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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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为狂人而作(4)

人性或许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特性,有着区别于他类人的习惯、品格和原罪。荒原狼也有着自己的特性,比如说喜欢黑夜。早晨是荒原狼的噩梦。他惧怕早晨,而早晨似乎也从未给他任何益处。在荒原狼的人生里,没有一个感到开心的早上,甚至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上午。在中午之前,他无法产生什么有益的想法,让自己活得愉悦。下午开始,他的心才会渐渐解冻。而到了夜晚,他才真正有了生气,才能体会到美妙的时光,甚至感到幸福欣喜。这个时候,他才能做出点事儿来,而这只能归于他的孤傲和独立。他深刻而狂热地追求独立,而这追求要远远超过他们。在他小的时候非常贫穷,他为了能保持独立的权利,不得不忍饥挨饿、节衣缩食。他从来不会为了贪图金钱和享乐而出卖灵魂,不管是有钱有势的人也好、漂亮的女人也好,他无数次拒绝世间的引诱,仅仅是为了保持自由的权利。他不愿意做官,因为那不得不听命于人,毫无自由。他害怕办公室、秘书处、公事屋,以至于他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座兵营里。他付出极大的代价,来想方设法逃避这些场所。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天赋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而他这种始终如一的不屈作风,正是他苦难命运的根源。和许多人一样,他最终得到了自己所向往的,但过犹不及,又受累其中。这些曾是他苦苦追寻的梦想,最后却又成为负累和苦难。热爱权利的人被权利所累,热爱金钱的人被金钱所累,喜欢附庸的人被附庸所累,喜欢享乐的人被享乐所累。而荒原狼被特立独行所累,正是此理。他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没有人凌驾于他,命令于他,指示于他。哈里得到了他所追寻的自由,就好像每个有坚定梦想的人最终都能梦想成真。但是他又猛然觉得,人生除了自由就是死亡;没有谁会去打扰他的生活,以至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孤寂。空气也在这孤独当中好似日渐稀薄,这种感觉令他惶恐,因为好像所有的人都与他无关,甚至他自己也与自己无关。而这个时候,自由和孤独再也不是他的梦想了。这些曾经的梦想都成为他的噩梦和审判,那些奇迹般出现的自由如附骨之疽,无法回头。现在的他,宁愿受到束缚,用满怀善意的心态融入他人的生活,但这一切都成了奢望。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们都讨厌他。相反,很多人都喜欢他,愿意做他的朋友。但人们只会同情和善待他,并仅此而已;这源于他周围那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人们会邀他做客,会赠送礼物给他,甚至和他通信;但人们无法打破那种疏离而真正接近他。他的四周,连空气都充满孤独和安静,一切事物都无法停驻,一切关系都无法建立。他努力想驱散孤独的空气,但这些挥之不去的孤独成为他的重要特征。

他的另一个特性就是自杀倾向。值得一提的是,并不是那些真正结束生命的行为才是自杀。有许多人是受到偶然因素的影响才选择自杀的,他们或许原本并不具备自杀倾向。有些人的一生,没有个性、没有特点,没有经历生活的坎坷,但他们却用自杀来结束生命。就他们的本性来说,并不是一个自杀者。而相反,有一些,或者说大部分具备自杀倾向的人终其一生或许并没有伤害自己身体分毫。哈里就是这样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这种自杀倾向并不一定表现于要结束生命;就好像有的人急于结束生命,却并不具备自杀倾向。倾向自杀的人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他们会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成为世间一个非常危险而又无所依的存在;他们总是感到自己受到威胁、缺少安全感,就好像站在耸立的山崖边上,只要有人轻轻一推,或是稍一头晕,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总是想象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死于自杀。他们总是在年少的时候就表现出这种倾向,并让这种倾向伴其一生。但这并不是说这些人的生命力不强,而且正好相反,他们通常都有着异常坚忍的求生欲望,甚至意志坚定、勇猛异常。世上有一类人,只要稍微感冒发烧就会引发大病一场;同样,这些有自杀倾向的人也总是稍微被刺激就会一心求死。我们的科学不应该仅仅研究生命的物质原理,还应该研究人性和生活。假使这种科学和人类学、心理学一样早就存在的话,上面说的那些道理就会早些普及了。

我们只能从表面上,从心理学或者物理学的角度对这些有自杀倾向的人品头论足。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比如说从玄学的角度来看,或许会发现一些深层次的东西。以玄学的观点来看,这些人的自杀倾向源于他们因自己的个性如是而满怀愧疚,他们活着的目标不再是追求圆满、发展自身,而是追求分裂,使自己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之中。而他们的负罪感又使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并不能真正结束生命。即便这样,我们仍旧认为他们深具自杀倾向,因为拯救他们的将是死亡而非新生。他们于世界之中自我放弃,他们泯灭自己的生机以求回归自然。

在特殊条件下,即便是强者也能变成弱者;反之,一些有自杀倾向的人也常常能将他们的自暴自弃变为一种精神支柱,而哈里就是这样。和许许多多有自杀倾向的人一样,在哈里的精神世界里,随时准备迎接死亡。所以,他脆弱敏感而又沉迷想象。他生存的意义似乎也都存在于自身的想象之中。只要生活当中遭遇困难痛苦,哈里就立刻会想到以死亡来超脱现实的困境,就和其他同类一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长久沉浸在自杀幻想里的哈里,却把这种自杀倾向转变为一种利于生存的特殊人生哲学。他会觉得,反正死亡之门一直为自己敞开,那么不妨在人生之中多历经些苦痛;既然结果已经注定,那么过程的艰难又算什么呢?有时候,哈里会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自己遭遇的不幸,他甚至抱着一种考验自己忍耐力的想法来历经磨难,反正一旦忍无可忍,即可奔那早已敞开的大门而去。很多有着自杀倾向的人就这样从对死亡的幻想之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就像哈里一样。

换句话说,所有倾向自杀的人又同时具有抵抗自杀引诱的能力。他们从灵魂深处认为,自杀其实并非正途,并且毫不体面;他们的尊严让他们想尽办法战胜生命的困境,以换回生命的高尚。这样的想法,以及对结束生命的负罪感,使得这些倾向自杀的人和死亡持续地作着斗争。他们奋力抵抗,就好像惯偷努力和盗窃的恶习作斗争一样。荒原狼也一直保持着这种斗争的习惯,以至于为了赢得胜利不择手段。在他四十七岁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把自己的五十岁生日定位为一个可以允许自己结束生命的日子;他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假如有需要,即可以毫无愧疚地迈过死亡之门。他为自己的这个不乏幽默的想法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所有生活的苦难,不管是任何的不幸、病痛,还是贫穷,仿佛都不再永无止境了,而是一天、一月、一年日益减少了。这样想的话,当下的困难和痛苦,仿佛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以往的时候,遭遇的不幸会毫无顾忌地摧残他的精神,让他夜不能寐;而现在,当他在日益加重的孤独、落魄、潦倒之中感到难耐的痛苦和伤害的时候,他只要对自己说:“再过两年,我就可以越过死亡之门,让这些所有的都见鬼去吧!”之后,他就可以开心地想象,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清晨,他用剃须刀割破自己的喉咙,告别周遭的苦痛,走过死亡之门,甚至还有闲暇将门随手带上。然后,祝贺的信件和话语就会扑面而来,而痛苦、孤独、犹豫什么的就只能甘拜下风了。

我们还需要对荒原狼身上的许多表象进行解释,而他与市民性的复杂关系尤其需要。他的处世原则决定了这些表象。现在,我们就从他与市民性的关系出发,来观察这些表象吧。

在哈里自己看来,他与市民的世界完全无关,他既不醉心功利,也不向往家庭。他感觉自己完全超脱于凡俗世界之外,有的时候还会觉得自己才能卓越,远远超过常人。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资产阶级,并为自己不是资产阶级而深感自豪。不过,尽管如此,他身上仍然有资产阶级的特征,比如说他存钱进银行、资助贫困的亲戚、衣着不十分讲究但也算得上得体,他还努力不去得罪警察、税务等权力机构。除此之外,还从心底里渴望小康的家庭,他被那些家庭的整洁干净的气息所吸引;那里有洁净明亮的庭院、擦得一尘不染的楼道和安静雅致的卧室,无一不让他十分向往。他放荡不羁,甚至还有很多缺点;但他依然对自己的异于常人而沾沾自喜,他觉得这些与众不同之处正是天才的表现。他没有在身居高位或是才能卓越的人家居住过,也没有与犯过罪或是被逮捕过的人住在一起。他总是喜欢寄宿在小康的家庭,他喜欢那种家庭的生活和环境,尽管这些也和他的个性格格不入。除此之外,他受过资产阶级的教育,认可资产阶级的一些概念和生活方式。从理论上来说,他也不抵制娼妓,但是他还是没有召过妓,那些妓女也并不和他是一类人。对于政治斗争的失败者、革命者或是与主流思想持相悖意见的人,哈里或许会和他们成为朋友;但是小偷、窃贼、强奸犯、杀人犯这些罪大恶极者,哈里绝不会与他们为伍,就好像一个普通的有尊严的资产阶级一样。

这样说来,他接受的教育和做出的行为也分成矛盾的两方面,一方面是肯定的事情,另一方面是竭力否定的事情。他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并接受他们的教育,那些传统的规则和道德影响了他的灵魂;但是,他的个性发展早就不是普通的市民所能接受的了,故而他又不再受普通市民的规范和道德的束缚。

长久以来,市民都渴望在两个极端或是矛盾之中取得平衡。我们随便举个例子来帮助理解,比如,圣洁的人和纵欲的人的矛盾。一个人可能乐于奉献、追求圣洁,希望能成为圣贤之人;相反,一个人也可能自私自利、沉迷享乐,只追求满足当下的欲望。就好像存在两条道路一样,一条通往圣洁,到达天国;另一条通往欲望,引至堕落。对普通市民来说,他们希望在两条道路之中折中而行,取得平衡。他们不会过于纵欲,也不会过于圣洁;他们不会为理想献身,也不会毁灭于堕落。他们所向往的不是牺牲而是自己的存在,所以他们并不指望自己做一个品行高洁的圣人,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他们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因为他们一方面信仰上帝,另一方面又有许许多多的欲望要满足;他们想拥有高贵的品质,而又安于舒适的现状。总体来说,他们总是在两个对立面中间寻找平衡点,在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下无忧无虑地生活。他们愿意付出代价来达到上述目的。无论是他们的生活还是情感都无比放松,这与那些努力追寻理想的人截然不同。想要追寻理想必然要放弃自我,而一般的市民却最看重自我。他们放弃了紧张的追求来庇护自我,他们得到的不是信仰而是宁静。他们不追求心情的愉悦而是欲望的满足,他们不渴望自由生活而是安逸度日,他们不需要热辣的高温而是合适的常温。所以,市民的生活,从本质上来讲就是缺乏进取心,他们担心损害自己的利益因而彷徨不已。他们这种中庸的追求使得他们会轻易地被掌控。所以,他们只好用数量、法律和程序替代权力、暴力和责任。

我们都知道,虽然这些人为数众多,但他们的怯懦却使得他们难以自立。这缺点使得他们只能成为世上的羔羊而非狼群。不过,我们依然会发现,即使在很多时候,比如说某个铁腕政权之下,市民阶层被挤压欺凌,但他们却没有消亡,甚至还占据世界的各个角落。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力衰落了,世上就没有任何一种灵丹妙药可以拯救他。而市民阶层,不管是数量也好、道德水平也好、知识和组织能力也好都不算突出,但他们依然存在,甚至数量越来越多。这实在令人费解。

答案就在荒原狼身上。事实上,市民阶层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而这生命力并不在正常的市民,而在那些非正常的市民身上。市民们的理想互不相同而又模糊不清,甚至也包括许许多多非正常的理想。一些像荒原狼哈里这样的粗陋而又坚忍的人也隐身在市民阶层当中。虽然这类特殊的群体在礼法上和普通市民截然不同,他们会为思考自身而欣喜,他们爱憎分明,他们无视法律和常识,他们超越一般的道德,但他们依然被局限在市民阶层的范围内。这样一来,围绕在普通市民阶层的周围,就有许许多多生命力旺盛的智者。他们超脱于普通市民的生活规律,他们发誓要经历紧张的生活。但他们依然对市民阶层有一种单纯的眷恋,留恋其中,愿意为它的发展贡献力量。而统治者们依然可以掌握这样的市民阶层,他们已经习惯于将沉默当作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