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自本段起至本书第一〇〇段止,此十三段因中文原稿已毁,现根据《四世同堂》的英文节译本The Yellow Storm(Ida Pruitt译,1951年在纽约出版)一书的最后十三段,由马小弥同志再翻译为中文。此译文曾连载于1982年《十月》杂志上。收入本卷时进行了校勘。)
蓝东阳勾搭上特务,在一天里,就从铁路学校逮走了十二个学生和一位教员。十三个人,罪名全一样,都是“通敌”的“奸细”;下场也全一样,一律枪毙。
铁路学校的校长给撤了,蓝东阳当上了代理校长。
他图的就是吃空额,打学生身上挤出粮食来。花了十三条人命,他达到了目的。他兴奋,他得意。如今,他既是处长,又是校长,真抖了起来;简直就跟在南京大肆奸淫烧杀的日本兵一样神气。
他花了整整两个钟头,为他的就职典礼预备讲稿。用的是文言。他知道,日本人喜欢用文言写文章的中国人。
写好的讲稿还没用上,胖菊子就把东阳任命的会计主任轰跑了,自己当上了主任。十三条人命换来的肥缺,掌握着全校的财政大权,倒叫胖菊子夺了去!东阳气得把自个儿的指甲都啃出了血!他恨不得下道命令,叫工友把她捆起来送回家。可是,她如今有招弟做靠山。招弟是学校的女学监,东阳惹不起她。
珍珠港事变之前,招弟的任务是监视西洋人,她干这种事很在行。她,不光能盯住美国人、英国人,还能弄得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俄国人,一古脑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肉体已经国际化了。
跟西洋人混惯了,她瞧不上中国人,中国人太没劲。找不到西洋人,日本人也能凑和。中国妇女的温柔、恬静,跟她沾不上边;她呢,总觉着自己是在开风气之先。
为了对付这三个人,瑞全仔仔细细盘算了个够。
他拿定了主意,假装在无意中遇上了招弟。招弟这会儿有的是闲空。在北平的西洋人,该进集中营的早就进去了;没关起来的,胳臂上也都带上了袖标,写明是哪国人,用不着她再去下工夫。
学校里的事儿她没兴趣,不过是帮胖菊子一把罢了。她去学校的时候总在下午,瞧应有谁该管一管,唬一唬。而后,她就大摇大摆走出校门,到玩乐的地方去消磨时间。妈在的时候,总还有个家,而她自己,连个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没有。她闲暇无事,走到哪儿,哪儿有人款待,谁也不敢冷落她。赌场、大烟馆、窑子、戏馆子、电影院,都欢迎她。只要跟她攀上了交情,就是有点为难的事,也好对付。
今天,招弟着意修饰了一番,显得分外的妖冶。梳装打扮,如今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娱乐。她明白,自己是一朵快要萎谢的花儿,穿衣服、描眉抹红,都需要加倍细心。每天早晨她都怕照镜子。要是不涂口红,不擦胭脂抹粉的,她简直就不认得自己了。
她的脸蛋儿、嘴唇,都涂得通红,眉毛画得像两片弯弯的竹叶。虽然没有风,头上还是扎了一条白纱巾。红色的薄呢子旗袍,紧紧裹住她的身子,鼓鼓的乳房和屁股就都显露出来了。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短短的滩羊皮大衣,露出两条圆滚滚的,结实匀称的腿。
白纱巾、红旗袍和滩羊皮大衣,都是用她的肉体换来的。她记不清,哪件是那个白俄给的,哪件是那个法国商人给的。她只觉得骄傲,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北平,她倒还能打扮得神气十足。
瑞全在招弟身后不远跟着,心里直扑腾。这个阴险凶狠的女人,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心上人,他心目中的天使!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劲儿的翻腾。
他嘱咐自己:别忘了她如今是什么人,别忘了现在是在打日本。要冷静,要坚定沉着。他挺了挺身子,坚定果敢的向前走去。
到了北海前门,他抢上前去,买了两张门票。“招弟,不记得我啦?”他微笑着问她。他怕自己穿得太寒伧,招弟不肯认他。
招弟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笑得相当自然:“敢情是你呀,老三!”
这一笑,依稀有点像战前的招弟,就像有的时候瑞全自己照镜子,也能模模糊糊辨别出自己十年前的模样。
他又看了看她。不,这已经不是战前的招弟了。他爱过的是另外一个招弟——在梦幻中爱过。他勉强笑了一笑,跟着她走进公园,又抢上几步,和她并肩走起来。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挎住他的胳臂。
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马上警惕起来:“留神!留神!”稍微一不留神,就许上当。
她拿身子挤他。“这几年你上哪儿找乐子去了?”她的口气很随便,漫不经心。
他又看了看她的脸,不由得起心里直恶心。“我吗?你还不知道?”如今他是地下工作者,面对着个女特务,得拿出点儿机灵劲儿来。
“我真的不知道。”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他的声音硬梆梆,冷冰冰。
走了几步,她忽然笑了起来。“有女朋友了吗?”
瑞全不明白她是在逗他,还是在笑话她自个儿。“没有。我一直想着你。”
“谁信呀!”她又笑了,不过马上又沉默了。
公园里人不多。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招弟的肩臂蹭着瑞全的胳臂。俩人走到大树后面,她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脖子。
瑞全低下头来看她。她的眉毛、眼睛和红嘴唇都油光锃亮,活像一张花里胡哨的鬼脸儿(鬼脸儿,即儿童在年节时玩耍的面具。)。他想推开她,可是她的胸脯和腿都紧紧贴着他——对他施展开了诱惑手段。
她亲了他一下。
然后,她拖着长腔,柔声柔气地说:“老三,我还跟以前一样爱你,真的。”
瑞全做出受感动的样子,低下了头。“怎么了?话都不会说啦!”她又变了一副脸,抖了抖肩头上的大衣,走了开去。
瑞全紧走几走,撵上了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跑掉。别看她甜嘴蜜舌的,他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青年人的血。不行,不能让她跑掉。对付她,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瑞全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喝,你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一不顺心就变脸,使性子。”
“本来嘛,”她把嘴唇撅得老高,“你别装蒜,我可不能白亲你。”
“我拿不出东西来,要,就是我爱你。”老三自己也觉着自己的话空空洞洞,没法让人信服。
“哟,你倒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她猛的住了口。
“你——那么你呢?”
招弟没搭茬儿,往他身边靠了靠。又走了几步,她扬着脸看他。“老三,你要什么我都肯给。真的,我真的爱你。”
老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的,凡是你要的,我都乐意给。”她又说了一遍。
老三晓得,在招弟看来,爱情和肉欲是一回事。见了他,她动了旧情,而且只知道拿淫欲来表达。她是个出卖肉体的婊子,是日本人的狗特务。
他们来到白塔脚下,塔尖在淡淡的阳光中显得又细又长。“到下面山洞里待会儿,好吗?”她一点也不害臊。
“下边不冷吗?”瑞全故意装傻。
“冬暖夏凉。”她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去,眼前漆黑一片,招弟紧紧抓住瑞全的手。他俩慢慢走下台阶,走进一个小小的山洞,里面有一张方方的石桌,四个小石头凳子。山洞顶上有个窟窿,一线微光透了进来。招弟在一个小石头凳子上坐下来,瑞全也挨着她坐下。
朦胧中,招弟脸上的胭脂口红不那么刺眼了,瑞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招弟。
“你想什么呢,老三?”招弟问。
“我吗?什么也没想。”
“你呀!”她冲他笑了笑,“别净说瞎话了,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瑞全朝四周扫了一眼,他怕这儿有人藏着。
“别害怕,就我在这儿,我自个儿就对付得了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瞧,咱们从前不是相好来着吗?”
瑞全点了点头。
“好,咱们现在是同行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过咱们倒不一定……”
“咱俩是怎么个同行呢?”
“别跟我装蒜了,死不开口。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里。我要是想叫你死,你马上就活不成。”
“那你怎么不叫我死呢?”瑞全笑了一笑。
“我有我的打算。”招弟也笑了。
“要我帮着你干,是不是?”
“差不多。你拿情报来,我呢,就爱你。”
“你拿什么给我呢?”
“爱情呀,我爱你。”
瑞全拿起了她的手。“好吧,那就来吧!”
“忙什么?还没讲好条件呢!”
“来吧,来了再说。”他拉着她就往山洞深处走去。
往前,山洞越来越窄,越来越黑。招弟起了疑。“就这儿不好吗,干吗还往里走?”
瑞全没言语。他猛的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她一声没哼,就断了气。
瑞全把尸首拖在山洞尽头,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把招弟的证章摘下来,把她的戒指褪下一个,一齐放在自个儿的口袋里。
他站起身来,低低叫了一声:“招弟。”他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笑声,多年以前的清脆的笑声。
他很快跑了出来。山洞外面,阳光并不很强烈,可也亮得叫他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快步走了开去。
走出公园,瞧着路上的行人,大车,马匹,他有点怕。刚才,在那黑森森的山洞里……而现在,又是明晃晃的太阳,大街,走着道儿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他那双手,刚才还那么强壮有力,这会儿竟微微的抖了起来。他低头望着筒子河,想把手伸进冰窟窿里洗一洗。可是他还得赶紧去找胖菊子。哼!也是个叫人恶心的臭娘们。他胃里直翻腾,想吐。然而没法子,这是他的工作,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在蓝家附近等着胖菊子。每当他抬起头来,总看得见白塔,映着蓝蓝的天,它是那么洁白,那么高,那么美。
“二嫂,”胖菊子刚要跨进家门,瑞全就抢上一步,叫住了她。
没等他走到跟前,她就听出了是他的话音儿。她的脸吓得发了白,腿也不听使唤了。“进去,到里边说话,”瑞全低声下了命令。
胖菊子耷拉着脑袋走进大门,老三紧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她像是累瘫了,一下把她那胖身子倒在沙发里。她没什么可后悔的,但非常害怕。她怕瑞全来给瑞丰报仇。她也就是有那么点儿对不起瑞丰,别的事,她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合适,不过是迎时当令的赶了点儿风头罢了。
瑞全把招弟的证章和戒指放在掌心里让她看。“认得吗?”
菊子点了点头。
“她完蛋了。她是第一个,你,第二个。”
菊子的一身胖肉全缩成团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跑,可是挪不动步。“老三,老三呀,我跟招弟可不是一码子事儿,她的事我不沾边,我真不知道。”
“你自个儿做的事,你明白。”
“我——我没干过什么坏事。”
瑞全把证章和戒指放下,举起了他那刚刚掐死过人的手。得给胖菊子点颜色看看。他左右开弓,狠狠朝她那张胖脸上打去。
她杀猪似的喊了起来。瑞全马上揪住她的头发,这脑袋头发是用谋害别人性命得来的钱烫成一卷一卷的。“敢哼一声,我立刻宰了你。”胖菊子赶紧闭上嘴,血打她嘴角流出来。她从来没有挨过打,这是头一次,她尝到了疼的滋味。
“别打了,别打了,”她两手捂住脸,“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听了这话,老三更气了。她说的话跟招弟一个样,都那么下贱,无耻。“你怕死么?”瑞全问,“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我想要你的狗命,你就跑不了。”
“饶了我吧,老三。”
“听着——要是你再从学生身上克扣一斤粮食,我就打发你去见招弟。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要是蓝东阳敢再杀一个学生,我就找你算账。”
“他的事——我——”
“我有办法对付他。我告诉你,你要是知情不拦,我先宰了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学校里现在正缺个语文教员,你叫蓝东阳请大哥来干。如果你们俩胆敢合起来算计我,那就打错了算盘。我在一天,你们俩的狗命也留着;我要是下了牢,你们就得给我抵命。城里有的是我们的人,有人替我报仇。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拿去!”瑞全掏出个小信封,里面有一颗子弹。“把这交给蓝东阳,告诉他,是我捎给他的。还有这个!”他把招弟的戒指往她怀里一扔。“把这个也给他。要是你狗胆包天,敢不照我的话办,就跟招弟一起去见阎王!”说完,老三收起招弟的证章,大踏步跨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