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水面皆文章:叶圣陶谈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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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写作的好材料

写话

“作文”,现在有的语文老师改称“写话”。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

其实,三十年前,大家放弃文言改写白话文,目标就在写话。不过当时没有经过好好讨论,大家在实践上又没有多多注意,以致三十年过去了,还没有做到真正的写话。

写话是为了求浅近,求通俗吗?

如果说写话是为了求浅近,那就必须承认咱们说的话只能表达一些浅近的意思,而高深的意思得用另外一套语言来表达,例如文言。实际上随你怎样高深的意思都可以用话说出来,只要你想得清楚,说得明白。所以写话跟意思的浅近高深没有关系,好比写文言跟意思的浅近高深没有关系一个样。

至于通俗,那是当然的效果。你写的是大家说惯听惯的话,就读者的范围说,当然比较广。

那么写话是为什么呢?

写话是要用现代的活的语言写文章,不用古代的书面的语言写文章——是要用一套更好使的,更有效的语言。用现代的活的语言,只要会写字,能说就能写。写出来又最亲切。

写话是要写成的文章句句上口,在纸面上是一篇文章,照着念出来就是一番话。上口,这是个必要的条件。上不得口,还能算话吗?通篇上口的文章不但可以念,而且可以听,听起来跟看起来念起来一样的清楚明白,不发生误会。

有人说,话是话,文章是文章,难道一点距离也没有?距离是有的。话不免啰嗦,文章可要干净。话说错了只好重说,文章写错了可以修改。说话可以靠身势跟面部表情的帮助,文章可没有这种帮助。这些都是话跟文章的距离。假如有一个人,说话一向很精,又干净又不说错,也不用靠身势跟面部表情的帮助,单凭说话就能够通情达意,那么照他的话记下来就是文章,他的话跟文章没有距离。不如他的人呢,就有距离,写文章就得努力消除这种距离。可是距离消除之后,并不是写成另外一套语言,他的文章还是话,不过是比平常说的更精的话。

又有人说,什么语言都上得来口,只要你去念,辞赋体的语言像《离骚》,人工制造的语言像骈文,不是都念得来吗?这样问的人显然误会了。所谓上口,并不是说照文章逐字逐句念出来,是说念出来跟咱们平常说话没有什么差别,非常顺,叫听的人听起来没有什么障碍,好像听平常说话一样。这得就两项来检查,一项是语言的材料——语汇,一项是语言的组织形式——语法。这两项跟现代的活的语言一致,就上口,不然就不上口。我随便翻看一本小册子,看见这样的语句,是讲美国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支配的几种刊物的:“……在不重要的地方,大资产阶级让他们发点牢骚,点缀点‘民主’风光,在重要的地方,则用不登广告……的办法,使他们就范。”不说旁的,单说一个“则”,就不是现代语言的语汇,是上不得口,说不来的。就在那本小册子里,又看见这样的语句,是讲美国司法界的黑暗的:“有好多人,未等到释放,便冤死狱中。”不说旁的,单说按照现代语言的组织形式,“冤死”跟“狱中”中间得加个“在”,说成“冤死狱中”是文言的组织形式,不是现代语言的组织形式,是上不得口,说不来的。

或许有人想,这样说未免太机械了,语言是发展的,在现代的语言里来个“则”,来个“冤死狱中”,只要大家通用,约定俗成,正是语言的发展。我想所谓语言的发展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实际生活里有那样一种需要,可是现代的语言里没有那样一种说法,只好向古代的语言讨救兵,这就来了个“咱们得好好酝酿一下”,来了个“以某某为首”。“酝酿”本来是个古代语言里的语汇,“以……为……”本来是文言的组织形式,现在参加到现代的语言里来了,说起来也顺,听起来也清:这是一种发展情形(还有别种发展情形,这儿不多说)。“则”跟‘冤死狱中”可不能够同这个相提并论。现在在文章里用“则”的人很多,但是说话谁也不说“则”,可见这个“则”上不得口,又可见非“则”不可的情形是没有的。“冤死狱中”如果可以承认它是现代的语言的组织形式,那么咱们也得承认“养病医院里”“被压迫帝国主义势力之下”是现代的语言的组织形式,但是谁也知道“养病”跟“被压迫”底下非加个“在”不可,不然就不成话。

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想。既然“则”可以用,那么该说“了”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矣”吗?该说“所以”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是故”吗?诸如此类,不用现代语言的语汇也可以写话了。既然“冤死狱中”可以用,那么该说“没有知道这回事”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未之知”吗?该说“难道是这样吗”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岂其然乎”吗?诸如此类,不照现代语言的组织形式也可以写话了。如果这样漫无限制,咱们就会发现自己回到三十年以前去了,咱们写的原来是文言。所以限制是不能没有的,哪一些是现代语言的词汇跟组织形式,哪一些不是,是不能不辨的。不然,写成的文章上不得口,不像现代的语言,那是当然的事。咱们看《镜花缘》,看到淑士国里那些人物的对话觉得滑稽,忍不住要笑,就因为他们硬把上不得口的语言当话说。咱们既然要写话,不该竭力避免做淑士国的人物吗?

不愿意做淑士国的人物,最有效的办法是养成好的语言习惯。语言习惯好,写起文章来也错不到哪儿去,只要你不做作,不把写文章看成稀奇古怪的另外一套。

把写成的文章念一遍是个好办法,可以检查是不是通篇上口。不要把它当文章念,要把它当话说,看说下去有没有不上口的地方,有没有违反现代语言规律的地方,如果它不是写在纸面的文章,是你口头说的话,是不是也那样说。

还可以换个立场,站在听话的人的立场,你自己听听,那样一番话是不是句句听得清,是不是没有一点儿障碍,是不是不发生看了淑士国里那些人物的对话那样的感觉。

还有个检查的办法。你不妨想一想,你那篇文章如果不用汉字写,用拼音文字写,成不成。有人说,咱们还在用汉字,还没有用拼音文字,所以做不到真正的写话。这个话也有道理。但是,为了检查写话,就把汉字当拼音文字用,也不见得不可以。一个语词有一个或者几个音,尽可以按着音写上适当的汉字。这样把汉字当拼音文字用,你对语言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你会发觉有些话绝对不应该那样说,有些话只能够写在纸面,不能够放到口里。经过这样检查,再加上修正,距离真正的写话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