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庸与莎士比亚
一 乾隆饿了
金庸认为:“莎士比亚剧作的故事情节全部取材于别人,但这丝毫没有妨碍他的伟大。他的伟大是在于作品内容的深刻和人性刻画的生动。”
以谈莎剧为由来为金庸小说辩护,不是金庸的本意。这篇《谈〈驯悍记〉》发表于1954年7月29日,署名可能是“林欢”,更可能是“姚馥兰”,但绝不是“金庸”,其时世间尚无“金庸”这号人物。半年之后,1955年2月8日,金庸第一部长篇小说《书剑恩仇录》,才开始在《新晚报》连载。
从《书剑恩仇录》起步,金庸的十五部小说中,“取材于别人”的情节,不是一般的多。这里的“别人”,不仅包括前辈武侠小说名家,也包括中外古今的小说家与戏剧家们。但金庸小说的成就并不因此而降低,其成就在于化用各家而独成一体,亦在于“人性刻画的生动”。
《驯悍记》有一情节:彼特鲁乔为了驯服新娶的悍妻,以种种充满善意的理由(肉烤焦了、羊肉有伤脾胃)不让妻子吃饭。金庸认为这个故事“并不是莎士比亚独创的”,而是“取材于人”:
在别人饿得不得了的时候故意拿美食佳肴来引诱他而不给他吃等等,在阿拉伯的《天方夜谭》中也有类似的故事。据说莎士比亚没有看过《天方夜谭》,但这种民间传说在英国流行也是很可能的。(《金庸散文集》)
有样学样,第二年,金庸果然就在自己的小说中,写起了“在别人饿得不得了的时候故意拿美食佳肴来引诱他而不给他吃”的故事:
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席……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书剑恩仇录》第十回)
1954年的金庸已经预先承认了他第二年写出的这个故事是在学习《天方夜谭》。金庸爱听故事,爱看故事,爱讲故事,更会讲故事,《天方夜谭》这本故事大观的书对金庸的小说创作应该是有很大影响的。他曾对严家炎先生谈过:
《雪山飞狐》中,胡一刀、苗人凤的故事出自众人之口,有人说这是学日本电影《罗生门》(据芥川龙之介原作改编),三个人讲故事,讲同一件事但讲法不同。不过,在我,其实是从《天方夜谭》讲故事的方式受到了启发。不同之人对同一件事讲不同的故事,起源于《天方夜谭》。(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
乾隆挨饿的故事,借鉴《天方夜谭》,也借鉴过《驯悍记》。另外,金庸最喜欢的外国小说家大仲马所著的《基督山伯爵》,对《书剑恩仇录》这一情节或许也有影响。
《基督山伯爵》中的银行家邓格拉司与《书剑恩仇录》中的乾隆,都陷身于“盗窟”;都在长时间饥饿后受到食物色味的诱惑(《基督山伯爵》写道:“庇庇诺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让咸肉煮豌豆的香味直冲进邓格拉司的鼻孔里。”);同样被提醒世间有人尝受过比他更大的痛苦;尤其《书剑恩仇录》与《基督山伯爵》的“饿饭”情节,叙事风格很相近。
区别在于,《书剑恩仇录》中的“群盗”寻出种种借口,只是不给乾隆吃饭;《基督山伯爵》中罗马城的盗匪更具商业眼光,卖给大银行家每只鸡竟索价十万法郎。
金庸写“乾隆饿了”的故事,可能受到《基督山伯爵》的影响。大仲马写出邓格拉司巨资买饭的故事,又未必没有莎剧《驯悍记》的影响在里面——虽然有他自己的新变化、新写法。
1998年,金庸在科罗拉多大学举办的“金庸小说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又拿莎士比亚说事,这次,却是为自己小说辩护了,还捎上了歌德:
从古人书中取材,文学创作向来如此,歌德的《浮士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故事均非独创……(《金庸散文集》)
从前人处多所取材不是多么丢脸的事。莎士比亚固然擅长取材于人,以“说不尽”赞美莎翁的歌德,同样喜欢取材于人,而对当时评论界过于强调“独创性”不以为然,歌德认为:
各门艺术都有一种源流关系。每逢看到一位大师,你总可以看出他吸取了前人的精华,就是这种精华培育出他的伟大。(《歌德谈话录》)
二 亨利五世与杨过
梁实秋先生为他翻译的《亨利四世(上篇)》所写序文中,对这部历史剧中的故事与真实历史进行过对比,说:
据何林塞(所著《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记载),王军的胜利,应归功于国王的英勇,亨利四世正当壮年,在战场上手刃了三十六名敌人。而在戏里,国王的威武却为王子(即后来的亨利五世)所掩。第五幕第一景所描写的王子向霹雳火(叛军猛将哈利·波西的绰号,以英勇无比闻名于世)挑衅决斗,在历史上也是没有根据的。霹雳火之死,是在败乱中被人刺杀,不知是死于何人之手,并不如戏中所描写的被王子当场击毙。
金庸在《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正文之后,写有一长注,其中有云:
依历史记载,(元)宪宗(蒙哥)系因攻四川重庆不克而死,是否为了中飞石,史书亦记载各异。但蒙古军宋军激战最久、战况最烈者系在襄阳,蒙古军前后进攻数十年而不能下。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杨过的)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
金庸自称是从大仲马那里学会“活用历史”,这话当然不错,但他向之学习如何“活用历史”的老师,只怕不止一个。[1]
总体而言,金庸受莎剧的深层次影响,也许不在从大仲马那里所受影响之下。
从1954年到1957年,金庸写过十一篇文章,分别谈说《王子复仇记》《恺撒大帝》《奥赛罗》《罗密欧与朱丽叶》《理查三世》《第十二夜》《驯悍记》七部莎剧。
1977年,金庸为《侠客行》写《后记》,又谈道:“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会,这种古老的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小说的坚实结构。虽然莎士比亚也曾一再使用孪生兄弟、孪生姊妹的题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戏剧。”显而易见,金庸对于莎剧,熟到不能再熟。
在台湾,有读者问:“如果宇宙飞船邀您去太空,但只能带一本书去,您会选您的武侠小说吗?如果会的话,您会选哪一本呢?”金庸答道:“我不会选自己的作品,自己看自己的没意思。只能带一本嘛,嗯,带《莎士比亚全集》吧!”
2004年年底,金庸请辞浙大文学院院长,次年1月9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说道:“我的兴趣很广,现在还在研究莎士比亚,好几百本书呢。当然别人讲过的,我不会再讲,要从新的角度来讲。”
好几百本书呢,真是不得了!
离开浙大,金庸又去到剑桥,读书。有记者问:“有没有喜欢的作家?像以前的报道中有写过您喜欢大仲马和斯考特(引者按:大陆地区译为司各特)。现在年纪大了,读书更多了,有没有什么变化?”金庸答:“大仲马我从小喜欢。莎士比亚我有很多新的创见。在这里跟老师念莎士比亚还是很好的,可老师不收我。”
金庸与日本学者池田大作对谈,谈起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金庸称为《布鲁达库英雄传》),金庸说他“读到这本书时已过三十岁”,“起因在于研究莎士比亚几部戏剧如《恺撒大将》等的来源”。金庸读的是莎士比亚曾经读过的英译本,“诺斯译本是用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文写的,比莎士比亚的文章还要古雅,典雅华丽,对我当时的英文程度来说,是太难了一点。我苦苦研读,又学英文,又研究文学……”(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肯于这么吃苦,只因他那么热爱莎剧。
金庸1954年还没写武侠小说的时候,已经在报纸上评说莎剧了。1955年起始,金庸一边写小说,一边研读莎剧及与莎剧相关的《希腊罗马名人传》等著作。莎剧对他的小说创作的影响,必然深切。1995年,金庸就对严家炎先生说:“戏剧中我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莎翁重人物性格、心理的刻画,借外在动作表现内心,这对我有影响。”(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
除了倾倒于莎剧本身的魅力,金庸热爱莎士比亚,应该还有一个并非不重要的心理因素:莎士比亚所写剧本,在当日的英国,也被认作“通俗”,就像金庸时代的武侠小说一样。1969年,金庸对着林以亮等人也谈起:“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最初发展的时候,都是很粗糙的。像莎士比亚的作品,最初在英国舞台上演,也是很简陋,只是演给市井的人看。那个有名的Globe Theatre(环球剧场)都是很大众化的。忽然之间,有几个大才子出来了,就把这本来很粗糙的形式,大家都看不起的形式,提高了。”(温瑞安等《金庸茶馆》第三册)
注释:
[1]金庸谈《虬髯客传》:“这篇传奇为现代武侠小说开了许多道路。有历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