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连枝比目复关情(4)
“殿下,”朱亭素上前,招呼宫人给太子换杯热茶,又道:“小的说,便如此,银两要分割清楚。我们已起的楼台,为供殿下的赏鉴,无一处不是精工细料,光造价已过宅子价钱的一半了。如今他说不卖了,这楼台就白给他家了?银子还来不说,楼台的造价也要赔偿才是吧?沈家却说,这楼台他是不要的,使人拆去还要花工钱,宅子的价钱用来拆楼还不够呢,竟要我们再加价给他。又说楼台一起一拆,坏他家宗庙风水,须迁宗庙,又要一笔银子,简直与讹诈无异。小的一时生气,与他们争了几句,他们一家老少持棍拿棒的就与这边的工人打了起来,到头来却说我们欺人。”
“你啊,就是太惜财,”太子也不喝茶,只是叹气,“总叫你们谨言慎行,少去生事,总是不听。在人家地面上,动人家祖宅,既被人家拿住了,你花钱雇人将那楼台拆去又如何?物料日后别处复用就是了。还有那宗庙之事,太傅信上说,见沈家祖宗牌位为人砍碎,可是你下令干的?”
朱亭素闻言跪地,开口时声带委屈:“殿下,什么祖宗牌位?小的不知啊。祖宗牌位上或有阴魂所附,小的平日最怕鬼了,怎会去动这种东西。可见他家为了栽赃,什么话也说得出来。”
太子心中亦道砍人牌位之事太不合常理,此时疑沈家处已有七八分,复又问道:“后来究竟如何?怎么我去之时离馆已成,他们如今又出来告?”
朱亭素抬头道:“虽然沈家这样刁难,但小的想,殿下在宫中日日为国事操劳,好容易寻到这个前朝金谷园的地界,山清水秀的,指望盖座离馆,供殿下出来散散心,如今不能成事,如何甘心?于是小的虽然恼怒,还是按他家的意思,三倍价钱给了他。他家仍是拖拖拉拉地不肯全搬,银钱放在堂屋上,使人看着,也不说拿,也不说不拿。这一再反复,小的心急,也用了一些手段,自此恼了他家,满世界去告。因他不占理,知县、京兆尹都不管他,如今不知用了什么门路,又告到太傅那里。”
朱亭素跪直,伸手扶上太子椅边:“他家告状都告出本事来了,尤其会哭,又会夸大其词,太傅听他一面之词,必是被他们蒙蔽了。”
太子垂头看他,为难了一刻,道:“话虽如此,他是民家,咱们是官家,我的位置又在这,有这些流言总不好听。”说着将陆太傅的书报与沈家状词递与朱亭素:“你看看这上面写的,若有的,速去改来。这园子我看也不必要了,平息此番口舌要紧。里面新添盖的,若沈家想要,便给他,若不想要,便原样恢复了给他。你银钱真有不够的地方,既然是为我办事,便从东宫支去吧。”
朱亭素连连摇头:“小的家里一分一厘都是殿下的赏赐,此事是小的不对,累殿下烦心,小的还没得殿下的惩戒,怎么还敢向东宫支钱?”他将书报与状词接过跪看,快看完时,听毓宁又问:“那宗庙改道观之事又是怎样?那些女孩子平日里不是做道姑的?”
朱亭素抬头恨道:“讲到这一节就纯是他沈家胡扯了,是他家说宗庙败了风水,一定要换址重建,我们也给了钱。这留下的空房子宅不宅、庙不庙的我们拿来何用呢,便选配了些洁净的女孩子,从了道,令她们为殿下祈福。这道观殿下当时进去看过,哪有什么不堪之事呢?”
太子点头:“没有便好,只是闲话难听,也将她们速速遣散去吧。此事一定尽快了结,回头要给我个说法,莫再让我从他处听闻了。”
朱亭素重重应承了,叩头起来,将那状词带在身上听令而去。太子又坐了一刻,思前想后,再去取茶饮时,已然全凉了。
陆将如不日得到太子简信回复,信道谢太傅告知沈家之事,已严责查办,定给沈家一个交代。陆将如接信心安,等过月余,却又生疑。他道沈家若果然索回家宅,或得赔偿,依人之常情,必会送来喜信,为何至今毫无消息?于是遣家人去沈庄打听。不想非但朱家没有搬出沈宅,那宗庙仍做女冠居所,连沈家人亦寻不见了。陆家家人在沈庄盘桓了三四天,好歹问到一个敢说话的,原来半月多前,不知朱家怎的又使人冲进沈家借住的房屋一顿打砸,撕扯之下沈志竟被打死,沈家人连发丧都不敢,连夜扶尸而去,不知所终。
回京后,家人将此话报与陆将如。陆老太傅苦恨自己行事莽撞,竟害死沈志性命,又怒太子一味姑息,为巨恶张目,当即且书且泣,下笔千言,与沈家状词同封,命陆妙谙当日以天子特赐太子太傅的金封筒呈交中书省。
登极这三十余年来,荣臣重戚直呈天子的金封筒皇帝一年也难见一回,一旦动用必是大事。皇帝下朝,见书案上摆着这个,思及元日以来宫中一事未平一事又起,深觉累心,但仍将封筒取过,拆开细看。一看之下,又翻上一层心火,只觉头晕目眩,耳鸣如裂哨,不得已闭目伏于案上,将一干近侍唬个半死。待太医传到,皇帝躺下吃了药,头晕稍止,不及多歇,急命将十岁以上的皇子尽传入寝宫。
一时除六皇子出兵在外,皇子到齐,在榻下帷幕内站了一地,由太子领头跪拜。皇帝也不叫平身,命近侍诵读陆将如上书并沈家状词,皇子们跪听。虽已三月,然而深殿金砖地面甚凉,几个小皇子听到后来瑟瑟发抖,太子颊上却滴下汗来。
近侍刚念毕,太子慌乱伏地道:“父皇!此书不实,求父皇容儿臣分辩!”
皇帝身后垫着几个金花大引枕,自榻上皱眉看他,片刻道:“如何不实?”
毓宁抬起头:“儿臣原本不知道朱家这园子来得不正,陆太傅告知此事后,儿子着朱亭素问时,他道给了三倍价钱,并不是抢的。儿臣当时申饬朱亭素,既然沈家不愿,便速将沈宅返还,他不会与沈家再起争执啊。”
皇帝冷笑:“陆太傅一世儒冠的老夫子,还知道存个心眼,派人打听后续如何。你这主事之人,状子告到你的头上,先不论你究竟有无申饬,纵申饬了,就当此事已了,管那朱家去翻江倒海了?”
“父皇,后续事儿臣岂敢不问。也就,四五日前,朱亭素再来时,手里有沈家写的收据。儿臣不知地价给多少合适,但朱亭素说,给了五倍,将房契也给儿臣看了,说双方合意,已经了结了。他怕儿臣不信,还带来沈家一人,远在堂外站着,好像就叫……沈志,三十来岁,还向儿臣叩首行礼了。怎么太傅信上却说沈志半月前已死?儿臣……儿臣现今真糊涂了,儿臣见的沈志,是个活人,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沈志的尸首,可有人见过了?”
太子心中惶恐,说话有些混乱,但皇帝已听明白事有蹊跷。毓疏在太子身后跪着,心中也深起疑惑。原本梁隼在元日宴上告此事未成,毒杀案查起,毓疏未再顾他,不想沈家人竟一路告到御史台。御史大夫左恭迟一向避事,想来是自己不愿管,又怕毓疏有天知道他按下了告太子的案子,会心生芥蒂于他,因此支招捅给了陆将如。陆家两代一脉相承,刚廉少变通,陆家家丁在沈庄并未见到沈家人,更未见沈志尸首坟冢,陆太傅凭一传言,就以金封筒状告太子,怕是被人坑算了。
然而传言难听,太子那里不事先澄清,惹皇帝一场大怒,不可能只为坑陆将如一个诬告太子的罪名。毓疏自揣,虽然当日梁隼与他商议过,但其后这些他全不知情,应也不会有人觉得陆太傅的上书能为他左右,但转念忽想起陌楚荻与陆漓的婚约,心头一紧。他尚未想清前后,听见太子看皇帝不语,又道:“收据与房契,儿臣可命人取来与父皇看。沈志之事……儿臣速命朱亭素将他找到,带他们来父皇面前对质,可好?”
不想皇帝闻此从榻上坐起,以手捶床怒道:“什么腌臜东西,也传来寡人面前?事到如今,错在哪里还不知道!”
毓宁大恐,又伏下去,连连道:“儿臣知错,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听他们搬弄口舌,儿臣既知此事……应该,派东宫属官查证处置,还应重重责罚朱家。儿臣还应该……抚恤沈家,挽回天家颜面……”
“你此时竟知道天家是有颜面的。”
听见皇帝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太子不解意,抬头望向皇帝。
“寡人只问你,去年八月初三、九月十八,你去朱家离馆,可有此事?”
太子不敢隐瞒,轻轻点头。
“那蓄女冠的道观,确有其事?”
太子忙摇头:“儿臣只当那是个道观去的,略站了站,见无甚意思便走了。儿臣不敢诓骗父皇。”
皇帝闻言,气似平了些,又靠回引枕上。殿中静了好一刻,皇帝见小皇子们冷得可怜,命叫众人起来,只留太子仍跪着。毓宁低伏于地不敢动,听到皇帝说:“你做储君也有近十年,可曾真想过为何天子出巡时太子留朝监国,余下皇子都可领皇命出京办差,历朝历代却少闻太子出巡之事?”
“储君……为国本,若有不测,国家动摇……因此须长留京内,安定天下。”
“书上是教你这么说。寡人一直奇怪,怎么太子出巡若有不测国家动摇,天子出巡若有不测国家倒不动摇?”
太子答不出,只伏地摇头。
皇帝靠在引枕上,看着榻顶的帐幔:“寡人看,一在仪制上,太子出巡的阵仗自然不能与天子一样,有心加害太子的却不比天子少,太子出巡自然凶险些。二在接驾的人上,他若怠慢于你,来日你为天子时必没有他的好下场——”
“儿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