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都能飞(李长声自选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8章 教科书中的太宰治

松本清张和太宰治同年,又同样著名,2009年日本纪念这两位作家诞辰一百年,造势很不小。有调查统计,最初读他们的作品,小学时代读清张为1%,中学时代13%,读太宰小学时代多达25%,中学时代35%。倘若有时间,想读太宰的为35%,清张为36%,不相上下。

这两年又掀起一波太宰热,原因种种,其一恰好他死后过了五十年,著作权解消,作品可以随便印,多家出版社就赶着纪念他。不必花钱买版权,大概也是我们热心翻译太宰治小说的原故。他擅于用说话的腔调,罗列单词,频繁断句,仿佛跟读者个别谈心,读来有点像当今的网文(网络文章),也是其魅力所在。不过,要说最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教科书。

1948年太宰治开始写《古德拜》,笔调是幽默的,但分量才够报章连载十三回,就搁笔跟情人投水了,尸体被找到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享年三十九。1955年筑摩书房出版太宰治全集,翌年《快跑,梅洛斯》被选入中学二年级国语教科书,贴上了“友情与信义比生命更重要”“梅洛斯的行为高尚而美好”的标签。1997年以后,所有的中学教科书都采用这篇寓言式小说。这就难怪被调查的人们最初读的作品,松本清张的主要是《点和线》《砂器》,太宰治多数是《快跑,梅洛斯》。享誉世界的大作家村上春树在希腊跑马拉松,也觉得“这简直像‘快跑,梅洛斯’,确实是和太阳的竞争”。

和村上一样,梅洛斯也要跑四十公里,太宰治写道:“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残光也即将消失的时候,梅洛斯疾风般冲进刑场。赶上了!”原来梅洛斯决意除掉暴君,只是有决意而已,就被逮住了。暴君说:“我也希望稳定嘛。”他反唇相讥:“为了什么的稳定,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吗?”于是被处死。死到临头,蓦地想起自己大老远进城来购物,是要给妹妹办婚事,立马换了一副语言(原文会话换成了日语特有的敬语表现),恳求暴君宽限三天。若不信,可以拿友人当人质,第三天日落不回来受刑就绞死他。现在他终于克服了重重阻碍,及时跑回来了。

《快跑,梅洛斯》是所谓青春文学,抒发了正义与友情的道德性主题。日本文学以及东方文学在描写西方式爱情以前,本来的主题是友情,而今友情几乎只活在武士小说或武侠小说里。可是,梅洛斯的友情是什么样的友情呢?随心所欲地革命,却为了一己之私,未征求友人同意,擅自用他的生命为自己的人格和信誓担保,虽没有替死,至少也遭受三天罪,尤其是心理的。分明置人于险地,反倒变成了拼命救人的英雄,岂非怪事。这样的行为与暴君实质上别无二致,可谓暴民。

这篇小说是借用席勒的诗《人质》创作的。太宰治的挚友檀一雄记述了一段逸话:跟太宰治去热海玩,身上没钱了,留下一雄当“人质”,太宰去找钱,却杳如黄鹤。一雄被人跟着回到东京,在井伏鳟二家找到太宰。作家其人不能与其作画等号,但是像其他作品一样,《快跑,梅洛斯》也让人油然联想太宰治的为人行事,譬如芥川奖事件。太宰治因毒瘾而负债,非常想得到芥川奖,用奖金还债,但未能如愿。本来很自负,以为大家都会捧着他,不料被川端康成批评生活不检点,立刻跳起来骂川端是大坏蛋。后来却又写信给川端康成和佐藤春夫,恳求给他奖,给他希望和名誉,还是落空了,便在小说中攻击评委们。从日本文学史来说,芥川奖未颁给太宰治和村上春树倒也是两大遗憾。

太宰治师事作家井伏鳟二。前者两度自杀,两度情死,都死里逃生,以致人们疑惑他是否真想死,只怕第三次情死成功也并非所愿,起码从《古德拜》来看,不是因江郎才尽。与第一任妻子情死未遂后离婚,井伏邀他到富士山下写长篇,并为他做媒。婚后生活检点了,精神安定,《富岳百景》《快跑,梅洛斯》《女学生》等作品的色彩也就明亮。《富岳百景》里出现井伏,他在一座山头郁闷地放了屁。对这个描写,井伏认为不符合事实,他不曾放屁,要求订正,但太宰用敬语说他就是放了,而且是两个。日本的文学作品常常像日语有真名(汉字)和假名(字母)一样真假相混。井伏觉得太宰最好的作品是《维荣之妻》。战败后二人疏远了,最后太宰治在遗书上冷不丁写了一句:“井伏是坏蛋”。也许这就是无赖派的反俗吧。他在《正义与微笑》中写道:“没有谁在我的墓碑上刻下这样一句吗:他最喜欢让人高兴!”太宰治用文学做到了这一点。

梅洛斯的行动使不能相信人的暴君相信了“信实绝不是空虚”的妄想,当梅洛斯与朋友相拥而泣的时候,民众却是为国王欢呼万岁。小说怎么读,完全是每个读者自己的事,例如某地有人犯经济罪,请求为母亲奔丧。来去两天,一觉都没睡,按时返回了牢房。检察官不由地想起《快跑,梅洛斯》,惭愧自己起初还不想放犯人去。画家安野光雅对梅洛斯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那是假装英雄,应该骑马去,哪怕盗匹马。安野画绘本很有名,也装帧图书,知识广博。

《快跑,梅洛斯》有多种版本,还画成绘本、漫画,据之改编的动漫也得到政府文化教育部门的推荐。能在课堂上读到的太宰治,还有《富岳百景》,多数高中国语教科书都有选用。从选用率来看,这篇文章仅排在夏目漱石《心》、中岛敦《山月记》、芥川龙之介《罗生门》、森鸥外《舞姬》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