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娘(14)

中卷 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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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的一个礼拜天，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的一只装饰华美的船出现在胡维乔岛的海湾周边。岛的四周回荡着修道院礼堂的钟声，与它遥相呼应的是海湾对面城市的大钟声，在阵阵春风里，钟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到处都是一派春天的景色，轻盈的云朵在蔚蓝的天空中飘荡，波光闪闪的水面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海岸边上春意盎然，积雪的痕迹已经从土地上逐渐消失，一层明亮的光圈笼罩在绿色的树林里，在地上投下蓝色的树影。隐约可以看到依旧还有一点儿雪光出现在阿卡斯贝德田野旁边的松树林中，而位于海港西边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堆在蓝色的高山上。

在船的甲板上，站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的父亲还和克里斯汀的婶婶吉丽。克里斯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有着浅灰色木质房屋和光秃秃大树的城市，上面是大片的浅色礼堂及石头筑成的建筑物。她的大衣裙角被海风微微地吹起，藏在头巾下面的头发也露了出来。

一想到昨天史科葛庄园的人开始过冬后的首次放牧，她就突然被勾起了乡愁，她此时非常思念家乡。在自己的家乡，家里的牲口估计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可以放到外面吧。因为冬天很冷，养在家中牛圈里的母牛被折磨得日益消瘦。但它们必须还要挨上一阵，这让她心生疼惜。家中的每一个人都让她无比思念，母亲、在母亲怀中安然入睡的二妹芙希尔德、小妹兰波。家中喂养的宠物们也叫她挂念，临走时她把小狗科特林交给妹妹芙希尔德照料，还有父亲养得总是带着头罩睡觉的老鹰。她的眼前浮现出挂在腰间的马皮做的手套，这样老鹰就可以停在手上了。还有那专门用来为老鹰梳理羽毛的象牙棒。

故乡平日里的场景浮现在她眼前，好像去年冬季的所有忧伤都已经消失了一样。据说，教区中没有一个人对她抱有成见，谣言并没有蒙蔽埃里克神父的双眼。不过孙子宾坦做的事情让他感到非常的气愤和伤心。由于宾坦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有人说他躲到了瑞典，因此他们跟邻居的交往比她猜想的要好多了。

在去奥斯陆时路过西蒙家，大家顺道便去他家做客。除了还待在瑞典的安德列斯爵士外，西蒙的母亲与姐妹都在家中。但克里斯汀并不喜欢那里的人，觉得难受极了。在去他们家之前，她天真地想着，他们家比自己家也高贵不到哪儿去，“桦树皮侍卫”瑞达·达尔本就是个无名小卒，不过因为戴夫林男爵死了后，他的妻子和史维尔国王结了婚才飞黄腾达的。可是其实他们一家还是很谦虚的。西蒙有天晚上告诉克里斯汀，他的祖先曾经是做梳子的。他形容克里斯汀是要跟贵族结婚了，西蒙的母亲责备他过于夸张，大家愉快地笑了起来。劳伦斯常常因为西蒙的一两句玩笑话而放声大笑，这让克里斯汀非常不满，虽然父亲是一个乐观的人，但是他对西蒙的喜爱确实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史科葛庄园，他们一起过了复活节。对于租地的农民和下人，叔叔的态度一点儿都不温和，几个叔叔家的下人向她母亲问好，还回忆起让人尊敬的劳伦斯，在劳伦斯手底下做事要比现在舒服多了。院子里的一栋房子中住着劳伦斯的继母，亚斯蒙是她的亲生儿子。虽然她尚未年迈，可身体不是很好。在家中，劳伦斯几乎不怎么提到她。克里斯汀曾经问起过她，父亲的回答是：“她对我一般般。”

父亲握着克里斯汀的手说：

“孩子，你会喜欢那些修女的，笑容会马上重现在你的脸上的。你肯定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说不定会把我们忘掉呢。”

船已慢慢进入城区，码头上树脂和咸鱼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除了不知道圣哈瓦教堂大高塔的名字外，吉丽对城里的所有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克里斯汀就像从没来过一样，对一切都感到非常陌生。穿过城市，他们的船来到位于西边的修道院。

经过一排客房，一条横穿田地的道路出现在克里斯汀、父亲和叔叔的眼前。西蒙和吉丽紧随其后，剩下的人和修道院的人一起在后面搬运行李。

修道院和莱伦区周边是城市放牧的地方，这里人烟稀少。欢叫的鸟雀在蔚蓝的天空中飞过，草地上盛开着小朵的黄色迎春花，周边篱笆上是翠绿的青草。

从大门进入修道院的时候，他们迎面遇上修道院的两个修女。她们并排朝这边走来，耳边荡漾着美妙的歌声和动听的旋律。

那些修女脸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纱巾，穿着黑色的袍子，这让克里斯汀觉得不舒服。她低低地行着屈膝礼，男士摘下帽子向修女鞠躬，一群穿着没有染色的粗制衣服的丫头跟在修女后面，其中还有几个没长大的小孩。她们都是一样的装束，黑白色的腰带系在腰间，黑白色的细绳把头发绑成一个辫子。当小丫头过来时，克里斯汀大脑很紧张。虽然她很害羞，由于担心她们认为自己是个俗气不机灵的乡下人，她仍然装作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克里斯汀被修道院的华丽震撼到了。由岩石筑成的内院房屋，屋顶有两排，远远高出其他房屋的教堂外墙耸立在北边，塔楼出现在靠西的位置。中间是石板铺就的庭院，院子被一圈长廊和走廊围绕，上面带有廊顶，下面竖着几根雕梁画栋的柱子。一座雕像树立在庭院中央，慈爱的圣母正将她的衣袍盖在几个跪在地上的教徒身上。

此刻一位预备修女过来邀请他们去院长会客厅。固托姆斯之女葛萝亚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太太。如果把她嘴唇边浓密的汗毛刮掉，她应该也是个美人儿。虽然她有着如同男子一般低沉的嗓音，不过她看起来很温柔，对人也很友善。她和劳伦斯的父母曾有过联系，于是向他的老婆及其他的子女问好。然后和蔼地对克里斯汀说：

“你的名声很好，这我是有所耳闻的，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天赋、有教养的好孩子，应该不会发生令人不快的事情。我听说你现在是善良的安德列斯之子西蒙的未婚妻，你的公公和你未来的丈夫非常明智，婚前在这里小住，可以让你学习服从和奉献精神，这有助于你今后更好地管理家中的事务。我希望你能够把下面的话牢记于心，在做礼拜和祈祷时，你应该感到快乐，不能忘记任何一个神明和教徒，他们的勇敢、忠心、正义和高尚的品德都值得你去学习，这些都是管理家事和教导子女必须具备的。同时，你会了解时间的重要性并珍惜时间，每一分钟都有固定的事情要去做。不过你看起来并不像那些懒散、喜欢赖床和拉家常的女人们。希望你待在这里一年所学到的东西，能帮助你以后和未来更好地生活。”

克里斯汀向她鞠躬，并亲吻院长的双手。然后葛萝亚院长让波坦西亚——一个胖胖的上了年纪的修女带着克里斯汀到食堂去。吉丽和剩下的男人们，被安排去别的地方与她一起用餐。

食堂是一个铺着石质地板、有着尖拱形窗户的典雅的大屋子。食堂的一扇门与邻室相通，从照射进来的阳光就可以猜到，那个房间应该有个玻璃窗户。

食堂里坐满了等待就餐的修女，大家按照年龄大小分开就座，靠墙的窗户边有一排石头砌成的凳子，坐满了年长的修女；而餐桌旁边木头做成的凳子上全是年轻的，没有佩戴头巾、穿着粗糙的丫头们也坐在那。而寄宿者和不用出家的下人们被安排到旁边那个房间用餐，包括几个没有穿修道院衣服，衣着朴素的深色衣服的老人。

波坦西亚修女把克里斯汀安置在木凳那里，然后在空置的院长席位旁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位子。

用餐前所有的修女们都站起来做饭前祈祷。在两个房间连接的诵经台上，一个美丽的修女用响亮悦耳的声音，准确而连贯地为大家朗诵圣狄奥多拉与圣狄戴莫斯的事迹。预备修女负责食堂的用餐，两个最年幼的修女则负责旁边房间的用餐。

克里斯汀开始很留心其他人吃饭的行为举止。大家都很有礼貌，就像在高级宴会上的名流那样优雅地用餐。即使满桌美味，每个人也只是稍微给自己盛一点儿，除了指尖，没有身体的其他地方触碰餐具，就连喝汤的时候都不会洒下一丁点。肉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慢慢地送到嘴里，轻轻地咀嚼着。食堂里一片寂静。

克里斯汀担心在餐桌上失态，这身华丽的装扮和周围穿着修道院服装的女人们让她觉得难受——她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她小心翼翼地处理一块肥腻的羊肉，左手两个指头按着羊骨，右手艰难地拿着小刀切肉。她希望灵活而又熟稔地切出规整的小肉块，可是整块羊肉突然从她的手中滑了出去，和面包一起蹦到了桌布上，而她用来切肉的小刀也掉到地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安静的房间中回荡着刺耳的声响。克里斯汀非常难堪，在她正准备去拾起地上的小刀时，一个穿着凉鞋的预备修女默默地帮她把小刀捡了起来。

这个小事故让克里斯汀胃口全无。她被小刀割破了一个手指，为了不弄脏桌布，把手包在衣服里。克里斯汀静静地坐着，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为了来这里特地穿上的漂亮衣服也被她弄脏了。

没过多久，修女们开始祷告，讲述了关于圣狄奥多拉的故事。狄奥多拉有着让统治阶级惊讶的坚定意志，她不信奉邪教，坚持不嫁人。她被带到了妓院，然后在路上被劝说，希望能顾及她父母和家族的颜面，和因为她而受到的无法摆脱的耻辱。如果她愿意献身于戴安娜女神，那么她就能保住自己的贞洁，过上安定的生活。

狄奥多拉坚定地回答：“贞节如同明灯，燃烧着上帝崇拜的火光。我的贞节之灯会因献身于戴安娜而熄灭，将会失去任何意义。你们宣称我不受任何约束，其实生来我们就被祖先出卖了，成为魔鬼的仆人。是基督，我才得以重获自由之身，我下定决心一生忠诚于他，所以我绝不会成为他宿敌的妻子。基督会永远庇护我，只要我坚守住他的财产，不和他的宿敌同流合污。我也不会因为你们破坏了我的贞洁而感到羞耻。”

这个故事让克里斯汀非常激动。她回忆起当年遇见宾坦的事情，她一直为此深感罪孽。可是当年的她未曾想到，也没有向主求救。克里斯汀听到西西莉亚修女读起了圣狄戴莫斯的故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知道他是基督的信仰者，现在他来到关押着狄奥多拉的房间。他给了女房东一些钱，第一个进去看她。狄奥多拉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躲到了房间黑暗的角落里。狄戴莫斯呼唤他妹妹，还说她是主的妻子，自己是来解救她的。他跟狄奥多拉说：“为了妹妹的贞洁，哥哥就算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按照他的计划，狄奥多拉换上狄戴莫斯的衣服，用帽子把眼睛遮起来，用围巾挡住下巴，扮成一个初次光临妓院的男孩子。

听到这里，克里斯汀想到了阿尔纳，禁不住双眼潮湿。她呆呆地看着前面，耳边是修女缓缓地讲述声。狄戴莫斯即将被施以死刑，狄奥多拉赶紧从山里赶到刑场，祈求刽子手用她的死换回狄戴莫斯的性命。最终他们俩都没有活下来。根据圣安布罗修斯的记录，那一天是基督出生后的304年4月28日，地点位于叙利亚的古城安提欧克。

修女讲完了这个故事，其他人都从餐桌旁起身出去，波坦西亚走到克里斯汀身边，摸着她的脸庞说：“我知道你现在很思念你的母亲。”克里斯汀哭了起来，但是修女装作不知道，领着克里斯汀去她今后居住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紧靠修道院的一个石头筑成的房子，里面布置得很典雅，墙上有一扇窗户，靠近矮墙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壁炉。六张床铺并排摆在较高的墙边，对面就是大家的小柜子。

其实克里斯汀很想和那些小丫头们住在一起，可是波坦西亚把一个满头金发的年纪较长的肥姑娘带到她面前，介绍说：“她是菲利帕斯之女英格贝尔，以后你就和她睡一张床吧，你们先聊聊天，互相了解一下。”说罢，波坦西亚就起身出去了。

英格贝尔马上拉着克里斯汀的小手聊了起来。她又矮又肥，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小小的眼睛，不过她的肤色很好，白白净净的，一头金光闪闪的卷发被扎成一个大辫子，不过还是有一些短头发在发带外面。

她虽然问了克里斯汀很多问题，但好像并不在意答案是什么，很快就扯到自己身上，她跟克里斯汀说起她很多体面而富有的亲戚。她还和一个很有权势的财主订了婚。未婚夫是阿戈奈斯区的艾纳之子艾纳，一个有过两次婚史的老头，最不幸的是他的前两个妻子都过世了。但是克里斯汀并不觉得英格贝尔有多难过。她还跟克里斯汀聊了在修道院有过一面之缘的西蒙·达尔，令人吃惊的是她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西蒙看得如此仔细。克里斯汀的柜子也让她好奇。英格贝尔把所有的衣服从自己柜子里拿了出来，恰好被刚巧路过的西西莉亚修女撞见了，批评她们不应在礼拜日做这些不合适的事情。这让克里斯汀很不高兴，她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批评，除了母亲。陌生人的批评和母亲的批评大为不同。

但英格贝尔却不以为然。晚上她们躺在床上闲聊，克里斯汀在睡梦中还能听到她细碎的说话声。屋子的角落里睡着两个年纪稍长的预备修女，专门负责对姑娘们的监管。修道院规定女孩子们夜晚不得外出，不能把衬裙脱掉。早上她们会叫醒大家，一起到修道院的教堂去做祷告。不过对于房间的秩序她们是不大在意的，就算姑娘们晚上聊天，偷吃藏在柜子里面的零食，她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次日清晨，当克里斯汀睁开眼的时候，英格贝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好像整晚都没有停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