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自故乡来
春日的一个下午,和友人晒太阳闲聊。头顶的白玉兰大朵大朵地开着,有闪着金属质感的光线在斑驳的树荫里跳舞,春光显得慵懒而又生动。无意中聊到词汇,不知谁先起头,玩起了文字游戏。游戏规则是:看谁能又快又准确地说出一个词汇,能让陌生人在瞬间感觉温暖,迅速放下心灵戒备,从而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着实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有人说是爱,有人说是母亲,也有人说是朋友,还有人说是孩子……
虽然答案一出,乍看貌似是那么回事,可很快又都被大家推翻了。因为这些表面符合条件的词汇,在仔细推敲下,又都欠缺了那么一点,无法真正让人在心灵上产生共鸣。
认真解读这些词汇,独立存在时,每一个的确都有翩然而至的美好和温暖;但在细细品味下,它们代表的只是自己的感受,无法迅速地与另外一个个体建立内在的关联,从而真正产生共振的感同身受。
那么,如果是老乡呢?我突然问道。
众人一怔,随即陷入久久的沉思,而后展开热烈的讨论,最后一致通过。
若说这世间真有那么一个词,能让原本两个陌生的人,顷刻之间便缩短距离的话,那一定是老乡了。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古代,信息和交通都很闭塞,游学谋生,流落他乡而孤寂飘零时,偶然遇到熟知乡情人事的老乡,便是心底一份最大的安慰了。虽然到了今天,聆听乡音不过是一个电话;“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的时代一去不返;从异乡到故乡,也不过腾云驾雾弹指一挥间,但是那些剪不断的乡愁,以及对故乡人事顷刻生出来的亲近感,和古代并无二致。那是流淌在每个游子心中的血,早已与他们骨肉相连了,是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牵挂和惆怅。
细数尘世种种,只有故乡,也唯有故乡才能那么轻易地牵动每个人心底那最纤细,最敏感的神经,使人瞬间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防护,顷刻变得柔软而温暖起来。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乡音、民俗、地标、美食,更或者只是一个共同认识的人,只需要三言两语,原本还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马上便因脑海里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而变得不再拘谨,无形中便衍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
还记得十一岁的冬天,父亲出了车祸,我独自一人揣着两千块钱送到80公里之外的县城救治父亲。
那一年,我经历着人生很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独自徒步15公里走到镇上,第一次一个人远行,第一次带着那么多的钱,第一次坐上镇上开往县城的班车……
怕钱丢了,也怕路上遇到坏人,临行前我在里衫打了一个补丁做成口袋,把那些钱装进去,再用针线密密地缝住袋口。那可是父亲的救命钱啊,容不得半点闪失。
山区本就人烟稀少,几里地见不到一个人也是常有的事情。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一路上我是怎样地害怕,怎样地忐忑不安和紧张……
那天,天气阴冷萧瑟,寒风呼呼地刮着,四野里不停有乱飞乱撞的乌鸦,站在灰褐冷寂的核桃树上,声嘶力竭地极力呱呱着。那时我恨极了那些乌鸦,觉得它们怎么那么讨厌,在地上捡起小石子砸它们。直到现在我也不喜欢乌鸦,因为在我家乡,乌鸦代表不祥和灾难。
那时我多么希望,能在路上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哪怕是我平日里最讨厌的人也行。
后来真碰到了。
隐隐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仔细辨认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女疯子(精神病患者)。那是我们小孩特别害怕和讨厌的一个人,她神志不清时,总喜欢又哭又笑地追着孩子们叫宝宝,追上后便抱着不放,亲一会儿,哭一会儿,再笑一会儿。因此,村里所有的孩子只要见了她,都会躲得远远地。
据大人说,她年轻时孩子死了,后来就疯了。
在看到疯女人的那一刻,我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少,就那样一路远远地跟着她,虽然也紧张害怕,但却不孤单了。好不容易到了镇上坐上班车,车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又开始紧张。汽车在山路上不停地颠簸,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汗一串串往下淌。等到了车站,前来接站的母亲诧异地看着我额头上湿漉漉的头发,不解地问我怎么了。我看人多,不好意思跟母亲说我害怕,只是轻轻地拍着衣服对母亲说,都在这里呢!
母亲静静地点了点头。
到了医院病房,我解开外衣,母亲看了一眼我缝着的口袋,找来剪刀一下下挑开那些密密缝着的线,取出钱后去交费了。等母亲回来,我坐在那里瑟瑟发抖,母亲这才顾得上管我,伸手在我衣服里面一摸,竟然都湿透了。母亲轻轻拨了拨我额前凌乱的头发,疼惜地摸摸我的额头,抿着嘴不再说话。
感触着母亲的柔情,想着一路上的经历,我突然鼻子一酸,揉着眼睛对母亲说,“妈,这一路我好害怕呀!”母亲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都没事了。”自己的泪瞬间就淌了下来,我的泪也跟着扑簌簌地往下掉。
转过身时,看到父亲满脸伤痕地凝视着我们,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久久地凝视着病床上被纱布缠得像蚕茧一样的父亲,心想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嫁得太远,最好就在本地,离家越近越好,这样就不害怕一个人走远路了。
而后,生活一直兜兜转转,一切的一切,命运中似乎早有安排。青春年少时的闪电一念,不过是一个飘忽的梦。面对五味杂陈的生活,我们总习惯了朝前看,很多时候我们更像迁徙的候鸟,一路追逐着那些花红柳绿的景致匆忙奔走。
哪里有了适合生存的土壤,便会在那里生根发芽,我们就是离开了母亲怀抱的蒲公英。日复一日,很多鲜活的记忆都模糊了,但那片曾经生养我们的土地,一定是过尽千帆之后的魂牵梦萦。
总在不知不觉中,走着走着就把故乡变成了异乡,而在不经意间,异乡却成了我们无法融入心灵的故乡。不知道此生的我,还会跋涉多少山水;更无法知晓命运的旋涡又会把我卷向何方,但无论跨越多少山河岁月,最不能忘的,一定是生我养我的故乡。
一定是那个山青水秀、鸟语花香、四季分明、山围着水长,水绕着山转的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