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集外(2)
出了车站,老辛打算先找好旅店,把东西放下,然后再去逛。老方主张先到大学里去看一位化学教授,然后再找旅馆。两个人全有充分的理由,谁也不肯让谁,老辛越说先去找旅馆好,老方越说非先去见化学教授不可。越说越说不到一块儿,越说越不贴题,结果,老辛把老方叫作“科学牛”,老方骂老辛是“外交狗”,骂完还是没办法,两个人一齐向老舍说:
“你说!该怎么办!?说!”
老舍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擦了擦鼻子,有气无力的说:
“附近就有旅馆,拍拍脑袋算一个,找着那个就算那个。找着了旅馆,放下东西,老方就赶紧去看大学教授。看完大学教授赶快回来,咱们就一块儿去逛。老方没回来以前,老辛可以到街上转个圈子,我呢,来个小盹儿,你们看怎么样?”
老辛老方全笑了,老辛取消了老方的“科学牛”,老方也撤回了“外交狗”;并且一齐夸奖老舍真聪明,差不多有成“睡仙”的希望。
一拐过火车站,老方的眼睛快(因为戴着眼镜),看见一户人家的门上挂着:“有屋子出租”,他没等和别人商量,一直走上前去。他还没走到那家的门口,一位没头发没牙的老太婆从窗子缝里把鼻子伸出多远,向他说:“对不起!”
老方火儿啦!还没过去问她,怎么就拒绝呀!黄脸人就这么不值钱吗!老方向来不大爱生气的,也轻易不谈国事的;被老太婆这么一气,他可真恼啦!差不多非过去打她两个嘴巴才解气!老辛笑着过来了:
“老方打算省钱不行呀!人家老太婆不肯要你这黄脸鬼!还是听我的去找旅馆!”
老方没言语,看了老辛一眼;跟着老辛去找旅馆。老舍在后面随着,一步一个哈欠,恨不能躺在街上就睡!
找着了旅馆,价钱贵一点,可是收中国人就算不错。老辛放下小箱就出去了,老方雇了一辆汽车去上大学,老舍躺在屋里就睡。
老辛老方都回来了,把老舍推醒了,商议到哪里去玩。老辛打算先到海岸去,老方想先到查得去看古洞里的玉笋钟乳和别的与科学有关的东西。老舍没主意,还是一劲儿说困。
“你看,”老辛说,“先到海岸去洗个澡,然后回来逛不离死兔附近的地方,逛完吃饭,吃完一睡——”
“对!”老舍听见这个“睡”字高兴多了。
“明天再到查得去不好么?”老辛接着说,眼睛一闭一闭的看着老方。
“海岸上有什么可看的!”老方发了言,“一片沙子,一片水,一群姑娘露着腿逗弄人,还有什么?”
“古洞有什么可看,”老辛提出抗议,“一片石头,一群人在黑洞里鬼头鬼脑的乱撞!”
“洞里的石笋最小的还要四千年才能结成,你懂得什么——”
老辛没等老方说完,就插嘴:
“海岸上的姑娘最老的也不过二十五岁,你懂得什么——”
“古洞里可以看地层的——”
“海岸上可以吸新鲜空气——”
“古洞里可以——”
“海岸上可以——”
两个人越说越乱,谁也不听谁的,谁也听不见谁的。嚷了一阵,两个全向着老舍来了:
“你说,听你的!别再耽误工夫!”
老舍一看老辛的眼睛,心里说:要是不赞成上海岸,他非把我活埋了不可!又一看老方的神气:哼,不跟着他上古洞,今儿个晚上非叫他给解剖了不可!他揉了揉眼睛说:
“你们所争执的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
“外交家所要争的就是‘先后’!”老辛说。
“时间与空间——”
老舍没等老方把时间与空间的定义说出来,赶紧说:
“这么着,先到外面去看一看,有到海岸去的车呢,便先上海岸;有到查得的车呢,便先到古洞去。我没一定的主张,而且去不去不要紧;你们要是分头去也好,我一个人在这里睡一觉,比什么都平安!”
“你出来就为睡觉吗?”老辛问。
“睡多了于身体有害!”老方说。
“到底怎么办?”老舍问。
“出去看有车没有吧!”老辛拿定了主意。
“是火车还是汽车?”老方问。
“不拘。”老舍回答。
三个人先到了火车站,到海岸的车刚开走了,还有两次车,可都是下午四点以后的。于是又跑到汽车站,到查得的汽车票全卖完了,有一家还有几张票,一看是三个中国人成心不卖给他们。
“怎么办?”老方问。
老辛没言语。
“回去睡觉哇!”老舍笑了。
(载1929年3月《留英学报》第三期)
【讨论】
亡国奴不亡国奴的,我这是好意,给老爷出个小主意,就凭老爷这点学问身分,到日本衙门去投效,准行!反正是作官,为什么不可以作个日本官?老爷有官作呢,李福也跟着吃碗饱饭,是不是?
日本兵到了,向来不肯和仆人讲话的阔人,也改变得谦卑和蔼了许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没有仆人的帮助,这命怎能逃得成。在这种情形之下,王老爷向李福说了话:
“李福,厅里的汽车还叫得来吗?”王老爷是财政厅厅长,因为时局不靖,好几天没到厅里去了;可是在最后到厅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预支了来。
“外边的车大概不能进租界了。”李福说。
“出去总可以吧?向汽车行叫一辆好了。”王老爷急于逃命,只得牺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车。
“铺子已然全关了门。”李福说。
“但是,”王老爷思索了半天才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得离开这日租界;等会儿,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开了!”
李福没作声。
王老爷又思索了会儿,有些无聊,还叹了口气:
“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来不可;假如现在还在法界住,那用着这个急!怎办?”
“老爷,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吗?那么,各处就都变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费——”
“不会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爷没好意思骂出来。
“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么可靠呢?”李福说,样子还很规矩,可是口气有点轻慢。
王老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待了半天:
“那么,咱们等死?在这儿坐着等死?”
“谁愿意大睁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还不快说,你笑什么?你——”王老爷又压住自己的脾气。
“庚子那年,我还小呢——”
“先别又提你那个庚子!”
“厅长,别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厅长”的称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点也不怕,他本是义和团,听说洋兵进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干了,去给日本兵当——当——”
“当向导。”
“对,向导!带着他们各处去抢好东西!”
“亡国奴!”王老爷说。
“亡国奴不亡国奴的,我这是好意,给老爷出个小主意,就凭老爷这点学问身分,到日本衙门去投效,准行!你瞧,我爸爸不过是个粗人,还能随机应变;你这一肚儿墨水,不比我爸爸强?反正老爷在前清也作官——我跟着老爷,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总统的时候也作官——那时候老爷的官运比现在强,我记得——现在,你还作官;这可就该这么说了:反正是作官,为什么不可以作个日本官?老爷有官作呢,李福也跟着吃碗饱饭,是不是?”
“胡说!我不能卖国!”王老爷有点发怒了。
“老爷,你要这么说呢,李福也有个办法。”
王老爷点了点头,是叫李福往下说的意思。
“老爷既不作卖国贼;要作个忠臣,就不应当在家里坐着,应当到厅里去看着那颗印。《苏武牧羊》,《托兆碰碑》,《宁武关》,那都是忠臣,李福全听过。老爷愿意这么办,我破出这条狗命去陪着老爷!上行下效,有这么一句话没有?唱红脸的,还是唱白脸的,总得占一面,我听老爷的!”
“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爷说,“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一套废话!”
李福退了两步,低头想了会儿:
“要不然,老爷,这么办: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刚进了齐化门,日本打前敌,老爷。我爸爸一听日本兵进了城,就给全胡同的人们出了主意。他叫他们在门口高悬日本旗;一块白布,当中用胭脂涂个大红蛋,很容易。挂上以后,果然日本兵把别的胡同全抢了,就是没抢我们那条——羊尾巴胡同。现在,咱们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杀也得抢;不如挂上顺民旗,先挡一阵!”
“别说了,别说了!你要把我气死!亡国奴!”
李福看老爷生了气,怪扫兴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楼上下来,她已听见了他们的讨论。“李福,去找块白布,镜盒里有胭脂。”
王老爷看了太太一眼,刚要说话,只听:
“咣!”一声大炮。
“李福,去找块白布,快!”王老爷喊。
(载1931年11月《齐大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狗之晨】
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见不对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话呢,大黑的灵魂是在她手里拿着呢。她不准大黑叫,大黑当然不再叫。假如不服从她,而她三天不给端那热腾腾的食来?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东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红了东边的云。大黑在窝里伸了伸腿;似乎想起一件事,啊,也许是刚才作的那个梦;谁知道,好吧,再睡。门外有点脚步声!耳朵竖起,像雨后的两枝慈姑叶;嘴,可是,还舍不得项下那片暖,柔,有味的毛。眼睛睁开半个。听出来了,又是那个巡警,因为脚步特别笨重,闻过他的皮鞋,马粪味很大;大黑把耳朵落下去,似乎以为巡警是没有什么趣味的东西。但是,脚步到底是脚步声,还得听听;啊,走远了。算了吧,再睡。把嘴更往深里顶了顶,稍微一睁眼,只能看见自己的毛。
刚要一迷糊,哪来的一声猫叫?头马上便抬起来。在墙头上呢,一定。可是并没看到;纳闷:是那个黑白花的呢,还是那个狸子皮的?想起那狸子皮的,心中似乎不大起劲;狸子皮的抓破过大黑的鼻子;不光荣的事,少想为妙。还是那个黑白花的吧,那天不是大黑几乎把黑白花的堵在墙角么?这么一想,喉咙立刻痒了一下,向空中叫了两声。
“安顿着,大黑!”屋中老太太这么喊。
大黑翻了翻眼珠,老太太总是不许大黑咬猫!可是不敢再作声,并且向屋子那边摇了摇尾巴。什么话呢,天天那盆热气腾腾的食是谁给大黑端来?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见不对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话呢,大黑的灵魂是在她手里拿着呢。她不准大黑叫,大黑当然不再叫。假如不服从她,而她三天不给端那热腾腾的食来?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似乎受了刺激,再也睡不着;咬咬自己的尾巴,大概是有个狗蝇,讨厌的东西!窝里似乎不易找到尾巴,出去。在院里绕着圆圈找自己的尾巴,刚咬住,“不棱”,又被(谁?)夺了走,再绕着圈捉。有趣,不觉得嗓子里哼出些音调。
“大黑!”
老太太真爱管闲事啊!好吧,夹起尾巴,到门洞去看看。坐在门洞,顺着门缝往外看,喝,四眼已经出来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亏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输给二青的!二青那小子,处处是大黑的仇敌:抢骨头,闹恋爱,处处他和大黑过不去!假如那天他咬住大黑的耳朵?十分感激四眼!“四眼!”热情地叫着。四眼正在墙根找到包箱似的方便所在,刚要抬腿;“大黑,快来,到大院去跑一回?”
大黑焉有不同意之理,可是,门,门还关着呢!叫几声试试,也许老头就来开门。叫了几声,没用。再试试两爪,在门上抓了一回,门纹丝没动!
眼看着四眼独自向大院跑去!大黑真急了,向墙头叫了几声,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上墙的本领。再向门外看看,四眼已经没影了。可是门外走着个叫化子,大黑借此为题,拼命的咬起来。大黑要是有个缺点,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见汽车快躲,见穷人紧追,大黑几乎由习惯中形成这么两句格言。叫化子也没影了,大黑想象着狂咬一番,不如是好像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尊严,好在想象是不费什么实力的。
大概老头快来开门了,大黑猜摸着。这么一想,赶紧跑到后院去,以免大清早晨的就挨一顿骂。果然,刚到后院,就听见老头儿去开街门。大黑心中暗笑,觉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等到老头又回到屋中,大黑轻轻的顺着墙根溜出去。出了街门,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闻了闻,觉得精神十分焕发。然后又伸了个懒腰,就手儿在地上磨了磨脚指甲,后腿蹬起许多的土,沙沙的打在墙上,非常得意。在门前蹲坐起来,耳朵立着,坐着比站着身量高,加上两个竖立的耳朵,觉得自己很伟大而重要。
刚这么坐好,黄子由东边来了。黄子是这条胡同里的贵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声音瓮声瓮气。大黑的耳朵渐渐往下落,心里嘀咕:还是坐着不动好呢,还是向黄子摆摆尾巴好呢,还是以进为退假装怒叫两声呢?他知道黄子的厉害,同时,又要顾及自己的尊严。他微微的回了回头,呕,没关系,坐在自己家门口还有什么危险?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余的地方都没敢动。
黄子过来了!在离大黑不远的一个墙角闻了闻,好像并没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时对自己下了两道命令:“跑!”“别动!”
黄子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是要挨着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颤动。可是黄子还好似没看见大黑,昂然走过去。他远了,大黑开始觉得不是味道:为什么不乘着黄子没防备好而扑过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耻,那样的怕黄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为发泄心中的怒气,开始向空中瞎叫。继而一想,万一把黄子叫回来呢?登时立起来,向东走去,这样便不会和黄子走个两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