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窗望月几回圆,山雨欲来风满楼(5)
原本毓疏因为常在法司,心内遵守着回避规矩,没对陌楚荻直言酒中并未查出有毒,此时听他这些话,心里有些愧疚,但也绕开道:“如今是没查出名目,前几天审顾弘之,大刑也上了,我看样子他是不知情。今天皇兄让对王翊也动刑,我总觉得打不是办法。”
陌楚荻想想说:“大理寺卿郑朴深解刑名法术,陛下常以国事问之,但听闻他年老多病,临案已不亲审,多是副卿越临川出面?”
毓疏点头。
“越临川在朝中的名声分两极,有说他刻薄寡恩,常顶格用典;也有说他既严且明,审案不喜用刑,长于攻心。殿下看来是哪边?”
毓疏道:“与他交接得少,但‘严明’二字我看恰当。他比你年纪还轻些,处理事务却很有自己的主张,都说他与他的业师陆妙谙性情正好相反,我却觉得其实是一类人。”
“则酒中若果真无毒,越临川不会生造出一个结果,想必太子殿下也清楚,”陌楚荻停下一瞬,续道,“殿下觉得白天太子殿下想看你与四殿下有无破绽,加上着急结案,所以抛出那些空穴来风的怀疑。可多想一步,太子殿下疑你、疑四殿下,殿下便不会疑他,万一太子殿下这样做正是个剖白,就是想让人觉得他没有破绽呢?”
毓疏从未想过毒杀有可能是太子主使,整个愣住。回想白天情景,当时觉得凭空指向毓希不妥,但平素太子的主张他也常有觉得不合适的时候,因此并未多想。可太子若是刻意为之,是能说得通的。
毓疏与太子一同长大,绝不信毒真为太子所下,一时心乱。陌楚荻见他不语,又道:“案情尚未查出头绪,太子殿下就要请陛下出来,想是觉得若陛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能导向结案了。虽然太子殿下一贯行事如此,可是这一次他顶着弑君的嫌疑,仍没有亲手彻查之心,即便案件不由他起,也足见他轻慢少决断。”
毓疏抬眼看着陌楚荻,陌楚荻道:“既然是太子殿下要结案,殿下正好不用阻拦,臣弟看此案不了了之,其实对殿下最好。”
原本毓疏与前京兆尹梁隼讲定,待皇帝宴上劝酒之时,由梁隼面奏太子家人夺人祖宅事,然而劝酒甫一开始便出毒杀,此事未成。若毒杀查不出所以,皇帝的怀疑多会存在太子那里,自是比这当面状告更重出千钧。然而毓疏受命监理查案,总希望不辱使命,听陌楚荻这样说,便问:“为何?”
“此番查案,陛下既然让太子殿下参与,可见太子殿下往日温良,陛下并不全心疑他,否则让三殿下你一人出面便可,免受太子殿下掣肘。换而言之,陛下虽然疑心太子殿下,但也知道此番若真查出是太子殿下主使,三殿下你受益最大,为免结果由殿下一人左右,因此命太子殿下共同查办,以相互监摄。”
陌楚荻道出这层利害之前,毓疏隐约也是这样判断的,此时沉思不语。
“既然陛下思虑如此,此番若查清了主使,证实不是太子殿下所为,陛下对他的疑心再减一半。且他向不闻政事得力,凭此要案却记上一功,日后或由此发轫,渐可监理法司事务,则殿下积年经营,为人作嫁。”
毓疏点点头。
“但即便此番真查出牵涉太子殿下,陛下原本只疑他一半,却防殿下你三分,这样的结果料陛下不会全信。何况以太子殿下的秉性,事未必全由他起,或许为人裹挟,或许底下人自作主张,万一深查下去,太子殿下得以翻案,陛下眼中,殿下就难脱栽赃之嫌了。”
毓疏一刻无话,末了轻叹气说:“话虽如此,没个结果,父皇那里过不去。”
陌楚荻摇头,将手中茶碗放下,“寻我过堂,不过能将写交的证词口叙一遍,太子殿下定要如此,为的恐怕不是我说什么,为的是我的身份。”
“利于皇兄的证言,由你说出,更可确信?”
陌楚荻点点头,“太子殿下此举,是为解脱自己的嫌疑。然而太子殿下之外,此案并无明确的嫌疑对象,查无实据之下,现今的三法司不会妄下结论。他们要搁置此案,必定说得出交代给陛下的道理。”
一席话说下来,毓疏愁云少解,伸手拍拍陌楚荻的背:“我日日在这案子上,倒不如你明白,这些天多少白愁了。”
“却不是白愁,这全力办差之心,陛下总看得到。”
毓疏闻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异样,但念头一晃便过去了,笑道:“说得是,荻哥儿几时说错过。”
理心殿会审当天,大理寺卿郑朴、刑部尚书宋恩枢与御史大夫左恭迟在殿心并坐,将顾弘之和王翊自牢中提来,涉案的光禄寺官吏与中官悉数传到场。一番对证,到陌楚荻时,因顾弘之连日来吃刑狠了,已难久立,太子特赐他座。
陌楚荻行至堂桌前,看了看被大理寺衙差缓缓扶坐的顾弘之,向主审道:“自小年至元日,宫中共有大宴三场,小宴五场,各场宴会中所需醴酒,均由礼部供应。当时年期将近,因宫中事繁,光禄寺寻了一日,约同各司衙门,将各宴所用物品在宫中职房一并验讫,在下便与随员将醴酒送去。”
大理寺卿郑朴身体不适,不愿堂审拖得太久,截断他道:“陌大人的供状写得详细,今日只需说明验酒经过。”
陌楚荻欠了欠身:“那日说,最后这场天子私宴上,陛下劝酒将用益州专贡少府的剑南烧春,因此由王大人亲尝。王大人尝毕,是顾大人手封,泥封之上加封黄纸,二位大人签名其上。当天每验一物,皆在宴仪册上写备记录,由验者与监者签名。当时在场,各司去人之外,亦有光禄寺官员数名,皆可为证。”
郑朴问:“则醴酒是陌大人亲尝的?此为常例吗?”
陌楚荻点头,“顾、王二位大人与我,官属职责所在,皆知验酒水为办宴的头等大事,何况陛下要入口的酒,验封之事我等敢不亲为?各宴所需醴酒是分坛装好,由在下一一尝试的。”
此案初起时陌楚荻呈交的证词上就是这些,与顾弘之和王翊的供词相对并无矛盾之处,郑朴点点头,示意他向下。
“在下元日不在宴上,但想必彼时与历来陛下躬临的宴会一样,酒类均当场启封。启封之时不知封泥封纸可有异样,但落封之时,在下亲眼所见,这烧春中是无毒的。”
只见顾弘之强撑着站起来,颤着双腿几步行到陌楚荻身边。陌楚荻伸手扶住他,顾弘之顾不上言谢,急向主审台道:“这酒在宴上启封时不是下官一人查验,陛下身边的韩大人也亲查过,封纸封泥有无异样,大人们不信下官,连韩大人也不信吗?”
近卫统领韩紫骁时刻随护皇帝,现下并不在场,但此事向他查证过,当时酒封的确不见有异。主审三人皆看着眼前的案卷,殿中一刻无人说话。
顾弘之又转向一旁在座的太子和毓疏:“微臣还是那话,元日之宴是晚宴,赵老将军一日之内所用的不只有宴上的饮食。何况赵将军那样年老,喝过陛下劝的酒死了,许只是什么病发,时间赶上了,或是烧春太烈,与白天吃的什么东西冲撞到了。宴上出事在微臣是掉脑袋的事,微臣焉敢草率啊。这酒落封之前是王大人亲口尝过,大杯见底,陌大人与我亲眼所见,王大人此时活得好好的,这酒怎么有毒了?!”
他又转向主审台,急切道:“大人们若还不信,将酒拿来,下官喝与众位大人看!”王翊此时亦从旁边出来,行了两步耐不住腿上新伤,跪倒道:“这酒下官尝过的,大人们不信,下官亦可再喝。”
陌楚荻扶着顾弘之,插言道:“在下斗胆一问,赵老将军中毒而死,可得确证?”
主审台静了一瞬,刑部尚书宋恩枢看向殿侧,“翟太医。”
太医院院判翟怀羽扬起声道:“太医院会审的意见,从尸首的死状上看颇似心疾,但剖尸验时,虽然银针试肠胃未见变色,但心器也未见足以致死的病灶,因此推断是某样攻心之毒中毒而死。”
“推断,某样?”陌楚荻看主审一眼,又问道:“却是何毒,可有定论?”
翟怀羽也看主审,摇了摇头。
其实殿中诸人心知肚明,若于毒上查出所以,不致案发十日后还从供词审起。听身边的太子轻叹一声,毓疏道:“也无须瞒着了,这烧春与酒器中并未验出有毒。”
郑朴似乎松下一口气,翻开案卷,缓道:“那日宴上其他饮食,座中俱是一样的,只这烧春唯赵将军一人饮过,但并未查出有毒。赵将军元日早午的饮食也查过,均是平日所用,不致与烧春冲撞。若赵将军因某病而死,或家中饮食有人下了东西,就是京兆尹辖下之案,暂不由三法司过问了。”
宋恩枢亦道:“赵老将军自请致仕,在家已经五六年,若果然有人起意加害他,大半可能因为家事。嘱京兆尹,按此去查吧。”
“……或,果然如坊间所言,”王翊跪在地上惴惴道,“赵将军当年与西沧战时杀降三千,如今当不起天子敬酒的福气……遭受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