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十二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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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庸十二钗(3)

蓉儿的故事是光阴的故事。今日提起笔来,竟有无限的怅惘。也许,江湖只是一个符号,而青春才是那种心情。在那个世界里,酒总是最醇,笑声总是最响,欢乐纯真,痛苦强烈——已经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爱蓉儿、爱匆匆逝去的翁美玲,还是爱我们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怀,抑或是那个热血沸腾的八十年代?纵有妙手空空,偷不回的是逝去的岁月。捧一部《射雕》,便可以重温那个时代里的鼓点激扬、旋律回萦。我们也曾像蓉儿那样意气飞扬,像郭靖那样思考自己为什么存在,一旦找到了理智,就失去了纯真,此事古难全啊。

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也带走了蓉儿远去的笑声。离开桃花岛的黄蓉成了下凡的仙女,就连那代表着她少年时代光辉岁月的束发金环,后来也被她转送给了小龙女。只是在当时,蓉儿的世界里只有她的靖哥哥,除此之外,别无大事。她手握打狗棒,身穿软猬甲,又拉上洪七公和黄药师两个天大的靠山,初涉尘世的纯真和坚定已足够让她守候一生。至于后来,她如何在襄阳城的号角声中,用后半生担忧敌军会在哪一刻袭来,并搭上一条性命,那还是蓉儿所不能了解的事: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射雕英雄传》第三十二回)

蓉儿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正如我们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样亲切。我庆幸她没有像梁羽生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在所有续书中仍然老而天真,以五十之龄咯咯娇笑,彻底变成一个妖精。

回头看去,青春像一张白纸,好在什么也没来得及画上。蓉儿正当年少,其中的如花岁月也许倒是傻小子郭靖一语道破天机,只是“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04 长相思·雪泥鸿爪的吟游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每当我读到这关于人生哲理的绝妙诗句,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潇洒明慧的少女。人生多么玄妙,而她宁愿把身心寄入一次溯洄从之的漫游,在远游与追忆的双重追寻中去深味“年华”二字的含义。

现在我要说到的是《倚天屠龙记》开头的两回——《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这富有韵律的两回上承《神雕》,下启《倚天》,在全书中构成了独立而特异的一段过场:《神雕》的起落悲喜已然收场,而《倚天》的世情变幻仍有待开篇,其间忽然云开月出,鸟鸣啾啾,斜逸出清新别致的一枝来。短短一个引子之中,捧出数个异士,演绎一段传奇,而又迅即烟消水逝,雪泥鸿爪,忽悠悠留一缕余音。在金庸纷纭热闹的武侠大场面当中,这两回是一次自然清新的回归,情节不再求大起大落,而仿佛是一段自然生发的旁白与抒情。在娓娓的叙述当中,立意存渺然高远之态,用笔在虚虚实实之间,妙绝成诗,悠然入画,正得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真义。

掩卷细想,这两回中的字字句句之妙,在于其无处不是为《神雕》收尾,又无处不是为《倚天》启缘。它依稀为江湖搭上了一段隐隐跳动的脉搏,又幻化成数道线索,牵动着未来数十年的风起云涌。在这两回之中,每个人都得到了关于命运的令人心惊的启示:何足道一局成谶,终生径弃中原而反取西域;觉远罡极而逝,却以一双铁桶挑出了他的两位衣钵传人。而他在临终前的空明之际所吟诵的一段《九阳真经》,又铺垫了无色大师、张君宝和郭襄三人的人生定数。玄铁重剑化而为二,《九阳真经》匿踪待传,各各得领天命,却又引而未发。这万物的轮回,笔底的玄机,就此全部定格在青山翠谷的回响当中。

这样的良辰美景,奇文异事,却全部是为着一个更加奇异的少女而濡染。“天涯思君不可忘”是她的情怀,而“武当山顶松柏长”则象征着她的命运——且看郭襄在《倚天》当中的出场: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之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倚天屠龙记》第一回)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郭襄这个名山独游的出场充满了人生的感怀意味,读来竟是一派苍凉。古人云相思令人老,殊不知相思亦使人幽。

如果说在《神雕》当中,郭襄还只是一个初尝情味的女孩,那么在《倚天》开头我们发觉,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已使她悄然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姣好少女。此时此刻,她可谓正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韶华年纪,却凭着一副琴心剑胆,徜徉于异乡的山泽风霜之中,只身漫步,且游且吟,不断追寻着自我内心的轨迹。与十六岁时的潇洒可爱相比,此时的她,更因游历而拥有了一种超卓沉静的气质,正所谓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是以无处不散发着一种沁人心魄的美。

惜乎杨过没能见到此时的郭襄,然而人生际遇起落难言,那一年在武当山头,郭二姑娘的美好年华却在另一个江湖狂士——何足道的眼中映照了出来: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倚天屠龙记》第一回)

这一段对《诗经·蒹葭》的化用是金庸的神来之笔。无论是郭襄还是何足道,此刻都只是漫漫人生当中如同电光石火的一瞬。然而在那一刻,世间再也没有第二种珍宝,能比何足道所给予郭二的这种纯净虔诚的爱慕更加高尚珍贵。也正是由于有了何足道这刹那永恒的倾心,郭二从此不会老去,她的形象与《蒹葭》中那个在水一方的少女意象叠而为一,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永远是那么鲜明姣好,永远“宛在水中央”了。

郭襄与母亲黄蓉的不同之处,在于黄蓉聪明机窍,秀于其外,而郭襄了身达命,慧于其中。从最初开始,命运就仿佛处处铺排下了对她的暗示,而聪明的她也许早已隐隐猜到那个结局: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拼,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神雕侠侣》第二十二回)

方当襁褓之中,小郭襄便已隐然汇聚了天地间的清明灵秀之气。而此刻争夺这个襁褓的三人,都将给她的未来以深切的影响:或许正是她生具的灵慧祥和,不但能令杨过感恩知义、倾心相报,也令暴戾如李莫愁也是慈爱之心暗生,让大恶如金轮法王仅凭陌路之逢,便顿起惜才之意。即使事隔多年,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已然绝迹江湖,他们仍然在冥冥之中烙下了她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印迹:在长大成人的郭二身上,不难找出杨过脱略潇洒的影子;法王授徒未成,而成为峨嵋派开山祖师的郭二未始不是承续了他的一派宗师气度;在武当山头,当年轻的郭襄吟诵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词句之时,李莫愁日日夜夜那相思刻骨、难排难遣的心境,也随着一曲《雁丘词》遥隔时空,再次回荡在她的心头了。

在郭襄着墨不多的笔触之中,曾有过两次最重要的筵席——万兽山庄的群豪之会,与十月二十四襄阳的英雄大宴。她在短短的一年之中经历了这两次盛宴,然后便以后半生来品尝筵席过后的冷清。如果说她在四十岁那年真正大彻大悟的话,那么在襄阳的烟花尽散之时,她已在极度的繁华后瞬间品味了人世的无常,此时此刻,彻悟的定数已暗暗埋下:

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哪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

(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神雕侠侣》第四十回)

上天何其厚赐,这位豹乳喂养的女婴、一代大侠郭靖与丐帮帮主黄蓉的爱女、东邪黄药师的外孙、李莫愁抚养多日的传人,曾将无数的传奇集于一身。而当她得以站在华山之巅俯瞰这一切时,无论是对武功还是人生,均已慢慢悟到了更高一层的境界:筵席终将散去,繁华也只是一场虚幻,那些上天所给予的,它都终将收回。是以在后来的城破家亡之时,徘徊失意之日,郭二也许会蓦然惊觉:其实,那武学的真谛、不二的法门,在十六岁那年的烟花间,早已向她悄然开启。

回头再看《倚天》开头的两回,每个人似乎都有冥冥中身负的使命:觉远僧浑浑噩噩,尘中璞玉,泥里乾坤,俨然降临世间传道的风范;何足道惊鸿一瞥,兴尽而返,却也由一琴一剑与郭襄演绎出一段氤氲缱绻的传奇;张君宝被逐逃亡,借此开辟了足以与少林并称的武当一脉;而郭二姑娘,终也未能找到她念兹在兹的那个人。其间那些浮沉由浪、输赢无算、机缘可遇而不可强求的至理,则是终一部《倚天》最深切的命题了。

在郭、杨两家的恩恩怨怨当中,小郭襄扮演了一个最后的角色:杨家欠郭家的,由杨过以一条右臂还了;而郭家欠杨过的,由郭襄以二十二年的等待和一生的思念还了。郭杨两家,自此无涉。有意无意间,郭襄的上半生就这样用两次宴会和三枚金针数笔带过,而金庸又以一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匆匆交代了她下半生的命运。翻开第三回,发觉何足道那盘棋尚没有下完,已然风云改换,天地异色,郭二适才芳华正好,倏忽一转,竟是红颜弹指,杳然无踪。读到此处,竟不知今夕何夕,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只有月光如水水如天啊。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郭襄与何足道的心结,都在于甘愿作为一个青春年华的过客,去追逐那座永远也达不到的灵魂城堡。那么,既然人生如寄,则不如秉烛夜游。是以再见郭襄之时,从中更可窥到魏晋人物率意人生的遗风:与无色大师的一言相交,与何足道之间的片语知心。片刻之后,这些也将成为“云烟过眼、风萍聚散”,便也自有一份“挥手自兹去”的洒脱,一份“明朝散发弄扁舟”的适意。从这个角度上说,以郭二的旷达和聪慧,即使自知寻寻觅觅的结果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从未徒然自苦,亦不会为之强求。人生于她,不过是一次雪泥鸿爪的诗意吟游:雨化为云,花落成土,造化使然,执着无益。若要为小东邪安排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却是未免小觑于她了:

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倚天屠龙记》第一回)

在金庸武侠小说之中的那些各色女子,有些可亲,有些可敬,有些可怜,有些可爱。对郭襄,则只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求与这位红颜知己会心一笑,然后相忘于江湖。

05 昭君怨·面朝大海

我的爱和我之间就要垒起

三百个夜晚如同三百垛墙,

而大海就像魔法阻隔于你我之间。

如果说博尔赫斯把整个宇宙看成一座充满魔法的迷宫,把生命看成其间往而复来的循环小数,那么《倚天》则曾把我们带入另一场奇妙的世事循环:盛衰接替,月缺复圆,正邪之间的缠绵纠葛,倚天剑与屠龙刀的不解矛盾……在这本书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与上一代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张无忌与敏敏特穆尔的爱情仅仅是一次偶遇吗?抑或是张翠山与殷素素未了情缘的接续?杨不悔的爱情真的注定要付与那位殷六叔吗?又或许纪晓芙那双迷惑的眼睛一直在冥冥之中凝望?恍惚之间,那句由黛绮丝辗转传自古波斯国的绝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再次从她的两个传人——小昭和阿离的口中吟唱了出来。明教悲悯世人的圣火犹自未熄,汉蒙之间的成败浩劫之中,又将是一场世事的“乾坤大挪移”了。

在太极剑法画出的一个又一个圈子里,张无忌迷茫着自己的命运。这位仁兄不但大仁而近愚,兼且很有点“爱博而心劳”: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九回)

四女同舟之时,四个女子的生命轨迹在张无忌的梦里梦外刹那交错,更奇妙的是,金庸在她们身上竟然用了不同的笔法:蛛儿虚飘飘的,很后现代;周姑娘则写三笔,藏两笔,暧昧隐晦;赵敏郡主句句工笔,字字白描,却是活泼泼地,趣在言外,尽有一种“意态由来画不成”的气韵;小昭,嗯,写到小昭,金庸总是“意存怜惜”,握笔重,下笔轻,写出的全是如诗如幻,弥漫着浪漫主义气息的朦胧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