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花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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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双身(4)

“你可是姜国人?”姜国人出嫁,额上皆会饰以梅花花钿,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过额上饰着梅花花钿的女子。

叶蔓声音仍在颤抖:“奴婢本是楚国人,夫君是姜国人。”

巫启不再言语,定定地望着叶蔓的脸,半晌,发出一声喟叹:“你真真是像极了我一个故人。”

叶蔓自然知道巫启所指的故人是谁。

她的母亲,曾经的姜国第一美人洛笙。

一直垂着头的叶蔓微微抬起了眼,怯怯地望着巫启:“那你能不能放我走?”

话音尚未落地,叶蔓便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拉得往前倒,巫启将她死死拥在怀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揉碎了,半晌以后,头顶才传来巫启的声音:“不能,你哪儿都不能去。”

叶蔓勾起唇,薄凉一笑,声音里却带着悲怆与决然的贞烈:“先生自重,奴婢已是有婚配之人。”

她不说还好,一说巫启反倒将她抱得更紧,这让他无端想起了陈年的往事,莫名就被扰乱了心绪,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你定要嫁给那人?”

“奴婢本无意,却有人硬逼。”叶蔓神色凄楚,眼眶里已有晶莹泪珠打转,沾染淡红色粉末的指尖似不经意拂过眉心花钿,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霎时自她身上散出。

紧抱着叶蔓的巫启被这幽香勾得失了魂,那张梨花带雨的芙蓉玉面不断在他脑海里萦绕,耳畔是她一声又一声的凄厉哭音:“奴本无意,却有人硬逼。”

抱住叶蔓的双手显然卸了力,巫启双眼迷离,已然陷入悲痛的往事里,叶蔓眯了眯眼睛,正欲拔下插在发髻里的绕指柔……

“阿笙不要走!不要走!”巫启眼睛里依旧一片蒙眬,他像是失去了控制般地再度抱紧了叶蔓,甚至连她的双手都被制住,整个人都被推倒在稻草堆上。

叶蔓弄巧成拙,懊恼不已,叶家的秘籍几乎都在巫启手中,在他面前弄毒无异于班门弄斧,叶蔓不敢冒这个险,只能再从长计议。

而今她双手受制,巫启又显然不清醒,不想被人白占便宜的她只能狠狠在巫启肩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像是积攒了叶家上下五百多口人的怨气。

血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肩部传来的剧痛一下把巫启扯回现实,他面色阴沉地盯着因害怕而不断哆嗦着的叶蔓。

她眼里含着一颗尚未滴落的泪,殷红的血丝从嘴角一路蜿蜒到尖细的下巴,说不出的艳丽。

此时的巫启眼神清明,食指滑过叶蔓眉心上的花钿,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冷到骨子里的笑:“混了魅香?”

他本该一巴掌拍死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可这张脸真真是像极了洛笙。

他又怎舍得让她在自己眼前消失?

叶蔓心惊,正是因为忌惮巫启,她才刻意减少了剂量,不轻易被人察觉的同时,药效也大打折扣。

压下心中的惊骇,叶蔓即刻反应过来,当下便红了脸,道:“我家阿娘说,此物能助兴……”尚有半句话在喉咙里打转,整个人就已被巫启打横抱起。

叶蔓一脸惊恐:“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巫启低沉的声音再度从头顶响起,“带你看个东西而已。”

巫启带叶蔓看的东西位于地牢最深处,与其说那也是地牢的一部分,倒不如讲那是个独立的温室。

那是一间由七彩琉璃拼凑而成的圆形建筑,里面种满姿态各异的奇花异卉。乍一看上去让人直呼惊艳,待到走近了,就能透过半透明的琉璃看到那些奇花异卉上爬满了各种蛊虫,再走近些又能发现,奇花异卉间藏着一具具干瘪的“尸体”。那些“尸体”早就不成人形,只能通过挂在他们身上的衣服隐约猜出他们的身份——那群紧追着叶蔓不放的响马贼。

血腥的场面叶蔓看得多了,却头一次见到这种。

猛地看过去,他们仿佛就像一条条风干的腊肉般挂在枝叶间,不断有蛊虫从他们口鼻出入,他们的眼睛却不断在扇动,甚至还有一人瞧见叶蔓靠近,拼命挣扎着,抬起了爬满蛊虫的手。他口中发出短促而激烈的嘶嘶声响,已然干枯的五指张开,像是想将叶蔓拖入地狱。

叶蔓惊叫出声,捂着眼睛缩入巫启怀里不停颤抖,不停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要看!我不要看!”

冰凉的手指再次抚上叶蔓脸颊。

“过了明日,他们就将被蛊虫蛀空身子,只剩下一张人皮,成为装蛊虫的容器。”巫启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叶蔓的脸,仿若痴迷,说出的话语却让人心悸,“阿笙,我如此爱你,又怎舍得让你做容器?”

三日后恰好是个良辰吉日,巫启边翻看着皇历,边掐着叶蔓的手腕。

她手柔弱无骨,肌肤更是如嫩豆腐般滑腻,练过武的人即便是保养再好,手上也多少会留些茧子。茧子的位置与所用武器息息相关,一个人若是使剑,他的虎口处必然会有一层薄茧;若是使飞刀类的暗器,指间肌肤必然要比别的地方来得粗糙。除此,巫启也曾多次探过叶蔓的脉息,并未发觉一丝内力,虽说世上藏匿内力的法子多得去了,他却不信,一个会功夫的人可以任凭别人握住自己的脉门,这是所有练武之人都忌讳的点。

兴许真如她所说,她身上的魅香只是用来助兴……

思及此,巫启看着叶蔓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深意,半盏茶的工夫以后,他终于开口说话,这句话一落下,叶蔓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

“三日后是个良辰吉日,不能辜负了你这身嫁衣,我们成亲吧。”

只要消除了他的顾虑,她就还有机会。叶蔓心中虽松了口气,面上依旧露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模样。

巫启垂了眼睑不去看她的脸,抛开皇历,拉住叶蔓的手腕,将她卷入自己怀里,像是呓语一般贴在她耳畔喃喃:“从此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开了,我的阿笙。”

七、大抵只因那东西太过美丽,又求而不得吧。

整整三日叶蔓都被关在离巫启寝宫最近的偏殿里,按照南疆传统,婚前三日新人都不可见面,是以,巫启整整有三日不曾出现。

每逢日落都会有扎着满头细辫子的婢女引叶蔓去后山泡温泉,听闻可以驱散寒毒,是南疆人婚前的一大传统。最后一日,也就是大婚之夜,叶蔓足足在温泉里浸泡了一个时辰才被那婢女从泉水里捞起,晚膳所吃的东西也不沾荤腥,皆是些清淡的素食。叶蔓嘴里索然无味,与阿华一同逃亡的那些日子她真是饿怕了,往后的日子真是恨不得顿顿吃肉。

用过膳以后便是上妆盘头。

叶蔓真不敢在巫启面前使毒,她刻意将绕指柔装饰了一番,伪装成一支别致的发簪混入大婚时要戴的首饰里。

三千青丝绾作巍峨华丽的高髻,不过须臾,绕指柔连同那整整一托盘的发饰都被别在了叶蔓发间。

叶蔓端视着青铜菱花镜里艳光四射的自己,寻思着自己头上究竟有多少件杀人的利器。

喜帕即将被盖上,紧合着的雕花门却赫然被人推开。

一个手端托盘的婢女遥遥走来:“巫蛊王吩咐要将姑娘头上的钗都换成这些。”

托盘里放着的皆是些柔嫩的花,有些甚至还沾着细密的小水珠,一看便知是刚摘下不久的。

叶蔓气结,她可真没预料到巫启防备如此之深,让她拿这些花来杀他,其困难程度不亚于撞豆腐自尽。

叶蔓一直憋着没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骂人。

那端来鲜花的婢女将托盘放至叶蔓身前的梳妆台上便退了出去,叶蔓只得眼睁睁看着梳头的婢女一样一样替她卸去钗环。

叶蔓无比郁闷,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盯着那满满一盘鲜花发愣。

而后她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一朵十分不起眼的小白花,那小白花看似普通,混在一束洁白的茉莉中毫不起眼,却叫叶蔓渐渐勾起唇。

郁结在胸口的闷意终于消散,她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意。

看来不止一个人想要巫启死。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叶蔓不知自己顶着喜帕究竟等了多久,待到巫启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已靠在床柱子上睡了一觉。

即便是隔了一层喜帕,叶蔓都能感受到巫启今日喝了不少酒,他步伐不似平日那般稳健,听上去显得有些虚浮。

喝了酒更好,能成倍加快毒发的速度。

叶蔓瞬间清醒,挺直了腰杆等待巫启的到来。

喜帕“唰”的一下被巫启掀开,着地的时候还带落了一朵洁白的茉莉,下巴被一双冰凉的手抬起,叶蔓只瞧见一双醉意蒙眬的眼朝自己逼近。

细密的吻从眼角一路蔓延至脖颈,最后停留在锁骨,不断舔舐啃咬。

叶蔓扬起了修长的脖颈,微微眯起眼睛,她左手钩住巫启的脖颈,右手已然摸到发髻上那朵与茉莉混在一起的小白花。

“不专心?”锁骨处传来的濡湿感豁然消散,巫启盛满情欲的眼再度牢牢将叶蔓锁定,他声音嘶哑,像是竭力在克制,“待会儿莫怪我弄疼了你。”

叶蔓手中动作一滞,到手的小白花骨碌碌滚到殷红的裙裾上,白的花,红的裙,不能更耀眼。

叶蔓心中一紧,连忙睁大了眼望着巫启,不过须臾,眼睛里便有水雾在弥漫,像是委屈至极。

“怪我强行留你?”巫启低声一笑,像是自嘲,“我果然留不住你。”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像是对叶蔓说,又像是对已故的洛笙说。

“讨厌我,恨我又如何?你终究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话音落下,叶蔓身上的嫁衣赫然被撕裂,她瞪大了眼,死死被压在床上,那朵洁白的小花亦随着嫁衣的残破而飘落,与那朵茉莉一同静静躺在青石板上。

如果说先前的吻是温柔缠绵的江南细雨,那么接下来的则是凶猛的狂风暴雨,叶蔓已分不清自己是真哭还是假哭,像是失去控制一般地放声哭泣。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经历这些,明明她尚未满及笄的年纪,如她一般年纪的少女本该窝在父母的怀里撒娇软语,她却要为复仇一次次经历生死,甚至还要献出自己的身体……

屋外的白墙上有黑影浮动,裹着黑斗篷的影静静立于屋檐下,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住了他的脸,亦遮住了他的情绪。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大批人马在逼近,他回头再望一眼,整个人如同一道黑影般融入到夜色里。

“砰!砰!砰!”

急促而剧烈的敲门声阻断了雕花木门里的一切声响。

半晌,里头才传来巫启明显带着怒气的声音:“何事?”

敲门之人正是当日用弯刀抵着叶蔓脖子的少年,他敛眉站在门前,声音不卑不亢,是少年郎独有的清澈声线:“山神发怒伤我南疆子民无数,还请师父再次开坛祭拜山神!”

又过了片刻,里边终于有了动静,衣衫半敞的巫启蹬上皂靴走了出来。

以弯刀少年为首的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巫启而去,雕花的木门依旧是半掩着,少年转身离去之前,朝那缝隙里深深望了一眼。

即便深知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也难免会心生贪念。

大抵只因那东西太过美丽,又求而不得吧。

森冷的月光倾泻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趴在雕花龙凤床上的叶蔓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她拭干眼角的泪,敛尽所有流露于表面的悲伤,赤着脚踩在地上,捡起那朵玉雕般的小白花,又随手抹了把脸,不禁发出一声感慨,莫非是自己入戏太深了?为何演着演着就真开始觉得悲伤了?

许久以后,又是一声叹息,她不去做戏子简直屈才。

灯,尽数被熄灭。

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叶蔓掀开包裹住自己的厚重锦被,声音里犹带着浓厚的鼻音:“来者何人?”

“是我。”生硬的中原话在夜色中响起,想了想,那少年又补了句,“师父派我来请你一同观看祭山神。”

所谓的山神是一条头上长了冠的紫晶巨蟒,它盘踞在大理石堆砌而成的祭坛上,比叶蔓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巫启站在它面前渺小得犹如一粒沙。

叶蔓大老远就瞧见了这所谓的山神,心中的惊骇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从前在桃花杀的时候,她也听过南疆山神的传闻,那时她只知南疆人自上古时期便有祭拜蟒神的习俗,更是有传说,南疆人如今所祭拜的山神乃是一条腰有水缸粗的紫晶巨蟒,剧毒,每月都得食活人。那时她还想一睹这紫晶巨蟒的风貌,如今一见,却是两腿发软,连路都要走不动。

立于叶蔓身侧的少年看出她的恐惧,他放柔了声音安慰道:“莫怕,山神已被师父安抚,不会再随意发怒。”

叶蔓几经生死,几乎日日与阎罗王擦肩而过,那丝恐惧瞬间被她压在心底,心中已然镇定,身体却开始微微发着抖,且有越抖越剧烈的趋势,最后竟哀声祈求着那少年:“我……可不可以不看这场祭祀?”

少年目光落到了迎风站立在祭台上的巫启,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了摇头:“大概是不可以的。”

叶蔓又软了语调:“可是,我腿软,走不动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眸中波光一片,像极了稷山上漂了一池桃花的日月潭水。

少年面颊发热,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冲出胸腔,“我背你”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最终还是生生憋住了。他解下自己束发的绸带,让叶蔓缠在手里,自己又握住另一头,就这么缓缓拖着叶蔓前行。

微凉的山风徐徐吹来,扬起叶蔓鬓角的发,溶溶月光晕在叶蔓莹白的脸上,微微透明,仿若羊脂白玉一般的质感,少年侧过脸,用眼角余光偷偷瞥去。

这段路本该很长,却在这样的月夜里变得格外短,一步万里也不过如此。

不知是凑巧,还是巫启的刻意安排,叶蔓刚落座,就有一个背部绘着蛇图腾的少女牵着一头浑身雪白的牛走上祭坛。

换了一身祭服的巫启双手大张,他口中念着古老的祭词,踩着诡异的步子围在山神周遭转了一圈,当他再度回到原先的位置时,手中已多了片柳叶似的小刀。他以刀刃划破自己食指,挤出鲜血在少女脸上画图腾,边画边以叶蔓听不懂的南疆话唱着古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