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2)
写任何类型的人物,都能写出好作品,独独写骑士(或侠客)就一定写不好?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某一文体在这一国的运气不好,不见得在他国运气必然不好;这前一时代运气不好,未必到了后一时代运气一定不好。
主要描写“骑士”或深具“骑士精神”的人,写他们建功立业(而不是像堂吉诃德那样一路吃亏倒霉)的故事,这样的小说,其实皆可称为“骑士小说”。
司各特的《艾凡赫》等作品,可以被视为19世纪英国的“骑士小说”。大仲马的“达达尼昂三部曲”等作品,就是19世纪法兰西的“骑士小说”。
司各特对“骑士精神”的缅怀与推崇,尽人皆知。艾凡赫的身份,就是骑士。小说《艾凡赫》中地位重要的狮心王理查,也“是真正的游侠骑士,愿意漂泊各地,凭他的一身武艺扶危济困,就像盖依和贝维斯(英国古代民间传说中的游侠)那类人物”(《艾凡赫》第三十四章)。
大仲马有《阿芒得骑士》等作品。他的《三个火枪手》一开头,一个年轻人出场了,“让我们简单勾画一下他的模样吧:诸位不妨想象一下十八九岁的堂吉诃德”,然后大仲马介绍这人所骑之马,再然后,说出此人姓氏:“年轻的达达尼昂(这就是这位骑着另一匹‘驽骍难得’的堂吉诃德的姓)。”
达达尼昂,其人像堂吉诃德骑士,所骑的马也像是堂吉诃德的坐骑。但是,堂吉诃德骑士让塞万提斯整得一路吃亏倒霉,《堂吉诃德》就是“反骑士小说”。而很像堂吉诃德骑士的达达尼昂,在大仲马笔下,虽也经历困顿,但总在攀升,最终克敌制胜,功业彪炳。这样的“达达尼昂三部曲”,当然可以视为“骑士小说”——虽然在我之前,似乎还没有人给它冠以这样的嘉名。
成就有高低,文体无高下。我这话,说得过于绝对了。准确点说,各类文体,没有太大的高下之别。
塞万提斯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就是一部“利用骑士小说形式抒发作者理想的试验性作品”(文美惠《塞万提斯与〈堂吉诃德〉》)。塞万提斯要是多了十年寿算,而肯于不断尝试“骑士小说”创作,将这一文类的最大潜力发挥出来,恐怕也不及《堂吉诃德》成就之高。但是,相差不会太大。
司各特、大仲马,写具有“骑士精神”的人,写他们建功立业的故事,或许写不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但在世界小说史上自有其光辉的地位。这地位,是20世纪中国太多写作“纯文学”的长篇小说的作者,不能企及的。
文体无高下,成就有高低。
司各特与大仲马,正是影响金庸最大的西方小说家。
金庸同时直接继承了中国“武侠小说”与西方“骑士小说”的文学传统。“武侠小说”与“骑士小说”,“合流”于金庸,就像小和尚虚竹,“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速无比的奔绕起来”(《天龙八部》第三十七回)。
对金庸来说,这“体内原有的真气”,就是整个的中国“旧文化”,包含中国民间文化。
三
“中国文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有如血管中流着的血,永远分不开的”,金庸如是说。金庸又说:“我也喜欢西洋音乐和油画,但我更喜欢中国古乐和山水画,我很眷恋古典中国的美。”(郭宇宽《金庸和他的江湖》)
金庸一直强调自己从大仲马那里受惠良多,但与池田大作对谈时,说的却是:“《三剑客》并没有教我写人物,我写人物,是从中国的古典小说学习的。”(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
我不认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总体成就有多么非凡,但是,那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有所短,亦有所长。今世的小说家,不该轻视这笔遗产。
“新文化运动”以来,一味“西化”“洋化”,忽视乃至蔑视传统。近百年来,所谓的“严肃文学”中,几千部长篇小说,写出了几个面目生动鲜明的人物,印在读者心上,而播于众人之口?
“中国文艺复兴”最大的契机,是西方文明的输入。金庸受西方文学(乃至西方文化、世界文化)的影响,可能比大多数“新文学作家”更深广。但他并不因此而忘了本性,“失其故步”,独能“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3]。
金庸取西方之“盐”,溶入故国之“水”,看起来仍是汪洋一派中国气象。
民国“章回体小说家”(含武侠小说家)与“新文学作家”,各走一“偏”。
前者偏于保守,不措意或没来得及吸收西方文学的养分。否则,当有更大造就。还珠楼主好像就没怎么读过西方文学。[4]王度庐、白羽诸氏,虽然受到西方文学的一些影响,但很浅,很皮毛。
后者,则唯恐“反传统”不激烈,不彻底。有人甚至一度叫嚣要废止使用汉字。似乎推倒了“旧文化”,一个光明灿烂的“新文化”必能即时出现。却想象不到,将中国“旧文化”连根拔除,最后的结果,更可能是没有文化,或只能创造出劣质文化。
现代“新文学”的成就,被盲目夸大了。
“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我不认为这是唯一正确道路。参差多态,众声喧哗。各种尝试,完全传统的、极力“西化”的,都可以有。但是,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总该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主干道。先有“文艺复兴”,才有望见到国族的整体“复兴”。这次序,难以颠倒。
激烈何须到碎琴?金庸并不完全认同“新文化运动”之激烈与偏执,对“新文学”作品所走的路子,也有几分期期以为不可。但他自幼嗜书如命,眼前最铺天盖地,最容易接触到的,还是“新文学”。金庸阅读“新文学”作品,数量并不少。“新文学”对金庸小说创作的影响,不必高估,[5]却也不能说是可有可无。
性之所近,“新文学”中,金庸读的最多的,还是小说。小说家中,金庸最喜欢的,是沈从文先生。这在他十五部武侠小说中,不能不留下印记。
金庸最喜沈从文小说,这意思,他说过多次。2011年《外滩画报》记者问:“对您文学生涯最有影响的人是谁?”于近现代人物,金庸第一个谈到的就是沈从文先生。(“近代作家,沈从文文章写得好。”)随后,才说出鲁迅,还有周作人的名字。记者又问:“谁是您曾经崇拜过的偶像?”金庸答说:“我当时喜欢看沈从文的书,很佩服,(但)也不是崇拜。佩服就可以了。”(《专访金庸:走进查先生的香港办公室》)这话就有些味道了。
自我感觉无论如何努力,总不会达到某人的高度,才自觉不自觉地对此人有“崇拜”之情。痴迷围棋而自知“棋力甚低”的金庸,一直说他“崇拜”“最崇拜”吴清源老先生。[6]
金庸本人,似乎也没完全看破“雅俗之见”。他知道,他也说过,自己的作品在武侠小说中是最好的。当金庸对武侠小说这一文体有信心时,对自己的文学成就便有足够自信。当金庸对武侠小说这一文体的价值有所怀疑时,面对“纯文学”作家和作品,就很有几分自卑感了。前后的说法往往矛盾。犹疑不定,患得患失。
说对沈从文不必“崇拜”,应该是金庸心中的“雅俗之见”甚淡的时候。至少那一刻,他不认为自己的文学成就及将来的文学史地位低于沈先生。
沈先生,对那些举世崇敬的伟大作家,也是只“佩服”而不“崇拜”的。20世纪50年代,沈从文致信汪曾祺:“拿破仑是伟人,可是我们羡慕也学不来。至于雨果、莫里哀、托尔斯泰、契诃夫等等的工作,想效法却不太难。”
大丈夫当如是也。
可惜,写这封信的时候,沈先生已经失去写作的权利。中道搁笔,志业未遂。
注释:
[1]1944年,金庸就读于有着官方背景的“政治大学”,因为言论有问题而被校方开除,他就报考了当时西南联大的经研所,而经研所正属南开。当时已经被录取了,但由于没有从重庆到昆明的路费,而且道路不近,所以金庸和南开大学失之交臂。
[2]金庸深受古希腊悲剧的影响,参见拙文《金庸,仰望古希腊的天空——谈乔峰》。
[3]陈寅恪先生所言“外来之学说”,包蕴极广,小说创作已在其内,不是我的“扩张解释”。
[4]金庸谈“新派”与“旧派”武侠小说的区别:“我们新派受西洋文学的影响比较多一点,还珠楼主他们没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谭胜《金庸访谈录》)
[5]在杜南发《长风万里撼江湖——与金庸一席谈》中,金庸谈道:“中国近代新文学的小说,其实是和中国的文学传统相当脱节的……其实都是用中文写的外国小说。”要学习,我想金庸一面学习着中文写的中国小说,就是中国“古典小说”;另一面他更愿意直接学习外国人写的“外国小说”,那么多真正的杰作,而不会特别看重这些“用中文写的外国小说”。
[6]记者问:“您一生最崇拜谁?有没有偶像?”金庸答:“……在围棋上崇拜吴清源,是教过我的老师。”(《剑桥金庸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