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水枯山费苦心
一个城市建设得超过东京可能并不难,但要赶上京都就不容易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是京都有很多古寺,寺里有好看的庭园。奈良看佛像,京都看庭园,为什么京都寺院多名园呢?据说京都可由人游览的寺院有一千三百处,远远多过了我们的南朝,白幡洋三郎从中选取三十寺,著《游寺赏园》(淡交社2012年3月出版)解答这个谜,总之,事关日本文化。
最日本式的庭园样式叫作“枯山水”。一个枯字,枯淡幽寂,便有了禅味,这种庭园本来是出自临济宗禅师之手。
京都东北方有一座比睿山,山上有二僧,荣西和道元,时当我大宋年间,先后渡海去西天取经。禅宗时兴,1191年荣西取回临济宗,1226年道元取回曹洞宗。早已落地生根、占山为王的宗教势力不容后来者,两人都离开京都,道元避开政权,布教民间,而执掌镰仓幕府大权的北条氏皈依了临济宗,以致世间有“临济将军,曹洞土民”之说。南宋僧人兰溪道隆1246年东渡,幕府请他在镰仓开山建长寺,传布纯粹中国禅。三十三年后,无学祖元应镰仓幕府之邀,渡日住持建长寺,又开山圆觉寺。禅是从自然中坐出来的,或许把寺院建在靠近权力的地方,远离了自然,对庭园就尤为上心。道隆、祖元建伽蓝、造庭园讲究“境致”,即顺应自然环境,将人工景观与自然融为一体。
无学祖元来日本八年后入灭,弟子不多,但有个徒孙,梦窗疎石(1275—1351),在禅宗传入百年后,日本禅盛兴起来。他十八岁受戒,曾梦游中国的疎山和石头,遂改名疎石;生前身后有七代天皇给了他国师称号,不但是一代高僧,而且是修建庭园的高手,辗转各地,因景造园,如京都的西芳寺、天龙寺,如今都列为世界遗产。日本多火灾,大多数古迹都不是原装原样,西芳寺亦不例外,唯有几处“石组”久经风雨,岿然不动。“石组”,意思是摆布几块石头,搭配成景。一处是“枯泷”,山坡上横卧几块大岩石,让人想象激流飞下的景致。这就是枯山水之始,表现禅宗世界观,奠定日本独特的庭园样式,垂范后世。“日本庭园在发展过程中对岩石的关心极为强烈,形成其特色。尤其是不用水的枯山水,岩石在庭景中具有绝对重要的作用。”(见小野健吉著《日本庭园——空间之美的历史》)不过,梦窗当初的设计也许与山涧相映成趣,后来水枯涸,形成了今日概念的枯山水也说不定。“枯泷”被说得玄之又玄,可也有人嗤之,认为那些石头就是登山的铺路石。
读《梦窗疎石》(熊仓工夫等编,春秋社2012年8月出版),读到梦窗的汉诗(中国古典诗),有云:仁人自是爱山静,智者天然乐水清,莫怪愚蠢玩山水,只图藉此砺精明。对于他来说,造园并非出于闲情逸趣,而是佛道修行,造设了一段公案。日本禅好立文字,梦窗有《梦中问答》等著述传世。他说:喜好山水无所谓好坏,山水无得失,得失在人心。山水即庭园。造园用山水之语,缘于中国山水画。日本与元、明贸易,输入的主要是铜钱,以及书画、陶瓷等“唐物”。山水画尤其得人气,丰臣秀吉曾经用山水画代替土地,赏赐武将。“缩三万里于尺寸”,山水画的缩景理念及残山剩水的留白技法启迪了禅僧,庭园里出现了三维的山水画——枯山水。犹如山水画线条,白砂上爬梳一道道纹理,象征地表现水波。不用水,但整个庭园都是要表现水,反而使观者满眼水汪汪。山水画的留白对日本文化艺术影响极深,茶道也好,俳句也好,无处不留白,常让我们看得不明不白。
作为旅游景点,龙安寺的石庭特有名:约二十五米长,十米宽,铺一地白砂,大小十五块石头布置其间,分作五群,砂为海,石为岛为山,好似一个大盆景。北侧檐廊上总是坐满人,呆呆地眺望,不知在冥想,还是在歇脚。中国人游京都也必来看看。曾遇一男子,看了老半天,嘴里冒出了“SB”。他看出名堂。据说这枯山水表现“寂”,日语发音为sabi。“寂”与“锈”同音,铁生锈,不再光亮,生出另一种秀,那就是寂的感觉。自然用时间来施加变化,古刹西芳寺变成了“苔寺”,布满青苔。建筑学家童寯曾说过:“藓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剥,反觉逸趣横生。”但一般来说,我们更赏识茅檐长扫静无苔,而苔痕上阶绿,就要写陋室铭了,乃至发兴亡之叹。日本人以为苔藓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石灯笼顶戴青苔,他们便感受到闲寂枯淡的逸趣。对于西方文化来说,断臂的维纳斯只是个偶然,纪念碑竖起了之后尽可能保持那个样子,一成不变,以至永远。而日本庭师建成的庭园不过是半成品,还须借造化之工来完成。人工作品被造化渐渐抹去人工的痕迹,融入自然之中。庭园像酒一样日复一日地熟成,臻至完美。
志贺直哉有一篇短文《龙安寺庭》,言道:“我觉得桂离宫的庭若是小堀远州的长篇杰作,这就是更出色的短篇杰作。我不知道有紧张感如此强烈的广庭,但它不是日常欣赏的宅邸之庭,就欣赏来说过于严格了。而且,我们的精神因眺望它而感到不可思议的欢喜。”此文发表于1924年,使龙安寺石庭一下子轰动,赞美者不绝如缕,都想从石头的构图上看出哲学来。志贺觉得庭师只摆了石头,不植草木,庭园就得以保持原形,以至于今。其实呢,丰臣秀吉造访过此庭,那时不光有石头,也有草木。《龙安寺庭》而今也常见于课本。对于志贺的见识,1970年代立原正秋撰《日本庭》予以驳斥:“志贺一文出来之前,没有把枯山水和禅纠结在一起的言说。以前对于日本人来说,庭是‘风流’的对象。风流是寂。志贺以后的很多论者不过是囫囵吞下志贺恣意的趣味判断,借以制造于己方便的骨架,并加以整合,展开言说。全都是空谈。”
欣赏枯山水,或许有一种紧张感,却更像是惶惑,犹如看皇帝的新衣。所谓文化,常常就是被后人解说出来的,且不乏强作解人。什么表现禅,威严啦,幽玄啦,立原正秋认为给单纯的造型物体加上这些空洞的言词不过是扯淡。净土宗的庭园不也有枯山水吗?那些石头的摆法不过是工匠的审美罢了。休管他这段公案,诗曰:
赏园不是悟公案
枯水枯山费苦心
剩墨踌躇留白处
看来遍地浪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