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赶集(11)
小媳妇正端着锅饭澄米汤,二妞给了她一脚。她的一锅饭出了手。“米饭”!不是丈夫回来,谁敢出主意吃“饭”!她的命好像随着饭锅一同出去了。米汤还没澄干,稀粥似的,雪白的饭,摊在地上。她拼命用手去捧,滚烫,顾不得手;她自己还不如那锅饭值钱呢。实在太热,她捧了几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声,咬上牙,扎着两只手,疼得直打转。
“爸!瞧她把饭全洒在地上啦!”二妞喊。
爷儿俩全出来了。老王一眼看见饭在地上冒热气,登时就疯了。他只看了小王那么一眼,已然是说明白了:“你是要媳妇,还是要爸爸?”
小王的脸当时就涨紫了,过去揪住小媳妇的头发,拉倒在地。小媳妇没出一声,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脚踢起许多土来。
二妞怕嫂子是装死,过去拧她的大腿。
院子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男人不过来劝解,女的自然不敢出声;男人就是喜欢看别人揍媳妇——给自己的那个老婆一个榜样。
我不能不出头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顿的意思。可是我一出头,别的男人也蹭过来。好说歹说,算是劝开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没上学,为是继续给嫂子气受。
张二嫂动了善心,过来看看小媳妇。因为张二嫂自信会说话,所以一安慰小媳妇,可就得罪了二妞。她们俩抬起来了。当然二妞不行,她还说得过张二嫂!“你这个丫头要不下窑子,我不姓张!”一句话就把二妞骂闷过去了,“三秃子给你俩大子,你就叫他亲嘴;你当我没看见呢?有这么回事没有?有没有?”二嫂的嘴就堵着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后退,还说不出话来。
这一场过去,二妞搭讪着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闹了。
小媳妇一个人在屋里,工夫可就大啦。张二嫂又过来看一眼,小媳妇在炕上躺着呢,可是穿着出嫁时候的那件红袄。张二嫂问了她两句,她也没回答,只扭过脸去。张家的小二,正在这么工夫跟个孩子打起来,张二嫂忙着跑去解围,因为小二被敌人给按在底下了。
二妞直到快吃饭的时候才回来,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饭没有。二妞向来是不动手作饭的,女学生吗!一开屋门,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声,嫂子在门梁上吊着呢!院子的人全吓惊了,没人想起把她摘下来,好鞋不踩臭狗屎,谁肯往人命事儿里搀合呢?
二妞捂着眼吓成孙子了。“还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她扭头就跑,仿佛鬼在后头追她呢。
老王回来也傻了。小媳妇是没有救儿了;这倒不算什么,脏了房,人家房东能饶得了他吗?再娶一个,只要有钱;可是上次的债还没归清呢!这些个事叫他越想越气,真想咬吊死鬼儿几块肉才解气!
娘家来了人,虽然大嚷大闹,老王并不怕。他早有了预备,早问明白了二妞,小媳妇是受张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没逼她死,王家没给她气受。你看,老王学“文明”人真学得到家,能瞪着眼扯谎。
张二嫂可抓了瞎,任凭怎么能说会道,也禁不住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辩,丈夫回来也得闹一阵。打官司自然是不会打的,柳家大院的人还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妇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这可不好办!柳家大院是不讲情理的,老王要是咬定了她,她还就真跑不了。谁叫自己平日爱说话呢,街坊们有不少恨着她的,就棍打腿,他们还不一拥而上把她“打倒”,用个晚报上的字眼。果不其然,张二一回来就听说了,自己的媳妇惹了祸。谁还管青红皂白,先揍完再说,反正打媳妇是理所当然的事。张二嫂挨了顿好的,全大院都觉得十分的痛快。
小媳妇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钱;没钱再说厉害的。老王怕什么偏有什么;前者娶儿媳妇的钱还没还清,现在又来了一档子!可是,无论怎样,也得答应着拿钱,要不然屋里放着吊死鬼,总不像句话。
小王也回来了,十分的像个石头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很难过,谁也没把死了的小媳妇放在心上,只有小王进到屋中,在尸首旁边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决不会常打她。可是,爸爸“文明”,儿子也自然是要孝顺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头的。他一声没出,在屋里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条新裤子——就是没补钉的呀——给媳妇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说什么,他好像没听见。他一个劲儿的吸蝙蝠牌的烟,眼睛不错眼珠的看着点什么——别人都看不见的一点什么。
娘家要一百块钱——五十是发送小媳妇的,五十归娘家人用。小王还是一语不发。老王答应了拿钱。他第一个先找了张二去。“你的媳妇惹的祸,没什么说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里来。”老王说得温和,可又硬张。
张二刚喝了四个大子的猫尿,眼珠子红着。他也来得不善:“好王大爷的话,五十?我拿!看见没有?屋里有什么你拿什么好了。要不然我把这两个大孩子卖给你,还不值五十块钱?小三的妈!把两个大的送到王大爷屋里去!会跑会吃,决不费事,你又没个孙子,正好吗!”
老王碰了个软的。张二屋里的陈设大概一共值不了四个子儿!俩孩子?叫张二留着吧。可是,不能这么轻轻的便宜了张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张二唱开了《打牙牌》[7],好像很高兴似的。“三十干吗?还是五十好了,先写在账上,多我叫电车轧死,多还你。”
老王想叫儿子揍张二一顿。可是张二也挺壮,不一定能揍了他。张二嫂始终没敢说话,这时候看出一步棋来,乘机会自己找找脸:“姓王的你等着好了,我要不上你屋里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着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张二嫂斗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来,这种野娘们什么也干得出来,真要再来个吊死鬼,可得更吃不了兜着走了。老王算是没敲上张二,张二由《打牙牌》改成了《刀劈三关》。
其实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张二这一场不过是虚晃一刀。他上洋人家里去,洋大人没在家,他给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块钱。洋太太给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钱扣的,不要利钱。
老王拿着钱回来了,鼻子朝着天。
开张殃榜就使了八块;阴阳生要不开这张玩艺,麻烦还小得了吗,这笔钱不能不花。
小媳妇总算死得值。一身新红洋缎的衣裤,新鞋新袜子,一头银白铜的首饰。十二块钱的棺材。还有五个和尚念了个光头三[8]。娘家弄了四十多块去;老王无论如何不能照着五十的数给。
事情算是过去了,二妞可遭了报,不敢进屋子。无论干什么,她老看见嫂子在门梁上挂着,穿着红袄,向她吐舌头。老王得搬家。可是,脏房谁来住呢?自己住着,房东也许马马虎虎不究真儿;搬家,不叫赔房才怪呢。可是二妞不敢进屋睡觉也是个事儿。况且儿媳妇已经死了,何必再住两间房?让出那一间去,谁肯住呢?这倒难办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儿,儿媳妇变成吊死鬼,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块花在吊死鬼身上,还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连二妞的身分也落下来了。干脆把她打发了,进点彩礼,然后赶紧再给儿子续上一房。二妞不敢进屋子呀,正好,去她的。卖个三百二百的,除给儿子续娶之外,自己也得留点棺材本儿。
他搭讪着跟我说这个事。我以为要把二妞给我的儿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给留点神,有对事的外乡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没说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来给小王提亲,十八岁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廿块钱的彩礼。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铲下去才痛快。
房东来了,因为上吊的事吹到他耳朵里。老王把他唬回去了:房脏了,我现在还住着呢!这个事怨不上来我呀,我一天到晚不在家;还能给儿媳妇气受?架不住有坏街坊,要不是张二的娘们,我的儿媳妇能想起上吊?上吊也倒没什么,我呢现在又给儿子张罗着,反正混着洋事,自己没钱呀,还能和洋人说句话,接济一步。就凭这回事说吧,洋人送了我一百块钱!
房东叫他给唬住了,跟旁人一打听,的的确确是由洋人那儿拿来的钱,而且大家都很佩服老王。房东没再对老王说什么,不便于得罪混洋事的。可是张二这个家伙不是好调货,欠下两个月的房租,还由着娘们拉舌头扯簸箕,撵他搬家!张二嫂无论怎么会说,也得补上俩月的房钱,赶快滚蛋!
张二搬走了,搬走的那天,他又喝得醉猫似的。
等着看吧。看二妞能卖多少钱,看小王又娶个什么样的媳妇。什么事呢!“文明”是三孙子,还是那句!
【抱孙】
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也不能怪儿媳妇成天着急;本来吗,不是不努力生养呀,可是生下来不活,或是不活着生下来,有什么法儿呢!
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也不能怪儿媳妇成天着急;本来吗,不是不努力生养呀,可是生下来不活,或是不活着生下来,有什么法儿呢!就拿头一胎说吧:自从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儿媳妇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觉都不许翻身。难道这还算不小心?哪里知道,到了五个多月,儿媳妇大概是因为多眨巴了两次眼睛,小产了!还是个男胎;活该就结了!再说第二胎吧,儿媳妇连眨巴眼都拿着尺寸;打哈欠的时候有两个丫环在左右扶着。果然小心谨慎没错处,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可是没活了五天,小孩不知为了什么,竟自一声没出,神不知鬼不觉的与世长辞了。那是十一月天气,产房里大小放着四个火炉,窗户连个针尖大的窟窿也没有,不要说是风,就是风神,想进来是怪不容易的。况且小孩还盖着四床被,五条毛毯,按说够温暖的了吧?哼,他竟自死了。命该如此!
现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惊人,看着颇像轧马路的石碾。看着这个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长出两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发笑的。这么丰满体面的肚子,要不是双胎才怪呢!子孙娘娘有灵,赏给一对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祷告烧香呀,儿媳妇要吃活人脑子,老太太也不驳回。半夜三更还给儿媳妇送肘子汤,鸡丝挂面……儿媳妇也真作脸,越躺着越饿,点心点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饼:吃得顺着枕头往下流油,被窝的深处能扫出一大碗什锦来。孕妇不多吃怎么生胖小子呢?婆婆儿媳对于此点完全同意。婆婆这样,娘家妈也不能落后啊。她是七趟八趟来“催生”,每次至少带来八个食盒。两亲家,按着哲学上说,永远应当是对仇人。娘家妈带来的东西越多,婆婆越觉得这是有意羞辱人;婆婆越加紧张罗吃食,娘家妈越觉得女儿的嘴亏。这样一竞争,少奶奶可得其所哉,连嘴犄角都吃烂了。
收生婆已经守了七天七夜,压根儿生不下来。偏方儿,丸药,子孙娘娘的香灰,吃多了;全不灵验。到第八天头上,少奶奶连鸡汤都顾不得喝了,疼得满地打滚。王老太太急得给子孙娘娘跪了一股香,娘家妈把天仙庵的尼姑接来念催生咒;还是不中用。一直闹到半夜,小孩算是露出头发来。收生婆施展了绝技,除了把少奶奶的下部全抓破了别无成绩。小孩一定不肯出来。长似一年的一分钟,竟自过了五六十来分,还是只见头发不见孩子。有人说,少奶奶得上医院。上医院?王老太太不能这么办。好吗,上医院去开肠破肚不自自然然的产出来,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办;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娘家妈也发了言,养小孩还能快了吗?小鸡生个蛋也得到了时候呀!况且催生咒还没念完,忙什么?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
又耗了一点钟,孩子依然很固执。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着老泪,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妇死了,再娶一个;孩子更要紧。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来。找奶妈养着一样的好,假如媳妇死了的话。告诉了收生婆,拉!娘家妈可不干了呢,眼看着女儿翻了两点钟的白眼!孙子算老几,女儿是女儿。上医院吧,别等念完催生咒了;谁知道尼姑们念的是什么呢,假如不是催生咒,岂不坏了事?把尼姑打发了。婆婆还是不答应;“掏”,行不开!婆婆不赞成,娘家妈还真没主意。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两亲家彼此瞪着,恨不能咬下谁一块肉才解气。
又过了半点多钟,孩子依然不动声色,干脆就是不肯出来。收生婆见事不好,抓了一个空儿溜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点拿不住劲儿了。娘家妈的话立刻增加了许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医院还等什么呢?等小孩死在胎里哪!”
“死”和“小孩”并举,打动了王太太的心。可是“掏”到底是行不开的。
“上医院去生产的多了,不是个个都掏。”娘家妈力争,虽然不一定信自己的话。
王老太太当然不信这个;上医院没有不掏的。
幸而娘家爹也赶到了。娘家妈的声势立刻浩大起来。娘家爹也主张上医院。他既然也这样说,只好去吧。无论怎说,他到底是个男人。虽然生小孩是女人的事,可是在这生死关头,男人的主意多少有些力量。
两亲家,王少奶奶,和只露着头发的孙子,一同坐汽车上了医院。刚露了头发就坐汽车,真可怜的慌,两亲家不住的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