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绿色走廊
查理国王的人马
通常的时候,消防官在楼顶卖大麦酒和白兰地。这时,一个身材高大但肩膀窄小的顾客毫无征兆地滚下楼来,陪同这哥们儿一起滚下楼的,还有一个他平常用来喝酒的酒樽。咕噜噜,酒樽滚下楼梯时刚好落在他的两只靴子中间。他穿着破旧的绒毛袜子,没有刮脸。围巾就那么随意地搭在长满久未修剪的杂草般的下巴和脸颊上。他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看到这位顾客,消防官吩咐道:“快,大家帮我把那个疯子艾克洛给撵出去!往我的大麦酒里面吐烟渣子,拿大头针扎彼得·品特,这些都是他干的!整个酒馆,都被他吵得没有一个安静的角落!把那张折叠桌收起来。上边发了话,要我们一定守住城堡大门,现在我们亲爱的国王陛下已经病入膏肓了。”
哈更是个看门人,也是查理十一世[1]多年的老仆,一直忠心耿耿地侍奉国王。他的脸庞安静淡然,但是配上他那身僵硬的装束和外八字腿,整个人看起来显得风尘仆仆,就像刚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样。他捡起那个酒樽,温和地递到艾克洛手上。
“哎呀,我跟你走好了,巡官?不,上校?哎呀,管他呢,反正叫什么都行!”他好言相劝。
“我,拉斯·艾克洛,可是国王陛下的先锋官!我可是行过万里路,会说多国语言的人!在这栋楼里,大家都是一样的角色,谁也不比谁高贵到哪里去!我一定要报告给国王陛下,把你们对我的‘招待’通通报告给国王!唔!我一定会这么干的!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天上必将再次降下天火,这火会焚烧每一间房屋,每一间房屋内必将燃起熊熊烈火!瞧瞧我们的日子吧:到处都是外国雇佣兵和军事顾问、不公正裁决、诅咒和永远的哀愁!上帝必将再次挥下他的权杖,给我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以公正的审判!”
“上校,啊,不,上尉,你就无须再散播这些谣言了,使我们觉得更加不幸!上帝的怒火已经降临在郊区和农村。十多年来,我们连年粮食歉收,饥荒成片。我们的麦子,八斗的分量,要卖到十个银币!这么下去,连国王陛下的御马都会没草料喂的!在这样祸不单行的当口,运粮船还在海上遇见了寒流。”
艾克洛和他一起下了楼梯,小小的眼睛散漫无神,他并没有看到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他有时直挺挺地站定,有时又点点头,自言自语。
站在城堡的楼顶,从城堡的枪眼孔可看到地面和一个上面满是剑痕和哨兵的阳台。哨兵吹号或在惯常站立的地方巡查着。而在覆雪的屋顶和塔楼的更远处,在国王岛和苏德之间结了冰的玛勒河上面,还有一些人在穿行。三月的夜里,月光正好,月光就那么斜斜地洒在城堡西厢房的大厅里,和楼顶垂下的巨型树状灯架上散发出的光线混在一起,简直让人难以分辨这光究竟是来自哪里。
“对啊!对啊!”艾克洛含混地应答着,“我的上尉,是的,你说得对。那天火会燃烧起来的,一把火,把我们的荣耀和耻辱通通都烧个一干二净!我看见那些已经上了天堂的人们,他们都化成了天上那一颗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晚上,我的烟圈里会自动跑出那些奇妙的星星来。这些,都预示着旧秩序不会存在很久了。阿拉伯地区的蚂蚱已经遍布匈牙利和法兰西。火山岩已经在慢慢融化成通红的岩浆。两年前,二月天都会有手指那么高的青草在公园里茂盛生长,而且还听得到只属于春天的鸟鸣。草莓在艾西九月就可以采摘了。在如此艰难的现世,神处处在向他的选民显现他一直存在但隐藏着的神迹。”
“我以圣父之名,请求你还是收回你的话吧。”哈更有点口吃地阻止,“你确定你看到那些的时候是醒着的吗?你确定你那时没睡着?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嗯,我觉得我是在睡着和醒着之间。”
“我保证我会和陛下详细汇报这些事情,如果你乐意把你看到的和你了解到的再详细和我讲一遍的话。你看到楼下那两扇关着的窗户了吗?不到半个钟头前,我就在那里面待着呢。我们可怜的国王陛下,他已经在座椅上放置了枕头和床单,把座椅变成了一张床。他好像‘枯萎’了,只剩下鼻子和嘴巴。他甚至不能抬头。哦,我可怜的国王陛下,他还不到四十岁,就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以前,当他跛着脚走进宫殿的时候,我真的立刻就想离开。虽然我只是他最低贱的杂役,可是现在他一见到我,就会用手臂揽着我的头好让我离他更近一些,然后开始对我痛哭流涕。我想他对自己的妻儿同样也没什么感情。他的儿子去觐见他的时候,他们父子也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相对。一个星期前,我还亲眼看到他在记事簿上写下关税等问题的备忘,现在连对儿子的遗嘱都写好了,放在一个密封的铁盒子里面保存着。一有人走进他的屋子,他就热泪盈眶,口吃地对那个人说:‘拜托你,一定要辅佐我的儿子,使我的国家稳固、稳固再稳固!拜托你,一定要让我的儿子成为忠贞而贤明的国王!拜托你了,我的国家就拜托给你了!’”
哈更以手加额。他们在城堡上面走着,由一个枪眼儿走向另一个枪眼儿。现在,他们打算下去。
“我们楼下,左面一间是王后的卧房。她已经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好几天了,哪怕是带着设计图纸的泰辛[2]也进不去。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不过我相信她是在打牌解闷儿。她的牌桌旁边挂着类似于挂表之类叮当作响的挂饰,还镶有精致的花边。这几天,她的房间里传出细碎的沙沙声、碰撞声和出牌声——对了,还有饰有金球的权杖掉在地板上的声音。美丽的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就站在椅子后面,为我们的王后把它捡起来。”
“哼,她才不会去做呢,她早早就嫁给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小老头儿,然后必须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了。你总是沉浸在回忆里,要么就在幻想未来。”
“有可能。”艾克洛闭紧嘴巴,用手指着城堡的北厢房。北厢房是最近由泰辛重建的,旧的那一间已经拆除了。在最高的尖塔上,还放着一些鹰架和高耸的枞树树枝。
“切!你去问问那些小鬼儿们吧,看他们愿不愿意住在那么一个四四方方像棺材一样的盒盖儿下面?呸!估计连鬼都不愿意住的!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而且未来也不会有人住。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盖一间新的了。应该叫小鬼们都来,把那个女人抓走,免得她总是在陛下面前造谣说房子闹鬼!你是看门的,你自然清楚: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灵魂一样,每栋房子也都有它自己的精灵住在里面,每当有人提起锄头耕地,他们就会受到干扰、感到不快。你还记得绿色走廊吗?就是老教堂里面的那个绿色走廊!在那里,我算是第一次开了眼界。哦!我一定要把全部的经过都告诉你,看门的。我一定要告诉你——当然,是在你乐意和我一起去的情况下。然后,你得履行你的承诺,把这些都向国王陛下汇报。”
一边说着,他们已走到入口。走上放下来的吊桥,他们横穿过护城河。一位朝臣带着皮袋正从马上下来,他回答着口令,并下着命令,冷冷清清,清清楚楚。这声音也正好和他们的脚步声相应和。
“我曾经在斯德哥尔摩附近往北一直走了六英里[3],只找到了三个人。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个正在分食一只饿死的动物。加了许多树皮的饭,在诺尔苏德还要五个银币。士兵们普遍吃不饱,很多人濒临死亡。几乎每个军团的非战斗性减员都要占到一半以上。”
艾克洛一边点头表示同意——就像他老早就知道这些事情是这么回事似的——一边夹着酒樽继续在哈更身边走着。他的手不断拍打着自己大衣后面的口袋。
在两人走到艾克洛家的顶楼时,艾克洛很不信任地斜睨了哈更一眼,哪怕当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还不停地左看右看,一遍遍确定自己离开家的这段时间内,没有什么歹徒来溜门撬锁。艾克洛家房子很大,可是看起来空荡荡的。一个松鼠笼子钉在窗户上,一些乱七八糟的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钱币的东西钉在墙上,几乎钉满了整个墙壁:艾柏林银币、大大小小的铜币、五个硬币,另外还有几十张早在三十年前就作废的潘史考其银行纸币。
“蠢货!”他大叫,“你们把自己的财产埋得那么深,常常连自己都不一定找得到。我可绝对不会这样,我会把自己的财产放到自己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万一哪天上帝发怒,又起火了,我就可以马上把它们装进袋子里。”
艾克洛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拿出五块木头,放在炉子里,然后用焦油浸泡过的燃火棒点着了火。随后他又点好了两个人的烟斗。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坐的椅子,于是他们就只好席地坐在火炉前。
“好了,开始你的讲述吧!”哈更鼓励道。
艾克洛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从来没见过比绿色走廊更可怕的地方。那个时候我还是轮船上的一个小巡官,我每个月还有250块的津贴可拿。我是被别人从职位上赶走的。因为他们害怕我会一直待在船上,直到升到将军才罢休。而这个职位是漠斯·华其美斯特一直想得到的。“那是个疯子!”他在甲板上大声喊。他这么喊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和和气气地要求他:如果想让我去做维修工作,就要先向我脱帽致意。他这些举动毁了我——从此,无论我走到哪儿,大家都叫我“疯子艾克洛”。现在大家也这么叫。就像那些可怜的异乡客,他们抬自己的同伴到墓地,又抬自己的主人去墓地。最终,为了很少的钱他会出卖朋友,为了得到那么一顶漂亮的礼帽或一件黑色风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匆忙中,偷来的丝带会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孩子们跟在他的身后,大声叫他:“抬尸人,抬尸人。”是的,有人会迫于生活的压力,渐渐变成这个样子。可是在涉世之初,我们大家不都一样吗?都吃同一袋面粉烤出来的面包。哦,我的朋友,现在开始,你可得逐字逐句地向国王陛下报告我所说的话。那个时候,我很擅长绘画和素描。就在我和华其美斯特船长闹翻的前几天,我得到一个好差使:带着另一个巡官尼尔斯去一栋河岸边的城堡巡查,那附近有一座老式的天主教大教堂。我们要去教堂的地下储藏室画下一整座大船的破旧船灯,以供王后在她的玛乐单桅船上复制时做参考。
我们俩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连猜带蒙地画着那条大船的破灯。说真的,那灯实在是破得连鬼都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原先的样子画出来。突然,我来了兴致,大声地问尼尔斯:“尼尔斯,你见过五条腿的狗吗?”
尼尔斯耸着他的肩膀,我继续往下说:“我在广场上刚看过一个。它用四条腿走路,第五条腿放在嘴里。”
尼尔斯十分恼怒,我就用更大的声音嚷嚷,故意挑拨他:“你真不是个聪明的家伙,那就只好让大家看看你是否勇敢了。我和你打赌,我可以单独带上警铃走一趟绿色走廊!赌注是一杯绝佳的西班牙酒和一个金币。金币放在酒杯下面就好了!”
“你一旦决定的事情,肯定是别人怎么劝也回不了头了。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出不起钱或小气。我和你打这个赌了,艾克洛。但是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会对你的老母亲负任何责任,所以,我要回家了。再次奉劝你,白天这栋房子美极了,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在晚上去那里,因为晚上那里总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我宁可在市区最烂的房子里过夜。”尼尔斯回敬我。
我大骂他是个懦夫,然后请他趁早回家。当就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太阳落山了,天色也已经暗淡无光。为了坚定去绿色走廊的信心,我爬了几层楼梯,透过锁眼朝里面看。
绿色的墙壁斑驳地记录了岁月的痕迹,里面的烘漆都隐约外漏。贴着墙放着很多没人要的旧家具:小橱柜、椅子、陈列着的玩具马和狗。一张带帷幔的床放在最远处。走廊的每一处都显得那么幽深。屋顶上的水一滴滴落下来。
那时是五朔节前夜[4],因而天还有点亮光,我的信心也因此增加了不少,不大害怕了。我坐下来等着游魂的出现。我早就知道,屋顶有很多游魂——那些被看门人称作戏谑鬼的家伙们。因为他们会在黄昏时刻抬起楼板,把头露出来。他们的体形还没有三岁的孩子壮实。他们长得很像女人,全身棕色,赤裸着。他们经常坐在柜子上朝人挥手。碰到这种鬼的人,一年之内必死无疑。他们常常在楼顶上跳来跳去,或者在厕所里缩着,或者在椅子底下弄出各种声响。所以,宫里的宫女们宁可晚上憋得肚子痛也不上厕所。
我打算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弃门逃跑。
但是现在我还想往前再走走,不过我实在是太害怕了,用手拉着门把,怎么也迈不动步。透过窗户,看到布尔根堡教堂那耸入云霄的尖塔,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立刻就跳进绿色走廊里,希望在教堂的钟声还没响完之前赶快穿过去。因为我笃信教堂的钟声可以让任何鬼魂都失去力量。
突然,我看到一个黑影从走廊的中间显现出来,从床的帷帐中滑到手摇椅上,像马上就要攻击我一样。我的腿马上不听使唤了,左腿砸到地板上,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充满了整栋楼。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开了眼界;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大家叫我“疯子艾克洛”。
借着照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和我一样,直挺挺的,动也不动。突然,他抓住我的肩膀,咬着牙问:“见鬼!你是干什么的?间谍?还是王后未亡人[5]的守卫?”
“啊,上帝保佑你!”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我在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大活人!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不停地颤抖,看来这家伙的恐惧一点也不比我少。我甚至看到他的脚上只穿着袜子,而鞋子则胡乱绑在上面。
趁此机会,我马上机灵地为自己开脱,说明我到底为什么蠢得要死会到这里来。很快,我得到了他的信任。
“去他妈的吧!我就没见过这么破烂的地方!”他大声嚷嚷着,以缓解刚刚受到的惊吓,“这破屋顶,也太能漏了!把我的新鞋子全淋湿了!只要我他妈的还活着,我就一定要盖一栋新的。这位好心人啊,你能不能把我从这间迷宫一样的房子里带出去?我要到舞厅去。至于我是谁,这个并不重要。”
“好的,很乐意为你效劳,先生!”我应承着。我早就认出来了,他是首席宫廷建筑师泰辛。
他沉默着,拉着我的大衣角,示意我为他带路。我转过身,走在他的前头。我想,我俩都庆幸在楼上碰到的是对方而不是其他的什么。舞厅到了,他吩咐我站在门外,不要进去。事实上,我早就觉察到戏谑鬼在我们背后的黑暗里顽皮起来了,所以我的手一直和门把手密不可分,准备趁他不注意随时打开门溜走。我查看了一下周边的环境,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河岸,里面墙壁上挂着好多倾斜的屏风,上面画着树木和古代的白色寺庙。
泰辛站在大厅中间,拍了三下手。
一个宫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提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灯笼。哟,这不是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吗?我们王后的高级侍女!我上下打量着,“这位刚从国外回来的纨绔子弟难道已经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的海德薇格,我最亲爱的爱人,”他说道,“我们直接去你的房间吧,不要争论了,可以吗,宝贝儿?”
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在那时已经三十五岁了。在他们俩刚相见的时候,她显得那么不自然,我还以为她是个冷美人呢,但是当泰辛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她变得羞赧而温柔,脸都是红的。
看到这一幕,我完全忘记了泰辛的嘱咐,大声叫好:“对,就应该这样!”
泰辛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皱了一下眉,然后说了几句话,解释我为什么在场。
“我们需要其他人来帮点儿小忙。艾克洛,只要你学会在需要的场合闭嘴,你的酬劳一定不少!”
随后,他命令我打着黑色灯笼,带领他们穿过空旷的会议室——难得他这么信任我——走到他要去的地方,也就是王后卧房旁边的厢房。那里睡着很多美丽的女人。在路上的时候,我决定,一旦我摆脱了这个麻烦,我就会去向国王汇报。
反正我会去见国王的,我还有另外的一些事需要汇报呢!我这样决定着。但是突然我听到了戏谑鬼晃动门把手的哗哗作响的声音,接着我就看见他们拿着星光跑到了楼下档案室里,那里有专门盛放国家事务档案的壁橱。走到最后,我看见王后的守卫提着黑灯笼,站在厢房的前面,靠着墙睡着了。“我溜出去以后,他才过来轮值的。”海德薇格·史蒂隆格说,又摆出一副道貌岸然、僵硬呆板的样子。“他从来也不会想到鸟儿已经飞出去了,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才能回去。”
她推了一下泰辛的胳膊,想了想说:
“我担心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定今晚我们会被别人发现,成为丑闻的。那样的话,王后就要吃醋了!”
泰辛的手在空中比画了几下,眼睛亮晶晶的,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
“哈哈,吃醋?她已经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开始变白了,声音也嘶哑得像个男人。我怎么才能洗脱这种嫌疑呢?怎么才能得到你的真心?你要知道啊,在瑞典,除了海德薇格·爱里欧罗那,谁才能更好地保护我呢?但是,从今夜开始,你就要和我终身为伴了。不过,请你不要害怕,你不会受到任何屈辱,我保证!我们完全可以叫一辆雪橇吧,然后,就可以和瑞典说再见了。在意大利那里,我有一些朋友。”泰辛向她鞠躬示意。
“我的在天之父会知道的,”她回答,“我愿意一生都追随你的脚步,随你到天涯海角。虽然我对男人并不十分依赖,但是,我愿意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无论贫富,无论艰辛与安逸,都不离不弃。但是,我想我们还是咨询一些朋友的意见之后再作决定。我觉得今晚和国王一起喝酒的那个埃里克·林德斯克德就很好!艾克洛,你到庭院那里去看看,在国王陛下的楼梯口等着林德斯克德,然后务必把他请到这里来!”
泰辛用手势阻止了我,但是我毫不在意,因为我更愿意听从来自高贵女士的吩咐。
到了深夜,我才和林德斯克德一起回来。他问过我详细情形之后就开始狂笑,笑得假发乱颤,好像他才是这座城堡的主人。
他并没有缺了礼数,进舞厅的时候,行了屈膝礼,挥了挥礼帽,说道:“我高贵的朋友们,你们真是色令智昏,毫不顾及你们的名誉和地位了。你是被色胆冲昏头脑了吗?竟然觉得你们能够成功——虽然你或许真的有躲过惩罚的运气而得到这位你梦寐以求的高贵女士。但是我还是要好心地奉劝你:人类悲惨的命运始于亚当在某一天醒来之后,发现他旁边被新制造出来的夏娃,还要对她说:‘恭喜你的新生。’”
“无赖!蠢材!笨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机智风趣的瑞典修辞[6]吗?林德斯克德,你一定是喝醉了。”泰辛向他的爱人大声抱怨。
“他才刚刚喝到微醺,正在兴头上呢!”
林德斯克德没听见他们说的话,自顾地继续说下去,使得整个大厅都回响:“我早就觉得这事儿不大对了,贵族阶层会到处宣扬这件丑闻的。你们要到意大利去?哈哈,首席啊,这里有一块可以让你大展手脚的土地。恳请你再确定一下,是否你真的要将你的皇家设计图纸丢弃不顾,而只身离开?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需要的到底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你的艺术。”
泰辛的脸在一瞬间变成了红色,低头看着灯笼。
“我决定要嫁给首席,就是这么回事。”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在一旁声明。
“那是当然!王后会这么说:‘我会用花园里最美丽的花朵和藤蔓给他们编制一个花圈。’我虽然出生在庄园,有着显赫的祖先,但是我父亲当初只是一个普通铁匠,尽管不久之后他就成为史基那市的市长了。想想看吧:我们的首席也是来自史基那市的,在那里他会造什么建筑呢?史基那皇家城堡?还是史基那市景观?愿魔鬼夺走我的灵魂!要想专心做自己要做的事,就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林德斯克德把手放在左胸前说。
林德斯克德做了一个化装舞会上脱掉斗篷的动作,迅速上前,紧紧抓住泰辛的胳膊。
“你就把你的热情控制一个月,就一个月!现在,按照我说的去做。首席,请亲吻你选择的人,后退三步,两位相互敬礼,然后请跟我来。艾克洛,你去把守卫的灯笼吹灭,再用传声筒把他叫醒。他被吓跑之后,你就把鞋子朝他身后一丢,让他觉得是戏谑鬼干的。然后,这位高贵的女士,请您回房间时务必保持安静,不要引起大家注意。在某一个预定的时间段,你独自到波美拉尼亚公国南部旅行,首席会赶过去,在那里与你会合,并和你结婚。国王陛下这边,交给我就好啦!至于王后,那个诡计多端、连魔鬼都拿她没办法的人,也一并交给我好啦!同时,对于那些贵族们,我会暗地里调查一下,彻底知道他们的老底,这就足够让他们对这件事噤口不言。那么,我的孩子们,你们的好时代就要来了!你们要是早点儿认识我这种见识高远、胸襟开阔的人,何至于此——啊,尽管国王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现在,听我的,你要留在这里,完成你的将被人传颂的事业。”
当我正对守卫下手的时候,泰辛耸了耸眉毛,说:“如果你能保持沉默的话,你会得到应有的奖赏的。”
从此,我不幸的生活开始了,连我的慢性病都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我生病在家,痛风、肺病、鼻病、腿上中弹、头脑中嗡鸣……我把那个名誉扫地的家伙给我的“奖赏”拿出来,我才发现那些钱是几代前就已经作废了的。
“这些,你现在就可以报告给国王陛下。”艾克洛本来打算多和哈更说会儿话,但这时候有人在擂门叫哈更回去,因为国王病危了。
在逾越节之后的次日,人们风传国王已经不行了。艾克洛毫不吃惊,像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似的。街上站满了因为饥荒而从农村被驱赶到城里的男人和女仆,他们无家可归,绝望地站在雪地上……白天艾克洛和他们聊天,听他们倾诉,晚上则继续创作他的预言信,然后寄给皇家首席牧师威廉。在信里,他这样写道:“不幸的人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所以他们能够看穿一切假象,看到隐藏很深的东西。”
在四月这个季节,当他把一封预言信塞到威廉的门缝里面之后,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吃着风干梨子,和窗台上的松鼠说话,钟声和警报声响起了。他从窗户探出头,看到城堡的顶层已经被浓烟笼罩。他转身回房,把一直挂在墙上的钱币摘下来,一个个数好装进口袋,然后浑身颤抖、牙齿也都咯咯作响,一手拿酒樽,一手提着松鼠笼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向街上跑去。
他一头撞在了一堵墙上,站好之后,转过身来,看到那蜿蜒的火势已经烧到西厢房。在熊熊的火焰当中,教堂上的钟和雕饰纷纷坠下。
“看!看!”他大叫,“戏谑鬼居然在白天出现了!看!他们蹿上屋脊和塔楼顶端!他们手持火把,开心地在泰辛新建的塔上玩闹,而泰辛是他们极其厌恶的一个人。他们想和这栋房子同归于尽!这只是开头罢了,大火会烧掉一切的!”
士兵们和御前侍卫们疯了一样向桥上传递水桶、家常的椅子、橱柜和画像。城门旁边军火库的小门突然开了,海德薇格·伊丽欧诺拉——查理们的母亲——被两个朝臣架着跑出来。她缩成一团,却仍要坚持着站住脚,回头观望。风把她的纱巾吹起来,吹在她哭红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擦了一层厚厚的粉的面颊上。
“哈哈哈,本是用来安葬你儿子的棺椁却做了给他火葬的材料!它们在燃烧!在烧你儿子的尸体啦!”艾克洛指着火光大喊大叫,“你看,你的子孙们世代世袭的宝座已经燃烧了!在你见上帝之前,你将亲眼见证他的王国是如何毁灭的!你不会忘记他是手里握着血块出生的吧?”
他顺着墙根走,急急忙忙绕过街角到格桑德去。火星儿迸溅着,就像天上的星星。在教堂的深处,有一座三层高的三皇冠塔,它比任何一栋建筑的顶层都高。它的每一层都被火舌给吞没了。浓烟从枪眼儿里拼了命地往外钻,就像加农炮的炮火一样猛烈——这大概就是夜间的戏谑鬼吧?连火焰都要向他们致敬!瓦沙国王的皇宫也跟着烧起来,火舌一次次喷涌着,浓烟蔽日,遮盖了仿佛是古老的国家徽章的巨塔塔尖。火光向上蹿去,一直烧到了金色的皇冠。而皇冠的样子十分狼狈,就像三只正在避雨却又被迫卷进雨中、湿了翅膀的鸟儿。圣尼克拉斯教堂的修士们敲响了教堂的大钟,可是当他们发现塔楼的地板和拱门也随着火势的蔓延而塌陷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受到极度惊吓的妇女和孩子们开始哭泣、奔跑。后来,有人传说,就在这时候,大家看到一个疯子抱着一个松鼠笼子和一个白色的酒杯唱着荒腔走板的忏悔诗出城了。
注释:
[1]查理十一世,也译为卡尔十一世(1655年11月24日—1697年4月5日),1660—1697年的瑞典国王。
[2]即小尼克姆德斯·泰辛,瑞典著名建筑师。1697年,瑞典的楚克罗纳皇家城堡发生大火(即后面的火灾),后由泰辛重新设计并重建。
[3]1英里≈1.61千米。
[4]五朔节:欧洲传统民间节日,又叫迎春节。主要用以祭祀树神、谷物神,庆祝农业收获及春天的来临。五朔节前夜即4月30日。
[5]即下文中的海德薇格·伊丽欧诺拉,查理十世的王后,查理十一世的母亲,查理十二世的祖母。查理十世早已去世,所以她被称作“王后未亡人”。
[6]瑞典人模仿法国人的说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