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找獾先生
鼹鼠早就想认识獾,大家都说,獾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虽然露面不多,但这一带所有的居民都能感受到他的影响。可是只要鼹鼠跟河鼠提起这个愿望,河鼠就推三阻四地说:“放心吧,獾早晚会来的——他经常出来——到时候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他可是个相当好的人!不过,你不要主动找他,要等适当的时机遇上他。”
“能不能把他请到我们这来吃个饭什么的?”鼹鼠问。
“他不会来的,”河鼠干脆地说,“獾不喜欢社交,包括请客吃饭这些事。”
“那咱们上门拜访他呢?”鼹鼠建议道。
“这个嘛,咳,我敢确定他不会喜欢,”河鼠警觉地说,“他实在太怕羞了,那种做法,一定会激怒他。连我都没到他家去过,尽管我和他认识很久了。再说,我们也到不了他家,根本没法去,因为他住的地方在野林正中央。”
“那又怎样呢?”鼹鼠说,“你之前不是说,野林没什么问题吗?”
“噢,是的,是的,野林是没什么问题,”河鼠闪烁其词地说,“不过我想,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去,这会儿不要去。路远不说,这个季节,他也不在家里。你安心等待就好了,他早晚会来的。”
鼹鼠只好耐心等候,可是獾一直没出现。他们每天都过得很快乐,直到夏天过去,气温下降,寒冷的霜雪和泥泞的道路将他们长期困在屋内。河水涨潮了,在窗外奔流而过,仿佛在嘲笑他们,阻止他们驾船出游。此时,鼹鼠又开始惦记那只獾,觉得他独自在野林正中的洞穴度日,那该多孤单啊。
冬天到了,河鼠需要大量的睡眠,他每天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又迟迟才起床。在他短暂的白天里,他有时乱作些诗歌,有时在家里做点家务。当然,也不时有动物来拜访闲聊,谈论刚刚过去的夏季以及发生的故事,交流趣闻和看法。
当回顾起夏天的一切,他们总是感叹,那是多么多姿多彩的篇章啊,里面镶嵌着五彩缤纷的插图。大河两岸,盛装游行不断,游行队伍庄严行进,展现出一场接一场华丽壮观的画面。紫色的珍珠菜率先登场,散开它那游丝般美丽的秀发,悬挂在镜子般的河水边沿,映在镜中的笑脸,向着自己微笑。身姿婀娜的柳兰,像桃红色的晚霞,随后登场了。紫色和白色的雏菊手牵着手,悄悄钻出来,在队列中占据了一片阵营。最后,在一个清晨,羞涩的野蔷薇姗姗来迟,迈着轻盈的步子踏上舞台。这时,就像弦乐团以庄严的和弦转入一曲加沃特舞曲,向人们宣告六月的到来。然而,戏班里还在等待最后一个角色,那就是水仙女追求的牧羊少年,女士们凭窗盼望着骑士,用亲吻唤醒沉睡的夏天,唤起生命和爱情。当笑靥菊身着琥珀色紧身背心,带着扑鼻的芳香,身姿典雅、步履优美地登上舞台时,好戏就开场了。
那是怎样一出戏啊!冷冷的风雨拍打着门窗,睡眼蒙眬的动物们躲在舒适的洞穴里,脑中回想着日出前仍然寒冷的凌晨。日出前的一个小时,白雾还紧紧地笼罩着水面。随后,灰色变成了金色,大地重现出色彩。动物们体验着早春跳下水的刺激感,沿着河岸蹦蹦跳跳,大地、空气和水面都变得光彩照人。他们回想起炎热的夏日正午,在灌木丛的绿荫下昏昏入睡,阳光透过树荫,洒下金色的斑点;回想起午后在河里划船、游泳,在岸上沿着尘土飞扬的小径,穿越黄色玉米地漫游;又回想起那漫长又凉爽的黄昏,朋友们聚在一起,共叙友情,筹划着明天的历险。冬天的白昼是那么短,动物们围着火炉聊天,有那么多话题可以谈。可是,鼹鼠仍然有大量的闲暇可以消耗。于是,一天下午,河鼠正坐在圈椅上,对着熊熊炉火,一会儿打盹儿,一会儿自编几首不成韵的诗,鼹鼠偷偷决定,一个人去探访那座野林,没准刚好可以结识獾先生哩。
那是一个寒冷安静的午后,鼹鼠悄悄溜出了温暖的客厅,来到户外。头上的天空像纯钢似的发着蓝光,光秃秃的旷野没有一片树叶。他从没这样通透地远眺过。大自然仿佛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梦乡,在梦中,她褪掉了全身的衣裳。矮树丛、小山谷、乱石坑,各种隐秘的地方,在长满草木的夏天,曾是探险的宝地,那样神秘莫测,如今却把自身和隐藏的秘密暴露无遗,似乎在请求他暂时忽略它们的贫瘠,等到明年再戴上它们色彩缤纷的面具,载歌载舞,用老办法哄他、逗他。冬季的原野尽管看起来很贫瘠,可鼹鼠反倒觉得开心和兴奋,他喜欢这褪去浮华不加修饰的质朴,使他能够触摸到大地裸露的筋骨,大地是那样的美好、健硕、纯朴。他不要暖融融的苜蓿,也不要随风摇摆的结籽的青草,还有山楂树篱的屏风,山毛榉和榆树绿色波浪般的帷幕,他统统不要。他就这样满怀喜悦地朝野林快步前行。没过多久,一片黑压压的野林就横在他面前,像隆起在平静的南海中的一排暗礁,阴森恐怖。
刚进野林时,鼹鼠没觉得害怕。枯木枝在脚下断裂,发出噼啪的声响,横在地上的树干绊着他的腿,树桩上长出的菌类像漫画中的鬼脸,乍一看吓了他一跳,它们很像一种熟悉又遥远的东西,不过这一切都很有趣,令人兴奋。它们引诱着他向前走,直到来到了光线微弱的林子深处。树木越来越密集,树洞向他张开丑陋的大嘴。暮色前后夹击似的向他笼罩过来,光亮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这时,树林中陆续出现了很多张脸。
就在他的肩膀后面,仿佛有一张邪恶的楔形的小脸,从一个树洞中看着他。当他回头跟那张脸对视时,那张脸又消失了。
他加快了脚步,告诉自己,要保持良好心态不要瞎想,否则脑海里的奇怪景象会没完没了。他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树洞。等等,是的!——不是!——是的!的确有一张窄小的脸,眨着凶恶的眼睛,在不远处的树洞里一闪一闪的,不一会儿又消失了。他犹豫了一下,给自己壮壮胆,打起精神继续前进。突然,远远近近的几百个树洞里都钻出了一张脸,忽隐忽现,所有的眼睛都放出邪恶、锐利的光一起盯住他。
他想,只要能够远离土坡上的那些洞穴,就不会再看到那些脸了。他离开小径,向树林中没有人迹的地方走去。
接着,哨声出现了。
起初那声音很微弱,很尖细,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响起,却促使他越走越快。然后,尽管那声音很细弱,却又像是从他前面发出来的,这又使他迟疑地不敢向前,决定往回走。正当他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那声音从他两侧同时响起,一声声传遍整个树林,直到最远的边缘。很显然,这群动物警觉起来,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而鼹鼠却孤身一人,没有装备,没有外援。这时,夜晚正在向他逼近。
然后,“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了。
起初,这声音又轻又细,他以为那只是落叶发出的响声。然而,声音越来越大,并且形成一种节奏。他知道了,那不是别的,而是从远处走来的小脚爪发出的声响。可是这声音是在他前面呢,还是在后面呢?听起来先是在前面,然后是后面,再后来是同时响起。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杂乱,仿佛从各个方向在向他靠近。他焦虑地听着,一会听听这边,一会听听那边。当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静听时,一只兔子穿过树丛向他飞奔过来,他站在那里等着,希望兔子跑得慢些或者别往这边跑。恰恰相反,兔子在他身边擦过时险些撞到他,这家伙沉着脸、瞪着眼说:“滚蛋,你这蠢东西!”鼹鼠听到兔子在绕过树桩钻进附近的洞穴时嘟囔了一句。
脚步声越来越响,就像突然降落的冰雹打在枯枝败叶上一样。整座树林仿佛都奔跑起来,树林相互追逐,就像在包抄围剿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他害怕极了,也撒腿跑起来,却是漫无目的地乱撞。他忽而撞在什么东西上,忽而摔倒在什么东西上,忽而掉在什么东西里,忽而从什么东西下面穿过,忽而又绕过什么东西。最后,他在一株老山毛榉树上找到了一个深深的黑洞。这个洞成了他的庇护所,给了他一个暂时的藏身之处——这里没准是安全的,可谁又能说得准呢?总之,他太累了,实在跑不动了,只好瑟缩在洞中的枯叶里,希望能暂时躲一躲。他躺在那儿,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听着洞外的哨声和脚步声。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其他田间和篱下的小动物们最怕见到的东西,以及河鼠苦口婆心防止他遇上的东西,就是——野林的恐怖!
而此时的河鼠,正懒懒地坐在温暖的炉边打着盹儿。写了一半的诗稿从膝上滑落下来,他仰着头,张着嘴,仿佛漫步在梦中水草丰满的河岸。这时,一块煤滚了下来,炉火“啪”的一声响,一股火苗蹿出来,惊醒了河鼠。他想起刚才写的诗,忙从地上捡起诗稿,继续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找鼹鼠,想和他商量一下,找一个恰当的韵脚。
然而,鼹鼠不在。
他又连续喊了几声“鼹鼠!”没人回答。他只好站起来,走进门厅里。
在鼹鼠常挂帽子的衣钩上,帽子不见了。那双总是放在伞架旁的靴子,也没了踪影。
河鼠走出房间,仔细观察泥泞的地面,寻找着鼹鼠的脚印。脚印找到了,没错。鼹鼠的靴子是全新的,准备过冬穿的,靴子的后跟轮廓清晰。河鼠看到,泥地上的靴子印直指野林的方向。
河鼠神情严肃地沉思了一两分钟。他转身进屋,将皮带系在腰间,又往皮带上插了几把手枪,又从大厅的角落抄起一根粗棒,撒腿朝野林走去。
他到达野林边的第一排树时,天已经黑了。他毫不犹豫地走进林子,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着鼹鼠的踪迹。那些不怀善意的小脸,从洞口向外张望,可一看到这位身姿威武的河鼠带着一排手枪,手里拿着威风凛凛的大棒,就立刻躲了起来。刚进林子时远远近近的哨声和脚步声也都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归了平静。他果断地穿过整片树林,走到林子尽头,绕开所有小径,仔细地在整个林区搜索、查找,同时不停地大声呼喊:“鼹鼠,鼹鼠,鼹鼠!你在哪里?我来啦——河鼠来啦!”
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耐心搜索,终于,河鼠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回应,他大喜过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越来越浓密的黑暗丛林,河鼠来到了那株老山毛榉树脚下。那个微弱的声音正是从树洞里传出来的。
“真的是你吗?”河鼠爬进了洞,找到了浑身瑟瑟发抖的鼹鼠。“啊!河鼠,”鼹鼠喊道,“我真的吓坏了,你根本想象不到有多可怕!”
“噢,我完全理解,”河鼠安慰他说,“你不该来的,不该这么做,鼹鼠。我过去之所以一直阻止你,是因为河边的动物从不单独到这儿来。就算来,也至少要和同伴一起。而且,来之前你必须掌握上百种技能保护自己,这些我们都了解,可你不懂。那些技能指的是有效的口令、暗号、口诀,身上还要带上装备,口中反复念诵一些诗句,平时经常练习逃生方法。你掌握了这些,再来历险就很简单。作为小动物,这些本领是你必须学会的,否则就会面临麻烦。当然,假如你是獾或者是水獭,又是另一码事。”
“那勇敢的蛤蟆先生也不怕单独来这里吧?”鼹鼠问。
“哈蟆?”河鼠哈哈大笑道,“他才不会独自一人到这儿来呢,就算你给他一整帽子的金币,他也不会来的。”
河鼠那爽朗的笑声、手中的大棒和锃亮的手枪,令鼹鼠大受鼓舞,信心倍增。他不再发抖,胆子大了起来,心情也恢复了平静。
“现在,”河鼠说,“咱们必须振奋精神,趁天还有一丝光亮,马上回家。你知道,这里是没法过夜的。至少太冷了。”
“亲爱的河鼠,”可怜的鼹鼠说,“真的对不起,但我实在太累了,完全没有了力气。我需要休息一下,恢复体力,才能往家走。”
“那好,”河鼠善解人意地说,“你先歇着吧。天已差不多全黑了,一会儿就会有月光了。”
于是鼹鼠深深地钻进枯叶堆中,摊开四肢,很快就睡着了,尽管他睡得很不安稳,不时在梦中惊醒。一旁的河鼠,一只爪子紧握手枪,为了保暖他把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躺在边上耐心等待着。
鼹鼠终于醒了过来,精神了许多,情绪也恢复了安稳。河鼠说:“好啦!我到外面查看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然后我们该回去啦。”
河鼠来到洞口,探头探脑地观察外面。鼹鼠听到他轻声自语道:“咳,咳,这下麻烦了!”
“发生了什么,河鼠?”鼹鼠问。
“雪来啦,”河鼠简单地回答,“就是下雪啦。雪下得可大了。”
鼹鼠也钻到洞口,蹲在河鼠身旁。他望向外面,只见那曾吓得他魂飞魄散的野林完全变了模样。洞穴、坑洼、池塘、陷阱,所有让过路人恐怖的东西,都瞬间消失了。一层晶莹闪亮的白色毯子,蒙住了地面,这毯子是那样纤薄,以至于粗笨的脚不忍心踩在上面。漫天细细的雪末飘飘洒洒,落到脸上痒痒的,还很舒服。黝黑的树干,被地面的雪光映照着,显得格外清晰。
“唉,唉,没办法,”河鼠想了想说,“咱们还是启程吧,碰碰运气。不妙的是,我看不清方位,一下雪,什么都改变了模样。”
的确如此,鼹鼠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原来那座树林了。不过,他们还是勇敢上路了。他们相互搀扶着,沿着一条看似最有可能正确的路线,摆出一副所向无敌的架势来。把每一棵阴森沉默的树都当作老相识,那白茫茫的雪地和黑漆漆的树干,都被看作是熟悉的空地、豁口或通道。
他们的旅途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大约走了一两个小时,他们停下来,沮丧、疲倦、迷茫,他们在一根倒在地上的树干上坐下来,歇口气,商量着下一步往哪走。他们累得浑身酸痛,皮肤也摔破了出了血;他们几次掉进地洞里,弄湿了全身。地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他们短短的小腿几乎迈不动步子。林子越来越密,树的样子也越来越像,更加难以分辨方向。这树林仿佛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树与树之间也好像没有差别。最糟糕的是,就没有一条路能走出树林。
“咱们不能坐得太久,”河鼠说,“得采取点措施。天太冷了,雪会越积越深,咱们就没法走了。”他四下张望,想了想说:“瞧,我想到一个办法:前面有一块洼地,那里有许多山包和丘冈。咱们到那儿找个地面干爽的隐蔽洞穴,避避风雪,好好休息一阵子,再想办法走出树林。我们都累得走不动了。没准雪会停下来,或者出现其他情况。”
于是,他们重新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洼地,去寻找一个洞穴,或者一个干燥的角落,可以帮他们抵挡刺骨的寒风和飞舞的雪。就在他们察看河鼠提到的一个山包时,鼹鼠突然一声尖叫,脸朝下摔了一大跤。
“哎哟,我的腿!”他喊道,“我可怜的小腿!”他翻身坐在地上,两只前爪抱住一条腿。
“可怜的鼹鼠!”河鼠关心地说,“你今天有些不大走运,让我看看你的腿。”他跪下来察看:“啊,你的小腿受伤了。等等,让我用手帕帮你包上。”
“我一定是被藏在雪里的树枝或树桩绊倒的,”鼹鼠可怜地说,“哎哟!哎哟!”
“伤口很整齐,”河鼠再次仔细检查他的腿,“这绝不是被树枝或树桩划破的,应该是被锐利的金属所伤。奇怪!”他沉思了一会儿,双眼扫视着四周的山包和坡地。
“嗨,管它是什么划的,”鼹鼠说,他痛得有些语无伦次,“不管是被什么划破的,都是一样地痛。”
然而,河鼠用手帕帮他包扎好伤腿后,就不再管他,开始在雪里挖起来。他又刨又铲又掘,四条腿忙个不停,鼹鼠在一旁不解地等着,不耐烦地说:“唉,河鼠,算了吧!”
突然,河鼠大叫起来:“啊哈!”接着又连声感叹:“啊哈——啊哈——啊哈——啊哈!”感叹之后,竟兴奋地在雪地里手舞足蹈起来。
“河鼠,你找到了什么?”鼹鼠抱着自己的伤腿,好奇地问。
“快来看!”河鼠一边跳舞,一边乐不可支地说。
鼹鼠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看了又看。停了半晌,他慢悠悠地说:“唔,我看清了。我见过这类东西的,这是一件常见的家用物品,一只放在大门口的刮泥器,有什么特别的?干吗要围着它跳舞呢?”
“难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呀,真是个傻瓜!”河鼠不耐烦地说道。
“我当然明白,”鼹鼠回答说,“这意味着有个粗心的家伙,把自家的刮泥器忘在了野林里,偏偏就丢在能绊倒人的地方。这家伙也太没修养了。等我回去,非向什么人告他一状,走着瞧吧!”
“天哪!天哪!”看到鼹鼠还没转过弯来,河鼠无奈地喊道,“好啦,别说那么多了,快来和我一起挖吧!”他继续干了起来,挖得四周雪末飞散。
埋头苦挖了一会儿,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一块非常破旧的擦脚垫出现在他们面前。
“瞧,我刚才和你说什么来着?”河鼠获胜般地欢呼起来。
“很显然,这什么都不是,”鼹鼠说,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好吧,你貌似发现了一件用坏了被丢弃的日用品,而且很开心。你要是想围着它跳舞就跳好了,跳够了咱们好继续赶路,别在这些破烂上耽误工夫啦。这东西,能当饭吃吗?能当被子盖吗?能当雪橇滑回家吗?你这个令人生气的河鼠!”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处于兴奋中的河鼠大声说道,“你还不知道这块擦脚垫在告诉我们什么吗?”
“真的不知道,河鼠,”鼹鼠不耐烦地说,“我认为,让我们快结束这荒唐的游戏吧!从没听说一块擦脚垫能说明什么。擦脚垫也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它也不是能说明什么的东西。”
“听着——你这呆子,”河鼠回答,他真的要怒了,“别再跟我说这些!什么都别说,只管挖——刨,挖,掘,找,在小山包的四周找。如果你今晚想找个干净、暖和的地方睡觉,这是唯一的希望!”
河鼠又向他们身旁的雪堆发起进攻,拿着他的粗棒子到处捅,疯狂地挖着。鼹鼠用力刨起来,他倒不为别的,不过是讨好河鼠罢了,在他看来,他的朋友已经头脑发昏了。
苦挖了大概十分钟,河鼠的粗棒碰到了一种发出空洞声音的东西。他继续刨下去,把一只爪子伸进去摸了摸。他叫来鼹鼠帮忙,两只动物一齐努力,当他们的劳动成果出现在眼前时,一直抱着怀疑态度的鼹鼠被惊呆了。
在一座雪坡的边上,有一扇坚实的小门,门上涂着墨绿色的油漆,门边的铁环上,系着一条拴着门铃的绳子,绳子下面有块黄色的小铜牌,上面清晰地刻着几个字,他们可以在月光下认出这几个字:獾先生。
鼹鼠感到难以置信又喜出望外,以至于四脚朝天地躺在雪地上,激动又懊悔地说:“河鼠!你太伟大了!你简直太了不起了!我现在才完全明白!而你从一开始就用聪明的脑子一步步在推理!当我的腿摔伤的时候,你就敏锐地猜到是刮泥器刮破的。然后你就开始挖啊、找啊,还真的找到了刮泥器!换了别人可能就此罢手了,可你偏偏没有。你继续开动脑筋。你暗暗告诉自己,只要找到擦鞋垫,就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推理。果然,你又一次找到了!你真是太有智慧了!只要你想找,就没有找不到的!‘好啦,’你又会说,‘很显然,这里将有一扇门出现,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扇门!’这样的事情,只有书本中的故事里才有,在现实生活中还没见过。你的本领这么高,真该找个地方发挥本领,在我们这里真是委屈你这个人才了。要是我有你那样的头脑——”
“但是,你没有,”河鼠打断了他,不客气地说,“我猜你要整晚坐在雪地上,说个没完。立马站起来,去拉那根系着门铃的绳子,用你最大的力气去拉,我负责砸门!”
河鼠拿着他的大棒子,使劲地敲门,鼹鼠则抓住系门铃的绳子,跳起来,把身体拴在绳子上,悠荡起来。他们听到一阵低沉的铃响隐隐约约地传来。
二、乐于助人的老獾
他们耐心等候着,等啊等,站在雪地里不停地用跺脚的方式来取暖。他们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他们听到慢吞吞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由远及近,来到了门口。这脚步声,就像鼹鼠对河鼠说的那样,仿佛有人穿着毡子底的拖鞋在走路,鞋子又大又破,拖着后跟。鼹鼠的确很聪明,他说的没错,实际情况也是那样的。
拉门闩的声音响了起来,门被打开了几寸宽的门缝,一只长嘴和一对没睡醒的眼睛从门缝里露出来。“哼,下次再这样我可不乐意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是谁在这种天气里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说话呀!”
“獾,”河鼠大声说,“求你,让我们进去。是我,河鼠,还有我的朋友鼹鼠,我俩在雪地里迷路了。”
“什么?河鼠?我亲爱的小男子汉!”獾马上换了一副语气,“你俩快进来!快!你们一定是冻坏了。我简直想象不到!在雪地里迷路!又是在野林里,还是这样的深夜。快进来!”
两只动物互相绊了个跟头,因为他们太渴望进到门里去了,当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时,他们感到那样的开心,那样的放松。獾穿着长长的家居服,脚上的拖鞋长出脚后跟一大截,爪子里端着一个扁扁的烛台,可能在听到他们的敲门声时,他正准备去睡觉。他和善地看着他们,拍拍他们的头。“这种夜晚不适合小动物们外出的,”他充满爱意地说,“河鼠,是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吧?随我来,到厨房来,那里有最棒的火炉,还有晚餐,什么都有。”
他趿拉着鞋,在前面走着,手里举着蜡烛,他俩跟在他的后面,心有灵犀地碰碰对方的手肘,随着獾走进一条长长的、光线灰暗的、十分破旧的过道,来到了一个中央大厅。从这间大厅,他们可以模糊地看到其他的长隧道,枝枝杈杈一般地延伸出去,那些充满神秘感的小道,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不过大厅里也有门,是看起来舒服又厚重的橡木门。其中一扇门被獾推开了,他们马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有着明亮又温暖的火炉的大厨房中。厨房地板上铺着红砖,宽阔的壁炉里,木柴燃起熊熊的火焰,漂亮的烟囱的边角,嵌入墙壁,抵挡着任何冷风的入侵。一对高背椅面对面摆放在火炉旁,客人们可以坐在炉边深入地畅谈。在房间的中间,有一张长条的平板餐桌立在支架上,两侧放着长条板凳。在长条餐桌的一头,一张带扶手的椅子被推放回原位。桌上散放着獾剩余的晚餐,晚餐很平常,但是品种很丰富。一摞摞光洁的餐盘摆放在厨房一端的架子上,橱柜架子的上方悬挂着一只只火腿、一束束干菜、一兜兜洋葱头和一篮篮鸡蛋。这看起来很像是英雄们胜利归来后的盛宴;几十个丰收归来的庄稼人在疲惫的收割后可以来到这里沿桌围坐,喝酒唱歌;或者两三个好友在心情愉快时相聚在此,品尝美食,吃点东西,抽烟聊天,舒适又惬意。暗红色的砖铺地面,仿佛对着烟雾弥漫的天花板微笑;橡木椅由于长期使用而被磨得光亮,相互交换着愉悦的眼神;橱柜上的盘子向架子上的锅大笑着;炉子里的火焰欢快地闪烁着,照耀着屋内的每一样东西。
獾先生亲切地把他们安顿在高背靠椅上,让他们面向着炉火取暖,又叫他们脱掉潮湿的外套和靴子。他为他们取来家居袍和拖鞋,又亲自用热水为鼹鼠清洗了小腿,用胶布包扎住伤口,直到整个小腿看上去如同没有受伤一样。在光和温暖的环抱下,他们感到暖和又干爽。他们把疲劳的双腿架在前方,听着背后桌子上诱人的餐盘在叮当作响,这两个刚刚还被暴雪驱赶得无处可去的动物,现在终于身处安全港湾,那又冷又无路可走的野林中,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切磨难,像梦境一般被忘记了。
当他们完全被烘干的时候,獾叫他们到餐桌那去,他已经忙碌了半天并为他们准备了一顿美餐。他们俩早就饿了,可当他们看到眼前的晚饭时,却不知道最先吃哪道菜了。所有食物都那么诱人,先吃了这样,不知道其他的东西会不会乖乖地在那里等他们光顾。好半天,他们都没有办法说话,即使开始谈话了,嘴里塞满的食物也让聊天变得很不方便。獾一点不介意这些礼节,他同样不介意他们是否把胳膊肘放在了桌子上,或者每个人都同时开口说话。他本人不参与社交,他也形成了一种观点,也就是说,这些事情实在是无关紧要的。(当然,我们知道这个观点可不对,这是个狭隘的想法,因为这些礼节的确非常重要,尽管说清楚为什么重要可能要花很多时间。)当两只动物讲述他们在暴风雪中的经历的时候,他坐在桌子一头他那张扶手椅上,不时严肃地点头,他不会对任何事露出惊讶、震惊等不可思议的表情,也从来不说“我早就说过”或者“就像我常说的”,也不会说一些“他们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之类的话。鼹鼠对他有非常好的印象。
晚餐终于结束了,每只动物都感到肚皮撑得紧紧的。此时的他们感到非常安全,不再担心任何人、任何事。他们围成一圈,坐在红光闪耀的木柴火周围,想着,在这么晚的时候,吃得饱饱的,在这样自由的气氛里闲坐,是多么快乐啊!他们随便地谈了一会儿,獾亲切地说:“现在,给我讲点你们那里的新鲜事吧!蛤蟆最近怎么样啊?”
“变得更糟啦。”河鼠沉重地说,而鼹鼠则蜷在靠背椅上,边烤火边把脚跷得比头还高,努力做出悲伤的样子。“上星期又出车祸啦,还挺严重的。你说说,他非要自己开车,可是他又没有那个能力。如果他能雇一个正经的、稳稳当当的、受过专业训练的动物,开出一个不错的工钱,把这些事交给人家去做,也就不会出事了。可是他没这么做,他还坚信自己是个天生的好司机,别人教不了他,所以,不幸也就发生了。”
“这种事发生多少次啦?”獾担忧地问。
“你指的是人遇到车祸,还是买的车呀?”河鼠问,“噢,对于蛤蟆来说,也都是一码事了。第七回啦。至于别的嘛——你知道他那车库吧?天哪,都满了!一直到天花板都是满的,满满的全是废弃的车碎片,那些碎片都没有你的帽子大!这就是其他六辆车的归宿——如果算归宿的话。”
“他住了三次院了,”鼹鼠在一旁补充道,“而且他不得不付罚款,这些事想想都害怕。”
“是啊,这就是麻烦的所在,”河鼠接着说,“蛤蟆很富有,我们也都知道,但他毕竟不是百万富翁。而且他还是个特别糟糕的司机,一点法律和交通规则也不讲。送命或者破产——这么下去,他肯定要二选一了。獾呀!我们和他是朋友,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呢?”
听了这话,獾经历了一番苦苦思索。“你们看,”他认真地说,“你们也知道,目前,我们的确什么也做不了啊!”
他的两位朋友表示同意。他们非常理解,没人能打破动物界的规矩,在冬天,不要指望动物去做那些费力、英勇,甚至是活动量比较大的举动,哪怕只是比较活跃的举动。冬天,所有的动物都想睡觉,有的已经在冬眠了。在天气的影响下,所有的动物都从日夜的辛苦劳作中停歇下来,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肌肉紧绷,体力被大量消耗。
“只能这样了!”獾说,“但是,等转过新的一年,夜晚变短了,人们睡到一半就醒了,盼望着太阳出来就起床做事,但那个日子没到之前……你们明白的!”
两只动物认真地点点头:“当然明白!”
“到了那个时候,”獾继续说,“我——你,还有我们的朋友鼹鼠——我们要好好地管管蛤蟆。我们要让他别再做那些无意义的事。让他恢复理智,必要的时候要采取强制措施。我们要把他打造成一只理性的蛤蟆。我们要……你睡了,河鼠!”
“我没有!”河鼠说,一激灵醒过来。
“晚饭后他已经睡过两三次了。”鼹鼠边笑边说。他自己却非常清醒,甚至很活跃,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可能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一只生长在地下的动物,獾住的位置非常适合他的习性,他在这里感觉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河鼠则不同了,他每晚都睡在窗户敞开的卧室,窗外的河面吹着微风,在獾的家里,他觉得空气不流通,很憋闷。
“好了,我们都该上床睡觉了,”獾说,他站起来,拿起他那扁平的烛台,“你们俩随我来,来看看你们的房间。明早不要急着起床——早餐什么时间吃都可以。”
在他的引领下,两只动物来到了一个狭长的房间,这房间有一半像卧室,另一半像储藏室。獾的冬储物随处可见,占去了房间的半壁江山——一堆堆苹果、萝卜、土豆,一篮篮坚果,一罐罐蜂蜜;两张洁白的小床摆放在另外半个房间的地板上,看起来睡在上面会相当柔软。床上的被褥尽管有些粗糙,却十分整洁,闻起来有一种薰衣草的怡人清香。河鼠和鼹鼠仅仅用了三十秒钟就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钻进了被子,他俩感到十分快乐和满足。
按照亲切的獾先生所叮嘱的,两只疲惫的小动物第二天很晚才去吃早饭。厨房的火炉内已经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两只小刺猬正坐在长条餐桌边的凳子上,吃着木碗中的麦片粥。当他们进来时,两只小刺猬放下勺子,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行了个鞠躬礼。
“好了,请坐,请坐,”河鼠高兴地说,“继续吃粥吧。你们两个年轻人从哪里来?是不是在雪地里迷路了?”
“是的,先生,”那个年长一点的刺猬礼貌地回答,“我和小比利正在寻找上学的路——妈妈说天气一时半会儿好转不了,要我们去学校——然后,我们迷路了,先生。比利年幼胆小,被吓得哭了。后来,我们来到了獾先生家的后门,鼓起勇气敲了门,獾先生是位好心的绅士,大家都知道的。”
“我完全理解,”河鼠说着,为自己切下几片腊肉,鼹鼠则往平底锅里打了几只鸡蛋。“外面的天气怎样了?你不必总是叫我‘先生’哦!”河鼠补充道。
“噢,实在太糟了,先生,积雪实在太深了,”刺猬说,“像你们这样的绅士今天是不能出门的。”
“獾先生去哪了?”鼹鼠问,他还在炉火上热着咖啡。
“獾老爷去了他的书房,先生,”刺猬回答说,“他说,他今天上午会非常忙,不希望被打搅。”
对于这个解释,在场的每个人都完全理解。实际上,正如前文所述,如果一年中的前六个月,你过着相当紧张的生活,而另外六个月你处在相对或者完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当家里来人了,或者有事要办的时候,你不能总是推说自己很困吧。这个理由会让人厌烦。几只动物都知道,獾已经饱饱地吃过了早餐,回到了书房,舒服地躺在扶手椅上,两条腿架在另一只扶手椅上,用一块红色的棉手帕盖住脸,然后去“忙”他这个季节经常要忙的事去了。
前门的门铃大声响起来,河鼠正在美美地嚼着涂着黄油的面包片,于是,他就让比利——那只年龄小的刺猬去看看是谁在敲门。客厅里传来一阵跺脚的声音,比利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水獭。水獭一见到河鼠就来了个拥抱,并大声地问好。
“快松开!”嘴里塞满食物的河鼠胡乱喊道。
“我猜对了,在这里准能找到你们,”水獭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早上我去河边的时候,大家全都慌了。河鼠整夜没在家,鼹鼠也是——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他们这样说。当然,大雪已经覆盖了你们俩的所有脚印。但我知道,当大家遇到了复杂的情况,总是要来向獾先生求助的,或者说,獾先生或多或少知道点情况,所以我就穿越了野林和大雪,直奔这里了!我的神,天气真是好棒!在经过雪地时,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照耀着黑黝黝的树干!当你在树林的寂静中行走时,有雪团不时从树枝上落下来,吓你一跳,连忙躲开。一晚上的工夫,雪城堡、雪洞随处可见,还有雪做成的桥、台子、墙——我真想跟它们玩几个小时。有许多大的树枝被树上的积雪压断了,知更鸟在断枝上活蹦乱跳,好像是他们自己弄断的一样。一排大雁从头顶飞过,飞在灰色的高空里。几只乌鸦在树林上空盘旋、巡视,又带着一副不在乎的表情朝家的方向飞去了。不过我就没在路途中遇见过一只清醒的、能打听一下消息的动物。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遇见一只兔子蹲在树桩上,正在用爪子洗他那张傻乎乎的脸。当我偷偷来到他身后,把一只前爪重重搭放在他肩膀上时,他吓坏了。我不得不在他的脑袋上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帮他回过神来。终于我设法诱导他说出来——昨夜有只兔子看见鼹鼠在野林里。他说,这都成了昨晚兔子洞里的热门话题了,大家都在传,河鼠最特别的好朋友鼹鼠陷入了麻烦,他是如何迷了路,他们都跑出来追他,把他追得团团转。‘你们怎么就没人帮他一把?’我问,‘你们也许天生没长个好脑子,但你们有成百上千个,又大又肥,像奶油一样,你们的兔子洞四通八达,你完全可以把他领进洞里来,让他安全些,舒服些,至少可以试着这么做。’‘什么,我们?’他只是说,‘做点什么?我们这群兔子?’我听了很无奈,又给他一巴掌,把他放了。没有其他的收获,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听到点线索。如果我还能有机会再遇到一只兔子,也许能够了解得更多——或者让他们从我这里学点什么。”
“你就没有一点——呃——紧张吗?”鼹鼠问。提到野林的话题,昨天的恐怖场景又回到鼹鼠的脑海里。
“紧张?”水獭一边大笑一边露出一口发亮又结实的大白牙,“只有我让他们紧张,如果他们敢对我怎么样的话。鼹鼠,帮我煎几片火腿,就和你吃的那种一样的。我饿坏啦,我有一大堆的话要和河鼠讲,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啦。”
好脾气的鼹鼠切好了几片火腿,让刺猬去把火腿煎好,自己又回来继续吃早餐。水獭和河鼠头挨着头,热切地聊起河边的话题来,他们聊得那么来劲儿,说的话也像流动的河水一样无穷无尽。
一盘子煎火腿被一扫而光,空盘子被送回来,还要再添。这时候,獾来了,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用他简洁、安静的方式向每个人表达了亲切的问候。“午餐时间马上就到了,”他对水獭说,“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早上那么冷,你肯定很饿。”
“真是够饿的!”水獭回答说,又向鼹鼠眨眨眼睛,“看到两只小刺猬吃煎火腿时那贪婪的样子,我更感到饿得不行。”
两只刺猬,刚忙完煎火腿的活儿,虽然早上吃了麦片粥,可这会儿又饿了,他们只盯着獾先生,却因为害羞没好意思开口说话。
“好啦,两个小家伙,快回家找妈妈吧,”獾和蔼地说,“我派人和你们一起走,帮你们带路,我看你们今天不用再吃饭啦。”
他给了每人六便士,拍拍他们的头。两只小刺猬离开了,边走还边恭敬地挥舞着帽子,把手放在额头上向大家行礼告别。
接着,他们一起坐下来,享用午餐。鼹鼠挨着獾先生坐,而另外两位还沉浸在河边的话题里,好像没有什么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抓住这个机会告诉獾先生说,自己在这里感觉非常舒适,就像在家里一样。“只要回到地下,心里就特别踏实,觉得没有什么坏事会突然发生,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落在你身上。你完全是自己的主人,不用跟别人商量,也不用顾及别人都说了什么。地上的事情照常进行,随它们去就好,也不用为它们烦心。你想上去就上去看看,那些东西一直都在,也随时等你去看它们。”鼹鼠说。
獾先生听了微微一笑。“你这话说到了我的心里,”他回答,“除了地下,你再也找不到这样安全、和平、清净的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你想让房子变大,或者扩充领地,你只要继续挖就可以实现了!如果你觉得房子有点大,你堵上一两个洞口,就齐活了!不需要建筑工人,不需要商人,也不需要墙头那些家伙的七嘴八舌,甚至不需要受天气的影响。你再看河鼠,河水上涨几尺,他就不得不搬到租的地方住,不舒服、不方便不说,租金还特别贵。再拿蛤蟆举例子,他的别墅是没的说,在附近一带也算是最好的房子了,可是起火了怎么办?蛤蟆住哪?万一大风刮飞了屋瓦,墙倒了或裂了,或者玻璃碎了,蛤蟆住哪?要是屋里进了冷风——我本人最讨厌冷风——蛤蟆住哪?走出家门到地面上去逛逛,或者采购些生活用品还是不错的,但最终还是要回到地下——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家!”
鼹鼠真心赞同他的说法,獾也很喜欢鼹鼠。“吃过午饭,我带你在我这小小的领地转转,相信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你了解住宅的建造,所以你能看懂。”獾说。
午饭过后,另外两位坐在烟囱的转角处,就鳝鱼的话题展开了热烈的争论。獾点亮了一只灯笼,让鼹鼠跟在自己的后面。在穿过大厅时,他们走进了一条主隧道。摇曳的灯光隐约照亮了隧道两侧大大小小的房间,有些是储物间,其他的几乎像蛤蟆别墅的宴会厅一样宽敞明亮。一条垂直方向的狭窄隧道,把他们引向了另一条走廊,这里同样有那样的房间。鼹鼠被震惊了,这规模,这复杂的结构,暗道那么长,储物室的屋顶那么结实,而且储藏的物品丰富殷实,随处可见的水泥结构、廊柱、拱门、路面。“简直叹为观止!”鼹鼠感叹道,“你是用了多少时间和力气去做这些事!太令人震惊了!”
“这实在是令人震惊,如果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话,”獾轻描淡写地说,“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过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清扫了一些通道和居室罢了。这样的洞穴周围还有很多。或许你不理解,我给你解释一下。在很久以前,就在这个地方,野林覆盖的领域,那个时候野林还没有播种,更没有长成现在这么高大茂密,这里曾经有一座城,人类的城。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人类在这里居住,散步,谈话,睡觉,经营着他们的事业。他们在这里养马,设宴,他们从这里出征,或者从事贸易活动。他们强大、富裕,是很棒的建筑师。他们建造这些房屋是为了长久,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城市会永远存在。”
“但是后来这些人都去了哪里呢?”鼹鼠问。
“谁知道呢?”獾说,“人们来了,住一段时间,大力开发,建造房屋,接着,他们又离开了。这就是人类。但是我们留在了这里。听说,这里很久以前就有獾,在城市诞生之前,獾就存在着。而现在,獾仍然在这里。我们是久居型,或许我们会搬走一段时间,可我们会耐心等待回来的那天。永远是如此。”
“哦,那些人类是什么时候最后离开的呢?”鼹鼠问。
“他们离开的时候啊,”獾接着说,“这个地方的狂风暴雨没完没了,持续了一年又一年。这个地方被侵蚀了,也许我们獾也用自己的微小的活动参与了这场侵蚀,这就谁也说不清了。反正最后,这座城就不断下降、下降、下降,一点点地毁损,沦为平地,直到完全从地面上消失了。在这以后,又有东西往上长啊,长啊,长啊,种子长成了树苗,树苗长成大树森林,荆棘和羊齿植物也来加入了。腐叶土增厚又随之流失;冬天涨潮时,潮水携带的泥沙和土壤不断淤积,覆盖了地面。经过这样的过程,我们的家园重建了,于是我们搬回来。地面上,也在经历着同样的过程。不同种类的动物,看中了这里,定居下来,发展繁衍。动物们从来不为过去的事烦心,他们总是忙着眼前的事。这里是丘陵,地势起伏,洞穴繁多;这也是好事。也许未来的某个时候,人类还会回来,在这里住段时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动物们也不操未来的心。如今的野林已经住满了动物,有的好,有的坏,还有的不好也不坏——我不说他们是谁。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各种各样的生物所构成的。我想,你现在也多少了解一些了吧。”
“没错。”鼹鼠说,同时打了个寒战。
“好啦,好啦,”獾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你第一次跟他们打交道。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那么坏;我们活着,也要给别人生存的空间。我明天跟他们打声招呼,这样,以后你再来的时候就不会有麻烦了。在这一片区域,凡是我的朋友都可以像在自己的领地一样自在,如果他们遇到了麻烦,我就要查查原因了!”
当他们再次返回厨房时,他们发现河鼠正在来回踱步,表情十分焦躁。地下空气的压迫令他感到紧张不舒服,那表情仿佛是在担心他的河会跑掉,如果他再不回去照料它的话。他穿好了外套,腰带上别着一排手枪。“来吧,鼹鼠,”一见到鼹鼠和獾,他就急切地说,“趁着天亮,咱们得赶回去。今晚不能再在野林里过夜了。”
“没问题,亲爱的朋友,”水獭说,“我和你们一起走。就算蒙上眼睛我也能认出每条路来。要是哪个家伙找麻烦,我就好好教训他一顿。”
“别担心,河鼠,”獾语气平静地说,“我这里的通道比你想象的要长。还有许多通往树林边缘的避难孔,外人不知道的。你要走的话,可以选择一条近的路线。现在,你尽管安心地再待一会儿。”
然而,河鼠还是急切地想回去看它的河。于是,獾又点亮了灯笼,他在前面引路,带他们穿过曲曲折折的隧道。洞里很潮湿,空气不够畅通,穹顶和坚硬的岩石缝隙里还滴着水。他们走了大概有几里路,很长,很疲劳。在路的尽头,零碎的光亮透过隧道出口杂乱的草木照进来。獾匆匆地向他们道别,把他们推出洞口后,又用藤蔓、断枝、枯叶等东西把洞口遮盖住,不留任何痕迹,然后他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地下世界了。
他们已经到达了野林的边缘。身后,岩石、荆棘、树根,相互堆砌、缠绕在一起,面前望不到边的田野那么宁静,在白雪的映衬下,一排排黑黝黝的树篱镶嵌在田野边缘。再往前,只见老河在闪闪发光。红彤彤的冬日暖阳低低地挂在天上。对地形了如指掌的水獭带领他们走一条直线,到达了远处的一个栅栏门。他们停下来歇了歇脚,回头眺望那庞大的野林,层层叠叠,茂密严实,又阴森幽暗,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原野当中,显得神秘恐怖。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回身,匆忙地继续往家赶,向着炉火,还有火光映衬下那些熟悉的东西,向着那条永远欢唱的老河前进。他们熟悉河的性格,对它完全信赖,因为河永远不会让他们感到恐怖和怪异。
鼹鼠脚步匆匆,盼望着早点到家,回去和他熟悉又喜爱的东西待在一起。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属于耕地和树篱,犁沟、牧场、暮色下的夹道树、人们培植的花园和草坪,才与他息息相关,让他流连忘返。在严酷的环境中与大自然搏斗、较量,为了生存而顽强地忍耐,还是让其他的动物去尝试吧。他要安分守己地与他的乐土相互厮守,这才是聪明的做法。他的家族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同样经历过种种探险奇遇,这些故事就够他消遣享用一辈子了。
三、家的气息
羊儿们簇拥在一起,薄薄的鼻孔在起伏呼吸,他们用细瘦的前蹄蹬着地面,仰头奔向羊圈。随着他们的奔跑和呼吸,羊群上方升腾起白色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冉冉上升。河鼠和鼹鼠说笑着,兴冲冲地快步穿过羊群。他们和水獭一起,在宽广的高原上狩猎探险。这里,几个山洞的流水是大河的源头。在外猎奇一整天的他们,正穿越田野走在回家的路上。冬天的白昼是如此的短暂,暮色正一点点逼近他们,可是此刻,他们距离家的位置还有不近的路程。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在耕地里,听到了羊群的声音,他们循着声音找到了这里。羊栏那边有一条被踏出来的小路延伸向远方,比耕地和田野好走多了。凭着动物特有的嗅觉,他们准确地判断出:“没错,这条路是通往家的!”
“前面似乎是一座村庄。”鼹鼠的脚步慢下来,有些迟疑地说。沿着脚下的小路,他们走上了一条小径,又来到了一条树夹道,最后,他们踏上了一条碎石子铺成的道路。两只动物对村庄还不大习惯,他们经常经过的公路,是一条避开了教堂、邮局、酒店的路。
“噢,没关系的,”河鼠说,“到了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男人、女人、孩子、小狗、小猫,都安静地待在家里围着火炉。咱们悄悄溜过去,没有人会发现,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经过的时候,咱们甚至还可以从窗外看看屋里的场景,瞧瞧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他们脚步轻柔,踩着粉末一样的薄雪走进了村庄。正值十二月中旬,黑夜来得那样迅速,完全笼罩了小小的村庄。街道两边,可见隐隐约约的橘红色方块,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那是农舍里的炉火和灯光透过窗子的颜色,点缀着黑漆漆的世界。每家都是又低又矮的格子窗,没有窗帘遮挡,住在屋里的人并不介意窗外的看客。他们围绕着茶桌,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工,或者一边大声说笑一边挥舞着手臂,那样优雅,那样自在,完全意识不到窗外观众的存在,就好像最出色的演员所追求的那种自然的艺术境界一样。窗外的两位观众,此时远离了自己的家园,他们可以透过窗口,从一家剧院到另一家剧院任意地看。一只被人抚摸的猫儿,一个被抱在怀中的瞌睡的孩子,或者一个正在伸懒腰的困倦的男人在冒烟的木柴上磕打烟斗,随意一个场景,都会让他们感动,并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然而,有一扇小窗拉上了窗帘。在黑暗中,它仅仅露出半透明的一道白光。低垂的窗帘营造出一个小天地,把大自然和窗外那个紧张的世界隔离开,并将之完全遗忘了。紧靠窗帘,悬挂着一只鸟笼,在白色窗帘上映出一个清晰的剪影,清晰到每根铁丝、每个栖架、每件小配件,连昨天被舔成圆角的方糖,都那样清晰可辨。笼子中央那毛茸茸的小鸟,把头埋在翅膀下,仿佛触手可及。他的身子圆滚滚的,羽毛的尖端细细的,仿佛在发光屏上画的一幅铅笔画。他俩正看得出神,刚刚还快要睡着的小家伙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醒了过来,他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抬起了头。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把他细小的喙张得大大的,环视了一下四周,再次把头埋进翅膀里,收拢了蓬松的羽毛,又静止不动了。这时,刮来了一阵凛冽的风,吹着他俩的后脖颈,冰冷的雨雪打在他们的皮肤上,痛痛的,刚刚还看得入神的他们如梦初醒一般,突然意识到脚趾发冷,两腿酸软,他们这才想起,自己离家还有很远的路途。
走出村庄,就不再有茅屋了。道路两边,又弥漫着熟悉的泥土气息,在黑暗中向他们扑来。他们继续振奋精神,踏上最后一段旅程。这是重返家园的路,早晚会有尽头。当到达目的地时,随着门闩的咔嚓声,眼前突然出现温暖的炉火,家中亲切的东西就会像迎接久别归来的游子一样,热烈地欢迎他们。他们沉默不语,坚定地前行,思虑着自己的心事。鼹鼠只一心想着晚饭怎么解决。天全黑了,周遭是陌生的田野,他只能乖乖地跟着河鼠,由他带路。河鼠照常走在前面,微缩着双肩,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笔直的灰色道路,没太关注到可怜的鼹鼠。此时,一声召唤,如闪电般击到了鼹鼠。
人类早已失去了那种细微的生理感觉,没有一个准确的词语可以概括动物与环境之间那种息息相通的关系,这环境既包括有生命的物体,也包括没有生命的物体。举个例子,动物的鼻孔可以夜以继日地发出一整套细微的动作,包含了呼唤、警告、挑逗、排拒等多种含义,而对此人类只有一个词,叫作“嗅”。此刻,一种神秘呼声透过黑暗,被鼹鼠听到。那熟悉的感觉,似一阵接一阵的呼吁,令鼹鼠浑身震颤,尽管他还没有想起那究竟是什么。鼹鼠走着走着,突然定在那里,他用鼻子用力地嗅,试图去捉住那丝呼唤,那强烈触动他的电流。不一会儿,他就捉住了它,回忆如狂潮一般涌入了他的思绪。
家!这就是他得到的信息!一连串亲切的呼声,一波波从空中传递来的抚摸,像一只轻柔又无形的手拉拉他、拽拽他,朝着同一个方向!啊,此刻,它一定近在咫尺,自从发现大河以来,就匆匆离去的老家,已经好久没有回去的家!如今,正派遣了使者,在寻找他,喊他回来。还记得那个明媚的清晨,他离家出走后,就陶醉在全新的生活里,享受着新生活带来的快乐、新奇,各种令人心醉的奇特体验;他甚至没有想起过老家。此刻,往事历历在目,涌上心头,在一片黑暗中,老家却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尽管矮小、简陋、贫乏,却是他亲手建造的家园,完全属于他,在劳碌的一天后,他总是愉快地回到这个家。这个家,也是那样喜欢他、思念他,时时刻刻在盼着他。家,穿过他的嗅觉在哀怨地诉说,它不生气,不恼怒,只是切切地提醒他:它就在这里,它需要他。
这呼声是那样清晰、那样明确,他无法不服从——回去。“河鼠!”他满怀着喜悦,兴奋地喊道,“停下!回来!我需要你!”
“噢,走吧,鼹鼠,快来呀!”河鼠回答道,脚步仍急切地奋力向前。“停一停吧,求你啦,河鼠!”可怜的鼹鼠哀求道,他的心在痛,“你不明白的!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家!刚刚,我闻到了它的气味,它就在近处,近极了。我一定要回去,一定的!跟我一起回去吧,河鼠,求求你啦!”
然而,此时的河鼠已经走远了,他没有听见鼹鼠的呼喊,更没有听到那尖锐喊声里的哀求和期盼。他正担心着天气的突变,因为他闻到了一种气味——天,可能要下雪了。
“鼹鼠,我们不能停,真的不能!”他回头喊道,“不管你找到什么,都得等明天来瞧。现在我不敢停下来——天这么晚了,雪就要落下来了,况且这条路我又不熟悉。我还需要依靠你灵敏的鼻子,快来吧,鼹鼠,好小伙!”不等鼹鼠回答,河鼠又闷头向前走。
可怜的鼹鼠心都要碎了,他孤单地站在路上。胸中仿佛有一大滴泪在聚集,马上就要涌到喉咙,喷发出来。此刻面临的考验是如此残酷,却并没有动摇他对朋友的忠诚,他从没想过要抛弃他的朋友。老家发出的信息仍在传来,那低低的呼唤,变成了嘶吼,在散发着魔力,最后竟专横地命令他必须服从。他不敢在这魔力的圈内停留,猛地挣断了心弦,狠下心来把脸转向前方,追随着河鼠的步伐去了。尽管,那时隐时现的气味,还盘旋在他的鼻端,哀怨地责怪他为了新朋友,忘了老朋友。
费了好大劲,他追上了河鼠。而河鼠却对他心中的隐情毫不知晓,自顾自地跟他唠叨着回家后要做的事,如客厅里升起的柴火是多么舒服,晚饭吃些什么。他一点未曾留意同伴的沉默和忧郁。他们就这样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当经过路旁的矮树丛时,他停下来,关切地说:“喂,鼹鼠,老伙计,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一句话不说?你的腿就像灌铅了一样。咱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幸好雪还没有下来,我们已经走过大半路程了。”
鼹鼠悲伤地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竭力压制着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他拼命强压着泪水,可泪水偏偏不听他的话,一点又一点,一声又一声地往外冒,跟着是一连串;最后,他干脆放弃了挣扎,泪水决堤一般,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他刚刚找到的东西已经失去,一切都错过了。
河鼠被鼹鼠突然迸发的悲恸惊呆了,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用平静又关切的语调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老伙计?把你的痛苦说给我听,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鼹鼠此刻简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所有涌上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终于,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我的家,又穷又脏,比不上,你的家那样舒服,比不上,蛤蟆的家,那样美丽,也比不上獾的家那样宽敞,可它毕竟是我的小家。我喜欢它,自我离开它以后,几乎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可当我忽然闻到了它的气味……就在路上,当我那样喊你的时候,你却完全不理会……那么多回忆一下子涌上我心头,我需要它!可是,天哪!你偏偏没有回头,河鼠……我只能丢下了,尽管我还闻着它的气味!我的心要碎了。本来,咱们可以回去看它一眼,哪怕一眼也行,它那么近……可你偏偏没有回头,河鼠……天哪!”
回忆再次触动了他的悲伤,他猛烈地哭泣着,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河鼠呆呆地盯着前面,一言不发,只是轻拍着鼹鼠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沮丧地低语道:“我全明白了!我真是一只愚蠢的猪!一只猪!一只地地道道的猪!”
河鼠耐心等着,等待鼹鼠的哭泣逐渐缓和,从狂风暴雨变成有节奏的啜泣,直到鼹鼠只是在抽动鼻子,间杂着几声抽泣时,河鼠从树桩上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好啦,老伙计,让我们行动起来吧!”说着,他径直朝着他们辛苦跋涉过来的原路走回去。
“你要……上哪去……河鼠?”满脸是泪水的鼹鼠惊讶地望着他。
“咱们回去找你的家呀,”河鼠开心地说,“你最好一起来,或许我们要费点劲,还要借助你的鼻子。”
“噢,河鼠,回来!”鼹鼠站起来追上河鼠,“听我说,没用的!天太晚了,也太黑了,我们已经离开那里很远了,况且马上就要下雪!再有,我不是故意让你知道我的心情的,这纯粹是个意外,一个错误!我们还是想想河岸,想想你的晚餐吧!”
“什么河岸啊,晚餐啊,见鬼去吧!”河鼠真诚地说,“听我说,我一定要找到你的家,哪怕我们一整夜都在外面度过,也在所不惜。老朋友,振作起来,拉着我的手臂,我们很快就会回到那里。”
鼹鼠的鼻子仍在抽动,在老朋友的强拉硬拽下,勉强地迈开步子。河鼠滔滔不绝地给他讲故事,安抚着他的情绪,令这段单调的旅程显得不那么漫长。终于,河鼠有了种感觉,他们已经回到了那个牵绊鼹鼠的地方。“别说话!认真些!现在用你的鼻子、你的心去寻找。”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了一小段,突然,河鼠感到仿佛有一股电流在穿过鼹鼠的全身,又从他挽着的那条胳臂传递给了他。他快速后退一步,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凝神屏息地等待着。
有那么一会儿,鼹鼠站着不动,只有他的翘鼻子在微微颤动,在空气中嗅着味道。
随后,他又向前紧跑了几步,不对,他停下来,再次尝试;然后,他信心十足、脚步缓慢却坚定地向前走去。
河鼠兴奋极了,他紧跟在鼹鼠的身后,看着他像梦游一般,走在昏暗的星光下,横跨过干枯的水渠,钻过了树篱,又用鼻子嗅着,穿越了光秃宽广且没有道路的田野。
突然间,鼹鼠毫无先兆地一头钻进了地下,多亏河鼠一直精神高度集中地跟着他,他也随着钻了下去,他们走进了一条地道,跟随着鼹鼠灵敏的嗅觉前进。
地道又窄又闷,还有股浓重的泥土味。河鼠感觉他们走了好久才到了尽头。他终于可以直起腰来,舒展一下四肢,活动一下身子。鼹鼠划亮了一根火柴,在火光的映照下,河鼠看到他们正站在一块空地上。地面很干净,表面铺着一层沙子,他们正对着鼹鼠家小小的前门,门旁拴着铃绳,小门的上方写着“鼹鼠居”几个字。
鼹鼠摘下墙上的一盏灯笼,点亮了。环顾四周,河鼠看到他们站在院子的前庭。门的一侧摆着花园椅,另一侧放着石墩子。因为鼹鼠是个爱干净的动物,他不希望地面上留下动物的脚印。墙上,几只金属丝篮中插着羊齿植物,花篮之间隔着的托架上摆满了雕塑:加里波的,童年的萨缪尔,维多利亚女王以及其他一些意大利英雄。前庭下方是一个九柱剧场,剧场周围摆放着条凳和木桌,桌上的圆圈是专门摆放啤酒杯用的。院子中间圆形小池塘用扇贝壳镶边,里面养着金鱼。一座造型特别的塔矗立在池塘中央,整个塔的表面用贝壳贴满,塔顶镶嵌着一只银白色的大玻璃球,球面像镜子一样把东西照得走了样,看上去十分滑稽。
一看到这些熟悉的物件,鼹鼠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推着河鼠走进大门,点亮了客厅的灯,匆匆扫视着他的住宅。所有的东西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显得那么凄凉,这里的房间那么狭小,屋内的陈设那么简陋。看到了被遗忘已久的房间,鼹鼠忍不住又悲伤起来。他失落地瘫坐在椅子上,悲伤地捂住了鼻子:“河鼠,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寒冷的深夜,带你来到这样寒酸又冰冷的小屋!如果不是我,这时的你早就回到河岸,在温暖的炉火上烤脚,守着你那些好东西!”
河鼠没理会他的悲戚和自责,他跑来跑去,打开每一扇门,查看每个房间和食品柜,点亮了许多灯和蜡烛,摆了一屋子。“这间小屋真是棒!”他开心地大声说,“这么紧凑!这么精巧!一切齐备,又安排得合理有序!今晚我们一定会聊得痛快。首先,我们得生一炉子火,这个任务交给我。这里就是客厅了?真漂亮!安在墙上的小床铺是你自己设计的吗?你真能干!让我去拿木柴和煤,你去拿一把掸子来,在厨房桌子的抽屉里就放着一把,你来把灰尘掸干净。让我们一起动手干起来吧,老伙计!”
河鼠的热情,令鼹鼠大受鼓舞。他振作起来,认真地扫尘土、擦灰。河鼠从外面一趟又一趟抱柴进来,不一会儿,一炉跳跃的火焰在屋里升腾起来,火苗呼呼上升,蹿入烟囱。他叫鼹鼠一起来取暖。可鼹鼠又一次发起愁来,用掸子捂住脸,沮丧地呆坐在躺椅上。
他惭愧地低语道:“河鼠呀,你的晚饭怎么解决呢?你现在又冷又饿又累,我却连点招待你的吃的都没有,一点面包渣都没有!”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容易消沉!”河鼠责备说,“想起来了,我刚刚清楚地看到橱柜上放着一把沙丁鱼罐头的起子,有起子,就一定有罐头!振作起来,我们一起找。”
他们于是翻遍了柜子,在整个屋子搜索起来。结果尽管没有那么满意,但也没有令人失望,他们真的有收获:一听沙丁鱼罐头,一满盒饼干,一块用锡纸包住的德国香肠。
“可以开个宴会了!”河鼠边布置餐桌边说,“我敢保证,如果有些动物今晚能和我们共进晚餐,肯定要美坏啦!”
“没有面包!”鼹鼠表情沮丧地说,“也没有黄油,没有——”
“还没有鹅肝酱和香槟酒!”河鼠撇了撇嘴,嘲笑他说,“我记起来了——走廊最里面那扇小门里是什么?一定是你的储藏室啰!你把好东西都藏在那里了!等着。”
他走进储藏室,回来时身上蹭上了灰,两只爪子都拿着啤酒,腋窝下也夹着啤酒。“鼹鼠,你还是个美食家呢,这么会享受生活,”他评论说,“各色美食,品种齐全。这小屋令人心情愉悦。喂,你是从哪弄到这些画的?挂上这些画,小屋就更有家的感觉了。来,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布置它的?”
河鼠这边拿着盘子、碟子和刀叉,正往蛋杯里调芥末,鼹鼠呢,还在激动的情绪中大口喘着气。他给河鼠讲起布置房屋的事,开始还带着几分羞涩,后来逐渐放开了,变得无拘无束。他一一介绍,这个如何设计,那个怎么思索出来的,这个是在姑妈那得到的意外收获,那个又是在便宜货中的重大发现,这些东西大多是他省吃俭用,辛苦攒钱才买下的。他越说情绪越高,忍不住用手抚摸着一件件物品。他提着一盏灯,向这位来客讲述着它们的特点,竟把晚饭忘得一干二净。河鼠尽管忍受着饥饿,还是硬撑着,好像若无其事一般,他认真地点头,皱起眉头端详,嘴里还间或赞叹着“太了不起了”“太棒了”。
终于,河鼠一点点把他哄到了餐桌旁,正准备打开沙丁鱼罐头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响,好像有小小的脚丫凌乱地踩在沙地上,还有细小的嗓门在喳喳说话。那说话声断断续续,但也可以听得清零星几句:“好,站成一排!托米,把灯笼举高!先清清你们的喉咙,当我喊一、二、三的时候,就停止咳嗽!小比尔在哪里?快过来,我们都在等你——”
“出了什么事?”河鼠放下手中的活问。
“一定是田鼠们,”鼹鼠带着几分得意回答说,“每年,只要到了这个时候,他们都会走家串户地唱圣诞歌,这几乎成为这一片的惯例。我家是一定要来的——来拜访鼹鼠居,我会请他们喝点热饮料,如果条件允许,还会请他们吃晚饭。听了他们唱的圣诞歌,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咱们瞧瞧去!”河鼠喊道。他跳了起来,奔向门口。
他们打开门,一派动人的节日图景映入眼帘。在一盏牛角灯的照耀下,八只或十只小田鼠排成半圆的队形站在前庭,每人的脖子上都围着长长的红色羊毛围巾,他们把前爪插进衣袋,脚丫轻跺在地面上取暖。他们的眼睛亮得像珠子一般,羞涩地相互对视着,偷偷笑着,抽动着鼻子,整理着衣袖。随着大门的打开,一个提着灯笼的年长田鼠喊了声“预备——一、二、三!”紧接着尖细的小嗓音就集体合唱,曲目是一首古老的圣诞歌。这首歌,出自他们的祖辈之手,在冰雪覆盖、耕地停作时,或在积雪封门时创作而成,然后一辈辈传唱下来。每到圣诞节,田鼠们都会站在泥泞的街道上,对着灯火通明的窗子,齐唱这些圣诗。
圣诞颂歌
全体村民们,天气虽寒冷,让家门大敞开,尽管风雪会进来,只要让我们在炉边烤烤火,明天一大早,幸福就会到来!
我们站在风霜雪雨中,呵着手指跺着脚,远道前来为你送祝福,你们伴着火炉,我们站在街上,祝你明早幸福快乐!
夜晚已经过半,一颗明星突然显现,带领我们来到这里,告诉你天将降下幸福和好运,好运就在明早至,每天都是快乐的清晨!
好人约瑟在雪中艰难前行,看到一颗星向马厩降临,玛利亚无须前行,在茅屋下的产床迎来每天的喜乐!
于是他们听到天使的声音:“是谁最先为圣诞欢呼?”是动物,所有的动物,因为他们栖身在马厩中,他们即将迎接明天的快乐!
歌曲唱完了,歌手们带着不好意思的微笑,彼此用眼神示意,然后是片刻的寂静。接着,远远的地面上,经过他们来时的隧道,隐约传来了嗡嗡的钟鸣声,叮叮,咚咚,一首欢快的乐曲开始演奏。
“你们唱得太棒了,孩子们!”河鼠热情地说,“进来烤烤火,取个暖,再吃点热的食物!”
“是啊,田鼠们,快进来吧,”鼹鼠忙招呼道,“和往年一样!关起大门,把那条长凳挪到火边来。稍等一下,我们……唉,河鼠!”他叹道,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眼泪差点掉下来:“咱们怎么办呢?没有吃的东西招待他们呀!”
“把这事交给我吧,”河鼠拿出十足的主人派头,“喂,打灯笼的,过来,让我问你个问题。告诉我,这个时候还有店铺在营业吗?”
“当然有,先生,”田鼠恭敬地回答,“每到这个季节,我们的店铺是不打烊的。”
“很好!”河鼠说,“你立即打着灯笼去,帮我买——”
他附在那只田鼠耳朵上嘀咕了一阵,鼹鼠听到了零星几句:“注意,一定要新鲜!——不,一磅足够了——一定要伯金斯牌的,不要其他牌子——不,要买——那家店没有的话,就试试别的家——当然是要现做的,不要罐头——好吧,交给你了!”随着一串丁当声,一把硬币从一只爪子掉进另一只爪子。河鼠又递给田鼠一只大大的购物篮,于是田鼠提着灯笼,飞快地出去了。
其余的小田鼠,在条凳上坐成一排,他们的小腿儿悬在空中,前后摆动,尽情地烤着火。他们把脚上的冻疮靠近火,烤得痒痒的。鼹鼠试图带他们无拘无束地聊会天,但没成功。他们讲起自己的家庭,每个人都报出自己弟弟妹妹们的名字来,因为弟弟妹妹们很小,父母们今年没有同意他们出来唱《圣诞颂歌》。
这时,河鼠正仔细端详着啤酒的商标。“原来这啤酒是老帕顿牌的,”他赞赏有加地说,“这是正牌货!鼹鼠很会买东西!我们可以用它调制热甜酒!鼹鼠,你准备工具,我来开启瓶塞。”
很快,甜酒调制好了,他们把锡制的酒壶放进燃烧的火焰里。热甜酒的酒劲够大的,不一会儿,田鼠们闻着散发出的酒味,又是咳,又是呛,又是擦眼泪,又是大笑,忘记了刚才的寒冷。
“这些小家伙很擅长演戏呢,”鼹鼠向河鼠介绍说,“那些戏由他们自编自演,演得活灵活现!去年,他们表演了一出精彩的戏,讲的是一只田鼠在海上,北非的海盗船俘虏了他,他被安排在船舱里划桨。后来,他逃脱了,返回老家时,自己心爱的姑娘却进了修道院……喂,那边那位,我记得你参加过这场演出。站起来,给我们背诵一段台词吧。”
那只田鼠站起来,羞涩地笑着,环视了下四周,却呆呆的,一句也背不出口。同伴们给他打气,鼹鼠又是哄他,又是鼓励他,河鼠抓着他的肩膀来回摇晃,可是无济于事,他还是怯场。大家围着他直打转,好像水手们按照皇家营救的规则抢救溺水者一般。这时,门闩响了,门开了,那只打灯笼的田鼠挎着沉重的篮子,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当篮子里那堆东西倾倒在餐桌上时,没人再提演戏的事了。在河鼠的安排下,每只动物都忙碌起来,去干活,去取东西。几分钟的时间,晚饭就准备好了。鼹鼠好像做梦一般,坐上了餐桌的主位,惊喜地看着刚刚空无一物的桌面,此刻堆满了各种美味,朋友们个个面带喜色,已经等不及要美餐一番,他自己敞开了胃口饱餐了一顿魔术般冒出来的食物。没想到这次回家的结果是这样圆满。他们边吃边聊,叙述着往事。田鼠们把当地的新闻讲给鼹鼠,还要同时回答他提出的上百个问题。河鼠说话不多,他关照着客人们,让他们能满足地享用这一餐,同时不让鼹鼠去操心。
宴会结束了,田鼠们告辞了,他们连声道谢,祝主人圣诞快乐。他们的衣兜里装满了小礼品,是准备带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的。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听着灯笼摇摆发出的叮咚声渐渐远去,河鼠和鼹鼠关好了大门,把炉火烧得更旺,把椅子拉近,为自己暖了睡前的最后一杯甜酒,回顾起这长长的一天,以及所发生的故事。河鼠打了个呵欠说:“鼹鼠,老朋友,我困得不行啦。现在不只是‘瞌睡’了。你是睡在那边的床上吧?我就睡在这边吧。这小屋真棒!什么都是那么方便!”
河鼠爬上床,用毯子裹住自己,立即进入了梦乡,就像大麦落进了收割机的怀抱一样。
困倦的鼹鼠也巴不得早点睡,他把脑袋倒在枕头上,感到心情是那么舒畅。不过,在睡着之前,他还要再看看自己的小屋。在炉火的映照下,房间显得更加柔和温暖。闪烁的火光照亮了他亲切又友好的物品。这些物品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一部分。它们笑眯眯地毫不抱怨地迎接他回来。是聪敏的河鼠带他一步步进入这样美好的心境的。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家是那么简陋又平凡,空间那么狭小,可它对他却多么重要。这是他一生的避风港,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不打算放弃新的生活和广阔的天地,不打算放弃阳光和空气给予他的快乐,虽然此刻爬到地下,蜗居在家里。地面的世界还在强烈地吸引他,而地下的家,也在不断地召唤他。他明白,他一定会回到大舞台去。不过,有这样一个家可以回归,总是一件幸福的事。这里是完全属于他的,这些物品见到他总是那么欢欣,无论他何时归来,都会受到同样热烈的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