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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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窗望月几回圆,山雨欲来风满楼(3)

齐陵讶异转头,却见此话是毓疏说向毓清。毓清仍要起来,毓疏起身过去坐在他身边,隔着袖子攥住他手腕将他按在座席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为父皇计,也不可此处逞勇。”

齐陵偷眼看向皇帝,天子沉目望着场中,并不表态。那边老虎已用嘴去拱谢绍,齐陵心中焦急、口舌发干,只道再等不得,情急之下想起昨日,前移凑向毓希耳边道:“属下去为殿下赢回这场。”

毓希一愣,齐陵趁势离了他的手,起身抽刀跃下。

佩刀这样长而细窄的兵器并不适合与兽类搏斗,齐陵心中隐约起个主意。这一跃并非直落,身形移向老虎上方。老虎感到来风,欲起前爪迎咬,齐陵突然变速,一脚踏在老虎头顶借力,一脚趁势向老虎额侧猛踢。

老虎被他踢得头颈一歪,向斜后退出几步,顿了一刻才摆头立稳。齐陵已至老虎正前,将谢绍挡在身后。

老虎动作带上了谨慎和迟疑,缓缓前进两步停住。齐陵提刀而立,姿态镇静。老虎发出几声威胁的低吼,见他不动,突然张口扑来。齐陵此时起手拧腕,竟将手中长刀如弩箭般直直打入老虎血口中,老虎发出一声惨嚎,跌回地面滚向一边。齐陵就势欺身而上,抽出腰间匕首正插在老虎咽喉,随即拧转匕身,听见手臂传来老虎喉骨碎裂的响动,接着双手握匕,借腰力奋力向下一划,整头老虎霎时开膛破肚。

一切发生得极快,满座全都看呆了,直到齐陵浑身是血地走向谢绍,去看对方伤势时,场边才响起疏疏落落的拍掌声。

谢绍仍有呼吸,齐陵抹了把脸上的虎血,大声叫医官来。这时,方觉出左臂上的伤口疼痛钻心,抬头看见毓希和毓清都已站起来,齐齐望着他。

医官将谢绍抬下。那已死的老虎还未冷,一摊血泊的上方凝起白雾。

皇帝也鼓起掌,待四下的议论声略平复,扬声道:“齐侍卫今日奇谋搏虎,寡人深为震动。着赐齐侍卫黄金百两,封……”他思及齐陵已是校尉,便没再提品级较低的伏虎都尉,转念道:“择配与十公主灵淑为婚,待公主成年后成礼。”

场中一霎皆静,转瞬欢呼山响。齐陵全然呆住,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忽然一阵女子的嬉闹声从西侧看台传来,他不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娇小轻盈的人影跑到帷帐口,又很快被人拽了回去,只看清那人穿着雪青色领子的白貂袄。齐陵心中蒙蒙的,又有些热,跪下向皇帝谢恩。

皇帝命他起来,又存问数句,见他衣上血污,又赐锦袍数领。齐陵心中一动,复抱拳道:“陛下,微臣在谢绍之后进场杀得此虎,是借谢绍首战之力,微臣请辞锦袍。然,臣别有一请。”

皇帝少见臣子主动请赏,饶有兴致道:“你说。”

“臣求此虎。”

“做何?”

“虎骨泡酒,敬谢今日诸将士。虎皮来日鞣好,奉于陛下,与公主为一聘。”

齐陵言毕,又是满场欢动。

毓疏坐回自己的座席,余光看到毓希正了正衣襟后,也慢慢坐回席上。

皇帝的原配苻皇后无子女,苻皇后去世后,其族妹又被册为皇后,人称小苻皇后,生下十公主不几年同样仙逝。历经两位皇后去世,皇帝悲痛之余决意不再立后,又将十公主亲自养在身边,倍加宝爱。十公主是天家唯一的嫡生,因此这桩指婚突如其来,却非同小可。

齐陵与北营,或许真该从头计量。毓疏思及此,隔空看向陌楚荻,却见那人像是连日疲乏,目视前方,心思全不在场中。

一日典礼皆毕,晚间最后一项,皇帝设私宴于温室殿,只请了当年风波同涉、如今已然致仕的旧臣。方老将军年事已高、远居山林,由方杜若代为出席,只远远坐了下首。方杜若望见毓清恹恹坐在皇子席上,知他白天不得搏虎,扫了兴致,一边心中有些好笑,一边也感念三皇子止住了毓清,免他涉险。

司礼监念过贺表,礼乐轻扬,靓妆宫人于殿心启封酒坛,分注酒器,鱼贯而出与在座进酒,满座同饮醴酒为皇帝寿。随后梨园子弟琵琶擅场,几处歌舞席间流转,诸人随意饮食,故交旧友相见,不免喧哗大笑,亦有牵臂相哭的。气氛渐酣,皇帝起身自陛阶上下来,待逐座劝酒。

上首第一是前安西将军赵漠,他见天子行来,慌忙起身迎接。皇帝取过身旁随侍捧着的酒壶,将自己的碧玉杯与赵老将军的酒杯各自斟满,持杯说:“你我皆是一把老骨头了,别的不用祝,长命百岁就好。”

赵漠拜谢道:“微臣谢主隆恩。”言毕举杯饮尽。皇帝也将酒杯举至唇边轻抿一下,笑着拍了拍赵老将军的肩膀,向邻座前兵部侍郎贺誉走去。贺誉与正围坐说话的几人一同起身,一一向皇帝问礼。寒暄之辞尚未言尽,皇帝忽听身后一阵乱响,转头去看时,只见赵漠跌伏于地,全身剧烈抽搐,身前的几案已然打翻,杯盘满地。

皇帝几步疾走回去,俯身去看,立时白了脸色,急命道:“速传太医!”

殿中人多,并没同时看见这景象,舞乐甚至还持续了一刻。到乐声止息,远处席上才知出事,宾客纷纷起身向殿心望来,有些人急向前凑,又带倒些食案,一时起了乱势。

御前侍卫见势不好,上前将皇帝团团围住。近卫统领韩紫骁在皇帝身旁环视大殿,见诸人皆为惊疑之态,不见异样神色,心道问题怕出在御酒上,当下夺了酒壶,复又俯身察看赵老将军的状况,不想他已然断气。韩紫骁慌忙向皇帝问道:“万岁,方才的酒您没入口吧?”

皇帝慢慢摇了摇头。纵然当年久经沙场,如今毕竟年迈,一日已极疲累,欢宴之上突见惨剧,死的又是熟悉之人,身心实难支持,脚下一晃之间,已被韩紫骁扶住。

韩紫骁在皇帝耳畔轻道:“万岁受惊了,恐怕,是毒。”

皇帝转头看他,搭在韩紫骁臂上的手微微发抖,然而镇定声音问:“何人,能在御酒中下毒?又是为的……”

“怕那人并不知道万岁这几日吃的药犯酒。”韩紫骁一句出口,却想到谋刺之事牵扯甚大,断不是他一个侍卫应该置喙的,于是不再多言,只向皇子席上望去,盼哪个天家子弟能出面安抚局面。不想是年少的六皇子行至近前,从另一侧扶住皇帝,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看向地上的赵漠。

皇帝见毓清来,脸色缓过些,也望向皇子席。惊变之下,太子毓宁一时慌了手脚,只站在座前未曾出来。三皇子毓疏也觉胸口抽紧,又感觉身后的幼弟们十分惊怕,只得向前在毓宁身边低道:“皇兄。”太子骤一回神,思及职责所在,匆匆想想,扬声道:“事出突然,各位老大人受惊了。然而此事需要深查,且先闭了殿门,待各人将所见情状录下来,身上搜检清楚,再送各位大人回去。”

这是将嫌疑放在殿中人身上,皇帝闻言皱眉向韩紫骁摇头,韩紫骁领会,亦扬声说:“太子殿下恕罪,各位老大人年高,再有万一,我们这些侍从担待不了。此案宫中必会深查,如今诸事纷乱,且让各位老大人先散了吧。”

众人知道韩紫骁传出的是皇帝的意思,老臣们纷纷离席,由随从搀扶着,颤颤巍巍辞了出去。一时几案移位,杯盘乱响。方杜若望了望毓清,也只好随之出去。殿中只剩皇帝、宫人近侍与诸皇子。毓疏欲待向前,可四弟毓希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赵漠尸体。六弟之下最大的十弟懂些事,又不全懂,怕得抽泣起来,余下都搂在保姆怀里,毓疏也就没有越过太子的位置。

太子毓宁走到皇帝身前,知道自己方才的主张不合皇帝心意,躬身惶恐说:“父皇受惊了,儿子扶父皇回宫休息,今日之事定会查个清楚。”说罢伸手欲替毓清去扶。不想皇帝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刑部归你三弟监管,查案他懂,你们兄弟好生商量着如何查办,定要给寡人一个交代!”言毕由韩紫骁扶着,向后宫去了。

毓宁愣在堂下,片刻之后转头看身边毓清,见他神色淡然,眼神中无回应,又回身望向皇子席上他的诸位弟弟。四弟毓希并未抬起头,三弟毓疏神色郁虑,隔着煌煌大殿,远远向他望来。

“新年刚过,你又要走?”丞相史渊看着朝服的青年在堂前坐下,急急问道。

方杜若明白史渊所虑何事,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道:“东河河堤年前并未整修完结,开春之后,凌汛接连春汛,事关水火,怠慢不得。加上春耕将至,黄河沿省的水利也需查验,国计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总不如自去放心。因此学生特来向老师辞行。”

史渊低叹一声,“水火之事固大,朝中政局如今一样势如水火,你这一走,为师徒然少去一条臂膀。”

“学生不肖,令老师为难了。只是如今陛下年高,文武百官皆思自保,百姓之事,学生不去做,待何人去做?老师一生为国,学生知道老师必会体谅的。”

史渊苦笑道:“你这样说,为师又能再说些什么。多事之秋,你能离此是非之地,也是好事。”

“学生——”

“为民奔命是你的本心,为师自然知道。官场混浊,你不愿泥足深陷,为师也明白。身为工部次官,生涯大半耽在工地自是应该,做到你这般程度,若说不是大隐于朝,也是假的。”

方杜若见史渊说破,也不再辩解,只郁声说道:“元旦宫中之事已过十日,学生想来依旧心有余悸。若家父不曾隐居,那上首第一必是家父的位置,每每思及此处,学生大幸之余仍存大骇。佛曰世事无常,生死尚无定数,进退荣辱更是身外浮云,学生只愿有生之年做些实事,至于旁的,实是无力去管。”

“并非无力,不过无心罢了。你与你爹倒真是一样的脾性。”

方杜若垂头笑了笑,又听史渊问他:“你自能撇个干净,但六殿下身为龙种,血脉牵系,撇不了也躲不去,他的事你也无心管吗?”

方杜若闻言不语。

史渊心知事涉皇子,话也的确不能再说下去了,想想又问:“你既然要走,为师现在就问你,谋刺之事,你看是何人所为?”

“能在御酒中下毒,当是宫中人。”

“任谁都如此想。如今刑部提了顾弘之和少府监王翊去,三司会审却未查出半点眉目。陛下催得急,太子殿下那里一筹莫展,为师也不知该如何为殿下分忧。”

光禄寺卿顾弘之与方杜若同期举仕,皆算当年主考史渊的门生,颇有私交。宫中筵席出事,光禄寺卿难逃干系,方杜若念及素日情谊,心中悲苦,听见史渊话有所指,沉吟片刻谨慎言道:“如今陛下眼中是谁的嫌疑,老师必定明白。”

史渊闻言握紧了茶盏,“陛下如有不测,自是太子登极,天下谁人不知。只是为师自小看太子殿下长大,深知殿下敦良纯孝,为人柔善,断不会做出此等弑君弑父之事,东宫属官里也不像有这样狼子野心之徒。陛下老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师苦思再三也想不出何人竟欲置陛下于死地。谋刺动机一日难解,殿下嫌疑一日难脱,怎教为师不辗转反侧……”

史渊话至此处,方杜若不忍再加搪塞,实言道:“学生觉得,那谋刺之人并非想置陛下于死地。”

史渊闻言大惊,“酒中下毒,不是置陛下于死地?若不是陛下那几日吃的药与酒相冲,后果不堪设想啊!”

“若学生说,那谋刺之人怕是明知道陛下那日不会饮酒,才在酒中下毒的呢?”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史渊不由呆住。

“老师方才也说了,陛下如有不测,太子殿下最为受益,谋刺之人既然不是太子殿下,何苦为人作嫁。”

“你是说……”

“以谋刺之名行嫁祸之实,那人要的怕是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个中凶险利害史渊此时已然明了,不由抬眼望向座下门生,心道他久离朝堂,不想心思清明至此,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

“依你看,是谁?”

方杜若垂头静思片刻,只道:“横竖不是六殿下。”

史渊久久无言。三占贤名,四夸仙质,克氏虽远逊于江家,贵妃在宫中的权势却在淑妃之上。太子若去,情势实难逆料。

皇子党争,乱起萧墙,终于浮出水面了吗?

史渊长叹一声,复又说道:“纵然你我心知,手无实据,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贸然去向皇帝说破,无凭无据,与诽谤离间无异。方杜若见此番非但于事无补,反令老师倍添愁苦,想到自古为人艰难,最难不过帝王家,那人不知如何才能安然一生,不禁心中彷徨。又听史渊言道:“现今之计,唯望三司会审有所进展,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三皇子监管刑部多年,焉知御史台与大理寺不是他的天下,若起事在他,即便临堂翻供、屈打成招也不稀奇。方杜若念及顾弘之为人最是刚烈,此番入狱只怕难熬,这桩桩心事汇至一处,一时郁气难平,不觉泪盈于睫。

正月十三是故苻皇后生辰,皇帝遣诸皇子与未嫁公主祭于太庙。苻皇后是天子原配,众人主母,例应举哀,可皇后去世时毓疏年小,只有些模糊印象,实情并哭不出来,只戚容随着太子。太子毓宁却在饮泣,他生母已逝,但无皇后位,不得配享太庙,牌位不在这里,勾他想起伤心事。后面十公主灵淑也在哭,吸鼻子的声音大,她的保姆在旁边轻咳着提醒。灵淑的生母小苻皇后牌位在苻皇后一侧,她痛悼母亲,哀情深切,惹一旁九公主灵善也陪着哭起来。

一行天家子女进香奠酒,叩首礼毕,太子跪地念过祭文,交与礼官焚化。毓疏想到毓清生母去世,牌位一样不在此处,有些担心地向六弟看去一眼,见他神情清冷,眼睛低垂着,却无悲戚色,心中觉些酸涩,也觉宽慰。错眼看见近处四弟毓希也在垂首拭泪,毓疏略感意外。

众人起身,待向太庙殿外散去,十公主灵淑却逆向走至毓希身边,仰头低声说了些什么。毓希起先摇头,拧不过她,看向太子。灵淑拖着毓希的胳膊到太子面前,毓疏听见说:“大哥,那个齐陵跟四哥来了,候在外面。平时也不能来拜,让他进来给我娘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