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是一座幽暗的离岛(1)
清早闹钟响了。叶贞青条件反射,从被窝伸出手一把抓过闹钟,胡乱一摸,按停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望一眼窗外,阳光从窗帘缝隙中筛进来,正是晴好的天。起了身才觉冷,冷风细细碎爬进来,爬到她的脖颈她的脸颊。她看一看挂在墙上的日历,十一月了,也难怪会冷。这座城市四季不分,春的气韵从来不缺,即使到了冬天,满眼望过去,也还是绿的。如果不是街上穿得厚实的人,谁也不相信这城市已步入冬天。叶贞青算一算,离开家也一个多月了,时间并不久,只是这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光阴如何流转的,似乎没在身体留下痕迹。她想起几日没打电话回家,就把还在充电的手机拔下来,开了机,拨了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这个时间点母亲必然是醒着的。
电话接通。“姨,家里忙吗最近?”“有什么好忙的,你不在,家里倒是空空的,今天不用上班哦?”“周日啦,轮到我休假,”叶贞青停了一下,继续说,“我就是忽然想打回去啦……”不过她真正想说的是“我想你了”,开不了口,即便隔着电话,她还是不好意思说。母亲听得出她的潜台词,故意揭穿:“想我就说嘛,还躲躲闪闪的!”
叶贞青觉得好笑,母亲何时变得那么风趣了?
“贞青啊,你爸其实经常念你的,有时间你也要多和你叔走动走动,工作是他帮忙找的,多亏了他你才能留在城里,做人要念恩,知道吗?”
后面的话母亲没继续说,她一时说漏了嘴,意识到了,于是停下,转了话题。
“还有啊,别老窝在家里,要动动身体的,想吃‘猪头粽’绿豆饼什么的就告诉我,叫你爸快递过去,你不知哦,快递都送到我们乡里了。”
叶贞青觉察出母亲的唠叨毛病又犯了,她必须悬崖勒马,不然母亲又不知扯到什么时候。
“真的不用啦,上班不是很忙,不过我都好久没见到叔叔啦。”
正说着,她想起前阵子叔叔说过周末一起吃饭的事,也不知他忘记没有?
挂了电话,她愣着,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愈发觉得这屋子过于空旷了。她怀念家里的床,尽管没这里舒服,睡起来却踏实许多。她的思乡病,还会不时发作。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没那么厉害,大概是因为还有室友同住。不料如今独自一人,孤零零和这偌大的房子极不匹配,孤独就会见缝插针钻进来。
拖沓了一阵,她起身刷牙洗脸,望望镜子里的自己,舔舔嘴唇,很干,再看看手上的皮肤,也略显粗糙了,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她的皮肤就变得干燥,像缺水的植物。
她擦了润肤乳,照着镜子细细看了,这才走出浴室。
她在厨房随便应付着做了一顿早餐:用微波炉热了牛奶,煎了荷包蛋,拿了碗筷,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很少一个人吃饭,小学初中都在镇上读,学校离家不远,早上都是母亲起来煮了粥给她吃,再配点罐头鱼,或者沿街叫卖的“薄壳米”,有时是咸菜,尽管都是乡下司空见惯的样式,但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吃完热气腾腾的粥,再背着书包去上学,一跳一跳的,是记忆里温暖美好的时光。物质的贫乏并不会阻挡对温暖的汲取,就好像那时亲手种下的一株植物,随着年月的增长一点一点长大,终究把底下的方寸土地覆盖了。
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也照例是有早餐吃的。上了大专,这个习惯才变了。宿舍的人早上都睡懒觉,她也跟着变得怠惰起来。久而久之,早餐也就省略了,时间一长,胃开始不舒服,她这才不敢怠慢,不过坚持不了一阵,又变得不规律了,索性不去苛求,破罐破摔。没想到,现在在外工作,买菜、做饭、吃饭、洗碗,都是独自一人。这样的体验对她来说,无疑是新鲜的,无奈这新鲜里又透出一种被生活啃噬过后的孤寂,尤其是住进这栋过于宽大的房子,就像栖居宇宙的孤零零的行星,在一片真空中形影相吊。
她的年少,乏善可陈。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考砸了会被父母教训,考好了却只得到一句没有营养的“再接再厉”,于是日子就真的在这样的“再接再厉”中往前推进。成长过程的妥善和隐痛,也和着四季变迁和人事更替,变得寻常通透。有一样不同的是,她自幼就知道,她是活在另一个人铸成的模子里的,虽然她有着这副女孩子的外表,但内里,却硬要活成一个男孩子般:要像男孩子一样坚强,一样能担待,要优秀,不能懦弱,不能逃避。
这些,是在她成长过程中被强制赋予的隐痛,就像烙铁烙下的伤疤,揭不开,抹不去。
父母因那过早夭折的弟弟,内心的伤疤比井还深。她就活在伤疤铸成的井底,他们要她淘水,淘得越多越好,可他们却一边鼓励她一边将井壁砌得高高的。
——她终生要被囚禁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想起那些晦暗的时月,她就浑身打颤。
读小学时,有一次参加朗诵比赛,她懵懵懂懂报名参加。回家和母亲说,母亲大为开心,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去买衣服。在拥挤的服装店里,母亲看重一条红色的灯芯绒长裤,要她试穿。她喜欢的是挂在墙上的淡蓝色碎花裙,她小声指着说:“我要那条裙子。”母亲丝毫不在意:“要什么裙子呀,又不是去跳舞,这裤子挺好看的,快试一下,别拖拖拉拉。”母亲的话带着强制性,她来不及申辩就被推进更衣室。穿好宽松肥大的裤子,她对着镜子厌恶地扯一扯,之后慢吞吞地走出来。她原以为把裤子扯得更难看会改变母亲的想法。谁知一出来,店家就直呼好看,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叶贞青穿着正好。
母亲说:“我就说好看嘛,你还不信!”
她被店家怂恿着,掏了钱,买下了这条灯芯绒裤子。
只有叶贞青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表情,闷闷不乐地跟着母亲走了出去。临走前她恋恋地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碎花裙,它的淡蓝色和天空的颜色一样好看,也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届朗诵比赛场地定在镇上的剧院。
全镇的九所小学都派了学生参加,她是自己学校两个选手之一。比赛当天,母亲也去看了,一定要她穿那条裤子。叶贞青说:“我穿其他的可以吗?”她不敢说那条裤子不好看。母亲白了她一眼:“这裤子多好啊,穿了一定能拿好名次的。”母亲是这样专断的一个人,她认定的东西就会觉得至高无上,谁也不能改变。这令叶贞青很是反感,同时也没法反驳。在母亲的观念里,好看的裤子是可以和成功挂钩的。叶贞青觉得这些年母亲越来越怪了,不管是脾气还是说话的样子都古怪得很。也许是因为家里阴沉沉的气氛所致,总之,叶贞青发现母亲不再是之前那个母亲了,她上了一定年纪就变得敏感和啰嗦,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叶贞青只觉得可笑,满肚子的委屈无从发泄。
母亲一脸的笃定。她心一软,又妥协了。毕竟这是母亲掏了钱买来给她比赛穿的。
在后台化妆,她看到很多女孩子都穿着花裙子:红的、橙的、白的,一个个美得像花儿一样。唯独她,偏偏穿了一条肥大无比的灯芯绒裤子。还是夏天,厚厚的灯芯绒裤子穿在身上,像捂着一条毛毯,热得受不了。她又开始抱怨了。化妆师给她描眉毛,给她涂腮红,她闭着眼睛,眼泪就差点流下来了。在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眼里,我一定是一个怪物,一个“女扮男装”的怪物。比赛前,带队的老师告诉她,这次朗诵大赛会评出最佳台风奖的。但现在她铁定什么奖也拿不了。拿不到好成绩,会被母亲训斥,父亲更会瞧不起她。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前面的舞台成了一个刑场,一个暴露她所有的丑陋和不堪的刑场。她想要逃,她后悔报名参加比赛,然而现在没有退路了,她被一双大手推上了一条不允许回头的路。
叶贞青坐在椅子上,看那些陌生女孩子脸上洋溢的自信和笑容。她们即便紧张,也还是容光焕发的,也是美的。相形之下,她是个小丑,全世界都是随时准备对她的滑稽表演捧腹大笑的脸孔。她无处可逃,低着头,摊开讲稿,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突然失忆了,那篇背了无数次的文章残忍地背叛了她。她只觉得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跳动,长了脚似的,蹦跶着要离开她。她一脸无辜央求它们不要走,她还要靠它们来歌颂家乡的建设和天翻地覆的变化。它们不能这么自私地逃走,绝对不能。
时间粘稠得像那个夏天的空气。
好不容易熬到上台。带队老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她只觉得浑身被一种黏腻的气息所裹挟着,笨拙地走上舞台中央,像小丑走进了被观众包围的马戏场。灯光太闪耀,刺得她两眼睁不开。她环顾四周,一眼认出了坐在台下的母亲。
母亲的眼睛闪着光,像一只随时准备按下快门的相机。
她长长地呼吸一声。麦克风摆在面前,像一只高瘦冷漠的鸟。她的声音,就这样借着这只机械鸟盘旋在空旷的舞台上。她努力抑制内心的忐忑,声音还是微微颤抖起来。什么抑扬顿挫什么字正腔圆全都搭不上边。她几乎是诵读一般,把背下来的这篇歌颂家乡的文章,一字一句读完了。
下台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连鞠躬的动作都忘了做。
耳边被潮汐一样汹涌的嘈杂所包围,她踉踉跄跄,走下后台的阶梯。
头都不敢抬,怕一不小心,就撞到别人鄙夷的目光。
比赛结果由评委现场评出。
理所当然,这次比赛她什么名次都没有拿到,连进复赛的资格都没有。
初赛结束,来不及卸妆,母亲就拉着她离开。母亲一脸的失落和不满,仿佛多留一秒都会被人耻笑。叶贞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心烦意乱。母亲没有说话,她的失望都表现在沉默上。她看着母亲的背影,觉得母亲的后背都是冰冷的,像一座无言的石碑。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一败涂地的滋味,真的是一败涂地,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她摇身一变,成了母亲身上一个耻辱的伤疤。
回到家里,邻居问母亲,叶贞青参加朗诵拿了什么名次。
母亲想都没想就说,她没有参加比赛。一边说着,还强装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
叶贞青很不爽,心想,干吗那么虚伪呢,干吗非得什么都赢呢?
——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太不懂母亲的心思了。
吃着早餐,无端端的,叶贞青内心生出来被粘稠的物质裹住的感觉。周遭的空气成了潮湿的海水,灌住耳朵,堵塞耳膜。原来这么久了,那些黑暗的片段一直没有被遗忘,它们是潜藏在池水之下的秽物,一旦遇到热天气,就肆无忌惮地膨胀,浮上水面,发出一阵阵恶臭。
朗诵比赛过后,她给自己留了一样纪念,永远的。
她跑到理发店,让理发师把她的马尾剪了。
理发师抚着她的黑黑的长发,对着镜子问她:“多好的头发呀,剪了就可惜了。”
理发师见她没回应,又问,“你确定要剪?这剪刀下去可没得后悔哟。”
她对着镜子里的理发师说:“你剪吧,有多短剪多短。”最后一句话说得豪气十足。她明白,这是对过去屈辱的审判和裁决,她那么决绝,连声音在微微抖动也一无所知。
理发师给她围上橙色的塑料布,冰冷的剪刀咔嚓一声,就把一大截头发剪断了。细细碎碎的发丝跌落,像尸体落下,粉身碎骨。吊在墙上的电风扇吹过来,把细碎的发丝吹散,它们长了手一般撩过她的脖子和脸颊,发出无声的挽留和叹息。
叶贞青面无表情看着镜子里的女孩,然后轻轻闭上双眼。
没有谁知道,简陋的理发室,那些碎落一地的头发缠绕了叶贞青多少的委屈和倔强。
剪完头发,出了理发店。叶贞青抬头看看悬在半空的太阳,它的光线妥帖地熨在新剪的短发上。她身上的重负一下子轻了。她觉得,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回到家里,父母像见到陌生人一样,劈头就问,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她轻描淡写说,天气热,剪短了舒服。
——但她真正想说的却是:把这属于女孩子的头发剪了,你们就再也不能从我身上夺走什么了。
她进了房间,拿出镜子照着这张陌生的脸,努力对自己挤出一个干瘪苍白的笑容。
一直到高中,她都是以短发形象出现在别人面前的。
短发成了一个不能割舍的习惯。她就这么从年少走来,周边的女孩子都蓄了长发,编出好看的花样百出的辫子,唯有她一直是一头稀松的短发。她为自己不羡慕别人的长发飘飘而自豪。直到有天,她在大街上走着,音像店飘出来梁咏琪的《短发》,那旋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来,绕着她头顶那方小小的天地盘旋。
她一下子被击中了,停住脚步,愣是把整首歌听完了。
内心早已潮湿一片。
有一阵子,女孩们仿佛约好了,失恋了,或是暗恋的男孩子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们就跑到理发店,破釜沉舟地让理发师把长发剪掉,剪完,再大哭一场,以示青涩恋情的终结。从此三千发丝落尽,烦恼也随风而去。只是,她和这一切无关。她剪短发,不为祭奠年少的恋情,也不为那初开的情窦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剪掉长发,是一出无声的戏剧,演给过去看,也演给未来看。
一整场戏剧,只她这么一个观众,灯光再昏暗,掌声再寥落,她都不在乎。
叶贞青是在那时开始长大的,一夜之间,她成了一枚过早催熟的果子。
叶贞青还留有短发时拍下的大头贴,几乎每一张,她的眼神都是凛冽的,即便笑着,笑容也淡淡的。干净利落的短发,和她的脸型并不是很相衬。她的脸线条不够凛然不够硬朗,短发衬着她,柔媚不似柔媚,倒有一点强装的英气。她发现自己成了一首蹩脚的诗歌,韵脚参差不齐,语句也错落不堪——所以注定了没法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