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双身(6)
少年像是陷入了沉思,久久不曾说话,半晌以后,他终于想到自己该说什么了,叶蔓却毫无征兆地端起他手上的碗起身离开。
屋外有长风扬起她泼墨般的发,她的背影纤细而孤寂,像是风雨里飘摇的木槿,他慌忙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抹被黑暗所包裹住的艳红。
紧握在手心的竹筷落了地,“啪”的一声脆响,久久回荡。
夜风从半掩着的窗外飘来,拂过脸颊,略带些凉意。
叶蔓手中仍捧着那碗凉透了的长寿面,也不知阿姐此时会不会想自己,若不是身在桃花杀,过了今日,她们大概就能婚配许人家了吧。
烛光在某一瞬间跳动得格外明显,叶蔓被那明灭的烛光扰乱了心绪,侧目望去,裹着黑斗篷的影正拿钩子挑烛心,火焰在他一下又一下的动作下不断闪动。
叶蔓有些莫名:“你怎么还在这儿?”
影不回话,仍兀自挑着烛心,叶蔓放下凉透了的面碗,径直走到他身侧,笑意盈盈:“咦,你在装深沉勾引我?”
影被呛了一下,终于把视线从烛心上挪开,凉凉瞥了她一眼:“你想得可真多。”
叶蔓面上笑意不减:“我问你话,你又不答。除却瞎想,我还该怎么想?”
影又斜叶蔓一眼,却见叶蔓又皱起眉头,开始抱怨:“你都没回去,也不知有没有人煮长寿面给阿姐吃。”
沉默半晌,影终于开口:“这些事那边自有人安排。”
叶蔓半信半疑,眉头却不自觉地舒展开,她还想在这事上继续纠缠,影却直接截断了她的话头,从衣袖里掏出个古朴的银镯:“今日你及笄,本该赠发簪。”叶蔓处于如今的境地,莫说发簪这等尖锐之物,即便是梳篦都不给戴。
叶蔓却像见鬼似的瞪大了眼,颤颤巍巍地指着影:“你你你……”
影一把将手镯套在叶蔓手腕上,冷哼一声:“少见多怪。”
叶蔓十分反常地没去反驳,右手摩挲着银镯子上的花纹,眼神寸寸冷却:“我从不过生辰。”准确来说,是从那一年开始,她便不再过生辰,在叶家上下五百多号人的忌日里庆生,只会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一瞬间的沉默后,影才道:“它不仅仅是个手镯。”三根手指同时搭在银镯上三个凸起处,同时使力按下去,手镯内猛地发出一道声响,一根足有拇指长的尖刺赫然弹了出来,在烛光的照射下,隐隐泛着寒光。
叶蔓眼中露出惊艳之色,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根尖刺,由衷地感叹:“这真是个好东西!”
叶蔓不再抗拒,大大方方收下这份贺礼,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当初说的条件是什么?”她清楚地记得,他替她照顾阿姐是有条件的,至于那条件究竟是什么,他至今都未开出来。
灯罩里的烛光突然“噗”的一声灭了,黑夜里传来影辨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好好活下来。”
叶蔓心脏猛地一缩,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了很久,才道:“你说什么?”
影深吸了一口气,连声音都比先前高了几分,一字一顿:“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好、好、活、着!”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静到叶蔓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音。
很久很久以后,叶蔓突然问起:“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影的回应依旧是那句:“是你想太多。”
叶蔓的声音却带着笑意:“你莫不是害臊了?”
同样的意思,影却能让三次回答都不带重复:“你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叶蔓不依不饶:“你是如何喜欢上我的呢?是一见倾心还是日久生情?”
影压根不想搭理叶蔓,她依旧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喜欢我,就早说嘛,可我连你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万一生得歪瓜裂枣,又或者是脸上有麻子又该如何是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话音刚落,她便感觉一只大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手,那只手很粗糙,虎口及手指处都布着厚茧,不用细想便知这定然是双常舞刀弄枪的手,摸着实在算不上舒服。
她的手被那大手握着抬高,抬到一定的高度时,那大手却忽而转移了路线,由包裹着她的手变成握住她的手腕,牵引着她的手在自己面部游走。
她莫名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攥住了,紧张到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她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略带颤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的鼻梁定然很挺,眉毛很浓,睫毛竟比我的还长,还有,你的唇可真薄,定然是个薄情至极的人。”
“唔,我全看到了,你大抵不会是个丑八怪,却依旧配不上我的花容月貌呢。”叶蔓勉强笑了笑,下一刻就猛地把手抽回。
打火石相互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聒噪,足足刮了十下,打火石才擦出零星的火花,火苗遇到灯绳猛地蹿高,晕染一室昏黄。
影的脸仍藏在漆黑的斗篷里,叶蔓垂头立在原地,沉默半晌,她才仰起了头,粲然一笑:“无论你是出自真心抑或是别有目的,我都该感谢你。起码那一瞬间,我相信了除却阿姐还有人会在意我。”
叶蔓没有透视的能力,无法看穿影的心,面上的笑意逐渐被敛去,她又露出一副不正经的表情:“还站在这里作甚,再待久些,我会误会你真喜欢上了我。”
影的脸完全掩埋在黑色斗篷里,不曾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他立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隐入白墙,消失在夜色里。
“还真说走就走。”叶蔓的声音散落在空荡的房间里,无端显得落寂。
从手短腿短的小豆丁长成风姿绰约的少女只需八年的时间。
八年的时间有多长,够不够用来喜欢上一个人?
对叶蔓来说远远不够,风月情爱是鸩毒,她向来惜命,不敢冒这个险。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她大抵是喜欢过白衣胜雪的林惜的,可后来呢,他无故消失了,她甚至都已忘了他的模样……她在鲜血灌溉中成长,除却活着,她什么都不要!
十、风月情爱是鸩毒,醉生梦死归尘土。
半梦半醒间被谁拥入了怀里,叶蔓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巫启那张似醉非醉的脸,他身上沾着醺得人头脑发晕的酒气,贴在叶蔓耳畔一遍又一遍念着洛笙的名字。
今日是叶蔓的生辰亦是叶家上下五百口人的忌日,其中正包括那风华绝代的洛笙。
叶蔓在那一声又一声的低唤中清醒,她钩着巫启的脖颈,右手已然摸到手镯上的凸起处,只要按下去把那尖刺插入他的脖颈,就能结束他的性命!
就趁现在!
她目光一冽,就要施力按下去!
近了,近了,冰冷的银镯甚至就要碰到他温热的脖颈。
“啪!”
灯罩里的烛火炸出一朵细小的火花,那声音本十分微弱,在这寂静的夜里却被无限放大。
叶蔓微微抬起的手猛地一颤,冰凉的银镯就这般不期然地撞上巫启的脖颈。
冰凉的硬物让他瞬间想到了那些泛着寒光的杀人利器,他的眼神在黑夜中格外锐利,紧紧抓住叶蔓戴着银镯的左手,贴在她耳畔质问:“这个银镯哪儿来的?”呼吸是热的,声音是冷的,呼呼灌入叶蔓耳朵里,她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发都在一瞬间立了起来,比被人用刀抵在脖子上还要可怕,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近乎让她说不出话。
她僵着身子不答,又被巫启一把压在床上,她甚至都懒得去反击去挣扎,任凭巫启居高临下地狠狠审视着她。
“这银镯是哪儿来的?”巫启声音依旧冰凉,眼睛里像是结着千年不化的寒冰。
叶蔓眼眶憋得通红,死憋着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雾气弥漫的大眼睛,死死瞪着巫启。
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巫启甚至都懒得再逼问,一双青筋隆起的手狠狠掐住叶蔓的脖颈,她的脖颈是那样的细,他只要稍稍用些力,就能把它掐得扭曲变形……就像阿笙死去的时候一样……
阿笙……
阿笙!
他却蓦然瞪大了眼,连呼吸都变得粗重,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洛笙的乳名:“阿笙……阿笙……”
他掐着叶蔓脖子的手有所松动,叶蔓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重新涌入鼻腔的新鲜空气呛得她开始剧烈咳嗽,她不停地咳,咳得面色绯红,眼泪不断往外冒。
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嘶哑的声音说着怨毒的话语:“当年那个阿笙也是这般被你掐死的吧!哈哈哈!来呀!你掐死我呀!你干脆就这样把我掐死,让我绝你一世念想!哈哈哈哈……”
“不是……不是……”巫启的手赫然松开,他不断摇头,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我没有杀阿笙!我没有杀阿笙!是她!是她!都是她!是她刻意激怒我!故意死在我手上!”
叶蔓就这般静静躺在床上,无悲无喜地望着他,像极了八年前,洛笙被巫启掐住脖子时的模样:“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心中有你?真可悲,你这个依靠妄想而苟延残喘的疯子!”
巫启突然在这一瞬间崩溃,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是阿笙!你来找我了!”
“我不是。”叶蔓嘴角挂着森然的笑意,“你可信?”
“我不信!我不信!你就是阿笙!”巫启像是疯了一般将叶蔓拥入怀里,“你就是我的阿笙,我知道,你来找我了,是不是?”
“我还真不是。”叶蔓一把将巫启推开,嘴角绽开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我连你是谁都不曾知晓,又岂会是你心心念念的阿笙?”
“不!你就是!”巫启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八年前你刻意装死,为的就是日日夜夜不断地折磨我。现在你回来了,为何还要折磨我?其实你还活着,只是忘了从前的事,可对?”
“你可还记得我们是怎样遇到的?那时候冰雪消融,正值初春,你穿着一条秋香绿的襦裙,遥遥站在画舫里,像是一弯初春的嫩柳,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你却一个不慎落入水里……”
“水……对!水!”他眼神变得炙热,一把将叶蔓从床上捞起,抱着她一路冲出寝宫,直奔屋后的静水湖而去。
巫启速度快如闪电,即便是抱着叶蔓也都像一阵风似的刮过。
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上跃下一道修长的人影,他驻足立在原地观看了数十秒,一个身体僵硬的女子自黑暗中走出,声音一如她的动作般僵硬:“主人你又抛弃我。”
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那少年,自叶蔓端着碗离开,他便守在了门外。
少年不愿搭理那女子,两掌轻叩三声,就有三个身体同样僵硬的尸蛊从地底钻出,团团围住那女子。
少年则足尖一点,径直赶往静水湖的方向。
冰冷的湖水漫过肩颈,叶蔓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像没有温度的冰冷石头。
“不对!不对!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这样!”巫启负手立于一叶扁舟之上,“你该说‘公子救我’,而不是拼命地拍着水喊救命!”
叶蔓又呛了一大口水,肺里所剩的空气已然不多,冒着再呛一口水的危险,她嘶声大喊:“公子救我!”
“不对!还是不对!”巫启拿船桨拍打着在水中不断沉浮着的叶蔓,“阿笙从不会这么大声说话,声音要柔!”
从天而降的船桨砸得叶蔓头昏眼花,她却像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抱住了它,任凭巫启怎样甩动着船桨都不撒手。
躲在黑暗中观看一切的少年紧紧握住了拳,叶蔓却在下一刻因体力不支而缓缓滑落,一点一点沉入湖底。
少年再也无法站在那里看下去,他对月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不过须臾便有个面色铁青的尸蛊抱着已然昏迷的叶蔓浮出湖面。
巫启这才发觉那少年一直站在身后,他正欲出声怒斥,少年却抢先一步说:“徒儿别无他意,只希望师父莫要活在过去。”
……
叶蔓只觉得很冷,冷到牙齿都在打战。
抱住她的人又将她捂得紧了些,似乎还有个声音在她耳旁轻轻念:“你说外面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种桑茶的阿公告诉我,楚国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有连绵到天际的蔚蓝海域,有彻夜不熄灯的热闹圣女节,有姿态婀娜的华服丽人……还有姜国,若不是被强行留在了这儿,你如今该是到了姜国吧。阿公说,烟雨里的姜国美得好似一幅画,用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它的轻灵娟秀,你说在那样的烟雨里撑着一柄油纸伞慢慢地走,该是如何惬意……”
叶蔓早就醒来,却一直没睁开眼睛,四周突然变得十分温暖,像是有人端来了火盆。
少年不知与进来的人说了些什么话,便将叶蔓放在了柔软的床上。
似有人在替她脱衣服,她能确定,不是那少年,那人动作轻柔,手指纤细,大概是个婢女。
她就这样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被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身上又被压下一床厚厚的棉被,久违的温暖终于再度回到她身上。
离端午还剩五天,叶蔓昏昏沉沉地想。
叶蔓病了,一刻不停地在咳嗽,巫启摸着她发烫的额头不禁皱起了眉。
黑漆漆的药一勺又一勺地灌入叶蔓口中,她两条好看的眉近乎要拧成了麻花。
“你不喝药怎能好?”巫启边吹着瓷勺里的药,边小声念叨,“你不吃药又怎会好,乖乖喝了这碗药,我就给你吃蜜枣。”
叶蔓一脸虚弱地冷笑:“我不是阿笙,我从不吃蜜枣。”
巫启眼神暗了下来,声音里带着胁迫的意味:“张嘴喝!”
叶蔓死倔着不肯张嘴,巫启神色更冷,直接砸了瓷勺,捧着碗往叶蔓嘴里灌。
“咳咳咳咳!”叶蔓被呛到,又开始剧烈咳嗽,猛地一挣扎,打翻了巫启捧在手里的药碗。
“啪!”
叶蔓左颊瞬间肿得老高,巫启再度掐着她的脖子,声音阴沉:“贱人!”
叶蔓脸涨得通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巫启,从无比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杀了我呀!”
“啪!”
又是一巴掌落下,她尖细的下巴被巫启狠狠攥住。
“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哈哈哈哈……”叶蔓状若癫狂地仰天大笑。
巫启神色不明地瞥了她一眼,愤然拂袖而去。
“四日……还剩四日。”叶蔓轻轻念着,再度陷入沉睡。
叶蔓不仅仅是拒绝喝药,连一日三餐都给断了,她本就染了风寒,又粒米未进,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
夜里有人推开了她卧房的门,混着蔷薇馨香的夜风被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