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何处去 (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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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往何处去(上)(6)

说完之后,他便抚摸着她的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黎吉亚抬起饱含泪水的双眼看着他,将他的双手拿起来吻了吻。奥鲁斯像慈爱的父亲一样,伤心地说道:

“别了,我的快乐,我眼里的光芒。”

然后他便急匆匆地去了前厅。他不想让自己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毕竟这与自己作为一位罗马军人的身份不太符合。

庞波尼雅把黎吉亚带到了卧室,耐心地开导她,不停地讲一些安慰的话语。这些话,对这个家族的信仰来说,好像有一些怪异。毕竟在不远的房间里面,就供奉着他们家族的神明,虔诚的奥鲁斯·普劳修斯让整个家族都要对之献上贡品。“现在我们要受到考验了。以前维尔吉纽斯[53]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才从阿普斯那儿救了她。还有卢克莱霞[54],用生命替自己洗刷了冤屈。皇宫是非常肮脏的、丑陋的。然而黎吉亚,我们信奉的是更神圣的神明和律法。为了不让自己蒙受那可耻的侮辱,就算是我们丢失性命或者遭受痛苦也不要紧。从满是污秽的皇宫逃离出来还能保持身体的纯洁,那肯定更加伟大。这就是人生。但是幸运的是,人生非常短暂,只有进去过坟墓才会重生,那里并不为尼禄所辖治,那里是幸福、是慈悲、是快乐,没有伤心、没有泪水。”

之后,她便说起了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没错,她表面非常冷静,但是内心饱受煎熬。奥鲁斯就像是她眼里的那层雾霾,那道光芒还没有照耀他。而且,也还没有用那些真理来对她的孩子进行指导。因此,她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时常感到担心的,并不是这一种时间的离别,而是比这更悲痛的另外一种离别。因为在天国里面,要是见不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她不知道那样是不是幸福。每次在夜里,她都会为此难过流泪,只好靠着内心的祈祷度过那些日子。所以,她将内心的伤痛告诉给神明,靠着自己内心的信念活下去。而如今,命运却再次让她承受苦难,那个可恶的皇帝要抢走她最在乎的孩子——奥鲁斯将黎吉亚称为他们夫妇俩眼中的光芒。但她还是坚信,一定会有比尼禄更厉害的力量存在,恩赐的力量会比尼禄更伟大。

然后,她又紧紧地将自己的孩子贴在胸前。黎吉亚靠在她的怀里,用衣角盖住了自己的双眼,好久都没有说一句话,然后非常镇静地站起身来。

“妈妈,我明白自己的离开会使父母和弟弟痛苦,而且抵抗是无用的,那样只会让我们全家都遭殃。但是,我答应您,就算在皇宫我也一定会记住您讲的这些。”

说完,她又抱了一下庞波尼雅的脖子。然后,她们便向前厅走去。她跟弟弟、自己的老师——一位希腊老人、过去的奶妈、照顾她穿衣打扮的下人、家里所有的仆人一一道别。

这里面,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黎吉亚人。他们都称呼他为乌尔苏斯[55],是曾经和其他奴隶一起陪着黎吉亚还有她的妈妈到罗马人这边做人质的。就在此刻,他向黎吉亚跪下,之后又对庞波尼雅跪下,恳求道:

“主人啊,您就让我和小姐一起前往皇宫吧,还可以侍奉、守护她。”

“你本来就是属于黎吉亚的奴隶,即使允许你到皇宫,你又怎样守护黎吉亚呢?”庞波尼雅说道。

“我不确定,主人,我的本领就是手臂可以削铁如泥……”

听到他的话,奥鲁斯·普劳修斯走了过来。他不仅同意了,还告诉乌尔苏斯,他有离开的自由。既然要将黎吉亚送到皇帝陛下那里,那么,就要将她的仆人一起交上去,一起生活在皇帝陛下的监视之下。让黎吉亚带几个合适的仆人,百夫长应该会同意的。

这就可以让黎吉亚安心一些了。仆人都是庞波尼雅亲手选出来的,她为自己能够这样做感到很欣慰。除了乌尔苏斯,她还让整理衣服的老仆人、专门负责梳洗的两位塞浦路斯女孩和两位负责沐浴的日耳曼女孩跟着黎吉亚。她选的都是信奉新宗教的人,乌尔苏斯也是有经验的新宗教信徒,所以庞波尼雅对他们几个非常放心。在心里她也这样想:用不了多久,真理便会在宫殿里萌芽。这样想着,她心里又感到一丝安慰。

她又写信给尼禄的解放奴隶阿克台,让她帮忙照看黎吉亚。没错,庞波尼雅在做祷告的时候虽然没有和阿克台会过面,不过人人都说只要开口找她帮忙,她一定会答应的。还说她喜欢看塔尔苏斯的保罗所写的书简。庞波尼雅还听说,她和皇宫里面其他的人不一样,依据宫里的标准,她是一个仁慈的女人。

哈斯塔答应庞波尼雅,将她写的信件带给阿克台。他觉得,作为一个公主带上自己的仆人一同前往是非常正常的,因此答应了让他们一起去皇宫,甚至还认为带的仆人数量也许有点儿少。但是他必须要马上出发了,不然就会有人说自己办事不麻利,这样就太恐怖了。

离别的时间来临了,庞波尼雅和黎吉亚又流下泪来,奥鲁斯将手放在她的头发上面。没多久,侍卫就带着黎吉亚前往宫殿了。奥鲁斯的小儿子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哭着,他要保护自己的姐姐,将自己的小手握成拳头,想吓唬百夫长。

奥鲁斯让人备好轿子之后,就带着庞波尼雅来到放艺术品的房间,把门关紧,说道:

“我跟你说,庞波尼雅,我要去求见陛下,我要去求助于塞内加。尽管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也许皇帝根本不会听塞内加说的,但我还是要试试看。现在,只有裴特洛纽斯讲的才会有用,这件事肯定是有人教唆的。至于是谁在背后搞鬼,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庞波尼雅突然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丈夫。

“是不是裴特洛纽斯?”

“没错。”

接下来又是一阵缄默,然后奥鲁斯接着说:

“这就是让那些没安好心又不要脸的人来到家里的可悲后果。该受诅咒的,是维尼裘斯在我们这里疗养的日子,是他将裴特洛纽斯带到我们家的。黎吉亚真是不幸,他们要的肯定不是人质,而是个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为自己女儿的遭遇感到担心,同时又满含着愤恨和悲伤,心在剧烈地挣扎着。这从他那紧紧握着、不停打战的双拳就可以看出来。

“在今天以前我非常尊敬神明,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不再信任他们了,现在我只知道统治世界的是那个狠心、狂躁如怪物一样的尼禄。”

“奥鲁斯,在上帝面前,尼禄就像龌龊不堪的泥巴一样。”庞波尼雅说道。

奥鲁斯在放着艺术品的房间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想自己这一辈子没干过多少了不起的事情,也没有什么难过的经历,但是遇到了这样的事,真是想不明白。他没有想到自己原来是这样疼爱黎吉亚,只要一想起她要离开自己,就非常难过。而且,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他一直蔑视的那个力量正压着自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等到渐渐将心里的愤懑压抑之后,他说道:

“我觉得裴特洛纽斯带走黎吉亚并不是因为尼禄,他不会和波佩雅过不去的,有可能是为了自己本身或者是维尼裘斯,我马上就去调查清楚。”

不一会儿,他便让抬轿子的人把自己抬到帕拉修姆宫,只剩下庞波尼雅在家,于是她便去看自己的小儿子。小奥鲁斯因为要与姐姐分离,仍然在一旁哭泣,还不停地咒骂皇帝。

5

果然跟奥鲁斯想的那样,尼禄没有见他。仆人告诉他说:皇帝陛下正在和琴技师台尔普诺斯一起演奏。未经他传唤,谁都不会见。也就是说,奥普斯以后也没有来求见的必要了。而刚好相反的是,塞内加尽管得了感冒,仍然郑重地接见了奥鲁斯,但在听他说完来此的意图之后,塞内加一脸无奈地说道:

“尊敬的普劳修斯,我唯一可以帮助你的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在皇帝陛下面前表露我和你关系匪浅或者有想要帮你的意思。你是知道的,假如被陛下知道的话,就算没有任何借口,他都会因为看我不顺眼,一直扣押黎吉亚的。”

同样,他也不建议奥鲁斯去求蒂杰里奴斯、瓦蒂纽斯或维太留斯帮忙。如果用钱收买他们,或许有一些帮助,而且他们跟裴特洛纽斯势不两立,如果能损伤到裴特洛纽斯,使他痛苦不堪,他们一定会乐意之至。但是他们肯定会告诉皇帝陛下黎吉亚在普劳修斯心中的分量有多重,那样的话,皇帝陛下就更加不会放过黎吉亚了。然后,这位老圣人便用自己特有的嘲讽语气说:

“奥鲁斯,你一直都不爱说话,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这样,而陛下很讨厌没有夸奖过他的人。你为什么不奉承他的英俊面容、高尚品质或是优美歌声,为什么不奉承他的阅读、驱动战车以及作诗的能力呢?你为什么不歌颂布列塔尼库斯如何被处死呢?您不为杀死母亲的人歌功颂德,也没有在奥克塔维雅被处死之后前来叫好。奥鲁斯,你太没有远见了,像我们这种可以在皇宫里面幸存下来的,都是具备这种能力的。”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水杯在池塘舀了一些清水,滋润了一下干瘪的嘴唇,继续说道:

“哎,可是尼禄还是知道感恩的,毕竟你为罗马做出过贡献,为其增添荣耀,所以他还是很喜欢你的。我是他年少的老师,因此受到尊敬。你看,我了解这水里面没有有害的东西,所以很放心地喝了。但是,我自己屋里的酒浆却是最不可靠的,如果你觉得喉咙干渴,可以喝这些水。这里的水是从阿尔巴诺山上流下来的,没有谁会在这里面投毒——这样做的话,整个罗马的水都不能喝。所以,还是有能够安享晚年的人的。其实,我生病了,但准确地说,和身体生病比起来,应该是灵魂出现了问题。”

的确如此,塞内加不像柯努屠斯或特拉塞阿那样强硬,所以对罪恶的事情感到胆怯。他明白这一点,一个信奉芝诺学说的人便不会走上这样的道路。就因为这样,与死亡相比,烦闷让他更害怕。

然而,老将军却打断了这满是伤悲的回忆。

“尊敬的安诺斯,在皇帝还是青年的时候,您对他那样呵护有加,然而我清楚他是怎么回报您的。是裴特洛纽斯要带走我的女儿,希望您可以告诉我怎么应对他、如何才能让他感动。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希望您可以用自己的能言善辩打动他。”

“我们两个是敌对关系。我不懂怎么才能让他屈服,他不是一个能被打动的人。就算他很邪恶,但是与那些整天围着尼禄的小人相比,还是不错的。然而,如果要说他做了错事,他肯定不会承认,他已经没有好与坏的辨别力了。如果要让他为自己做的丑事感到羞耻,我想是不可能的。再跟他见面,我就会告诉他:你的行为真像是解放奴隶干的事。这样还没有用的话,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尽管如此,我同样非常感谢您。”奥鲁斯说道。

接着,他就让人把轿子抬到维尼裘斯家里。维尼裘斯正在家里面练习剑道。奥鲁斯看到眼前这人害惨了黎吉亚,居然还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练习剑道,便非常生气,所以,没等剑道教师退到帘子后面,他就冲上去破口大骂。然而,维尼裘斯知道黎吉亚已经被召见之后,脸上毫无血色。奥鲁斯看到这副情景,突然明白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年轻人的额头布满了汗水,身体里面的血液瞬间就像是熊熊烈火一样烧到了眼睛里面,嘴上还时不时地发出疑问。妒忌和愤懑,就像是狂风骤雨一样扑面而来。他觉得,只要黎吉亚一进宫殿,自己就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当奥鲁斯告诉他这是裴特洛纽斯干的时,疑问就像是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他觉得裴特洛纽斯应该是在跟自己玩游戏:难道是要将黎吉亚献给皇帝,以此重新博得皇帝的赏识?还是想留着给自己呢?

他想不出有谁可以看到黎吉亚而不为她动心。跟他家族的所有人一样,他的脾气也非常急躁,就是因为这种性格,维尼裘斯都快要失去理智了。

“将军,您先回去。我跟您保证:就算裴特洛纽斯是我的父亲,他这样对待黎吉亚,我也一定会报复的。您就在家等我的消息。无论是裴特洛纽斯还是皇帝陛下,我都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的。”他说道。

接着,他便走到了客厅供奉祖先神像的位置,紧握双拳,大声吼道:

“我向祖先发誓,我要亲手杀掉他,再自我了断!”

说完之后,他又对奥鲁斯说道:“请等着我的消息。”接着就像着了魔似的冲出前厅,推开迎面的路人,直奔裴特洛纽斯家。

奥鲁斯满怀希望地回到家中。他觉得,倘若裴特洛纽斯让皇帝带走黎吉亚的原因,是想将她送给维尼裘斯,这样的话,维尼裘斯肯定会把黎吉亚还给自己。这样他心里就舒服多了:就算黎吉亚没有被救出来,那少年也是会报复的,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她受玷污。他知道维尼裘斯一直言出必行,从他刚才生气的模样,还有他家族遗传的脾气,就明白了。自己虽然对待黎吉亚就像是对亲生女儿一样,但是就算让她死,都不愿让她成为皇帝的女伴。如果自己没有孩子,她是自己唯一的后代,那么,他肯定会亲手杀死她。奥鲁斯当过兵,尽管不是禁欲主义者,但是在性格上跟维尼裘斯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想法一样,都认为宁可死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回去之后,他安慰着庞波尼雅,将他的想法告诉了她。然后,这对夫妻就开始等候维尼裘斯的消息。只要听到客厅里面有人走过去,就觉得肯定是维尼裘斯把自己的女儿带回来了。他们在心里祈祷着,然而时间慢慢过去,还是毫无音讯,直到黄昏才有人来敲门。

不久,仆人拿着一封信走了过来,将信交给他。尽管将军表面很平静,但拿起信封的时候,手还是不自觉地在颤抖。然后,他开始快速阅读起来,好像事关所有人一样,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像乌云笼罩在上面。

“还是你来读吧。”他将信封递给了庞波尼雅。

庞波尼雅拿起信,读了起来:

“马库斯·维尼裘斯致奥鲁斯·普劳修斯:

此事乃皇帝陛下旨意,我和裴特洛纽斯只好遵命。”

然后就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