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颁奖辞
诺贝尔基金会主席 亨里克·舒克
瑞典学院将1926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意大利作家格拉齐娅·黛莱达女士。
格拉齐娅·黛莱达出生在意大利的撒丁岛一个名叫努奥罗的小镇子里。她在未受工业社会沾染的原始环境中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的时光,粗犷的大自然和独特的民俗给予她与众不同的灵感,让她日后写出了世间难得的佳作。
从她家的窗口向外望,全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从近到远依次是覆盖着黑森林的奥索班尼山,在阳光下不断变幻色彩,时而发紫、时而发黄、时而发蓝的灰石山和远处时隐时现的金纳根山。
努奥罗镇就像一个世外桃源,平时非常安静,很少受到外面人的打扰。偶尔来人,也不是开着庞大的汽车轰隆作响地驶入,而只是一两个男人女人骑着马,无声无息地走到镇子的某个地方。只有到了节庆狂欢的时候,镇上的人们才开始在大街上载歌载舞,这时,努奥罗镇才像在沉睡中苏醒了一样,过几天热闹非凡的日子。旋即,又陷入平静。
因为生长在这样一个地方,黛莱达培养出一种简单、直率、朴实的性格。努奥罗人有一个观点在外面人看来难以理解,但在这里却是如此自然的事,那就是崇尚力量。无论什么形式的力量,只要你能以力量在人群中占上风,你就是值得尊敬的。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做强盗并不可耻,一个是复仇已经成了一种习俗。
黛莱达借自己小说中一位农妇之口,曾经这样表达努奥罗人对做强盗的看法:“强盗可不是什么坏人,他们是有能力的男人。男人靠什么显示自己的能力?过去靠打仗,现在没有战争了,那股子男人的狠劲怎么显摆?就靠打劫偷盗,连一头牛都偷不来的话算什么男人?他们要的不是那头牛,要的是面子。”在这种逻辑下,偷盗成了合理的事,如果一个人因此被送进监狱,别人也不会在道德上谴责他,而是同情他,觉得他是不凑巧才被逮住的。出狱后,这人更不会因此抬不起头来,周围的人会为他欢呼庆祝,鼓励他,说他仍然是个强者。
对于努奥罗的人来说,复仇一向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如果一个人为了给自己的族人报仇而去杀人,在族人看来是崇高的事。而如果族里有知情者将这人出卖了,对于族人来说,那就是犯罪了。曾经有作家写道:“对于努奥罗地区的人来说,即使拿三倍于仇人头颅大小的金块交给他,他都不会出卖复仇的人。在努奥罗,力气是第一位的,强有力的人才受到尊敬,至于正义不正义,没人放在眼里。”
努奥罗远离尘嚣,几乎不受意大利本土影响,被粗犷的大自然包围着,人们信仰某些崇高神秘的事物。黛莱达就生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她有一个朴实的家庭,严格遵循圣经的道德标准。黛莱达在书里介绍自己的生活,说:“姑娘们更没有机会远足,顶多能去教堂里做弥撒,或顺便到田野上散散步。”所以,想要在这种环境里成长的女孩接受高等教育,在当时是不可能的。黛莱达的家境相当不错,她在当地学校念书,不过,很难接触到意大利本土的东西,连意大利语都不会,学校里教学用的也是撒丁语。她的意大利语和法语都是另外请家庭教师教的。得此之机,她开始涉猎本国和国外的文学作品,限于当时条件,她没有机会读别的书,但仅仅是这些小说,就已经在小女孩心目中埋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她开始尝试着自己写故事。她的第一篇故事《撒丁人的血》(1888年)情节诡异又悲壮,发表在了罗马的一家报纸上。这件事让传统的努奥罗人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女人管好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才是正经事,心思花在别处,就不是努奥罗人心目中的好女子。但是,黛莱达如果也像别的努奥罗人那样想,就不会有她第一篇小说问世了。很快,她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撒丁岛的精华》,并于1892年出版了。佳作接踵而至,《邪恶之路》(1896年)、《深山中老人》(1900年)、《埃里亚斯·波尔托卢》(1903年)和许多别的作品陆续出版,这位女作家的名字也从不知名的努奥罗小镇飞遍了整个意大利,成了意大利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女作家。
黛莱达的贡献在于,她让撒丁岛走入了人们的视野。18世纪中叶,欧洲文坛的文学风格是延续已久的希腊和罗马式,作家们逐渐把风格偏向一种新的形式,就是卢梭所倡导的自然主义。卢梭推崇朴实原始、未被世俗沾染的风格。就在自然主义发展到浪漫主义鼎盛时,这时,黛莱达出现了,她的作品符合自然主义,她是自然主义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在描写自然风物方面,在她之前,已经有不少优秀的意大利作家了,比如地方主义派的代表人物韦尔加,他擅长描写西西里的风物,还有佛加萨洛·隆巴度——范尼图地区在他的笔下,就像一幅素描的画一样简洁生动。但是撒丁岛地区之前鲜有人在作品中提及,所以我们可以说,是黛莱达发现了撒丁岛。这是她生活了25年的土地,她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它的气息,25岁之前,她甚至没有离开过生长的小村子。直到后来,她才试着走出努奥罗,走到撒丁岛的都城卡利亚里,遇到了自己一生的爱人,并和他结婚。婚后,夫妻俩便前往罗马定居,黛莱达开始一边做家务,一边写作。在这之后的作品里,撒丁岛仍是她写作的主要题材,1908年,发表了小说《常春藤》。不过,也许是生活环境的改变,《常春藤》之后的作品,撒丁岛的地方特色有所削弱,比如《逃往埃及》(1925年)。《逃往埃及》曾被作为诺奖参选的作品接受瑞典学院的审查,并得到一定好评。虽然写作方向有所转变,但是,撒丁岛带给她的人和自然的概念,已经深深地根植在黛莱达的脑中,在她的作品中始终萦绕着。现在,她在艺术上的造诣已经远非当日可比,但通过她的《邪恶之路》《埃里亚斯·波尔托卢》等作品,我们看到,她依然像一个真正的撒丁岛人那样,真实大胆、不矫揉造作。
限于文化及语言的阻隔,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对她的写作风格无法细述,这很遗憾。但是,一位著名的意大利评论家或许可以,他说:“在讲述故事情节方面,和所有的优秀小说家一样,她非常擅长。”黛莱达是现在意大利最好的小说家,在日复一日的写作中,她能一直保持着故事的生动和活力,这是别人很难做到的。她晚期的作品《母亲》(1920年)和《孤独人的秘密》(1921年)仍饱含激情,就像她当年在努奥罗镇写作时一样,并且多了许多成熟的技巧。偶尔,她的小说在情节衔接上有所欠缺,有些段落比较唐突,但这完全不影响小说的整体,因为抛开情节这一点,她的作品有太多优点。对于自然环境的描写,整个欧洲怕都找不到比她写得更好的了。她并不多费笔墨在大自然的色彩上,她运用的更多的是白描手法,线条简洁,寥寥几笔就勾勒得栩栩如生。她不仅描写出自然的形,更写出了它的意,作品中场景的气氛、人物的心境,都通过她手中的风景体现了出来,如此的和谐、朴实和庄严。我们回顾一下她的这种高明的能力吧。在《埃里亚斯·波尔托卢》一书中,对到鲁拉山头朝圣的信徒,她这样描写:“在五月的一个早晨,他们统一起程。有的家庭骑马,有的家庭则驾着古老的四轮马车,一家紧跟着另一家,开始向着朝拜的教堂爬上去。他们都随身带着食物,保证一个星期的口粮。教堂旁边有一些可以暂时让一家人住宿的地方,但只有有钱人才能负担得起,这些人都是教堂创办人的子孙。毕竟要待一个星期,所以每家都有自己的地盘,他们在墙上挂起串穗子,在地盘上搭起座灶台来明示,严格把外人拦在外面。到了晚上,每家人都生起火,在自己的地盘中举行祭典。大家围着灶台,聊天、载歌载舞,愉快地度过漫漫夏夜。”
同样,《邪恶之路》中,黛莱达对撒丁岛当地丧礼的描写也非常传神。丧礼举行前,所有的门窗必须关好,亮着的烛火都要吹灭掉,谁都不许做饭,这个时候,聘请来的职业哭丧者要开始声泪俱下地号哭了。对于这传统又奇异的风俗的描写她采用一贯的简洁手法,却能真实地表达当时的场景。这种真实自然的作品几乎可以和荷马史诗相类比了。黛莱达作品一个最重要的属性就是自然主义,里面的人物就像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一棵树一样的天然,没受过现代文明的熏染,几乎可以说,具有刚从伊甸园里诞生的人物的特点,原始又真实。与众不同的是,他们都是撒丁岛特色的庄严、伟岸却又朴实的农民。也许我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种人物,但却会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黛莱达把理想和现实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做得天衣无缝,在这方面,她堪称大师。
黛莱达从来不喜欢在理论上争来争去,像很多别的作家那样。她讨厌这个现实社会中的你争我夺。艾伦·凯曾邀请她参加一个文学评论沙龙,但她拒绝了。她说:“我是一个保守的人,不喜欢参与现今的文学辩论会。”她说得很坦诚,也许,她这么做是不合适的,但她确实受古老的撒丁岛文化影响太深,青少年在故乡的生活已经在她灵魂上打下了烙印。不过,她并不是完全脱离时代的,她懂得与时俱进。在理论上,她没什么兴趣,她只是把自己生活的重点放在享受生活上,她热爱生活中的一切。她曾说:“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在混沌中等待死亡的到来,这对于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了。我们应该让生活尽量充实起来,让每天都有意义,品读每一天的欢愉。我们应该像天上的云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在黛莱达眼里,人生是如此的丰富多彩,有太多美好的体验等着人们,所以把时间花在政治、社会和文学争论上是最没必要的,她压根不会把派系之争放在心上,所以也无所谓偏袒哪一方。正因如此,她可以远离各种纷争之扰,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她曾在一封信中写道:“我的人生上天已经注定了,我就是最纯正的撒丁岛人,过的就是波澜不惊的日子。”随后她又在别的信中写道:“其实,就算我是罗马人或斯德哥尔摩人,也是和现在一样的。我本质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着迷般探索着人生的诸多问题,我已经对人类的本质有深刻的了解。我相信,人可以更加完美。但是,人类不可能完美到像上帝一样,没有杀戮、没有争夺。但是,很久以后的未来,或许有一天能够,用我们的善良和理性。”
最后几句话表达了她对人类世界的希冀。听起来就像宗教中的观点似的,简单、深奥。她对人生经常感到哀伤,但是不是悲观,她哀叹人们现今生活的不圆满,却始终相信未来。她相信善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在她的小说《灰烬》(1904年)中,安纳尼亚的母亲自杀了,做母亲的有着见不得人的一生,为了儿子的名誉和前程,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安纳尼亚拿出了母亲给他的护身符,那是他刚出生时母亲就戴在他身上的。他打开了,发现里面原来只是灰烬。“是的,一切都是灰烬,生命是,死亡也是;人类是,创造出人类的——命运,也是灰烬。现在,他站在这里,面前是他母亲的尸体,她做尽了邪恶之事,也尝尽了人生的苦难,但是她却是为他而死的。他看着手里的护身符,这是她给他的,是她挂在他身上的一颗心,这颗心却经常闪烁出最亮、最纯洁的光辉。他心里有希望了,他依然爱着生活。”
阿弗列德·诺贝尔的遗愿就是,文学奖要颁给这样一位作家:他关注一个正直、有道德的生命,他鼓励这个生命,使这个生命保持健康和充沛的精力。所以,瑞典学院把奖颁给了黛莱达,她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她那为理想鼓舞的创作以明晰的造型手法描绘故乡海岛上的生活;而且用深刻又充满同情心的态度对待人类一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