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乌鸦(1)
文珍
关于乌鸦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比如我去年冬天所看到的那一只
它披着一生的黑暗
吊死在一棵树上
唉,它为什么要一条道走到黑呢
——白舟《乌鸦》
【浪漫主义的第一部分】
【一】
有好长阵子,我都住在树上,谁叫我也不下来,就笑眯眯地在树枝间看着底下的他们。有人非要进攻上来,我就随手拿树上的果儿掷他们。有时候准头很好,有时候差一点,但多扔几个,总能扔中。忘了说了,那树不算矮,是一棵柿子树,所以柿子扔中对方头顶的时候,会很疼,万一扔的是熟透了的柿子呢,也容易造成种稀里哗啦头项开花的恶劣印象。一来二去的,就没几个人愿意过来进攻我的领地了。这领地贫瘠,高寒,狭小,而且交通也不大方便——本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攻占的——所以,我就得以继续住在柿子树上。
柿子树夏天的时候很茂密,我藏在树上,除了邻居喜鹊和麻雀,一般没人看得见我。可是到了秋天,叶子每天都在扑簌簌地往下掉,渐渐地,我的小房间就暴露在了越来越寒冷干燥的空气中。我有点沮丧,但难道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使得季节倒流吗?每当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怀念盛夏时的浓荫啊,哪怕有蝉声在耳边没完没了地聒噪也仍然怀念。而且,北京的夏天对我而言也很相宜,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我可以躲在树荫里,高处的气流微妙地荡过,总能给青枝绿叶带来一丝清凉的颤抖。当夜里有大风刮过树梢,更是风语不绝于耳,我身上的衣服被吹得飞扬起来,头发也是,只要稍微探出头来,简直就有要掉下来的危险,我只好继续蜷伏在属于我的小屋子里,了无生趣地在沙发上看着鸟报。作为一只有点文化的乌鸦,我不怎么爱看鸟视——广告和综艺节目实在太多了。
喜鹊小灰先生是离我最近的一个邻居,就住在我家左下方第二棵栗树的第三个枝杈上。小灰先生最近过来拜访说,栗树公寓的房间采暖最近越来越差,它年纪也大了——按人类的计算方法已经四十五岁半了——有点受不了了,正考虑住在矮一点、叶子茂密一点,同时所处小区也更安静的核桃树公寓上去。我问小灰先生:难道核桃树不掉叶子吗?到了秋天,难道不是每个公寓都面临着同样恶劣的生存困境吗?
小灰先生摇摇头,耸耸肩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它最近总是这样,从一只外来的长耳鸮那儿学会了不少外国派头。问题是那鸮也不过是只东北鸟,何至于就这样洋派起来,难道和日本鸮混过血?我懒得搭理它们,打开电视开始看鸟视。最近园子里的虫子越来越少,鸟视一台的主持人鸟京先生说,这是植物上洒的农药越来越多的缘故。人们早已不再需要我们捕食害虫了,倒是觉得我们飞来飞去掉落的鸟粪经常威胁到行人和汽车。整个夏天,除了知了和小青虫我几乎没再吃过别的新鲜美味,每天的食谱都一样,让人腻味。燕南园的其他昆虫也不是没有:天牛、金龟子、螳螂,以及雨过天晴时露面的红蜻蜓。不过这些虫子或者太大,或者太难捕捉,都不是我的心头好。尤其是红蜻蜓,长得颇有几分姿色,真舍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你们看,乌鸦先生也是懂得欣赏美的呀。
好吧说漏嘴了,我的本名就是乌鸦。不是绰号,也不是诨名,大号就是乌——鸦。非要问我和别的乌鸦之间有什么区分,那就以我所住的地段划分吧:我住在一个人类叫它燕南园的园子里,而这个园子,又位于一所叫作燕园的大园子里。其实燕南园也并不在燕园的南边,不知道何以得名;命名这事实在太复杂了,搞不清楚人类都是怎么想的。对于我们乌鸦或者别的鸟类来说,事情则很简单。因为我是唯一一只住在燕南园里的乌鸦,所以鸟儿们都尊称我为“南鸦先生”。个别亲热一点的同类就叫我“小南”。有一只乌鸦住在燕南园前面的24栋学生宿舍前头的树上——我们就叫它“24号”。这种命名方法简单,有点像人类中的日本人,渡边、山口、松下什么的。而喜鹊的命名法就是另一个系统了,比如说小灰,就是因为它的毛色在所有喜鹊中偏灰,而它有个兄弟叫小蓝,也是同理。喜鹊中还有灰小蓝,就说明这只鹊同时又有灰色,又有蓝色。再如大黑、大白、杂毛、断翅,诸如此类都是以外观得名。当然,这样的命名法对于我们乌鸦就不适用了:众所周知,天下乌鸦一般黑,嘿嘿。
麻雀多数以大小论之。最胖的那只叫大胖,最瘦的那只叫小瘦,大部分都是中不溜,可以按身上斑点区分。看上去个头、颜色都差不离的麻雀,事实上每只的斑点都有细微的不同,有些甚至很耐看。我有一次觅食时就差点踩瞎一只头顶特别红、脸颊分外白,且有很明显的冠眼纹的母麻雀——它长得就算是同类中的翘楚了。那次差点踩到它,是因为它和我同时看中一条小青虫,但麻雀个头小,要观察很久才能下嘴,正好我路过时看见了,轻轻一嘴就掠了去,它吓了一跳,往我脚上直扑腾,我只顾着嘴里叼着的虫,忘了收爪子,差点踩坏了它的眼珠子。
快走!快走!我含着虫子含混不清地说,否则我就踢你啦!它这才晕头转向地掉了个头儿,往下直直地坠去。
我追着它还调戏了一句:小样儿,长得不赖,就是本领差点!
呵呵,作为一只公乌鸦,我认为耍流氓才是一只乌鸦的要务。我们是园子里最大的雀形鸟之一,在觅食方面没有特别大的障碍,多数鸟辈看见我们,都得绕着走。学校里那些个学生老师,也不大愿意与我们为敌,偶尔出门看见我们,只喃喃几句或吐一口唾沫就赶紧离开:谁让我们千百年来赚得了十足的恶名声呢?我是乌鸦,我怕谁?——这句式据说和人类的某个著名句式很像,但是我忘记是谁说的了。
刚说过,我乌鸦先生也是懂得寻找美、欣赏美,并且创造美的。我还曾经去三教室和四教室听过中文系的课,好像就是在窗户外的电线杆上听了那么一耳朵。中文系的女生很多,有些长得还很好看。——当然和麻雀的好看不是一回事,麻雀全以花纹取胜,连冠眼纹眼线都是天生的,可人类姑娘们呢,却多以外在修饰吸引别人(当然,也包括我乌鸦先生)的眼球。这些外在修饰包括花花绿绿的衣服,精致的妆容,亮闪闪的耳环项链什么的,还包括一阵一阵让人心动的香气。就因为此,除了中文系上课的课堂外,我最爱待的地方,就是各个女生宿舍楼。著名的公主楼27栋是我的天堂,许多个夏日的午后和傍晚,我都痴痴地待在女生楼外,闻着她们刚洗好的衣服散发出来的中性洗涤剂和肥皂的清香。透过窗帘,能看见一些姑娘穿着布料很少的衣服,正慵懒地倚靠在墙角或者床边给不知名的某人打电话,和她们平时对舍友说话的腔调完全不同。那种腔调,怎么形容呢?就是……就算是一只公老鸦,听了以后也要觉得浑身麻酥酥的飞不动的调调。我不知道人类怎么形容,好像是“diǎ”?作为乌鸦我文化水平有限,不会写这个字,但是仍然要举起双翅,为这个只知其音而不知其形的“diǎ”字猛烈鼓掌一番。人类作为比我们鸟类高等的生物,连女性化的程度也要高级得多。我见过发情时节来找我的母乌鸦,那种蓬松作势的丑态完全是不能看。而且,母乌鸦也不会用中性洗衣液洗衣服呀,更不会洗澡打电话!
好吧承认了吧:我就是一个迷恋人类的乌鸦变态。乌鸦中的贾宝玉,慕女狂。点点特殊的女用香水味就会让我追三里地,一直在树梢上不断地跳跃,从一个树顶跳跃到另一个树顶,只为了偶尔低飞下来用翅膀沾染一点点特别的香味因子,比如,某种比豆蔻、芍药、莲花、木香、麝香、龙涎等各种动植物精华全部加在一起还要更香的芬芳,那让我夜晚回到我的小屋里,仍然能够为之目眩神摇、魂飞魄散的万香之香。但如上所述的香味我只闻到过一次。那次的经历实在过于惊艳了,导致我甚至忘记了看那个女生的脸,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一概不知,只是万分焦急地从一棵树跟到另一棵树,终于跟到了百年讲堂上方,她步履款款地走过一排低矮的冬青林,我的机会才终于来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低斜飞下去,用黑漆漆的翅尖轻倩地掠过她光洁的耳后,掠走了好大片香味因子。
那女生吓了一跳,回头也不知道看到我没有,疑惑地把头发往后一拢,继续抱着一摞书往前走。我躲藏在沉沉暮色掩映着的冬青树上,反复嗅闻着自己的翅膀陶醉了,整只鸟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太香了,这样的香让我眩晕,差点儿一头栽在讲堂前面的水泥地上。
【二】
有很长一阵子,我认为我是一个被造物主弄错的形体,拥有一个不小心被装进乌鸦体内的人类的灵魂,本质上仍然还是一个人。否则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只对和人类有关的一切事物,尤其是人类中的女性感兴趣。我每天高高地盘踞在柿子树的顶端,冥思苦想着各种关于物种起源的问题。有一个人类哲学家叫什么庄子的,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以后很迷茫,不知道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他,还是他梦见自己成了蝴蝶。这话我觉得挺中听,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一只乌鸦梦里变成了人,还是一个人梦见自己住在了树上,变成了乌鸦。
这故事我也是在三教二楼窗外的天台上听来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从柿子公寓飞过来听课,比里面大多数学生听得都认真。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听古代文学,里面偶尔还会有一些章节提到乌鸦,著名的“枯藤老树昏鸦”就不提了,还有一个唐代诗人叫韦应物的,写过一首杂言诗:
日出照东城,春乌鸦鸦雏和鸣。
雏和鸣,羽犹短。
巢在深林春正寒,引飞欲集东城暖。
群雏缡褷睥睨高,举翅不及坠蓬蒿。
雄雌来去飞又引,音声上下惧鹰隼。
引赶雏乌,尔心急急将何如,何得比日搜索雀卵噉尔雏。
借用一个人类成语来说,这诗真真算得上是佶屈聱牙!里面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相比之下一个叫杜牧的诗人写的这一首,就要通俗得多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首诗我就很感伤,仿佛真的在等待一个机会,比如一个月色深沉的夜晚,对着一个我心爱的女孩儿忧愁眠去。我发疯地渴望去爱一个姑娘:我的性取向一直很明确。住在燕南园里,夜里经常能够看见女生偶尔独自踯躅,唉声叹气。我清楚她们多半是爱上了什么不该爱的人,或者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烦恼。更经常的时候,我知道爱本身就是种烦恼,这两者之间可以画等号。然而我仍然为她们在黑暗里清晰可见的悲伤心动不已:她们是在爱着,并且因为爱而绝望着。这绝望的姿态是多么美啊,超过了所有鸟类可以到达的美的极限。
而我是只乌鸦。
我只不过是只丑陋的、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乌鸦。
我低低地飞下去,停在离她们月亮一样光洁的脸庞最近的枝头,着迷地观看眼前具象的痛苦。她们的痛苦和身体一样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我渴望用我的黑翅膀整个地拥抱她们,抚摸她们,用最粗哑和最温柔的嗓音安慰她们,让她们悲痛地揪扯我的黑羽毛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哀伤,我愿意死在任何一个她的手中,因为我爱她们。——实在找不到一个具体对象爱恋,我爱这园子里所有动人的姑娘,以及那些瘦弱躯壳里面藏着的所有脆弱的灵魂。可惜只要我降落得离她们近一点,她们就受惊一样地迅速逃开,就好像看见了耗子、蛇、蟑螂之类可怕的物事,那种显而易见的嫌恶一点点撕碎了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
无数次我悲痛地想:为什么我偏偏就是一只乌鸦而不是别的什么鸟呢?哪怕就是一只最常见的喜鹊、麻雀也好,她们至少不会对我过于狼伉的黑身子感到恐惧;哪怕是只流浪猫也好啊,我亲眼看到许多姑娘来到园子里,看见那些丑陋肮脏的猫咪们,却像看到了什么最可爱的东西一样蹲下来,亲亲热热地招呼它们过来吃食。——再不济,哪怕就是只蝴蝶呢,哪怕寿命很短,就算朝生暮死,至少可以轻盈美丽地活上一个夏天,并在阳光下靠近任何一个我感兴趣的姑娘,甚至可以轻轻地停落在她们白皙的裸露的肩、胸,甚至纤细的锁骨上。不管当什么,似乎都比当一只丑陋的乌鸦要美妙得多。
【三】
日子就在我不断的哀叹中如水一般滔滔地流淌而去,每天我都寂寞得发疯。
距离上次小灰先生来找我,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个礼拜。这段时间里,夏天分外迅速地流逝了,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在燕南园的泥地上看到新鲜的蝉尸。它们死得直挺挺的,我对如此短暂的生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泥地里苦等十几年,出来待一个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死掉,到底有何意义?每日震天价群体聒噪,更体现不出个体价值,死了活该。我连把这些家伙当早餐都不屑,每天继续不辞辛苦地出去奔波,寻找最后还没有死透的几条青虫果腹(大部分青虫都变成轻佻的花蝴蝶了)。我真想对那些还没蜕皮的青虫说:化蝶也没用,到了深秋,都一样。本质上,作为一只热爱美、追求美,并且思考美的高等动物,我讨厌这种旋生旋死。
自然做一只乌鸦也无望长命百岁,但是至少我活过,思考过,爱过。爱,对于一只乌鸦来说是过于酸腐的字眼,简直像硫酸一样一点点腐蚀了我的肌肤,我的黝黑发亮的羽毛根,我高傲的坚硬的喙,让我一寸寸全部烂掉,烂掉在对于这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毒药的向往中。有些夜晚,我沉浸在对于爱的狂想中,几乎忘了看鸟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