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死生门+走出中东(套装共2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篇三 小静

/以色列封锁加沙公路,归家的工人不得不走海滩,反成就了天光下这一幕

大乱中总有小静。

——阿城

会笑才有在境困中生存的能力。

——特丽莎修女

阿城说,大乱里总是有小静。“‘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中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

讲故事的片刻,便是小静。爆炸与爆炸之间,体验小静是生存下去的能力。

菲拉菲莱的诱惑

曲阳打来电话:“吃菲拉菲莱去?”

欣然答应。刚要出门,半岛电视台传来消息:以色列特拉维夫一座购物中心遭到巴勒斯坦人体炸弹袭击,两名以色列人死亡,十几人受伤。

窗外响起飞机轰鸣。根据常规,以色列马上会报复。我给曲阳打回电话,说今晚可能发生“定点清除”,不出门了吧。

“定点清除就清除你啊?我是不怕,你去不去随你。”这北京女子嫁到加沙快10年了,一副谁怕谁的架势。左思右想,去。

小吃店“菲拉菲莱之王”门口十几人排着队,个个气定神闲,似乎浑然不知头顶有几只盘旋的“鹰”。“菲拉菲莱”的口味暂且不论,光看师傅的胳膊高速摆动,一勺一个丸子跳进油锅,就是种享受。

/巴勒斯坦人制作菲拉菲莱

排队者中,一个四十来岁的巴勒斯坦人说:“轰炸?有什么好怕的,天天都可能有啊,真主决定一切。”话音未落,轰鸣声突然加大,伴随着持续、高频的“吱吱”声。

大家的动作瞬间凝固,仰头观瞧。清楚地看到,夜空中有一个红点悬在那里,一闪一闪。曲阳的两个小孩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小手指着天上喊,“轰炸,轰炸!”曲阳大声呵斥:“小心犹太人把你们抓走!”买好菲拉菲莱,我们决定不像往常那样坐在车里“享用”,而是赶紧回去。

送走曲阳,一人继续上路。没有他们,更觉紧张。原来恐惧可以分担,独自面对,变得难以承受。吉普车开到楼下,“嘎”地一声站住,心还在扑扑跳。

邻居阿布·扎耶德却在跟前闲庭信步。问及担不担心轰炸,他说:“你知道等着另一只鞋子从楼上扔下来的故事吗?我们就是天天这么等着。”

当晚,炸弹没有落下来。

耶城琐记

(一)

安息日夜晚,犹太人麦克带我们去耶路撒冷哭墙。麦克自己不祷告,他说,全在心里了。

围墙里,面积不过一平方公里的耶路撒冷老城,是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心目中的圣地。老城分四个区域:阿拉伯区、犹太区、基督教区、亚美尼亚区。

路灯下,犹太区幽静、美丽,不时有鲜花朝我们眨眼。街道很窄,有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耶路撒冷城里的路牌一般用希伯来和阿拉伯两种文字或希、阿、英三种文字标明,但犹太区里,阿拉伯文路名全被不干胶覆盖,不干胶上用希伯来文重写:“戈兰高地和人民在一起”“撤定居点就是摧毁人民”……还贴上沙斯党(以色列宗教党派)党魁相片。

/雨中的耶路撒冷老城,苦路青石板上泛着光泽,传说耶稣负十字架从这里走过

出犹太区就是警察局,监视着区内外的一切。犹太区连接着穆斯林区。一个阿拉伯青年拉着我说:“耶路撒冷是我们的。”

喜来登饭店灯火稀疏。同事说,一年前还有一半以上的入住率。冲突伤害了双方的经济。

(二)

逾越节。耶路撒冷城市边缘,圣约翰受洗堂旁边的一个小咖啡馆。摆设很有创意,中国的洋铁皮壶漆成大红大蓝,描上花花草草。一看菜单,发现这家咖啡馆并不遵守逾越节不能吃含酵食品的规矩。服务小姐笑笑:“我们什么都有。”以色列有两张面孔,一张宗教,一张世俗。

(三)

来时,登塔登城的门都已关闭。

耶路撒冷老城墙上的大卫塔并不雄伟,也不俊秀,很普通的一根石头烟囱。但就是这个名字——大卫,建立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先祖,闪耀了3000年,预支了我许多景仰。

走到塔下,才发现塔顶居然铸着伊斯兰教的标志——一轮新月。原来大卫塔并不是大卫王所建,而是土耳其时代穆斯林的宣礼塔,后来人误将它当作大卫之塔,这个名字得以流传。

/耶路撒冷正统犹太教徒在巴士站等车

一个急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说英语吗?”穿蓝色衬衣、头发松散的男子一路跑来,比画着问。我警惕地点了下头。“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又问。我说,想登上老城墙。他说,6点就关了,原先夜里也开,可现在的局势,你知道……最后,他终于说明来意:“我有间纪念品商店……”

我婉言谢绝,走进老城阿拉伯区。又一只手拍过来:“日本人吗?想看我的商店吗?”我说:“我不是游客,记者。”他忙抽回手:“上帝保佑你。”

(四)

终于找到耳闻已久的“耶路撒冷住宅精华”。山坡上到处是鲜花,木门好像童话,一推开就是另一个世界。安静得出奇,很久才走过一个人。连猫都懒得看我,一心馋着不远处的两只麻雀。直到麻雀飞走,我还好奇地看它,猫才对我翻了翻绿色的眼珠。

层层叠叠的街道,有时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头顶是公园,热闹却踏不破石板屋顶。没有一个人,只有小鸟啁啾,花香暗送,地面泛着黄昏的光,很干净。这样的住宅区,也没什么防线,谁都可以进来。从容地贴着栏杆或玻璃窗拍照,隐约听到茶杯轻磕人语切切。一个高调的女声在说话,一个低沉的男声应和着。不懂一门语言的好处在于,能够听出其中的音乐。

仔细看来,并非完全不设防。有的门挂着锁,有的院墙上有铁钉,还有的干脆画着“禁止手机”。我没敢久留,生怕自己的手机骤然响起。

在一个频繁遭到自杀爆炸袭击的城市,难得这份坦然的宁静。

(五)

安息日,老城。

我决定彻底信步,哪个门召唤了,就进哪个门;哪条小路好奇了,就走哪条路。这个日子,犹太区很静很静。可惜赶上罢工,无人收拾的垃圾臭味不绝,野猫孤魂一般游荡。

一扇铁门紧闭,贴着英文“告示”:“请不要在安息日按门铃,也不要打电话上来。看到门边的塑料杯子和橡皮管了吗?你可以对着塑料杯说话——不必大喊大叫,我们会来接你。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请在安息日之后告诉我们。”

犹太教徒不能在安息日工作,不能触摸电器,包括电铃、电灯、电话、电梯。我顺着门上的橡皮管望去,通到三楼的一扇窗户。

继续走。街道下面,有罗马时代的石柱被发掘出来,那是世界上最早的集市。旁边有个小屋,展览三千年前犹太人所建圣殿的模型。一个人在念经。我问,可以进来看吗?他有点惶恐地看看我,点头。

走在黑帽正统教人士和穿长裙的犹太妇女中,我的休闲打扮很突兀。几个正统教徒家庭的小孩看见我,眼里掠过一丝惊恐。

两个10岁左右的女孩坐在一座300多年历史的犹太教堂前说悄悄话。我问:“雅法门怎么走?”她们立即站起来指路,丝光长裙在太阳底下闪耀。

空气少许潮湿阴冷。走了很久,直到前方地势下降,露出地平线上整排白色房子和天空里的一缕金光。

两条腿走,才发现耶路撒冷真的不大。两条腿走,才把脑海里的各个位置联系起来。

街边总是有猫,蠢蠢欲动的样子。这座山城里,总有向上升去的狭窄石阶托起沿街住宅,红花绿叶再将它们层层包围。所以,走进耶路撒冷人家里会突然感到宁静又清凉。

(六)

安息日晚。冷清清昏暗暗的街道,迎面走来两个黑袍人,年纪大的戴黑帽,但鬓角没有辫子,说明他是个宗教人士,只是并不“极端正统”。看见我和同事,两眼放光。老头只能蹦几个英语单词,说什么“fever”(发烧)。我以为谁病了,最后弄明白是要“favor”(帮忙)。家里电路跳闸了,安息日禁止动电器,所以需要我们这种非犹太教徒帮助。见我们连连点头,老头和儿子一手一个,抓起我和同事回家。

“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这么守安息日的规定。”老头边走边说。我连忙接茬:“你是其中的优秀分子呗!”乐得他花枝乱颤。

同事拉起电闸,屋里瞬时光明,全家欢呼。“你们真是从天堂来的!”老头说,他们原先准备到不远处一家咖啡馆找阿拉伯厨师帮忙。幸好这里也有异教徒,这种事情通常都向阿拉伯人求援。我告诉他,我和同事走错了路,才来到这里,老头颤抖着嘴唇再次说:“你们真是从天堂来的!”我想,他的意思是,“你们是上帝派来的。”

老头最后请我拔掉多余的一个空调插头。否则整个安息日他们都得让那台空调开着。我那仅有的几个希伯来语单词,赢得掌声连连,巧克力和英国蛋糕各一。

但是,试探着问是否可以拍照,遭到老头拒绝。他儿子在我身后小声说:“可以。”他母亲立即拦住我:“他在开玩笑。”拍照也被视为“工作”吧。

(七)

接近午夜。夜晚的耶路撒冷居然是这样,那么多年轻人戳在大街上,抽烟的女孩,与她们调笑的男孩。不见了黑衣黑帽,一切多么世俗。酒吧街街口只有一个保安,穿过长长的台阶进去,喧哗、红灯、温度、音乐、烟雾,还有各色面孔……统统扑过来。附近几个路口都有保安。

走进一扇门,蜡烛搭成光的楼梯。天籁般的女声传来:“Everyday could be valentine’s day(每一天,都可以是情人节)……”她的声音起伏婉转,我想到《琵琶行》。

女歌手素颜,微胖,耳环长及肩头。我被她的声音吸引,然后开始注意到她的美。伴奏的只有一把吉它,老头弹到高兴之处,发出不知何意的哼哼。经朋友介绍,第一张桌子坐的全部是以色列艺人。他们看表演,我看他们。

冬天,耶路撒冷几乎每个酒吧都有用葡萄干、水果还有丁香烧制的热红酒。

(八)

以色列朋友伊亚尔的摇滚乐队要排练,硬拉我当观众。去之前,他非要跟我打一局乒乓球,因为听说中国人小时候没有别的东西玩,所以都打得一手好乒乓球。结果11:3他赢了。我说:“这回你信了,中国人小时候有许多东西玩。”

乐队的名字叫“眼睛”,在一间小得转不过身、热得透不过气的地下室夜夜笙歌,我立即想到张元导演的电影《混在北京》。

都是希伯来文歌。有一首反复排练,中场休息时,我问胖胖的主唱,歌词什么意思。歌曲名为《报复》,胖主唱自己写的,大意是,如果你打死了我的人,我可以全力控诉,但我不能再去杀你。“绑着炸药过来,那算什么。”他说。我顿时明白了歌曲的时事背景。

/休假回家的以色列士兵

注意到胖主唱穿着军裤,我问他是不是在服兵役。其他人起哄说,胖子在耶路撒冷情报部门工作。“在情报部门,你不需要聪明,只要足够聪明。”胖子有几分得意地说。我问他,对巴勒斯坦人来说,什么才是“全力控诉”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自杀爆炸损害了他们自己”。“2000年流血冲突爆发前,如果我们想派军队进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城市,很犹豫,因为那是巴勒斯坦人的地方,现在——只要有一次自杀爆炸,我们毫不犹豫冲进他们的村庄……”

伊亚尔告诉乐手们,我刚从西岸城市拉姆安拉来。乐手们说,有朋友在那里。“谁?”我好奇地问。“在坦克里。”他们哄笑。

/戴鼻环的巴勒斯坦老妇人

战事之外

(一)

踏着坦克履痕去加沙北部比特·哈农镇。一个巴勒斯坦老太太80岁了,还戴着出嫁时的“第纳尔”头饰,但不记得几时出嫁的了。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去她家拍照。为了表示尊重,我任由她牵着。老太太连声夸我“勇敢”,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她话音未落,我惊叫出声,一步跳开——地上一只老鼠窜过。

离开时,孩子们不断拍打我的车窗。正不胜其烦,其中一个递给我当地产的橘子,其他孩子不甘示弱,停止拍车,纷纷摘橘子递进来。

(二)

进到一家店铺,蓝灰色眼珠的老太太戴着蓝灰色头巾。她收集了所有巴勒斯坦城市的妇女服饰。不同的巴勒斯坦城市,妇女传统服饰的图案、颜色各不相同。比如加沙是黑底红花,越往北颜色越浅,拉姆安拉是白底红花。过去,只要看一眼妇女穿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从哪里来。

“不为做生意,只为了证明这些城市是我们的,不是以色列的!”老太太说。

她用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地图:“为什么犹太人要占领巴勒斯坦?为什么他们不在非洲建国?因为巴勒斯坦在世界地图的心脏位置……”韩国人也这么跟我说过,半岛在世界地图中心。地球是圆的。

她的店铺里有伊拉克国旗、萨达姆画像,还有浓浓的阿拉伯风情:矮的兽皮沙发,高的水烟壶。

(三)

看门人艾斯阿德闯进来说:“还笑呢,我真怕你一个人死掉!”不由分说,抡起锤子,砸开我的大理石地板,找出水管漏洞。“这是带电的!”原来我的水管漏水,从13层一直流到艾斯阿德的一楼,我自己却浑然不觉。

/身穿传统服饰的巴勒斯坦妇女

艾斯阿德的手被划破了两处,他扒开伤口用嘴吹。我给他止血胶布,他拒绝,理由是明天早上还清洗全楼住户的汽车,胶布会掉的。

艾斯阿德还用胖胖的大手帮我清理油腻的灶台,用小针仔细疏通一个个火眼。我送他一袋咖啡以示谢意,他高兴得两眼放光,但是做了个“嘘——”的动作:“不要告诉别人啊……”

(四)

从加沙一家出租车公司要了车,去北部的埃雷兹检查站。在加沙这个“闷罐子”里持续工作一个月后,我只想快快去以色列吸一口新鲜空气。

我们的吉普车挂巴勒斯坦牌照,不能直接开到以色列境内。所以,每次都开车去边境,在巴勒斯坦一侧的停车场泊车,然后徒步走进检查站,通过后打一辆以色列牌照的出租车继续上路。

停车场里总有肤色黝黑的穆罕默德,吉普一响,他就从看守小屋里跑出来,向我挥舞发票,“3个谢克尔!3个谢克尔!”他穿格子图案长袍,跑起来一颠一颠,有点滑稽。在失业率达到75%的加沙地带,停车费提成是穆罕默德唯一的生活来源。停车场趴满了也就100多辆车,一旦以色列加紧封锁,只有三五辆车光顾这里。

/加沙临地中海,渔民收获如潮水般冲上来的魔鬼鱼

但是这几天,听说穆罕默德不见了,停车场围墙,连同看守小屋全部被铲平。原来是以军防止有人利用围墙作掩护,袭击埃雷兹检查站,所以“荡平一切”。

没法儿把吉普停在无遮无拦的停车场,我只好叫了出租车。司机的名字很有意思——“阿拉法特”。我开玩笑地向他敬礼:“主席好!”他戴着墨镜,也没掩住开心笑容。阿拉法特说,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并非巴民族权力机构主席专利。

太阳渐渐收敛了光线,阳光变得温柔。路上很少同向而行的车辆,却不时有光脚的巴勒斯坦儿童,拽着纸糊的风筝从车前跑过。

一路上,我们讨论“停火”“撤军”。阿拉法特对什么都不屑,他根本不相信现状会有所改变。“谈了这么多年和平,你见过和平吗?”他说。

阿拉法特说,以色列坦克把守着通往检查站那条又宽又直的柏油路,所以我必须在到达坦克前打一趟车,徒步走过坦克,证明自己不构成威胁,离开坦克几百米后,再打一辆出租车。

沿途我惊讶地发现,检查站附近巴勒斯坦人的果园、房子全部被铲平,树墩子裸露在地上,倒下的枝桠直指天空。居然还有人在这里放牧,又脏又瘦的羊挤作一团,啃食所剩无几的青草。远处,高高耸立的“万宝路”广告牌上,美国牛仔悠然点烟。

我只想快快离开这里,到以色列吸一口新鲜空气。

阿拉法特用手指了指右边说,你看,那就是检查站,现在以色列士兵正举着望远镜看咱们呢。果然,目光越过扫荡过后的土地,检查站一览无余。而这边的一举一动,那里同样尽收眼底。

/风筝是巴勒斯坦国旗

/两头牛倒毙路边,使人忍不住掩鼻

/加沙是农业社会

就在我下车前,阿拉法特摘下墨镜,问了一个问题:“你猜我多大?”他的皮肤粗糙,眼角有皱纹,胡子拉碴,头发颜色深浅不一,最明显的是一脸深深的疲惫。“35。”我说,心里想的是40。他苦笑一下,“你不会相信,我才29。”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接你的那个司机,阿什拉夫也只有28。”他补充。我见过阿什拉夫,他看起来至少有38。

“这就是加沙,封锁底下我们哪儿都去不了,除了上班、吃饭、就是睡觉,人老得快,太累。”阿拉法特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快快离开。

坐上以色列牌照的汽车,加沙在身后迅速退去。通往以色列的高速公路又宽又直,两边稻香花艳,红顶白墙的小别墅鳞次栉比。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青色、红色和深蓝色的晚霞,鸡尾酒一样排列在地平线上。汽车收音机里传来欢快的英文歌曲,眼前宛如另一个世界。

我忍不住对着这样的美景流泪。阿拉法特告诉我他才29岁的那一刻,我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它比鲜血和死亡更深地刺痛我心。

(五)

初学阿拉伯语的时候,没想过穿长袍戴头巾是很热的。

进加沙没几天,我就得出结论:必须置备一套特殊工作服——长袍加头巾。

头巾隐藏头发,听说女性的头发被视为引发邪念之物;长袍自然是为了遮盖身体线条。阿拉伯妇女非常爱美,不化妆她们是不会出门的。袍子、头巾、拎包和鞋子的颜色必须统一,袍子多为一色,头巾可以斑斓。

考虑到频频拍摄葬礼的需要,我的工作服不能花哨,索性全部黑色。黑衣飘飘走在加沙街头时,我偶尔会想起“阿拉伯的劳伦斯”。当劳伦斯一身白袍出现在英国军官面前时,同僚们笑他“做作”,然而不把自己的灵魂放进袍子里,你无法了解阿拉伯人。

住处面朝大海,但下水也需穿黑袍,两年之中我从未在加沙地中海畅游。终于有一天,我兴冲冲决定在清晨6点海边无人时下水。黑袍罩着泳衣,瞒过看楼的警卫,打算游到水深处再脱下袍子系在腰间。一切按计划顺利实施,直至我把袍子系在腰间,才发现阻力太大,根本游不动了,悻悻而归。

两个星期后,碰到住在隔壁一栋楼的巴勒斯坦记者。他认真地问:“你有什么烦恼吗?那天天刚亮我看见你一个人下海!”

更痛苦的是,40多摄氏度的天气下戴头巾,还要不断跑动拍摄。一次汗流成溪,冲走了我的一只隐形眼镜。睁一眼闭一眼开车回来时,同车的巴勒斯坦警察坚决不许我摘掉头巾,因为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跟一个没戴头巾的女人坐在一起。

有次去拍葬礼游行,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有记者站在一间店铺顶上,架好镜头,等尸体从对面的市中心大清真寺抬出来。绕店铺一周,没有发现通向顶层的梯子,原来记者们都是攀电线杆爬上去的。见我犹豫,他们说,没选择,上来吧。一横心,我把相机往后甩,斜挎摄影包,提起袍子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喊一声“闪开了”,蹿上电线杆。

/巴勒斯坦妇女的海滩风情,入水也要穿长袍

/西岸巴勒斯坦孩子训练游泳

电线杆不是实心水泥的那种,而是有菱形镂空图案的铁柱子,不难爬。绝大部分巴勒斯坦妇女着装保守,不单独上街,不高声谈笑。现在,几千个巴勒斯坦男子看一个袍子下面露出牛仔裤、装模作样裹了条头巾的外国女人爬电线杆,这可比葬礼有意思多了。一个小孩带头,大家一齐鼓掌、喊号,给我加油。连电视记者都把摄像机镜头转过来。

房顶上没有栏杆,我就站在屋檐伸出来的那个部分。真怕谁一不小心把房顶踩塌了。葬礼开始,哈马斯对空鸣枪,震耳欲聋。距离太近,我看见黄铜弹壳一梭梭蹦出来。怕掉下去,怕机枪偏离方向,就这样颤颤巍巍站在人群上方举起相机。

这个屋顶终于在一年多后另一个葬礼上被踩塌,有人受了轻伤。

/只为高处拍这一张葬礼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