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连枝比目复关情(1)
入二月后,洛阳天气稍暖,太子太傅陆将如在宅中恢复了清晨的早课。他在国子监祭酒任上致仕,又长年与太子讲授五经之业,如今虽已不向宫中供奉,但仍在为子弟兴办的家学中授课不辍。此日无朝,现官御史中丞的长子陆妙谙代了平日幼弟的位置,侍立一旁为家父备笔研墨。课至一半,正书声琅琅,忽有门上家人来报,却不敢直报与陆老太爷,绕过书馆来,与陆妙谙匆匆附耳。
陆妙谙粗闻此事,心下颇惊,自道不可不令家父闻知,便趁堂中子弟诵读之声未歇,向陆将如道:“大门外有自称京城东北沈庄住民一二十人,道太子家人侵他祖宅,求见父亲。”
陆将如闻言锁眉:“为父已然致仕,此事不该由我听闻。”
“儿子亦如此想。只是门上说,这些人带来许多祖宗牌位,就摆在正门之前,往来人等无不围观,劝不走也赶不得。父亲不去,怕不能平息。”
陆将如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其中一两个年高主事的,入府来谈,其他人请先回去吧。”
陆妙谙听命而去,一会儿带进一位老者、一位中年至书馆后堂。陆将如已在堂中坐等,那二人俱是乡里秀才打扮,手中各抱着两三个牌位,一见堂上坐着陆老太爷,跪下将牌位堆在一边,先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陆将如心生惊异,起身走向他们,想伸手去扶。不想二人执意不起,又磕了几个头,争说:“若太傅不与小民做主,小民们今日只有碰死在太傅门前了!”
陆妙谙从旁道:“二位也是读书人,有话好说,先起来。”
二人于是起来,将牌位抱回怀里,自陈老者名沈亦才,崇熙十五年的秀才,中年名沈志,两人为叔侄。陆将如细问来意,不想那老者竟哭起来,老泪纵横地将怀中牌位递与陆将如看,道:“太傅看看,我家祖宗牌位,被人砸成什么样子了。”
陆将如接过两个牌位,放在眼前稍远,眯眼细看,方看清这些牌位竟是砍碎后重新补好的,一书曾祖某某,一书世祖某某,那世祖的一块曾碎成三片,粘补的胶痕从“祖”字中间贯穿过去,甚为刺目。
陆将如将牌位递还,“缘何致此?”
沈亦才哭得说不清话,沈志向前道:“是太子的奶兄弟朱家,去年年关刚过,说要为太子修离馆,看上小民家祖宅。小民家虽没什么好山好水,却是从前金谷园的所在,因此被他们惦记。此乃祖上传下的宅子,给钱我们也不卖,他们还不愿给钱,说这宅院是前朝昏君赐下的,属贼赃,要缴给太子。”
沈亦才此时边泣边道:“小民家这宅院是前朝皇帝赐的,传到小民这代已有一百多年,本朝以来也有快五十年了,哪是什么贼赃……小民对朱家人说,即便要缴给太子,也要朝廷的人来收,没有他家来收的理……他们哪管什么青红皂白,见我们不搬,就纠结一帮乡里的豪强子弟,将小民家大门拆了,箱柜床架一概扔到当街去……女眷披头散发地赶出来,小民家人要拦着,又被他们拿棍棒殴打,伤了十几个人……”
沈志见其叔哭得狠了,扶着老人帮他说:“他朱家横行乡里向是如此,我们惹不起,这些事硬忍也就忍了,但我们实在不能忍的,是这个。”
他将怀里的牌位又递出来,“小民家的宗庙传了三百多年香火,本来也不在宅内,我们苦求,宅院便给了,宗庙怎的也要留下。他朱家不依,冲进去又是一番打砸,所有牌位一概拿刀斧打碎,扔到庙后乱岗。小民的父亲抢出去捡,又哭又气,一时失脚,跌落山涧不治身亡了。”
沈志言及此处也哭了起来,叔侄二人哭作一团。陆将如听他们讲述,亦觉心惨,软语安慰了几句,问道:“已无法无天到这步田地,你地方的父母官竟不管?”
“……知县哪里敢管,自册封太子以来,七八年间,已逼走四五任知县了,如今这个,锯口葫芦罢了。”
沈志接道:“这一年多来我们也向京兆尹告过,以为这样的大官总有些威势,结果一听是朱家,一样不管。好容易上一任的京兆尹梁大人是位清官,又是小民的同乡,答应元日宴上将此事告知皇上,我们感激梁大人的大恩,不想听说宴上出事,梁大人又不及禀告。小民秉着一死之心,来京城到刑部去告,结果说是越级上告,刑部衙门都不让进去。小民只好又去御史台,递了状子,在大门口日日守着,终于拦住一位大官的马,是御史大夫左大人。左大人慈善,引小民到堂上说话,却说太子的事连御史台都管不了,没有一条路能保我等草民告倒太子家人。”
此为实言。陆将如父子对视一眼,皆觉心中沉重。
“小民道,这天子脚下,如此冤屈,竟无处可申了吗?左大人道,唯有一个办法尚可一试,太子之位在百官之上,只有太子太傅身为太子的老师,可以申斥。又道如今的太子太傅里,只有陆太傅您最德高望重、最清廉刚直,若小民求您无用,也不用再求他人了。”
说话间沈亦才与沈志又跪了下去,满脸是泪,叩头连连。陆将如命陆妙谙将他们扶起,沉吟说道:“二位既然如此艰难找至老夫处,此事老夫便管了。唯与二位说明,老夫如今致仕在家,太子太傅只是荣衔,早已不与太子殿下授课了。凡今之计,老夫只能将二位所言写奏太子,恳请太子惩治这朱家,归还二位的家宅。”
不想沈志却抬起头说:“太傅,这信能写给皇上吗?小民怕写给太子是没用的。”
“为何?”
“他朱家的事,太子恐怕知道,今年夏天那离馆建成,太子去过的。”
太子出巡为国之大典,不可能私幸臣下园馆,这话陆将如不敢信:“是否误传,可有凭据?”
“小民家从前的园丁因为治花有手段,被朱家召回园子去,太子两次过去他都在园中。若非亲耳听到朱家人称‘太子殿下’四字,我等草民如何知道是太子前来。”
“你可记得日期?”
“去年八月初三一次,九月十八一次,”沈志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叠已磨旧的纸,“小民这状纸上都记着。”
此事出格太过,陆将如心中对太子动了真气,然而只能道:“太子殿下温良淳厚,应是受了朱家蒙蔽,并不知道这离馆如何得来。待老夫上奏,料此事必解。”
好一会儿没说话的沈亦才此时抬起头道:“太傅,事到如今,小民也不怕死了。若这事告给太子,小民知道,不会有结果了。我家宗庙他们抢去后改了座道观,蓄了二十几个年十五六的女冠在里面,宗庙之制哪会与道观一样?至今里面连尊元始天尊也没塑,那些女孩子是做什么的,小民也说不出口了。太子去时,这道观他也进去了,太傅如今说太子不知道这宅子来得不明不白,小民不信。”
陆将如皈依道法多年,闻这荒唐事,气得心口发紧,然而他与太子师生近十载,自问深知太子的为人,此时并不信太子知情,只恨朱家猖狂太甚拖累太子。他仍将沈家叔侄扶起,向他二人道:“太子家臣乱法,还是应当先报与太子殿下,由殿下整肃。此事老夫既然管起,便会管到底,老夫应承二位,若太子殿下当真不管,老夫定将此事奏与陛下。”
沈氏叔侄口呼大恩,拜谢不迭。陆妙谙取过纸笔,让他二人将状词誊抄两份,签字画押留下,又将二人送出大门。回到后堂时,见父亲仍坐在原处,低头沉思。
陆太傅见他进来,叹气一声:“为父本以为晚年可得轻省,不想今日又要生事,拖累你们了。”
陆妙谙上前道:“父亲说哪里话,若非儿子知道此事父亲必管,何必将事报知父亲。”
陆将如点头,愁容稍解,“你我父子同心,为父甚慰。只是事涉储君,历来大凶险,你妹妹的婚事既然她愿意,还当速定。嫁过去之后,万一来日我们这里出事,不致牵连于她。”
陆妙谙点头,郑重应承。
带兵出京一路行军已月余,今日营盘总算扎在了草原腹地。毓清看过探子传回的前报,心知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纵使前路未见敌情,依旧怠慢不得。眼见天色将晚,帐外炊烟已起,毓清卸下重甲,换上贴身软甲出帐巡营。策马行过半座大营,只见营墙紧固,营帐齐整,大小军士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毓清心中的忧虑卸了几分。正待回帐,却听不远处大营北门旁一记鞭啸,抽下去一声钝响,似是打在肉上。毓清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都尉模样的军官立在营墙矮垣上,手中的鞭子扬着正要再向下抽,地上歪着个没有品衔的下等军士,见鞭子又向下落,一面想躲,一面仍仰头辩解些什么。毓清只道那下等军士犯了军纪,并不想管这等小事,拨马正要走,不想那都尉此时扬声嚷了句:“叫个毓清,就当是皇子爷了?敢对爷爷我发号施令,今日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祖宗是谁!”
毓清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辱,登时心头火起,磕马疾奔过去,一鞭子将那都尉抽落垣下。那都尉吃痛落地,正待回骂,抬头见毓清一双秀目怒成明王般模样,顷刻骇去半个魂魄。其实那都尉官职低微,并未近看过毓清,但凭那一头夕阳下泛着澄金的头发也知道他是哪个,一时只吓得叩头连连,抖如筛糠。
“殿下……息怒……小的不知……殿下在此……是这小子叫喻青……小的不是说殿下……这小子……犯了殿下的讳……小的是无心,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毓清多少听出些意思,拿马鞭一指那方才挨了鞭子的下等军士:“你的名字,写给我看。”
那军士已在一旁静跪了半刻,听见毓清命他,低头拿手在尘地上画出名字,仓促之间字却极标致。毓清不禁将他仔细打量,见他颊上的鞭痕淌着血,脸上却沉静冲和,全无惊惧之色。毓清心奇,想起方才的争执,便问道:“他为何打你,告诉我。”
那军士俯身轻叩一下,答道:“回禀殿下,小的所在的兵队今日负责扎筑营墙,小的向都尉大人进言应将营墙之外方圆十丈的野草一并拔去,都尉大人罚小的多事。”
毓清见他言语知礼,心中对他起了几分好感,听他这样说,便道:“多说一句也不致挨鞭子,还有什么,据实讲。”
“回禀殿下,是小的坚持要拔,恼了都尉大人。”
“为何?这拔草有什么讲究吗?”
“塞上冬季干冷,枯草早已燥透,若不拔出隔离带来,敌军一点星火便可烧我整座大营。”
毓清心中一骇,握着鞭子的手捏出条条青筋,扬声斥道:“此等大事,何不及早禀报?”
“前几日我军未入草原,无须顾忌,小的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未及禀报,恳请殿下恕罪。”喻青言毕俯身叩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多言一句,不如少挨顿鞭子吧?”毓清说话间转向那都尉,“今日不是我来,你倒当真要将他打死?身为带兵曹将,如此不知缓急轻重、延误军机、滥用苛刑——留你何用!”
都尉见毓清动念杀他,吓得魂魄俱散,只知叩头不迭。这当口喻青抬头道:“兄弟们一日行军,未及休息又接连筑墙,已是累得紧了,都尉大人心疼部下劳苦,以是觉得喻青多事,万望殿下开恩体谅。”
“他这样打你,你倒替他说话——也罢,护营要紧,带你的部下速去拔草。”
都尉连连叩头,挣扎起身,却听毓清道:“说的是他,不是你。”
喻青叩首道:“小的谢殿下信任提拔。”
毓清只道:“你既对草原熟悉,日后行军安营再有不妥之处,只管自来报我,若再误事,一样罚你。”
喻青叩头称是。
吃过晚饭,毓清思及日间之事,仍觉心存疑问,便差人将喻青叫进军帐。白日里喻青起先躲鞭子,后又始终低头循礼,他生得如何模样毓清并未看真,如今他叩过头站起身来,面孔竟极为俊俏,若不是身量过高,乍看之下竟似个清丽女子。毓清心道,如他这般性情样貌断不该招人厌嫌,那都尉借点小事动鞭子打他,必是与他素有过节,于是问道:“那人对你甚为不喜,为的什么?”
喻青听他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揣摩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原本喻青性情老实,从不与人多话,加上做事轻巧,那都尉常用他在身边差使。此次出征之前,那都尉花下血本从青楼要了几个姐儿带进营中,为了显显身份,命喻青端茶倒水在旁伺候。不想那几个姐儿见了他,几双眼睛似是黏在了他身上,对那掏了银子的正主儿反倒不好生搭理起来。那都尉恼羞成怒将她们打出营去,却是赔了银子又赔人,从此对喻青嫉恨入骨,处处挤对。喻青心想私带女人入营是杀头的罪,如今都尉已然免官,何必再提及此事害人性命,于是只道:“小的平日里做事手脚慢,都尉大人嫌我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自然,毓清也没听出不妥,见他仍称那人大人,便说:“如今你是都尉了,不必‘小的小的’招人厌烦。你那名字很好,以后见我自称名字便是。”
他两人名字谐音,喻青听出毓清话中一丝玩笑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喻青知道了。”又听毓清问他:“看你年纪不大,草原上这些事是如何知道的?”
喻青怔了一刻,似是忆起什么伤心往事,缓缓言道:“喻青今年二十有二,家在京中,祖上历代经商。十三岁那年我随家父向西域货丝绸,经过吐谷浑辖地时商队被劫,家父惨死,我被卖与吐谷浑大户为奴,牧羊五年方攒够粮食得空脱出,徒步逃回京城。无奈家业已散,亲族尽死,为求生计只得投入军中,供职至今。”
原也是个可怜人。毓清想来便问:“你在吐谷浑境内待了五年,对他们的运兵之术可有了解?”
“喻青只是个牧羊的奴隶,镇日里除了羊群狼群,人都难见半个,他们的用兵之术喻青全然不知。”
毓清心想也是,却听喻青续道:“但喻青知道吐谷浑人为何今年犯境。”
吐谷浑为游牧民族,行踪向来难料,毓清听他这样讲,不由心中大奇:“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