为了纪念改革开放20周年,中央电视台拍摄《20年·20人》专题片,王海与张瑞敏、吴敬琏、李宁、王石、陈章良等一起入选。在一次节目录制中,经济学家吴敬琏在送给王海的书上题字“市场清道夫”。
王海的打假越来越呈现出职业化的特点。他曾协助烟草专卖局取缔了北京最大的造假烟窝点,查获555、红塔山等假烟案值280万元;协助浙江技术监督局查处全国最大的假阀门案件,案值400多万元;协助工商局取缔北京最大的造假酒窝点,该窝点年产假酒价值近2000万元。他还与美国一家律师事务所合作,代理了世界名牌扑克牌、自行车在中国的打假,甚至连摇滚歌手崔健要搞反盗版和反假唱运动也拉上了王海。2004年,他又有了一个惊人之举,作为北京市的新居民,他宣布要竞选朝阳区人大代表。为此,他聘请两个北京广播学院的大学生义务当他的竞选助理,到处散布他为选民服务的主张。竞选的结果是落选,他说:“结果是我意料之中的。我没有当上正式候选人,参选的起点跟其他候选人不平等。不过5年后我还会参选,但参选之前,我会向全国人大等立法部门提交对《选举法》修改的建议,因为现在《选举法》明显滞后了。”人们对这位当年的青岛青年不得不刮目相看。
在这之后,王海受邀参与一个题为“社区自主治理”的课题组,该项目经费来源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他曾起草《关于物业管理的立法议案》,经31位全国人大代表签名后递交给了全国人大。他还专门到纽约去考察非营利组织的运作模式,回国后,还真的筹办了一个非营利组织,招募志愿者为公共利益服务。这个组织建立反欺诈网站,每天发布各种商业欺诈行为和不诚信行为的警示,避免消费者上当受骗,同时在社会上收集、核实各种欺诈行为和各种垄断侵权行为的线索,向有关部门举报、揭露。
2007年,在购买假索尼耳机的12年后,34岁的王海说:“我的理想是在国内成立一个为公共利益服务的非营利的反欺诈组织。”从青年“刁民”到有公众服务精神的“维权专家”,王海一路走来,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企业史人物 | 万国大佬 |
1995年2月26日,国际金融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有着233年历史的英国老牌商业银行——巴林银行宣布破产,其诱因居然是因为一个多月前,它在新加坡的一位28岁的期货经理的一个错误判断。1月,这个名叫尼克·里森的年轻人看好日本股市,分别在东京和大阪等地买了大量期货,指望在日经指数上升时赚取暴利。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月底,日本的大阪和神户地区发生大地震,东京股市掉头下挫,巴林银行最后损失金额高达14亿美元之巨,不得不宣告破产。
中国最大的证券公司万国证券的总经理管金生在1月底就耳闻了“巴林事件”,他对上海的另一位“证券教父”、申银证券的阚治东说:“中国要发生那么大的事件,大概要等10年以后吧。”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造化居然如此弄人,几乎就在他说这段话的同时,他一手导演了一场毫不逊色的大灾难。
此时的管金生春风得意,万国证券在他的打理下,从4个人、半间小办公室起步,已经发展成拥有250多名员工、与国内外200家以上金融机构合作、总资产超过12亿元的明星公司。从1994年的下半年起,上海证券市场的国债期货交易渐起高潮,与股票市场的低迷相比,国债期货的成交量逐日放大,各个品种的价格也上涨得让人脸红心跳,当年就是从国债倒卖起家的管金生在这波行情中当然不会落于人后。1995年1月,国债期货市场最大的一个悬念是1992年发行的三年期国债会不会加息。这期代号为327的国债规模有240亿元,将在6月到期。按照它9.5%的票面利息加保值补贴率,每百元债券到期应兑付132元,而此时在市场上的流通价为148元上下。当时,银行的储蓄利率为12.24%,市场普遍认为327国债的回报太低了,因此有消息称,财政部可能要提高327国债的利率。
但是管金生不这么看。他认为目前的宏观局面是投资过热、金融秩序混乱,特别是不久前发生的沈太福集资案,让中央在利率提降等敏感决策上会采取保守的策略,因此,不可能从国库中拿出额外的钱来补贴。于是,他下令万国做空327。
然而,这次他竟赌错了。他的做多对手是中国经济开发总公司,隶属于财政部。2月23日,财政部宣布提高利率,327国债将以148.5元兑付。
消息一经核实,327国债的市价就开始一路上涨,当日上午,价格就冲到了151.3元,比上日涨了3元多。这时候,管金生手中握有大笔327国债期货合同,每上涨1元,就意味着他将赔进十多亿元。被逼到死角的管金生急红了眼,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把价格打回去。万国在市场上不断放单,多空双方发生惨烈的绞杀战,市场上一派血雨腥风。到收盘前的最后7分钟,已经失去理智的管金生孤注一掷,共砸出2112亿元的卖单,硬是把价位打落到147.4元。
管金生的疯狂举动,终于让管理层无法容忍。在这一天的攻防中,万国放出上千亿元的卖单,这至少需要100亿元的保证金,它显然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资本保证,毫无顾忌的违规操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当晚,上交所受命宣布,16点22分13秒(也就是管金生用天单压盘的那一刻)之后的交易是异常的,经查是万国证券为影响当日结算价而蓄意违规,故此后的所有327国债交易均无效。试图虎口夺食的管金生终于被老虎咬住了,当时的局势是,如果按147.4元的收盘价计算,万国在327国债期货交易中赢利十多亿元,而按上交所后来的决定,万国则巨亏60亿元。
5月19日,管金生被逮捕。9月15日,上交所总经理尉文渊因管制不力被免职。1996年,万国与申银合并,改称申银万国。
把中国股市搅得天昏地暗的“327事件”留下很多疑云,双方争夺的焦点其实就是327国债到底会不会“升息”。很多证券专家事后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升息,而且一升就是5个百分点”。至于市场上的多空绞杀更是失去约束,双方都在保证金不足、恶意操纵价格等方面存在诸多的违规行为。
对管金生的审判结果到1997年的2月才出来,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有意思的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因为327国债事件而被捕的,但是对他的指控罪名则是受贿和挪用公款,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指控,管金生利用职权,先后三次受贿29.4万元,此外还挪用公司公款240万元供他人进行盈利活动,“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管金生是中国企业史上独特的“法罪错位”现象的又一个牺牲者,这位从江西小山村里走出来的股市枭雄功败垂成、无语向天,他没有委托辩护人,也拒绝法院为其指定辩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