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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城市的另一面(2)

婶婶抱着毓秀坐在副座上,小姑娘一见叶贞青就反过身来,趴在靠背上,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的姐姐。好几年没有见面,这女孩儿真是越长越水灵了。她三四岁的时候回过老家一次,那时候会走路,也会叫人了,就是嘴馋,看见什么好吃的都想尝尝,别人喂她东西吃,她一点都不拒绝,两块腮帮子圆鼓鼓的,见着她的人都说“这‘姿娘仔’(潮汕方言,小姑娘)有福气。”现在她长这么大了,留了长头发,扎起辫子,脸型也尖尖的,和婶婶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乍一看还真是个小美女。

“毓秀,快叫姐姐啊!”

小姑娘嘟着嘴巴,“嘻嘻”笑了起来,不痛不痒地喊了声“姐姐”。

叶贞青亲昵地摸摸她的头说:“真乖,毓秀读几年级了呀?”

“四年级!”小姑娘答得底气十足。

“哈哈——”车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叶贞青嘴角也露出微笑来。

叔叔说:“坐好啦,我们出发咯。”

车沿着街道行驶,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叶贞青呆呆得望着前方,尽管对婶婶有些成见,但她着实喜欢她的孩子,她那么水灵,身上没有一处不让人喜欢的地方。接触不到一会儿,两姐妹就熟悉起来了。留存在毓秀记忆里的叶贞青回来了,就要从此住进她的生活里,为此,她又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小孩子的心里就这么简单,只要她喜欢,就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现在的毓秀就是这个情形,她喜欢这个略显陌生却又亲切无比的姐姐。

叶毓秀长在一个富足的家庭,言行举止有教养,虽然有时说话没大没小的,但总体上还是可人的。叔叔婶婶对这个小女儿疼爱有加,叶贞青想想,也确实是,迟来的女孩儿有那么点后来居上的优势,不像她,过早来了这世上,过早遇了些苦楚,所以要负担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成长。不过竟然哭着生下来了,就要笑着活下去。这是她的信条。

除去这些让她心理不平衡的因素,她打心眼里喜欢小堂妹。

叔叔说:“我们去创业路那家,潮汕人开的,挺正宗,你婶说一定要尝口鲜。”

叶贞青说:“没问题呀,好久没吃家乡菜了。”

叔叔订了间包厢,服务员拿着菜单进来,他问叶贞青:“有什么要忌口的吗?”

她略微想了一下,吃了那么多次牛肉火锅了,倒还真的没有什么是不敢吃的,就摇摇头说:“没事,都可以的。”叔叔笑着说:“不挑食最好了。”于是一口气点了好几样,服务员利索地在单上打钩,末了,叔叔吩咐服务员:“小妹,我们老顾客了,肉都要鲜的啊,动作快点。”叔叔的普通话并不是很标准,他们这辈人身上还掺着浓浓的乡音,不过他一开口,叶贞青觉得他身上有了种财大气粗的魄力,不显山不露水也能让人感受到。

年轻的服务员笑着说:“这位老板放心好啦,我们的牛肉是最鲜的。”

临走前,服务员又问:“你们喝什么饮料,还是喝酒?”

叔叔皱了皱眉头,用眼神问婶婶。

婶婶说:“我们今天不喝酒,还要开车呢,给我们王老吉就好。”

等上菜的空隙,毓秀说脑筋急转弯给叶贞青听,两个人一问一答,笑得很欢。

婶婶问叶贞青:“工作还习惯吗?”叶贞青停下来,看着她说:“还好吧,不过诊所的人都很照顾我,挺不错的。”这是叶贞青典型的答话方式,评价一件事,不一味说它好,也不说它不好,这一点她和母亲很像,秉持着中庸的处事之道。

“那就好,你叔叔还怕你不喜欢呢,总之有不满意的就和他说,诊所的人我们熟得很。”叔叔也搭话了:“现在就先委屈一下吧,小诊所待遇是低了点,不过没那么忙,过阵子我再看看能不能找家大医院,大医院稳定些。”

“嗯,真的麻烦叔叔了。”

“那么客气干嘛,一家人不用讲谢字的。”

被他这么一说,她有些羞愧,她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如此,不惯于接受别人的馈赠,所以总是心怀感激,甚至在理所当然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只好面露微笑,好像微笑可以替她说话。

上菜了,满满当当一桌。

毓秀举起筷子说:“我好饿啊!”叔叔说:“想吃什么都有,这里面有你喜欢的牛百叶,还有正宗的牛筋丸,不吃饱不准走哦。”满桌的牛肉牛板筋什么的,切得有模有样,盛在不锈钢盘子里,一看就很有食欲。叔叔说:“我走了很多地方,还从没看过有人像我们这样吃牛肉的,整只牛除了那些咽不下嚼不烂的,几乎都拿来吃了。”婶婶故意揶揄他:“说得你像美食家一样,别的地方没我们潮汕人懂享受罢了,人家不是说广东人最会吃了嘛,天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敢吃。”

“就是就是,老婆说得好!”

“哎呀,在孩子面前还这么肉麻干吗,一把年纪了也不收敛一下。”

末了,婶婶对叶贞青说:“都是一家人,贞青你别在意哈,他都是这样子的,习惯了。”

“没事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觉得你们这样挺好的。”叶贞青发誓,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倒是毓秀,俨然一习以为常的小大人,见惯了爸妈打情骂俏,这会儿正大口大口嚼着牛百叶。

叶贞青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有点开心,又有点忐忑。对比她父母,叔叔虽然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但现在有个比他年轻的老婆和一双儿女,算得上圆满幸福了吧。

想到这些,她一阵心酸,但她努力克制内心汹涌的情绪。这样欢聚一桌,是不适宜悲伤的。

把那些恼人的小情绪扫进垃圾堆吧,谁让你多愁善感的。她这么告诫自己。

服务员开了电磁炉,一锅牛骨汤底很快就沸腾起来,包厢里飘满了香味。锅里先放的牛筋丸熟了,婶婶舀了牛筋丸,又加了汤到叶贞青碗里。叶贞青蛮喜欢这样吃牛肉火锅的氛围,火锅的趣味在于自己动手,有点自助餐的味道,但又不全然是自助。特别适合一家人或者三两好友一起吃,你来我往,边吃边聊,如果配点啤酒,就再惬意不过了。

叶贞青夹了牛筋丸吃,牛筋丸里加了嫩筋,吃起来有嚼头,不过这些肉丸可不同于平常在超市买的,不正宗的牛肉丸吃起来粉粉的,很软,这种牛筋丸却弹力十足,鲜美无比,膨胀起来有乒乓球那么大,咬进嘴里,还会喷出汁水来,真的是唇齿留香。有人专门它取了个惟妙惟肖的名字:撒尿牛丸。不过叶贞青知道,大家都是在周星驰的电影里看过撒尿牛丸的。在潮汕地区,没人这样称呼的。

牛肉丸早些年可没这样的排场。如今登得酒肆,做法亦大有名堂,火锅汤底讲究得很,汤的清浊咸淡,对牛肉的影响最大。最常见是放入萝卜或者牛骨先炖着,汤底要清,配的佐料也有来头。不过叶贞青吃了这么久牛肉火锅,要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还真有难度,她只知香菜和胡椒粉是必不可少的,少了它们,美味就打了折扣。

叶贞青又夹了鲜牛肉,盛在勺子里放进锅里,不到一分钟,鲜红的牛肉就成了肉白色,在汤里上下滚动、翻转,火锅热气腾腾,白色的烟使得包厢很快朦胧一片,叔叔关小了火,叶贞青这才看清勺子里的牛肉,她放进毓秀的碗里,婶婶看到了,说:“她吃不了这么多的,你自己快吃吧,我来照顾她就好。”

桌上摆着的几碟沙茶酱很快就蘸完了,叔叔按了门边的铃,服务员很快就来了。

“给我们四碟‘黑辣’,一碟‘红辣’。”在潮汕话里,“黑辣”是沙茶酱的俗称,“红辣”则指的是“红辣椒酱”,但不同于川菜和湘菜等的辣,典型的潮汕人不习惯吃辣,火锅店里配的这种辣椒酱也算不得真的辣,充其量只是个配角,拌在沙茶酱里调味罢了。

一顿牛肉火锅,最后的话题拐进了以叔叔夫妻俩生活为核心的领域里,而这个领域对叶贞青来说是陌生的,是她所不了解的。她发现在这谈话里,有一种特别的气场会把不相干的人排斥开。叶贞青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融不进他们的对话。他们的话题和说话方式是尖锐的,好像谈着的是另一个国度的事。叔叔说最近物价攀升,房价也没命地涨,看中的那套海景别墅再不入手就晚了,但婶婶不赞同,她要静观其变,中介就只会吓唬人,故意制造恐惧心理来抬高房价。他们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出手,房子买下来了再待价而沽,到时候准稳赚一把。谈话很自然又引申了周边朋友买房卖房的例子作为佐证,双方不知不觉就把对话推向了另一个方向,等到意识他们完全忽略了叶贞青还在场,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还是叔叔及时刹车,他顿了一下,问了叶贞青一个问题,就此把话题打住。

“贞青,你听过最近新闻上说的‘蚁族’吧?都说大学生现在就业难,大城市生活不容易,就像蚂蚁一样挤在城中村里,不过我不这样认为,城市有它的生活门槛,生活成本越高,门槛就越高,迈不进来就得打包走人,门槛就是用来过滤那些不及格的大学生的,二线城市我看就很好嘛……何必挤在这里一锅粥的呢。”

叔叔的话一针见血,叶贞青很自然当做是在描述她的现状,心里有些疙瘩。

叔叔谈话到了兴头上,没有顾及到叶贞青的感受,但话一说出口收不回了,只好拐多一个弯说:“不过像你这样就不用担心,稳稳地待下去,以后嫁个好老公,省心又省事!”

婶婶也参与到这场对话里来,一方面替丈夫打圆场,另一方面也为了显一显做长辈的老练。

她以宽慰的口吻接下去说:“你叔说得很对,女人活一辈子,没遇着好男人,靠自己总归是不行的,报纸上总喊什么‘女权主义’啊,‘女人要独立’啊什么的,都是鬼话。反正你记住,眼睛要尖,不能看错人,老话不是说了嘛,‘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叶贞青竖着耳朵,细细听着,又好像一句都听不进去,不知道是店里太吵了,还是她根本就心不在焉,刚才那番话,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进来,又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她装作认真地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好像那里有个人和她对望,在不断轻轻地安慰她。

“哎呀快吃吧,不然肉都要煮烂了。”婶婶抓起筷子,给叶贞青夹了牛肉,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谁也不知道她刚才那番话是否有潜台词,叶贞青宁愿相信是她多想了,叔婶二人对她终归是好意的,只是说话做事沾带了世俗和势利的气息。她一再告诫自己,“寄居篱下”,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是规矩,再正常不过了。慢慢地融进这样的生活,习惯了,就不会感到难堪了。

席间,叶贞青问起老虎的情况,没有来由的,老虎忽然就跳出来了,好像他就一直潜伏在某个角落里,等着叶贞青去唤醒他。老虎留给她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好久没有见面,彼此也甚少联系,这期间被推移被累积的时间,渐渐变成了磨砂玻璃一样的存在,叶贞青努力想透过它去窥探背面的东西,但留存在她视线里的,极其有限。

她觉得,这几年来,一定有什么是决定性的,就像毫无预料的一场车祸,可以瞬间改变一段平静的人生。她和叔叔婶婶,平常没有联系,所以有关他们的情况,父母也知道得甚少,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很久通一次电话,然后聊起家常,夹杂着很多的琐事,如同那些相隔两地的亲戚,即便血缘再深,都会因为时空的阻隔而变得难以维系,不过叶贞青觉得,亲情这种东西,有着神奇的魔力,就算是几十年不见的兄弟姐妹,哪天重逢了还是能够闻出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和老虎这些年,名义上作为姐弟,实质上无甚交集。像河流的两岸,隔着流水,遥遥相望。老虎后来没有读书了,高中读完,去了高职院,还未毕业就出来了。而她来这里的这段时间,叔叔也刻意不提起儿子,叶贞青问起,他闪烁其词,就说他现在没有在家里住。老虎在他口中成了可有可无的一个存在,可是,叔叔为什么会毫不关心儿子呢?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以致父子俩的关系彻底决裂?可按照叔叔的性格和他一贯的作风,这样的情况不大可能出现。所以,叶贞青决定,不管现在问合不合适,她都要知道,这个堂弟现在究竟怎么了。

这是她必须探寻的事。

“叔叔,老虎呢?我来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告诉我他现在在干吗,我好久没见他了。”

叶贞青的提问,像音乐会上不和谐的音符,又像不合时宜的苛责。饭桌上翻腾的火锅,瞬间陷入了沉默,婶婶对叔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既然她问,就告诉她吧。”

叔叔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略微沉思了一下说:“上回你问我,我没想好怎么说,老虎一直都吊儿郎当的,大学没上完就出来了,说要自己创业,我就给了一笔钱,他跟人合伙开了手机店做山寨机什么的,一开始生意还好,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生意做不起来,投资的钱都砸了。我就知道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太嫩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想尝试,被人骗了还要帮人数钱呢。要不是他和朋友翻脸了,我还不知道给他的钱都被他的酒肉兄弟花光了。他找我拿钱,我不给。其实我有自己的打算,我吃盐比他吃的饭多了去了,我建议他先进公司好好锻炼,他死活不听,这下好了,生意做不成,又不愿上班,整天窝在家里当‘宅男’,动不动还拿毓秀出气,毓秀才多大的孩子啊,有一次被我知道了,我动手打他了……我长这么大才打过他几次啊,他一气之下把家里的东西砸了。这孩子又不是不知道,我供他吃喝供他上学,他哪样不缺,现在长大了,反倒变傻了,我不给他钱,他竟然跑出去住,又不知道上哪里交了帮废物,天天搓麻将赌钱,输了钱还不了,就和人打架,头被打破了,流了一脸血,躺到医院里才让我们知道……原来他们逼着他半夜回家里偷我钱……我快被他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