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儿童的发展
(1921)
一、性启蒙及权威感减弱对儿童智力发展的影响
儿童应该接受性启蒙的观点愈来愈受重视。学校多方引介的儿童性启蒙教学,目的在保护儿童到青春期时不至愈来愈暴露于“无知”危险当中,也因这样的想法,使儿童性启蒙的教学赢得许多共鸣与支持。但是从精神分析所得的知识指出,我们应至少给予这个脆弱阶段的孩子适当的教养(乃至于“启蒙”),如此才能使儿童免于需要任何特殊的启蒙,因为教养方式中最完整、自然的启蒙,是与儿童的发展速度一致。根据精神分析经验所得无可辩驳的结论,儿童应尽可能免于经历过度强烈的潜抑,以避免病态或不利的人格发展。因此,精神分析除了睿智地试图以信息对抗实际和清晰可见的危险之外,也企图避免同样实际存在,但或许不清晰可见(因没有被辨识出来),却更为普遍、深刻,因此也更迫切需要观察的危险。几乎在所有个案里,精神分析所获得的结论都指出,成年后的疾病,甚至所有正常心理状态中或多或少都有的病态元素或抑制,其源头都是童年性欲的潜抑,也因此清楚显示了我们应该遵循的道路。为了让孩子免于不必要的潜抑,我们首先应该从心里除去笼罩在性特质(sexuality)上,神秘、虚假和危险的厚重面纱,这面纱是基于情感与一致性的基础而编织出来的虚伪文明。我们应配合孩子渴望性知识的程度,给予充分的性信息,并彻底剥除性特质的神秘感及其危险。这将能确保孩子不会像我们过去那样将一部分的愿望、想法与感觉潜抑了,而无法潜抑的部分,则造成羞愧与焦虑。更重要的是,在避免这样的潜抑及避免孩子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时,我们也建立了身体健康、心理平衡与良好人格发展的基础。而且我们能够预期,彻底坦承地面对性特质不只为个人及人性演化带来珍贵无价的结果,它还能带来另一项同等重要的结果——对于智能发展的决定性影响。
这项由精神分析的经验与学说所获得的结论,清楚且无可反驳地经由我刚好得以深入参与的一个儿童的发展证实。
先前历史
我们讨论的这个男孩,弗里茨(Fritz),他是我亲戚的儿子,住得离我很近,这让我有机会得以不受拘束地经常与他在一起。此外,由于他母亲一向遵循我的建议,使我得以对这个孩子的教养方式发挥深远的影响。现在这孩子五岁了,身体健康强壮,心智发展正常但较为缓慢。他两岁才开始说话,三岁半才能以连续的句子表达想法。即使到这时候,我们也没听他说过一些语言天分高的孩子在很小年纪就可能讲出的、引人注意的话。不过,他不论在外表或行为上,都让人觉得是个伶俐聪明的孩子。他很慢才能掌握某些概念,到四岁多才学会区别颜色,将近四岁半才熟悉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观念。在实际的事物上,他明显落后同龄的孩子。虽然他经常跟大人一起去购物,但他的发问显示他似乎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拥有很多同样东西时,不能送给你一个当礼物。而他也很难了解为什么拿东西要付钱,而且还要根据东西的价值付不同的价钱。
但他在记忆方面十分杰出,不仅记性很好,而且记得相对而言很久远的事情细节。一旦他了解某个概念或事实后,就能完全掌握。大致而言,他很少问问题。一直到大约四岁半时,他才开始出现较快速的心智发展和较强烈的发问冲动。在这时期,他也明显表现出全能感(omnipotence,即弗洛伊德所称的“万能想法的信念”)。任何人提到任何事——任何技能或手工——弗里茨都认定他可以做得很好,即使事实证明完全相反。在某些情况下,当别人告诉他,爸爸妈妈也有不知道答案的事,他的信心也不会动摇,他仍相信自己和身边的人是无所不能的。当他无法再为自己辩护时,或是有证据证明不可能时,他也会坚持说:“如果有人做一次给我看,我就能做得很好!”所以即使面对很多反证,他仍坚信自己会煮饭、阅读、写字,还能说流利的法语。
询问诞生问题的阶段
在弗里茨四岁又九个月大时,关于诞生的问题开始出现,他发问的需求明显增加。
我要在此强调,这个小家伙提出的疑问(他大多会问母亲或我),都会得到完全真实的回答,在必要时,也提供适合他理解程度的科学依据,但是会尽量简短。回答之后,我们不会主动提起这个问题,也不会对他提出新的主题,除非他重复提问,或主动提出新问题。
在他提出“我出生以前在哪里?”的问题之后,同样的疑问又转变成“人是怎么做出来的?”并且是几乎每天都以这个刻板形式重复出现。同样问题一再出现,并不是因为他缺乏足够的智力,而是他显然完全了解有关婴儿在母体内成长的解释(父亲的角色此时还没有被提及,因为他尚未直接问到这点)。
他的行为举止——心不在焉、显得困窘、才刚开始对话就想结束、在自己开始一个话题后,又试图停止——都显示出他感受到某种“痛苦”,以及他的难以接受(但他渴望真相的欲望又与此对抗)。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他不再对我跟他母亲提问,转而去问他的保姆(她在不久之后离开)以及他哥哥。但他们提供的是送子鸟送来婴儿以及上帝造人的回答,这些回答只带给他几天的满足。当他再度回来问他母亲:“人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他似乎终于比较能接受她的答案是真正的事实。
对于“人是怎么制造出来的?”的问题,他母亲再度重复过去多次告诉他的解释。这一次他变得比较多话,他告诉母亲,保姆说(他似乎也听过其他人这么说)是送子鸟送来婴儿。“那只是故事。”他母亲说。“L家的小孩跟我说,复活节的时候,不会有复活节兔子跑来,把东西藏在花园里的,其实是保姆。”“他们说得没错。”她回答。“根本没有复活节兔子这种东西,对不对?那只是故事而已?”“当然。”“所以也没有圣诞老公公?”“没错,没有圣诞老公公。”“那是谁拿来圣诞树,装饰圣诞树?”“爸爸妈妈。”“世界上也没有天使,那也只是故事?”“对,世界上没有天使,那也只是故事。”
这些知识显然并不容易吸收,因为在这段对话结束时,他停一下后问道:“但是世界上有铁匠吧?对不对?铁匠是真的吧?不然谁来做箱子呢?”两天后,他尝试了更换父母的实验,说他要L太太当他妈妈,要L家的小孩当他的兄弟姐妹,而且他维持这样的安排一整个下午。但他在当天晚上很懊悔地自己回家。第二天早上,他跟他母亲亲吻道早安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妈妈,拜托你跟我说,你是怎么到这个世界来的?”这显示了他之前如此难吸收的领悟,跟他刻意更改父母,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
在此之后,他显得更想了解这个主题,也不断回头探究。他问过狗是如何来到世界上。他还告诉过我,他刚“偷看一颗破掉的蛋的里面”,但没有看到里面有鸡。我解释小鸡跟小孩的差别,并说小孩会待在妈妈温暖的身体里面,直到够强壮,能在外面的世界生存才会出来,他听了十分高兴。“那么是谁在妈妈身体里喂那个小孩呢?”他问。
第二天他又问我:“人是怎么长大的?”我拿他认识的一个很小的小孩为例,并以他自己、他哥哥、他爸爸作为不同成长阶段的例子,他说:“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人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那天晚上,他因为不听话而遭到责骂。他很难过,决心要补偿。他说:“我明天都会听话,还有接下来那天,跟接下来那天……”然后他突然停下来,想了一会,问说:“妈妈,接下来那天会一直来多久?”当她问他确切的意思时,他再次说:“新的一天会一直来多久?”接着他又立刻问说:“妈妈,晚上是不是都算是前一天,但是早上很早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天了?”在他母亲出去拿东西再回来时,他正哼着歌。她一走进房间,他就停止唱歌,仔细地看着她说:“如果你现在叫我不要唱歌,我就应该马上停下来吗?”她解释说她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因为他永远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除非那件事因为某些理由无法被允许。她还举几个例子来说明,他听了似乎很满意。
关于上帝存在的对话
隔天下了雨。弗里茨对此很不高兴,因为他想去花园玩。于是他问他母亲:“上帝要让雨下多久?”她回答说雨不是上帝做的,而是从云变的,并解释其中的原理。第二天早上,他一见到她,又提出那个他已经放弃很久的问题:“人是怎么做出来的?”他母亲试着挖掘他到底不了解先前解释中的哪个部分,他的回答是:“长大的部分。”当她再度解释说那小小的头跟手脚是如何长大时,他说:“但是妈妈,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那个小小的头跟小小的肚子,还有其他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她回答说,它们本来就在那小小的蛋里,只是很小很小而已,就像小小的花藏在花苞里一样。他于是不再追问。但过了一会后,他问说:“椅子是怎么做的?”此时他妈妈已经帮他穿好衣服。他接着突然问道:“不是上帝让天空下雨的吗?东妮(女佣)说雨是上帝造的!”在她回答之后,他问说:“所以上帝造雨只是一个故事?”她回答表示肯定后,他继续说:“但是真的有上帝吗?”他母亲有点闪避地回答说,她从来没见过上帝。“所以你看不到他,可是他真的在天空里。”“天空里只有空气跟云。”“但是真的有上帝?”他再度问。这次她无法逃避,于是下了决定,说:“不,宝贝,上帝不是真的存在。”“但是,妈妈,如果一个真的大人说上帝是真的,而且住在天空里,这件事不就是真的吗?”她回答说,很多大人对事情的了解并不正确,也不会正确地说明。他此时已经吃完早餐,站在通往花园的门口,看着外面。他陷入沉思,然后突然说:“妈妈,我看到存在的东西,我看到的就是真的存在,对不对?我看到太阳跟花园——可是我看不到玛丽阿姨的房子,但是那间房子也是真的存在,对不对?”她对他解释说,为什么他看不到玛丽阿姨的房子,然后他问:“妈妈,那你也看不到她的房子吗?”在她表示看不到后,他显得很满意。然而他立刻接着问:“妈妈,太阳是怎么到上面的?”她有点犹豫沉思地说:“嗯,太阳像这个样子已经很久很久了……”“对,但是它这样子之前呢?它是怎么到上面的?”
我必须在此解释他母亲为什么在孩子提出上帝存在的问题时,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他的母亲是无神论者。但是在教养较大孩子的过程中,她并没有实践无神论信念。事实上,这些孩子的教养方式是独立于天主教会之外,也很少告诉他们有关上帝的事,但是她也从来没有驳斥过他们的环境(例如学校)呈现给他们现成的上帝概念。所以即使鲜少提及上帝,但是对孩子而言,上帝仍是不言而喻地存在着,并在他们头脑中的根本概念里,占有一席之地。她先生本身抱持着泛神论的观点,对于在孩子教育中引入上帝的概念是相当乐观其成的,但他们夫妻间还没有就这件事达成任何绝对的决定。那天她刚好没有机会跟她先生讨论这个情况,所以当这个最小的孩子当天晚上突然问他爸爸:“爸爸,真的有上帝吗?”他就直接回答:“有啊。”于是弗里茨反驳说:“但是妈妈说上帝不是真的存在。”他母亲刚好就在这时进来,于是他立刻问她:“妈妈,你跟我说,爸爸说真的有上帝。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她自然一下子措手不及,而回答说:“我从来没见过上帝,也不相信上帝存在。”在这个当下,她丈夫及时伸出援手,说:“弗里茨,你听我说,没有人见过上帝,但有些人相信上帝存在,有些人则不相信他存在。我相信他存在,但是你妈妈相信他不存在。”本来一直很焦虑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的弗里茨,这时变得相当开心,解释说:“我也觉得上帝不是真的。”但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觉得怀疑了,于是问:“妈妈,你跟我说,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他住在天上吗?”她回答说天上只有空气跟云,于是他相当开心又肯定地再说一遍:“我也觉得世界上没有上帝。”然后他随即又说:“但是电车是真的,还有火车也是,我去奶奶家的时候坐过一次,还有去找E的时候也坐过一次。”
关于神存在的问题,这个出乎意料而临时说出的解答,或许有一项优点,那就是减少了父母亲的过度权威,让他们不再显得如此全能全知,也让这孩子确定他的爸妈对于一件重要事情会有不同意见,这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样削弱父母的权威或许会增加孩子的某些不安全感,但是我觉得这点很容易克服,因为足够程度的权威仍旧存在,能给予他足够的支持。而且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在他一般言行里观察到任何不安全感或对父母失去信任之类的影响。不过,大约两星期后他所说的一句话,可能跟这件事有点关系。那次是他跟姐姐去散步,姐姐叫他去问别人当时几点。“问男士还是女士?”他问。姐姐告诉他都无所谓,但是他若有所思地问说:“但是如果男士说现在是十二点,可是女士说是一点十五分呢?”
我觉得,在这段关于上帝存在与否的对话之后,接下来六个星期似乎是一个确切阶段的结束与高潮。我发现他的智能发展在这个阶段当中和之后受到很大的刺激,因此在强度、方向和发展类型上(相较于之前的状况),都有很大的改变。因此我可以区分出,从他能开始流畅表达想法之后,有三个心智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在诞生问题出现之前。第二个阶段的开始是这些诞生问题出现时,结束则是在神的概念的解决。接下来是刚开始的第三个阶段。
第三阶段
在第二阶段非常明显的发问需求,在第三阶段并没有降低,但是似乎是循着不同的路线发展。
弗里茨现在还是经常会回到诞生的这个主题,但是发问方式显示他已经将这项知识吸收融入他的整体思考中。他对诞生和相关问题的兴趣仍旧很强,但是已经不那么热烈,这一点从他较少发问、较常确认可以看得出来。例如他会说:“狗也是在妈妈肚子里长大,这样做出来的吗?”又有一次:“鹿是怎么长出来的?跟人一样吗?”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又问:“那它也是在妈妈肚子里长大的?”
虽然“人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个问题不再出现,但是他从这个问题发展出跟一般的存在相关的询问。他在这几个星期内问了非常多这类的问题,以下是其中一些:牙齿是怎么长出来的?眼睛怎么会待在(眼窝)里面?手上的纹路是怎么做出来的?树、花、木头等等,是怎么长出来的?樱桃的茎是不是一开始长出来就有樱桃?没成熟的樱桃会不会在胃里面变熟?摘下来的花能不能再种回去?没成熟就捡起来的种子之后会不会成熟?泉水是怎么做出来的?河流是怎么做出来的?船是怎么到多瑙河里去的?灰尘是怎么做的?此外他还会问各式各样的物品、东西和材料是怎么制造的。
对粪便尿液的兴趣
从他比较特定专门的问题(“人是怎么动的?怎么动他的脚?怎么用手去摸东西?血是怎么跑进他身体里面的?各种东西是怎么长出来的?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工作,可以做东西?”),以及他追问的方式,还有他不断表达他想看东西是怎么做的,想知道它们的内在构造(衣橱、供水系统、水管、左轮枪……)等等,这些好奇的态度让我觉得,他已经需要彻底探究他感兴趣的东西,需要追根究底。他之所以如此强烈又深入探究,或许部分原因是他潜意识中想知道父亲在孩子诞生这件事扮演什么角色。在一段时间内相当突出的另一类问题也显示出这点。他过去从来没提过的这些问题,基本上其实是在询问两性的差异。这时一再反复出现的问题是:他母亲、我、他姐姐是否会一直都是女生?是否所有女人小时候都是女孩子?他是否从来都不曾是女孩子?他爸爸小时候是否是男孩子?是否所有人、所有爸爸,一开始都很小?有一次,当诞生问题对他而言已经比较真实时,他问他父亲,以前是不是也是在他自己妈妈的体内长大?他用的表达方式是“在妈妈的胃里”。尽管这个错误已经纠正过来,但他偶尔还是会用这个说法。他过去都一直对粪便、尿液和其他相关事物表现出满怀感情的兴趣,这样的兴趣至今仍很活跃,他有时候也会公开表达对这类事物的喜爱。有一段时期,他帮他所喜欢的、自己的鸡鸡(阴茎)取了一个昵称,喊它“皮帕奇”(pipatsch),但其他时候他大多只叫它“皮皮”(pipi)。有一次,他把爸爸的手杖抓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说:“爸爸你看,我有一个好大的鸡鸡。”有一段时期,他经常提到他漂亮的“卡奇”[粪便,(kakis)],偶尔还会仔细欣赏粪便的形状、颜色和分量。
有一次,他因为身体不舒服必须灌肠,这对他而言是不寻常的处置,因此他极力抗拒。他也很抗拒吃药,尤其是药丸。当他发现他排出来的不是固体,而是液体时,显得非常惊讶。他问说,是不是“卡奇”改成从前面出来?或者那是不是“鸡鸡”的水?当别人跟他解释这跟平常的排便一样,只是变成液体而已,他问说:“女生也是这样吗?你也是这样吗?”
还有一次,他把妈妈跟他解释过的排便过程,跟那次灌肠连结起来,询问“卡奇”出来的那个洞是什么样子。在这么做时,他告诉我,最近他曾经看过那个洞,或者想看那个洞。
他问别人是不是也会用卫生纸?然后……“妈妈,你也会做卡奇,对不对?”在她表示肯定之后,他说:“因为如果你不做卡奇,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会帮你做,对不对?”因为谈到这件事,他又讲到狗的卡奇的形状跟颜色,还有其他动物的卡奇,并拿来跟自己的比较。他在帮忙剥豌豆时,说他是在给豌豆灌肠,因为他打开豆荚,把卡奇拿出来。
现实意识
在发问阶段展开之后,弗里茨的现实意识出现了很大的进展(如前所述,在诞生问题之前,他的现实意识发展得很差,跟其他同龄孩子比起来相对落后)。当时他还在跟潜抑的倾向奋战,所以要分辨出各种概念是真实的或不真实,还相当困难,但他的区别也因此更加鲜明清晰。不过现在他已经表现出他需要深入检视所有事物。从第二阶段结束后,这点就开始浮现出来,尤其显现在他努力询问现实状况,并对他熟知的事物、他练习过并一再观察过的活动,以及他老早就知道的东西,都要求存在的证据。他借此获得自己的独立判断,并由此衍生他自己的推论。
明显的疑问与确认
举例来说,他在吃到一块硬面包时说:“这面包好硬。”吃完以后,他说:“我也可以吃很硬的面包。”他问我在厨房里面,用来煮食物的东西叫什么(他一下子忘了那个字)。我告诉他之后,他说:“它叫炉子,因为它是炉子。我叫弗里茨,因为我是弗里茨。你叫阿姨,因为你是阿姨。”他在一次吃饭时,因为没有好好咀嚼而吞不下一口食物。之后继续吃时,他说:“我吞不下去,因为我没有嚼。”随即又说:“人可以吃东西,是因为他会嚼。”早餐之后他说:“我把糖加在茶里,所以它会到我的胃里。”我说:“你确定吗?”“确定,因为它没有留在杯子里,所以它跑进我的嘴巴里了。”
以这种方式获得的确信和事实变成他的基准,供他比对需要进一步推敲的现象和概念。虽然以他的智力而言,他还很难深入了解新概念,所以他会企图用已经熟悉的事物来加以评估,并借由比较来掌握概念,也因此他会更仔细检视并吸收已经获得的知识,然后形成新概念。
“真的”、“不是真的”,这些他已经很习惯使用的词汇,现在获得了跟以前使用时不同的另一层意义。在他肯定送子鸟与复活节兔子都只是故事,并决定小孩子从母亲身体诞生的版本虽然比较不美,但比较真实可信之后,他就曾说:“可是,铁匠是真的吧,不然谁来做箱子呢?”同样地,在他可以不必被迫相信一个对他而言难以理解、难以置信、看不见,可是又全能全知的存在之后,他问说:“我看得到存在的东西,对不对?……你看得到的就是真的。我看到太阳跟花园。”所以,这些“真的”事物对他而言有了根本的意义,让他能将所有看得见的、真实的事物,跟那些只会在希望与幻想中发生的事物(即使很美丽,但可惜并不真实,“不是真的”),区别开来。这种“现实原则”(reality-principle)已经在他心里建立起来。在与他父亲和母亲对话后,他决定跟母亲站在一边,不相信上帝存在。他说:“电车是真的,火车也是,因为我坐过。”首先,他已经借由具体实际的事物找到分辨的标准,以此分辨他因为现实感而拒绝的那些模糊和不可靠的事物。起初他只以可实际接触的实物作为分辨的标准,但是当他说:“我看到太阳跟花园,可是我看不到玛丽阿姨的房子,但是她的房子真的存在,不是吗?”就表示他又跨出了一步,从只有眼见为凭的真实,迈向思考的真实。他以当时的智力发展为基础,来确认事物是“真实”的(而且仅用这种方法),然后才加以采纳利用。
他现实意识的发展与强大刺激,在第二阶段时出现,到了第三阶段仍持续不坠,但由于新获得的事实数量庞大,现实意识的发展也确定转变为主要是检视早先获得的信息,并同时进行新的发展,也就是深入精细了解这些信息,进而发展成知识。下面这类例子摘录自他在这个时期随口丢出的问题和话。在关于上帝的对话后不久,有一天妈妈叫醒他时,他告诉她,L家的一个女孩跟他说,她看过一个用瓷器做的、会走路的小孩子。当他母亲问他这种信息叫作什么时,他笑起来,说:“这是故事。”当他妈妈随即拿来他的早餐时,他说:“但是早餐是真的东西,对不对?晚餐也是真的东西?”当他因为樱桃还没熟,而被禁止吃樱桃时,他问说:“现在不是夏天了吗?夏天的樱桃是熟的!”同样那天,他哥哥告诉他,如果其他男孩子打他,他就应该打回去(他很温和,缺乏攻击性,所以他哥哥觉得有必要劝告他)。当天晚上,他问说:“妈妈,你跟我说,如果有狗咬我,那我可以咬回去吗?”他哥哥倒了一杯水,并想让玻璃杯站在稍微有点隆起的边缘,结果水泼了出来,弗里茨于是说:“大玻璃杯的边边站不稳。”(他把所有标示区隔的边缘,包括所有一般的边界,都称作边边,例如膝盖也是“边边”)他说:“妈妈,如果我想让杯子站在它的边边,我就是想让水泼出来,对不对?”他最热切,也最常表达的愿望之一,就是可以在天气极热时,在花园里脱掉他身上唯一穿的一件小短裤,全身光溜溜的。因为他母亲实在想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禁止他这么做,只好回答说很小的小孩子才可以脱得精光,而且他的玩伴,L家的小孩子也不会脱得精光,因为大家都不会这么做。这时他恳求说:“拜托让我脱光光,这样L家的小孩就会说我脱光了,所以他们就可以脱光,那我也可以脱光了。”除此之外,他现在终于也可以表现出对金钱的了解和兴趣。他重复说每个人可以因为工作而拿到钱,或在店里卖东西而拿到钱,而爸爸因为工作拿到钱,但是也要付钱请别人帮他做事。他也问他母亲是否因在家里工作(做家事)而拿到钱。当他再度要求一样当时无法得到的东西时,他会问:“现在还在打仗吗?”当别人解释说现在物资还很短缺,而这些东西很贵,又很难买到时,他便问:“这种东西很贵,是因为很少吗?”后来他又想知道哪些东西便宜、哪些东西昂贵。有一次他问道:“你送别人礼物的时候,不会得到东西,对不对?”
界定权利:会、必须、可以、能够
弗里茨明显表现出他需要知道他的权利与能力的明确界限。他在询问“新的一天会一直来多久?”的那个晚上开始显现这个需求。当时他问他母亲,如果她不准他唱歌,他是否就要停止唱歌。她向他保证会尽可能让他做他喜欢的事,一开始他显得很开心,但随即为了确保自己能了解而努力举出例子,想确定哪些事可能,哪些事不可能。几天后,他从爸爸那里得到一个玩具,爸爸还说,只要他乖,这个玩具就属于他所有。他告诉我这件事,并问道:“没有人可以拿走属于我的东西,对不对?妈妈或爸爸都不行,对不对?”而当我表示同意时,他显得很满意。他在同一天问他母亲:“妈妈,你不会随便不准我做什么,你一定都是有道理的。”(他使用跟母亲近似的用语)他有一次对他姐姐说:“我可以做所有我能做的事,所有我会的,而且我可以做的事。”还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对不对?只是不能调皮。”他更进一步在吃饭时问道:“那我以后吃饭的时候都不能调皮了吗?”当大人安慰他说,他以前吃饭的时候就经常很调皮了,他又问:“那我现在就不能再调皮了吗?”他经常在玩耍时或其他时间讲他喜欢做什么,例如:“我会做这件事,对吧?因为我想做。”因此他很明显地在这几个星期内掌握了“会、必须、可以、能够”的概念。他有一只机械公鸡玩具,小笼子里的公鸡会在门打开时跳出来,而他说:“公鸡会跳出来是因为它必须跳出来。”当我们在讨论猫有多灵巧,它可以爬到屋顶上时,他补充说:“只有在它想爬上去的时候。”他看到一只鹅,问起它能不能跑。就在这时候,那只鹅跑了起来。他于是问道:“它是因为我说了才开始跑吗?”这个假设遭到否定后,他继续说:“那是因为它想跑吗?”
全能感
我认为,他前几个月里表现得如此明显的“全能感”之所以减少,跟他的现实意识的重大发展息息相关。他的现实意识在第二阶段就已经开始发展,之后仍出现重大的进展。他之前和现在都在好几种不同情境下显示他知道自己能力的限制,也不再对周遭环境有那么多要求。然而他的提问和发言仍一再显示这只是量的减少而已,发展中的现实意识与根深蒂固的全能感,两者仍进行着拉锯战。也就是说,现实原则与享乐原则仍常互相对抗,导致妥协的结果,但结果经常偏向享乐原则。我在此引述一些提问和发言,以证明我为何得出这项结论。有一天,他解决了复活节兔子等等的问题之后,他问我,他父母是如何找来圣诞树,以及这棵树是有人做的,还是真正长在地上的。然后他问他父母能不能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他一整片装饰过的圣诞树森林?在同一天,他还拜托他妈妈给他某个地方(他夏天时要去的一个地方),这样他就可以立刻去那里了。某天早上很早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外面很冷,所以他必须穿暖一点。后来他告诉他哥哥:“外面很冷,所以现在是冬天。现在是冬天,所以是圣诞节。今天是圣诞节前夕。我们会喝热巧克力,还可以从树上拿核桃来吃。”
愿望
大致而言,他经常许愿,并会全心全意且坚持不懈地希望愿望成真,不论可能或不可能。许愿时,他会流露出强烈的情绪和不耐烦,这在其他情况下很少出现,因为他是个安静、不太有侵略性的孩子。例如讲到美国时,他就说过:“妈妈,拜托,我想去看美国,但是我不要等长大以后,我现在就要去看,马上去。”他经常在表达愿望时,附加上“不要等我长大以后,我现在就要,马上”,因为他预期大人会用延迟实现的说法来安慰他。但现在,即使是在表达过去他的全能感如此明显时,完全不受可能性影响的愿望,也通常都会顺应可能性与现实。
或许就像他在那段令他大为幻灭的对话的隔天一样,他之所以要求得到一整片圣诞树森林和某个地方,或许是企图了解父母的全能性,在幻想破灭且大为受损后,是不是仍旧存在。但在另一方面,当他现在告诉我,他要从某地带回哪些漂亮的东西给我时都会补充说“如果可以的话”,或“我能做到的话”。但是从前他在许愿或承诺时(例如他长大时会给我什么东西或做其他事情),似乎丝毫不受可能或不可能的影响。现在当我们在讨论他不懂的技能或手工时(例如书籍装订),他会说他不会,并要求大人让他去学。但是经常只要发生一点有利于他的小事,他的全能信念又会活跃起来。例如他弄懂了朋友家里的一个小玩具机械之后,他就宣布说他可以跟工程师一样操作机器了。又例如他在承认不懂某个东西之后,经常会补充说:“如果有人好好教我,我就会做了。”在这种时候,他经常会问他爸爸是不是也不懂。这明显是表现出爱恨交织的态度。有时候爸妈也不懂某件事的答案会让他满意,但有时候他又不喜欢这个答案,而会提出相反证据,试图加以修改。有一次他问佣人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当时她回答“是”,之后她虽然撤回这个说法,但有一段时间,他还是会问她同样的问题,并称赞她拥有导致他这么想的那些技能,希望她坚持原来所宣称的“无所不知”。当别人告诉他,父母也可能不懂某件事,而他显然不想相信这点时,他曾有一两次转而说:“东妮什么都知道……”(同时他也相信她若不是什么都懂,就是懂得比他父母还少)。他有一次拜托我挖出街上的水管,因为他想看水管里面。我回答说我没办法挖出水管,之后也没办法装回去,但他试图不理会我的拒绝,说:“但是如果世界上只有L家,跟他,还有他爸妈,那谁来做这些事呢?”他有一次告诉他妈妈,他抓到了一只苍蝇,并补充说:“我已经学会抓苍蝇了。”她问他是怎么学会的?“我试试看抓一只苍蝇,结果抓到了,所以现在我知道怎么抓了。”接着他立刻问她,她是否学会怎么“当一个妈妈”。我想我可以合理地认为他是在取笑她,即使他不是很自觉。
这个孩子一方面把自己放在强有力的父亲位置(并希望能占据一段时间),认同父亲,但同时也希望能摆脱父亲限制他自我的权力。这样矛盾的态度,当然也部分导致了他在面对父母是否全能的问题时,产生摇摆不定的行为。
现实原则与享乐原则之间的拉扯
然而,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由于现实意识增加显然有助于降低他的全能感,而且弗里茨必须在追根究底的冲动压迫下,经由痛苦的努力才能克服全能感,因此现实意识与全能感之间的冲突,也是造成他矛盾态度的原因。当现实原则在冲突中占上风,显示个人的全能感还是会受到局限时,他就会同时出现平行的需求,试图贬低父母的无所不能,以缓和这个痛苦的冲动。但是如果享乐原则获胜,他就会坚持父母是完美的,以支持这个原则试图捍卫的全能感。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会只要一有可能,就会试图挽救自己跟父母都是全能的信念。
当他被现实原则驱使,试图痛苦地放弃自己不受限的全能感时,他同时可能开始需要界定自己与父母能力的界限。
我觉得,在这个个案里,这孩子比较早出现,也发展得比较好的求知欲望,刺激了他较微弱的现实意识,也战胜了他的潜抑倾向,而确保他能获得对他而言如此新且重要的认知。这样的认知,以及特别是随之而来对权威的减损,将会更新并加强他的现实原则,让他得以继续在思考和认知上,获得从他修正和克服全能感觉后,就开始出现的进展。他基于本能冲动试图缩减父母的完美性(显然有助于建立他自己与父母能力的界限),因此导致全能感觉降低,并导致权威减损。所以,权威的减损跟全能感的减弱,两者之间得以互动和彼此支持。
乐观态度与攻击倾向
他发展出强烈的乐观态度,这当然跟他几乎不太动摇的全能感有关。这样的乐观态度在之前已经相当容易发现,但此时在各种情况下都变得更加明显。随着他全能感的降低,他已经在顺应现实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他的乐观态度经常比任何现实都要强大。这在他一次痛苦的幻灭中,看来特别明显。我想这可能是他人生至今最严重的一次幻灭。当时,他的一些玩伴跟他的愉快关系受到外来因素影响,结果这些先前一直对他表现出友爱与感情的玩伴,大幅改变了对待他的行为。由于他们人数多,而且年纪都比他大,因此他们在各方面展现力量,并嘲笑污辱他。他生性温和,一直努力要用友善恳求的方式,重新赢回这些朋友,有一段时间,他似乎连对自己都不肯承认他们对他不好。例如,即使他不得不承认事实,但却绝对不愿意承认他们骗他,而当他哥哥再一次对他证明事实如此,并警告他不要相信他们时,他就哀求说:“但是他们不一定每次都骗我啊。”然而,不频繁、但偶尔出现的抱怨,则显示他已经决定承认他们对他的恶行。攻击倾向开始相当明显地表现出来。他会讲到要用他的玩具左轮枪射死他们,或射他们的眼睛。有一次他被一个孩子打了之后,他说要把他们都打死,并在游戏中用这句话和其他类似的话,显现他想置人于死的愿望。然而,在此同时,他也没有放弃赢回这些朋友。每次他们又跟他玩时,他似乎就完全忘了之前的事,而显得很满足,即使他偶尔说出的话显示他很清楚关系已经改变了。由于他先前跟其中一个小女孩感情特别好,因此他后来格外为他们关系的变化而难过,但他以冷静和极度的乐观承受下来。有一次他听到关于死亡的事,并在主动询问后,听到大人解释每个人老了之后都必定会死,他对他母亲说:“那我也会死,你也会,还有L家的小孩子也会。然后我们全部都会回来,然后他们就会又都变好了。可能会,或许会。”当他后来找到其他玩伴,另一些男孩子时,他似乎终于对这件事释怀了,并反复宣称,他再也不喜欢L家的小孩了。
关于上帝存在的问题与死亡
自从关于上帝不存在的那次对话之后,他只有少数几次肤浅地提到这件事,而且大致上已经不再讲到复活节兔子、圣诞老人、天使等等。但他确实又提过魔鬼。他问他姐姐,百科全书里面有什么。她告诉他,你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在里面查到。于是他问:“那里面有没有关于魔鬼的事?”她回答说:“有,里面说世界上没有魔鬼。”他便没有进一步的评论。他似乎对死亡只建立了一个理论,而这个理论最早是出现在他针对L家小孩说的话:“我们全部都会回来。”还有一次他说:“我希望我有翅膀,就可以飞。小鸟死了以后还有翅膀吗?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就是死掉了,对吗?”这一次他没有等人回答,而是直接继续讲下一个话题。之后他曾有几次幻想自己能飞,还有翅膀。但有一次,他姐姐告诉他,飞船可以替代人的翅膀,他听了很不高兴。当时他很沉迷“死亡”这个主题。他有一次问他父亲,他什么时候会死。他也告诉佣人说她有一天会死掉,但他试着安慰对方说,那要等她老了以后才会发生。此外,他也跟我说过,他死的时候,动作会变得很慢——像这样(他的手指移动得很慢、幅度很小)——还说当我死的时候,我的动作也会变得这么慢。还有一次,他问我人睡觉时是不是都不会动,然后说:“不是有些人会动,有些人不会吗?”有一次他在书上看到查理大帝的画像,并得知他很久以前就死了,他问:“如果我是查理大帝,那我是不是死了很久了?”他也问过,如果一个人很久都不吃东西,是不是会死掉,还有要多久不吃东西才会死。
教育与心理层面
我发现弗里茨在新获得的知识影响下,心智能力大增,而当我将这些观察拿来跟发展较差的个案比较时,有了崭新的发现。诚实面对孩子,坦诚回答他们所有问题,以及这些做法带来的内在自由,会对儿童心智发展有深刻且正面的影响。这会让儿童免于思考的潜抑,而潜抑倾向是思考的最大威胁。换句话说,这可以避免潜抑升华所需的本能能量(instinctual energy),以及避免摧毁随之而来的、跟被潜抑情结相关的观念化联想。费伦齐曾在他的文章《俄狄浦斯神话中享乐与现实原则的象征表现》(Symbol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Pleasure and Reality Principles in the Oedipus Myth, 1912)中写道:“这些因个人和种族的教养文化所产生的倾向,对意识带来很大的痛苦,并伴随着潜抑。随着这样的潜抑,许多其他与这些情结相关的观念和倾向也无法跟其他思绪自由交流,或至少让它们无法透过科学现实加以处理。”
在阻碍思绪自由交流产生的联想,进而影响智能发展的重大伤害中,我们应该分辨其中不同的伤害类型,例如思考历程的哪些层面受到影响,以及影响的程度。换句话说,也就是影响思考的深度跟广度。在这个智能萌芽的阶段,这种伤害会产生重大影响,因为它将会决定意识层面对各种想法是接受或抗拒,而且这种历程会延续下去,成为终其一生的原型。这种伤害可能影响到“追根究底”的深度,也可能影响到思考范围的“广度”,而且两者受影响程度互不相关。
但不论是哪种影响,都不可能只导致思考的方向改变,或让能量从一个思考方向退出,而造福另一方向。就像其他所有强大潜抑导致的心智发展形态一样,遭到潜抑的能量事实上只是被“束缚”住。
如果儿童基于天生的好奇和冲动,企图探询未知事物以及先前仅止于臆测的事实与现象,却受到反对阻碍,那么较深刻的探索也会受到潜抑,因为儿童潜意识里会害怕在这些深刻探索中遭遇禁忌的、罪恶的事物。在此同时,广泛探究所有较深问题的冲动,也被抑制了。儿童会因此厌恶追根究底,而与生俱来无法抑制的发问乐趣,也只能在表面上发生,导向肤浅的好奇。或者,在另一方面,也可能造就出在日常生活和科学领域里常见的有天生才能的人,虽然拥有丰富的想法,但在面对较深刻的执行问题时,就会不知所措。此外也有适应力良好、聪明务实、能了解肤浅表面现实的人,在面对智性议题时,却无法看到必须在深层关联中才能找到的事物,也无法分辨真实与权威。他会因为害怕必须承认权威迫使他相信的事,其实是虚假的,以及害怕必须冷静坚持遭否认和忽视的事物确实存在,而避免深入探究自己的怀疑,并广泛地逃避深度思考。我认为,在这些例子里,心智发展可能是因为求知本能受损,而受到影响;而现实意识的发展,也因为思考深度受潜抑而受影响。
另一方面,如果潜抑伤害了求知冲动,让个体逃避被隐藏否认的事物,那么他难以抑制的、探究禁忌事物的乐趣(以及广泛发问的乐趣、探究冲动的能量),就会遭到“束缚”,也就是他的思考广度会受到影响,而可能导致缺乏兴趣。如果儿童已经克服了跟他的探究冲动相关的某个抑制阶段,而他的探究冲动仍旧活跃或重新出现,那么他此刻可能因为厌恶探究新问题,而将剩余自由的能量全部用于探究少数几个问题的深度层面。如此一来他便可能发展为“研究者”的类型,也就是受某一个问题吸引后,在当中奉献毕生精力,但不会在这个适合他的小范围以外,发展出任何特殊兴趣。另一种学者则是能够深入探究的调查者,他能够获得真正的知识和发现重要的真相,但是对日常生活中或大或小的现实状况,则是完全不知所措,也就是完全不务实。这个解释并不是说,他因为沉溺于伟大的任务,所以觉得小事不值得他关注。如弗洛伊德在研究“表意失误”(parapraxis)时所说,注意力被引开,只是枝微末节的原因。这点顶多只能使个人有这方面倾向,但其重要性丝毫比不上根本的原因,也就是出现表意失误的心理机制。即使我们可以推定一位专注于重大思考的思想家会对日常生活事务毫无兴趣,但我们也会看到,当他因生活必要而必须有基本兴趣时,他也会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如何务实地处理。我认为,他之所以会发展成这样的人,是因为他在发展过程中,应该认识基本上有形且简单的日常生活事物和概念时,受到某种阻碍,以致无法获得这项知识。当时他之所以会有这种状况,绝对不是因为他对生活中近在眼前的单纯事物缺乏兴趣,而不加注意,反倒必然是由于潜抑所造成。我们或许可以假设,在早先某个时候,他受到抑制,无法认识其他那些他臆测为真,但却遭否认驳斥的原始事物,因此日常生活中,呈现在他面前的基本有形的事物,也被划入潜抑和抑制的范围。结果对他而言,或在此之后,或克服抑制一段时期后,再回头探究时,唯一对他开启的路便只是往深处去。这样的童年心理历程会形成原型,让他从此避免广度与表面,其结果便是他从来不曾踏上或熟悉这条路,而此后这条路对他而言就变得难以穿越了。即使在后来,他也无法像在早期就熟悉这条路的人,纵使毫无兴趣,也能轻松自然地跨入。他跳过了这个被潜抑锁住的阶段。相反地,其他“完全务实”的人则只能到达这个阶段,但通往其他更深层阶段的通路,则受到潜抑。
我们常见到在言语中显露杰出心智能力(大多是在潜伏期开始前),而有充分理由让人预期有远大未来的孩子,后来却落后他人,最终虽然跟一般成人一样聪明,但并没有显出超乎平均的智力。导致这样心智发展上失败的原因,或许多少包含了某些心智发展方向所受的伤害。事实上,这一点在许多孩子身上都可以获得证实,他们一开始都极爱发问,问题非常多,不断探究每件事的“怎么样”与“为什么”,甚至让周围的人感到疲惫,但他们在一段时间后就会放弃发问,最后表现得兴趣缺缺,或思考肤浅。不论是某一个或某些层面的思考,或整体的思考受到影响,而无法在各个方向上尽量延伸,都会对智力发展造成重大阻碍。身为儿童的他们会觉得这是注定且无法改变的。因此,驳斥与否认任何关于性或原始的事物,都会将其隔离而造成潜抑,进而伤害求知冲动与现实意识。然而,在此同时,儿童的求知欲与现实意识又被另一个迫在眼前的危险威胁,这危险不是大人逃避回答,而是大人强迫给答案,硬将现成的想法加诸在他们身上。由于这些想法是强迫给予的,因此儿童不敢以自己的现实知识去反驳,更不敢企图去推论或带出结论,这就是永远的伤害。
我们经常会强调思想家有“勇气”去反对惯例与权威,才能成功实践完全原创的研究。但如果不是儿童需要有相当特殊的毅力,才能违抗最高权威,自己去思索那些敏感棘手、部分被否认又部分被禁止的主题,那么这类行为就不会如此需要“勇气”了。虽然我们常看到反抗禁止会激发与之抗衡的力量,但这并不适用于儿童的心理与智力发展。儿童在发展过程中若遭遇对抗,不表示他会毫无条件地臣服于对方的权威,但也不表示他不会依赖对方。真正的心智独立是在两个极端之间发展出来的。发展中的现实意识本来就必须对抗天生的潜抑倾向,辛苦地获得个人的知识,就像人类获得历史上所有科学与文化知识时一样。此外发展中的现实意识还必须对抗来自外在世界的阻碍。所以这些内在与外在的压制,已经多到足以激发发展,而不会威胁到它的独立性。其他任何在童年时必须克服的问题——不论是要对抗或臣服——任何其他的外来阻力,都是多余的,甚至经常是有害的,因为它都可能成为阻碍或关卡。虽然我们也常在智能杰出者身上清楚辨识出抑制,但是儿童在刚开始发展智能时,不可能不受这些不利的、会带来阻力的外来影响干扰。一个人心智中的认知有多少部分只是表面上属于他,但事实上都是来自教条、理论和权威,而非他以自由意愿达成的不受阻碍的思考!虽然成人基于经验和洞察力,能找到方法来处理童年时期某些禁忌的、显然难以回答的、注定被潜抑的问题,但是仍无法免除对其思考的阻碍,也不会让这些阻碍变得无足轻重。因为即使个人在成年后显然能够跨越阻碍他童年思考的这道障碍,但是他童年时处理心智局限的方法,不论是反抗或恐惧,都一直会是他整体思考方向和方式的基础,不受到后来知识的影响。
儿童最初及最重要的权威经验,也就是他与父母的关系,将关键性地决定个人会永久臣服于权威原则,或是多少获得心智的独立或局限。充分完整地呈现给儿童庞大的伦理道德观念,会更强化支持这项经验的影响,并形成许多妨碍他思考自由的障碍。然而,即使这些观念呈现得有如绝对正确,一个智力天分较高、阻抗能力较未受损的孩子,还是多少能成功地与之对抗。虽然这些观念以很权威的方式呈现并显得牢不可破,但是有时因为大人在呈现观念时,必须提出证据,以致观察较仔细的孩子就会发现,大人认为如此自然、正确、良好、适当,而要求他做到的一切,自己并不一定会以同样的方式看待。因此这些观念一定都有可受攻击的点,或至少是让人能表示怀疑,加以攻击的。但是在多少克服了基本的早期抑制之后,未经证实的超自然观念又会为思考带来新的威胁。世界上有一个看不见的、全知全能神的观念,对儿童而言是很难以抵抗的,尤其是有两件事明显支持他确实是有力量的。其一是与生俱来的对权威的需求。弗洛伊德在《达·芬奇及其儿时的回忆》(Leonardo da Vinci and a Memory of His Childhood, S.E. 11)书中就说到这点:“从生物学而言,宗教信仰可追溯到人类幼儿出生后长时间的无助与需要照顾。在之后,当他察觉自己在面对生命强大的力量时真的那么孤独无助、虚弱无力时,他对自己处境的感受就跟童年时一样。因此他会企图退化到唤回小时候保护他的力量,借此否认自己的孤独无助。”当每个儿童同样经历人类的发展时,便能借由神的概念,满足自己对权威的需求。但是如同我们在弗洛伊德的研究,以及费伦齐的《现实意识的发展阶段》(Stag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ense of Reality, 1913)中所获得的了解:与生俱来的全能感、“思考万能的信念”,是如此深植于我们的内心,且永存于人类体内,因此当我们相信自身的全能感时,自然也乐于接受神的观念。儿童的全能感会使他假设他的环境也是如此。因此相信世界上有一个拥有权威和最完整全能的上帝,可以帮助建立儿童的全能感,防止它下降。因此上帝概念能与儿童的全能感妥协共处。在这方面,我们知道父母情结(parental complex)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在儿童第一段重要的情感关系里,这种全能感被强化或摧毁,会决定他发展成乐观者或悲观者,或说决定他发展成积极进取,还是过度怀疑而瞻前顾后。要确保儿童的心态发展结果不是毫无限制的乌托邦想象与幻想,而是适当的乐观,就必须适时引导儿童思考,并加以纠正。弗洛伊德所称的“宗教对思考的强力抑制”会妨碍儿童在恰当时机以思考来根本地纠正其全能感。宗教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因为它以权威方式介绍万能而无法超越的上帝,因而压制了思考,同时干扰必须在生命早期发生并逐步渐进的、由思考引发的全能感的下降过程。现实原则的完整发展密切仰赖儿童鼓起勇气,在现实与享乐原则之间加以妥协和解。如果这项和解成功,那么愿望和幻想会被认定属于全能感部分,而全能感必须建立在妥协的思考基础上,相对的,思考以及已确认的事实,则由现实原则主宰。
然而,神的概念成为全能感强大且几乎难以克服的盟友,因为儿童的心智无法借由惯常的工具熟悉这个概念,又因为这概念具有压倒性的权威,而难以抗拒,所以儿童甚至不敢试图加以对抗或质疑。我们的心智或许能在后来克服这个阻碍,却无法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况且许多思想家和科学家始终无法跨越这道障碍,其工作便停滞结束于此。上帝的概念可能严重粉碎现实原则,使儿童不敢拒绝难以置信的、明显不真实的事物,甚至大幅影响现实原则,使儿童难以辨认在智性思考上确实有形的、近在眼前的“明显”事物,同时潜抑深层的思考历程。因此,我们可以确定,要让个人心智在所有方向上完全不受抑制地发展,就必须让儿童只根据个人的证实与演绎接受简单与神奇的事物,只将真正知道的知识融入个人的心智认知,不受阻碍地达到知识与推论的第一阶段。心智所受伤害的种类和程度可能有所不同,有的可能影响到心智整体,有的可能是或多或少影响其中某个面向。这些伤害绝对无法在之后以较开明的教养方式消除。因此即使在童年早期,心智可能就已经受到主要且根本的伤害,但之后上帝的概念再加诸以上所造成的抑制,仍旧相当重要。所以光是在教养孩子时,去除教条和教会的干涉,并不足够,虽然这些对于思考的抑制效果是被普遍肯定的。在教育中引入上帝的概念,然后任由儿童在发展中设法面对,绝对不等同于给予孩子这方面的自由。因为在儿童的智力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权威,也无力加以对抗时,以权威方式引入上帝概念,必然会大幅影响他在这方面的态度,使他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概念而获得自由,或至少必须付出极高的代价,花费极大的精力加以对抗。
二、早期分析
儿童对启蒙的阻抗
对成人精神官能症进行分析所得的结果,确实推论出对儿童进行分析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因为精神官能症的病因都会回溯到童年时期。而弗洛伊德已经借由对小汉斯的分析和其他的工作,示范了儿童精神分析的方法。之后的许多人,尤其是胡格-赫尔姆斯博士,都遵循并进一步探究了这项方法。
胡格-赫尔姆斯博士在上次大会中,发表了非常有趣而有启发性的论文,并提供了充分的信息,说明她如何改学儿童精神分析的技巧,并针对儿童心智的需求加以修改。她的分析对象是人格发展出现病态或人格发展不良的儿童,并且她表示她认为精神分析只适用于六岁以上的儿童。
但是我现在想提出,我们可以将在成人与儿童精神分析中所学的,运用于分析六岁以下儿童的心智,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对于精神官能症的分析经常会追溯到很小的年纪,也就是六岁以前发生的事件、印象或发展,所带来的创伤与伤害。这项信息对疾病预防学的启示是什么?在精神分析看来极为重要的这个阶段,我们除了为预防之后的疾病外,还能为长远的人格形成与智力发展做些什么?
我们根据知识所得的最重要结论是,要设法避免精神分析显示会严重伤害儿童心智的那些因素。因此我们必须设下一些不能妥协的必要原则,例如小孩子从一出生,就不应该跟父母睡在同一间卧室;而且在强迫式的道德规范方面,我们对待这个正在发展的小生命,应该比对身边的其他人更放松一些。我们应该容许他在较长的时间里维持自然状态而不受抑制,不要像过去教养方式那样加以干扰,要让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各种本能冲动和从中获得的乐趣,而不要立刻激起他抗拒这种纯真本性的文化倾向。我们的目标是让孩子有较慢的发展,让他有空间意识到自己的本能,并因此有可能将本能予以升华。在此同时,我们不应该拒绝他表达正在萌芽的性好奇,应该一步步地给予满足,我甚至认为,我们应该在这方面毫不保留。我们会知道如何给予他足够的感情,同时避免有害的溺爱。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拒绝体罚和威胁,并借着偶尔收束情感来确立教养所需要的服从。当然,根据我们的知识,还可以自然衍生出更多其他更细节的原则,但不需要在此一一详述。此外,就本文范围而言,是无法更仔细讨论如何在一定的教养范围内既能实践这些要求,又不致影响小孩发展成符合社会要求的文明人,也不会让他难以与周遭不同想法的人互动。
现在我只想指出,这些教育上的要求在实务上是可行的(我自己曾有多次机会证实这点),而且会明显带来好的影响,以及许多较自由的发展面向。如果能让这些要求成为普遍的教育原则,必定能带来许多成果。不过我同时还要提出一点保留。一个未曾接受过分析的人,即使有足够的领悟与意愿去实践这些要求,其内在可能也没有能力达成这些要求。但为了简化起见,我现在只讨论较好的情况,也就是个人在意识和潜意识层面都能了解并领悟这些原则,而且能加以实践,带来良好结果的情况。现在我们回到最初的提问:在这些情况下,这些预防措施能够防止精神官能症的出现,或防止不利于人格的发展吗?我的观察让我相信,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经常只能达成部分的预定目标,也只运用到我们所知的部分工具。因为我们从精神官能症的分析中得知,只有一部分来自潜抑的伤害可以追溯到错误的环境因素,或其他不利的外在条件。另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则来自儿童从最幼小时就存在的态度。儿童经常因为潜抑强烈的性好奇,而变得潜意识地抗拒所有与性有关的事物,唯有后来接受彻底的分析才能加以克服。对成人的分析,尤其是重建(reconstruction)的分析,不一定能找出这些问题,或是这种精神官能症的先天倾向会对精神官能症的发展产生多深远的影响。在这方面,每个人受影响的程度各不相同,后果也难以判断。不过我们至少可确定:对于有强烈精神官能症倾向的人而言,来自环境非常轻微的拒绝,通常就足以让他明显阻抗所有性的启蒙,并导致过度潜抑,妨碍整体的心智发展。我们能确认从分析精神官能症中得到的认知,是因为儿童让我们有机会在这些发展进行时从旁观察。例如,尽管我们采取各种教育措施,希望毫无保留地满足孩子的性好奇,但性好奇的需求经常无法自由地表达出来。这种负面态度可能以多种形态呈现,最极端的包括完全不愿意知道;也有时候呈现的形态是孩子把兴趣转移到其他事物上,但这种兴趣经常带着明显的强迫性质;有时候这种态度则是在接受部分启蒙之后出现,儿童此时不再有像之前那样活跃的兴趣,反而强烈阻抗,拒绝接受进一步启蒙,甚至完全不愿意接受。
在本文一开始详细描述的案例里,上述的教育方式在实践后有良好的结果,尤其是对这个孩子的智力发展。到目前为止,这孩子得到的启蒙包括:获知胎儿在母体内的发展,以及他感兴趣的所有细节。父亲在生产及性交中扮演的角色,并未直接问及。但即使在当时,我认为这些问题也已经在潜意识中影响这个男孩子。有些问题虽已尽可能地详细回答,还是不断重复出现。以下是一些例子:“妈妈,你跟我说,那个小小的肚子跟小小的头,还有其他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人怎么会动?怎么会做东西?怎么会工作?”“皮肤是怎么长在人身上的?”“它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这些问题跟其他几个问题,在启蒙阶段以及紧接着发展明显加速的两三个月里,不断反复出现。我没有在一开始就对这些问题的反复出现赋予完整的意义,一方面是因为就整体而言,这孩子变得喜欢问问题,所以我没有领悟到他问同样问题的意义。另外,由于他探究事物的冲动,和他的智力都在明显发展,我认为他本来就会要求进一步的启发,应该坚持只配合他有意识提出的问题,给予逐步的启发。
这个阶段之后,有项改变逐渐出现。他经常提出上面这些问题以及其他变得刻板的问题,而明显出于探究冲动的问题则开始减少,并会带有臆测性质。在此同时,显然肤浅、未经思考且毫无根据的问题开始出现。他会一再询问不同的东西是什么做的、怎么做的。例如,“门是什么做的?”“床是什么做的?”“木头是怎么做的?”“玻璃是怎么做的?”“椅子是怎么做的?”还有些琐碎的问题,例如,“这么多土是怎么跑到土下面的?”“石头跟水是从哪里来的?”大致而言,他毫无疑问地都能掌握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这些问题一再出现与他的智力无关。他提出这些问题时不专注且心不在焉的态度,也显示尽管他问得很热切,但他其实不在乎答案。不过他的问题数量也增加了。大家都知道小孩子常会问一些看似很没有意义,又无法从旁人答复中得到帮助的问题,让周遭的人都很受不了。
在最近这段持续不到两个月,重复提出肤浅问题的阶段后,又出现了改变。弗里茨变得沉默寡言,也明显表现出厌恶玩耍。他不曾花很多时间玩耍,或在玩耍中发挥想象力,但他一直很喜欢跟其他小孩玩动态的游戏。他也经常用一个箱子、长椅或椅子当作不同的车辆,扮演马车夫或司机,一连玩好几个小时。此时游戏和这类活动都消失了,他也不再喜欢有其他孩子陪伴,就算跟其他孩子接触,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相处。他甚至开始对母亲的陪伴感到厌烦,这是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他也表现得不喜欢听她说故事,但是仍跟过去一样对母亲充满感情,也渴望母亲的感情。之前他问问题时常表现出来的心不在焉,现在更为频繁。虽然只要是观察敏锐的人都能看出这项变化,但他的情况仍不能称为“生病”。他的睡眠和整体健康状况都相当正常。虽然他不太说话,并且因缺少活动而变得比较调皮,但除此之外他仍旧友善活泼,且能以正常方式对待。另外,在最近这几个月里,他对食物的态度也变得差强人意,很挑剔,而且明显讨厌某些菜肴,不过,对他喜欢的食物则胃口很好。虽然如前所述,他对母亲的陪伴感到厌烦,但他比以前更爱黏着母亲。这项变化跟其他许多变化一样,不是照顾者未注意到,就是虽然注意到,但也不认为有什么重要。成人通常都很习惯注意到孩子有些暂时或永久的变化,但因为找不出任何理由,而习惯认为这些发展中的变化是完全正常的。这种做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合理的,因为几乎所有孩子都会显现一些精神官能症的特质,并只有在这些特质的严重程度或数量继续增加时,才会构成疾病。我特别讶异的是他变得如此讨厌听故事,这与他之前的态度完全相反。
我将他在部分启蒙之后被激发出的热烈提问兴致,以及后来变得有些肤浅而重复的提问方式,跟他后来对问题的厌恶,甚至对于听故事的厌恶加以比较,同时回忆起变得刻板的一些问题,而不禁相信这孩子强大的探究冲动,已经与他同样强大的潜抑倾向发生冲突,并且后者显然完全占了上风,使他抗拒他意识渴望的答案。因此,在他问了许多不同问题,以替代他潜抑的那些问题之后,在更进一步的发展中,他终于不得不完全逃避提问,也逃避聆听,因为他害怕别人会在他没有提问的情况下,提供他拒绝接受的答案。
我想在这里回头讨论我在本文第一部分,对于潜抑路径所做的一些评论。我在前面提到,众所周知的是潜抑会对智力发展造成伤害,因为遭潜抑的本能力量会受到束缚,无法用以升华。而且情结受到潜抑时,思考的联想也同时会淹没在潜意识中。我由此推论潜抑可能会同时影响智力发展的广度和深度。或许我观察的这个案例的两个阶段,可以说明我之前的这项假设。如果发展途径固着在儿童因为潜抑对性的好奇,而开始提出许多肤浅问题的阶段,那么对智力的伤害可能发生在深度上。儿童若固着在不问也不想听的阶段,则可能回避兴趣的表面和广度,而只往深度发展。
在短暂离题之后,我想回头谈原先的主题。我愈来愈相信遭到潜抑的性好奇,是导致儿童心智改变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个信念在我前不久接受的一个暗示上获得证实。在我对匈牙利精神分析学会(Hungarian Psycho-Analytical Society)发表演讲后,安东·佛朗德(Anton Freund)在跟我讨论时,表示我的观察和分类绝对符合精神分析原则,但我的诠释并不然,因为我只考虑到意识层面,而忽略了潜意识层面。当时我的回答是,我认为,除非有令人信服的反驳理由,否则光处理意识层面的问题就已经足够。但我现在了解他说得没错,事实证明,只处理意识层面问题,确实不够。
我现在认为,我们其实应该给予小弗里茨一些之前一直没有对他透露的其他讯息。他当时常问的问题之一是,“植物是不是都是从种子生出来的?”这个问题成了绝佳的机会,刚好可以用来向他解释人也是从种子生的,并借此解释受孕过程。但是他显得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用一个无关的问题打断回答,也表现得完全不想知道细节的样子。又有一次,他说他听其他孩子说,母鸡需要有公鸡,才能下蛋。但他几乎是一提这个主题,就立刻表现出不想继续的样子。他很明确地让人知道他完全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项相当新的信息。而这样进一步的启蒙,似乎也无法影响前述的心智改变。
然而他母亲靠着跟笑话相关的小故事,再度引起了他的注意和赞同。她在给他一颗糖果时说,糖果已经等了他很久,并编了一个相关的故事。故事内容是一个女人因为丈夫许愿,鼻子上长出了香肠。他很喜欢这个故事,想要一听再听。之后他相当自发地开始说起或长或短的故事。有些故事是他以前听过的,但大多数都是原创的,而且提供了丰富的分析素材。在此之前,这孩子对说故事的兴趣一直远低于玩耍的兴趣。在第一次解释后的那段时间,他确实表现出强烈的说故事倾向,并尝试过几次,不过整体而言,这仍是例外状况。他说这些故事时,完全没有模仿大人表现,不像儿童通常会做的那样,用上一些原始的技巧,反而是类似做梦,缺乏进一步的演绎阐释。有时候他会先讲前一晚的梦,然后接着讲故事,但开始讲故事后,故事的类型仍跟梦一样。他会兴致勃勃地说这些故事,但之后即使我诠释得很谨慎,他仍不时会出现阻抗。这时他就会中断故事,但不久又会兴致盎然地接下去。以下是我对其中一些幻想的摘录:
“两只母牛走在一起,然后一只跳到另一只背上,骑在上面。然后另一只又跳到另一只的角上,把它的角紧紧抓住。然后一只小牛也跳到母牛头上,牢牢抓住缰绳。”(我问他母牛的名字,他回答了两个女佣人的名字)“然后它们继续往前走,走到地狱去。老魔鬼在地狱里面。魔鬼的眼睛很黑,所以他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知道有人来了。年轻魔鬼的眼睛也很黑。然后他们去了拇指仙子看到的那间城堡。然后他们跟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走进去,上去到一个房间,用纺纱(指纺锤)刺了自己。接下来他们就睡了一百年。然后他们醒过来,去见国王。国王很高兴,问他们——问那些男人、女人,还有跟他们在一起的小孩——要不要留下来。”(我问他母牛去哪里了,他说:“它们都在,还有小牛也是。”)接下来他讲到教堂的墓地跟死亡,然后说:“一个士兵把一个人射死后,他没有被埋起来,因为开灵车的司机也是士兵,他不肯把他埋起来。”(我问:“他射了谁呢?例如?”他回答时最先提到的是他哥哥卡尔,但随即有点警觉,又提了其他好几个亲戚或认识的人)还有一个梦是:“我的棍子跑到你的头上,然后它拿了熨斗,用熨斗在上面压。”在他跟他母亲道早安,母亲摸摸他的头之后,他说:“我要爬到你身上。你是一座山,我要爬到你身上。”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我比你会跑。我可以跑到楼上,你不行。”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开始很热中于问一些问题,例如,“木头是什么做的?窗框是怎么弄在一起的?石头是怎么做的?”当别人回答他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会很不满足地回答说:“但是它们本来是什么东西?”
跟这个情况同时出现的是,他开始会玩。他会很开心而长时间地玩耍,尤其是跟别人一起玩。他会跟哥哥或其他朋友玩他们想到的任何游戏,也开始自己玩。他会玩吊死人的游戏,宣称他把哥哥姐姐的头砍了下来,而且把他们砍下的头的耳朵放在盒子里,他还说:“你可以把这种头的耳朵收起来,因为他们不会反过来打你。”他还自称是“吊死人使者”。有一次,我发现他在玩下面这个游戏。他拿西洋棋子当人,其中一个是士兵,另一个是国王。士兵对国王说“你这个肮脏的禽兽”,于是就被关进监狱,判处死刑。然后他被鞭打,但是他没有感觉,因为他已经死了。接着国王用王冠把士兵基座上的洞挖大,士兵就活了过来。国王问他还会不会再这样做,他说不会,所以他只被关起来。他最早玩的一个游戏是:他拿起他的喇叭玩,然后说他是军官,又是掌旗官跟号角手,全部都是,他还说:“如果爸爸也是号角手,但是不肯带我去打仗,那我就会带我自己的喇叭跟我的枪,自己去打仗。”他也会拿他的小玩偶来玩。玩偶中有两只狗,他总是称其中一只是帅哥,另一只是脏鬼。有一次这两只狗是男士,那只帅哥是他自己,脏鬼则是他爸爸。
弗里茨的游戏以及幻想都显出他对父亲的敌意,以及他已经清楚表露出的对母亲的爱慕。在此同时,他也变得爱讲话,活泼开朗,可以跟其他孩子玩好几个小时,后来并表现出对各方面知识和学习的强烈欲望,在非常短的时间和非常少的协助下,他学会了阅读。他在这方面的积极渴望几乎显得早熟。他的发问已经不再有刻板的冲动特质。这项改变无疑是他的幻想解放后的结果。我偶尔审慎的诠释只在某种程度内协助这件事发生。然而,在我重述一段我认为很重要的对话之前,我必须先指出一点:胃对这个孩子有种特殊的重要性。即使他获知很多信息并一再被纠正,他还是在不同情况下多次显露出他仍坚持认为小孩子是在妈妈的胃里成长。在其他方面,胃对他而言也有情感上的意义。他在各种情况下,都会用“胃”这个字来顶嘴。例如,当别的孩子跟他说“去花园”时,他会回嘴说:“去你的胃里。”佣人问他某件东西在哪里时,他经常因回答“在你的胃里”而挨骂。虽然不是很频繁,但他有时候也会在用餐时间抱怨“我的胃好冷”,并宣称是因为喝了冷水的关系。他也表现得很不喜欢某几种冷盘菜肴。大约在这时,他表现出想看妈妈近乎裸体的好奇心。在看到之后,他会说:“我也想看你的胃,跟你胃里的图画。”他母亲问说:“你是指你以前待的那个地方?”他回答说:“对!我想看你的胃里面,看里面有没有小孩子。”在此之后,他有一次说:“我很好奇,我想知道世界上所有事。”问他想知道什么事时,他说:“我想知道你的鸡鸡跟你的‘卡奇’洞是什么样子。我想(笑)在你坐马桶的时候,偷看你的鸡鸡跟你的‘卡奇’洞。”几天后,他对他母亲建议说,他们可以同时在马桶上,在别人上面“做卡奇”。先是他妈妈、他的哥哥姐姐,然后最上面是他自己。这些零星出现的对话已经呈现出他的理论,可在以下这段对话里看得更为清楚。他认为小孩子是用食物做的,就跟粪便一样。他曾经描述他的“卡奇”是不肯出来的调皮小孩。在这样的联想下,他立刻就同意我的理论,说他幻想中会在楼梯跑上跑下的小煤块就是他的小孩。还有一次他对他的“卡奇”说话,说因为它出来得这么慢又这么硬,所以他要打它。
我想在此描述一段对话。那天他一早就坐在厕所里,并解释说便便已经在阳台上,已经跑到楼上,不肯进花园(他经常称厕所是花园)。我问他:“它们是在胃里面长大的小孩吗?”我注意到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便继续说:“因为便便是食物做的,但是真正的小孩不是食物做的。”他说:“我知道,小孩子是牛奶做的。”“喔,不是,小孩子是用爸爸做的一个东西加上妈妈身体里面的蛋做出来的。”(他此刻变得非常专注,并要求我解释)我开始解释那颗小小的蛋时,他插嘴说:“我知道。”我继续说:“爸爸会用他的鸡鸡做出一种东西,看起来很像牛奶,但是叫作种子。他做这东西的时候很像在尿尿,但是又不太一样。妈妈的鸡鸡跟爸爸的不一样。”他插嘴:“那个我知道!”我继续说:“妈妈的鸡鸡就像一个洞。如果爸爸把他的鸡鸡放到妈妈的鸡鸡里,在里面做出种子,那种子就会跑到里面更深的地方。当种子遇到妈妈身体里面一颗小小的蛋时,这颗小小的蛋就会开始长大,变成一个小孩。”弗里茨很有兴趣地听着,并说:“我好想看小孩子是怎么在里面做出来的。”我解释说,这是不可能的,他得等到长大后才能看到,而且到时候他也是自己做。“但是到时候我想跟妈妈做。”“那不可以,妈妈是你爸爸的太太,所以不可以当你太太,不然爸爸就没有太太了。”“但是我们两个都可以跟她做。”我说:“不行,那不可以。每个男人都只有一个太太。等你长大,你妈妈就老了。到时候你会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就会是你太太。”他眼眶含泪、嘴唇颤抖地说:“但是我们不能跟妈妈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吗?”我说:“当然可以,而且你妈妈会永远爱你,只是她不能当你太太。”他接着问了一些细节,包括小孩子在妈妈的身体里怎么吃东西?脐带是什么做的?脐带怎么不见了?他显得兴趣盎然,而且不再出现阻抗。最后他说:“但是我真的很想看一次小孩子是怎么进去跟出来的。”
这段对话除了在某个程度上解决了他的性理论之外,他也因此对于之前始终抗拒,现在才吸收进去的部分解释第一次真的表现出兴趣。他之后偶尔说出的一些话也显示,他已经真正把这项信息融入他的知识里。在这次之后,他对胃部的兴趣也明显降低。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宣称,对他而言胃部已经完全失去情感性的特质,或他已经完全放弃这个理论。关于儿童为何会在察觉不正确后,仍坚持一项幼儿性理论,我曾听过费伦齐的一个观点。他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幼儿性理论源自于将带来愉悦感受的生理功能加以抽象化,因此只要这项生理功能持续带来愉悦,这项理论就会在某种程度上持续存在。亚伯拉罕博士,在上次大会发表的论文中表示,我们应该可以从儿童为何不接受不同性别父母扮演的角色,而找到性理论形成的源头。侯海姆(Reim)也指出,原始人类的性理论应该也来自同样的源头。就这个案例而言,他仍旧坚持部分的理论,可能是因为我只诠释了丰富的分析素材的一部分,而潜意识的肛门性欲仍十分活跃。无论如何,在解决了性理论后,他终于克服对真正的性过程知识的阻抗了。尽管他的理论还是有部分存在,但他比较能接受实际上的性过程。在某个程度上,他在固着于潜意识的理论与现实真相之间,达成了妥协,而他自己的话就是最好的描述。九个月后,他陈述了他的另一个幻想。在他的幻想里,子宫是一间装潢完好的房子,尤其胃部更是设备齐全,甚至还有浴缸跟肥皂盒。他自己对这个幻想评论说:“我知道实际上不是真的这样,但我把它看成这样。”
弗里茨解决了自己的性理论并承认实际过程之后,俄狄浦斯情结几乎完全浮现出来。以下是一个例子。他在那次对话三天之后说了一个梦中的幻想,我也为他诠释了其中部分。他首先描述一个梦:“有一辆很大的汽车,看起来就像电车那样。里面也有座位,还有一辆小汽车跟着大汽车一起跑。他们的屋顶可以打开,在下雨的时候也可以关起来。然后这两辆车往前跑,结果撞到一辆电车,把它撞倒。然后大汽车跑到电车上面,把小汽车拉在后面。那辆电车跟那两辆汽车都靠得很紧。那辆电车还有一根连接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那辆大汽车有一个很漂亮、很大的、银色的、铁的东西。小汽车有两个像小钩子的东西。小汽车在电车跟大汽车中间。然后他们开上一座很高的山,又很快冲下来。这两辆汽车晚上也待在一起。如果有电车过来,它们就把它撞开。如果有人像这样(张开一只手臂),它们就会立刻后退。”(我解释说大汽车是他的爸爸,电车是他的妈妈,而小汽车则是他自己。他把自己放在爸爸跟妈妈中间,因为他很希望可以把爸爸赶走,单独跟妈妈在一起,跟她做只有爸爸才被准许做的事)他犹豫了一下之后便表示同意,随即继续说:“大汽车跟小汽车后来就走开了。它们在它们家里,从窗户往外看,那个窗户很大。然后两辆大汽车来了。一辆是爷爷,另一辆就是爸爸。奶奶不在,她……(他犹豫了一下,表情很严肃)……她死了。”(他看着我,但由于我显得无动于衷,他便继续讲下去)“然后它们就一起开下山。一个司机用脚打开门;另一个司机用脚打开会转的那个东西(门把)。一个司机吐了起来,是爷爷。”(他再度用质问的眼光看着我,但是看到我不为所动的样子,又继续下去)“另一个司机对他说:‘你这个肮脏的家伙,你欠揍吗?我一拳就可以把你打倒。’”(我问另一个司机是谁)他说:“是我。然后我们的士兵把他们全都打倒。他们全部都是士兵。然后他们把汽车砸烂,又揍他,用煤块把他的脸抹黑,把煤塞到他的嘴巴里;(露出安慰人的样子)你知道,他觉得煤是糖果,所以才吃进去。然后大家都是士兵,可是我是军官。我穿着很漂亮的制服,而且(他抬头挺胸)我站成这个样子,所以他们都听我的话。他们把他的枪拿走;他只能这样走路(他弯下腰来)。”他口气柔和地继续说:“然后士兵给他一个勋章跟一把刺刀,因为他们已经拿走他的枪。我是军官,妈妈是护士。”(在他的游戏里,护士永远都是军官的太太)“还有卡尔、蓝妮跟安娜(他的哥哥姐姐)是我的小孩,我们有一间很漂亮的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国王的房子。房子还没有全部盖好,没有门,也没有屋顶,但还是很漂亮。我们自己做缺少的东西。”(他现在可以轻易地接受我对很多东西代表意义的诠释,例如没完成的房子等)“花园很漂亮。花园在屋顶上面。我要用梯子才能爬上去。不过我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可是我要帮忙卡尔、蓝妮跟安娜。餐厅也很漂亮,里面长了树跟花。那很容易,你在里面放一些土,那些东西就会长出来了。然后爷爷静悄悄地进来花园,像这样(他再度模仿那个怪异的步伐)。他手上拿着一把铲子,想要埋一个东西。然后士兵对他开枪,结果(他再度显得很严肃)他就死了。”他继续说了很久,还描述了两个瞎眼的国王,说其中一个是他爸爸,另一个是他母亲的爸爸,然后他说:“国王的鞋子就跟美国一样长,你可以跑到里面去,里面还是有很大的位置。用布包起来的小宝宝晚上也会放到里面去睡觉。”在这次的幻想之后,他对游戏的兴趣变得愈来愈强烈而巩固。他这时会单独玩上好几个小时,而且从中获得的乐趣跟描述这些幻想时一样多。他也会直接说:“我把我跟你讲的,演给你看。”或“我就不讲了,直接演出来。”虽然潜意识幻想通常会经由扮演活动宣泄出来,但在这个例子里,无疑地就跟其他类似例子一样,幻想的抑制成了游戏抑制的原因,而两者也可以同时被消除。我观察到,过去他经常从事的游戏和活动现在都退居幕后了。我尤其指那无止境的“司机、马车夫”等游戏,里面通常包含了用长椅、椅子或箱子互相推挤,或坐在上面。他之前一直喜欢在每次听到汽车经过时就跑到窗边,而且只要错过一次就很不高兴。他过去可以连续好几个小时站在窗户旁、大门前,主要就为了看经过的车辆。他从事这些活动时热烈而排他的态度,让我认为这些活动具有强迫性质。
到后期,当他表现出明显的无聊时,他放弃了这些取代玩耍的活动。有一次,为了帮他找一项新活动,大人鼓励他用新的方式做一辆车子,希望会让他觉得有趣,但他回答:“没有一件事好玩。”当他开始编造幻想时,也能同时开始玩耍,或更正确地说,是获得了适当的玩耍的开端。这时,他有一部分的游戏会借助娃娃、动物、人、推车和积木来编造,其中还包括开车跟换房子。但是这只是他玩耍的一部分。他玩耍的方式开始变得非常多样,并且伴随着强力发展的幻想,这都是他之前从来不曾表现出来的。通常游戏最后都会演变成士兵对抗印第安人、强盗,或是跟农民的打斗,而他自己和他的军队永远都代表士兵这一方。大人在战争结束时提到过,他父亲在不当兵之后,交出了他的军服和装备。这孩子对此大受打击,尤其是对他父亲交出刺刀和步枪这点。之后他立刻在玩耍中安排佃农偷士兵的东西,结果士兵虐待这些佃农,并杀了他们。在车子的幻想后第二天,他玩了以下这个游戏,并跟我解释说:“一个印第安人被士兵关起来。他承认自己对他们很顽皮。他们说:‘我们知道你不只这么顽皮。’他们对他吐口水,在他身上尿尿跟做‘卡奇’,并把他关到一间小房间里,在他身上做各种事。他尖叫起来,于是鸡鸡就直接塞进他的嘴里。一个士兵走开,另一个人问他:‘你要去哪里?’他说:‘去找马粪丢到他身上。’这个顽皮的男人在一个铲子上尿尿,然后把尿泼到他脸上。”我问说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事,他回答说:“他很顽皮。他不让我们进去小房间里面做。”然后他更进一步透露说,小房间里除了有关在里面的那个顽皮男人以外,还有两个人在里面做美劳。在这段时间,他还经常会对卫生纸说话,然后在上厕所后,以嘲弄的样子用卫生纸擦屁股。“亲爱的先生,请你好心吃下去。”在被询问时,他回答说卫生纸是吃卡奇的恶魔。还有一次,他说:“一个先生的领带掉了,他一直找。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后来他再一次说到脖子跟腿都被砍断的魔鬼。他说,脖子要等到有脚以后才能走路,现在魔鬼只能躺着,再也不能走在路上了,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还有一次,他看着窗外;有人抓着他,是一个士兵,然后他把他推出窗外,他就死了。我认为这幻想似乎是表示(对他而言不寻常的)他在几个星期前出现的恐惧。当时他正看着窗外,而佣人站在他后面,把他抓住。他表现得很恐惧,直到那女孩把他放开才安静下来。在之后的一个幻想里,他则投射出潜意识的攻击愿望,表现出他的恐惧——在一个游戏里,一个敌军的军官被杀死、虐待,然后复活。在回答他是谁时,这男孩说:“我当然是爸爸。”这时候所有人都变得对他很友善,并且说(弗里茨的声音在此时变得很温柔):“对,你是爸爸,那么请你过来这里。”在另一次幻想中,队长同样也经历各种虐待,包括蒙上眼睛和被侮辱。但他说在此之后,他就对队长非常好,并补充说:“我只是把他对我做的事,还给他而已,然后我就不对他生气了。如果我没有还给他,我会对他很生气。”他现在很喜欢拿面团来玩,说他在衣柜间里烤面团(他指的衣柜间是一个小纸箱,里面有一个凹洞。他用这个箱子玩游戏)。有一次在玩的时候,他给我看两个士兵跟一个护士,说那是他自己、他哥哥跟他母亲。我问他哪一个士兵是他时,他说:“下面有刺的东西是我。”我问他下面会刺人的东西是什么。他说:“鸡鸡。”“那会刺人吗?”他说:“在玩的时候不会,但是真的时候——不是,我说错了,在真的时候不会,可是在玩的时候会。”他透露了愈来愈多而广泛的幻想,经常是关于魔鬼,也会有关于队长、印第安人、强盗跟野生动物的幻想。在这些幻想和他伴随的游戏里,他对这些对象的施虐冲动都清楚显现出来,但另一方面,他也把与母亲相关的愿望表现出来。他经常描述他如何将魔鬼、敌军军官或国王的眼睛挖出来,或是把他们的舌头割断,他甚至拥有一把可以像水底动物一样咬人的枪。他随时都在变得更强壮、更有力量,任何方法都杀不死他,他也反复说他的大炮大到可以顶到天空。
在这时期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做进一步诠释,因此只偶尔会让他意识到某些单一事件,而且是仅止于给他暗示。此外,从他幻想和游戏的整体趋势,以及他偶尔冒出的谈话中,我得到的印象是,他一部分的情结已经浮现到他的意识层面,或至少是潜意识层面,这样也就足够了。所以有一次他坐在马桶上,说他要做面包卷,他母亲迎合他的说法,说:“那就赶快做你的面包卷。”他便回答:“如果我做出面团,你就会很高兴了。”然后立刻补充说:“我说面团,不是说卡奇。”他在上完时说:“我真是厉害,我做了好大一个人。如果有人给我面团,我就可以做出一个人来。我只需要尖尖的东西来做眼睛跟扣子。”
从我开始偶尔给他一些诠释,到这时候为止,大约过了两个月。接着我的观察中断了大约两个月。这段时间,他的焦虑(恐惧)浮现出来。从他拒绝跟别的孩子玩他最近很爱的强盗跟印第安人的游戏,就预告了这点。除了在两岁到三岁期间,他有过夜惊(night-terrors)以外,他从不曾明显地深感恐惧,或者至少我们从没有发现这方面的迹象。因此现在表现出的焦虑,可能是因为分析进展而显现出来的症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试图更强烈潜抑逐渐浮现到意识层面的东西。而这些恐惧之所以释放出来,可能是听格林童话引起。他近来变得很爱听,也很爱讲格林童话。此外,他之所以显露恐惧,或许也是因为他很习惯黏着母亲,而他母亲有几个星期身体不适,无法特别关心他,可能因此促使原欲转变成焦虑。恐惧大部分都在入睡前表现出来。相较于之前,此时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让他入睡,有时候他还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他在其他方面的表现也退步了。他单独玩耍和说故事的时间大幅减少。他变得非常热衷于学习阅读,甚至显得过度热衷,会想连续学好几个小时,而且一天到晚都在练习。他也变得比较调皮,比较不开心。
当我再度有机会——虽然只是偶尔——关心这个孩子时,他告诉我一个当时让他很惊恐,而后来在白天也仍使他感到害怕的梦。不过跟先前情况完全相反,他是在对抗了强烈的阻抗之下,才勉强说出这个梦。在梦中,他本来在看绘本,绘本里有些骑马的人,然后书本打开,两个男人从里面跑出来。他跟他的哥哥姐姐黏着妈妈,想要逃走。他们来到一间房子的门口,有个女人对他们说:“你们不能躲在这里。”但是他们还是躲了起来,因此那些男人找不到他们。尽管有强烈的阻抗,他还是说出这个梦,但当我开始诠释梦境时,他的阻抗更加强烈。为了避免过度刺激他,我的诠释很短而且不完整。在联想概念方面,我只就那两个男人有棍子、枪跟刺刀等,谈了一点点。我解释说这代表他想要但同时又害怕父亲的大鸡鸡,他反驳说:“那些武器是硬的,可是鸡鸡是软的。”我解释说,当他做他想做的事时,鸡鸡也会变硬,他没有太多阻抗就接受了这个诠释。他接着更进一步描述说,他觉得有时候好像一个男人是塞在另一个男人里面,所以只有一个男人。
无疑地,在此之前鲜少注意到的同性恋元素此时已经浮现出来,这也显现在他之后的梦境跟幻想中。他的另一个梦则跟恐惧感无关。在梦里,所有的镜子跟门之类的后面,都有伸出长长舌头的狼。他把它们全部射死。他不害怕,因为他比它们强壮。之后的幻想也跟狼有关。有一次,他在入睡前又变得害怕,他说他很害怕墙上那个有灯光照进来的洞(为了暖气设备设置的开口),因为它照在天花板上也像是一个洞,所以可能会有男人用梯子爬到屋顶上,从那个洞进来。他也讲到魔鬼是不是坐在炉子上的洞里。他回忆说,他在一本绘本里看到这个画面:一个女士在他的房间里。突然间她看到魔鬼坐在炉子的洞里,尾巴突出来。他的联想显示他害怕那个爬梯子上来的男人会踩在他身上,踩伤他的肚子,而最后他承认他担心自己的鸡鸡。
此后不久,我听到他现在已很少出现的“肚子冷”说法。在一段有关胃与肚子的对话中,他透露了下面这个幻想。“胃里面有一个房间,里面有桌子跟椅子。有个人坐到椅子上,把头放到桌上,结果整间房子就倒了。天花板掉到地上,桌子也倒下来,整个房子都倒了。”我问:“这个人是谁?他是怎么进去的?”他回答说:“一根棍子从鸡鸡穿过去,进去肚子里,然后他从这里进去胃里。”在这个例子里,他对我的诠释几乎毫不抗拒。我告诉他说,他是想象自己取代妈妈的位置,而希望爸爸对他做他对妈妈做的事。但是他害怕(就像他想象妈妈也会害怕一样)万一棍子,也就是爸爸的鸡鸡,进到他的鸡鸡里时,他会觉得痛,而他肚子里面、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就会被毁掉。还有一次,他说到他对某个格林童话故事的恐惧。故事是说有个巫婆给一个男人下毒的食物,但是他把食物给马吃,马就因此死了。这孩子说他很怕巫婆,即使别人说事实上根本没有巫婆,也有可能是假的。有些皇后很漂亮,但也有皇后是巫婆。还有他很想知道毒药是什么样子,是固体还是液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怕妈妈会对他做什么坏事,他是否对她做过什么事,或曾经希望她怎么样。他于是承认他在很生气的时候,曾希望她跟爸爸会死掉,他也曾经在心里想过“肮脏的妈妈”。他也承认当她禁止他玩鸡鸡时,他相当生气。在对话过程中,我也发现,他害怕有个士兵会给他毒药,因为他把脚放到一台推车上,打算跳上去,而那时这个陌生士兵就在商店橱窗前看着他。我诠释说,这个士兵是他爸爸,要惩罚他顽皮地试图跳到推车上——他的妈妈身上。于是他开始询问关于性行为本身,这是他到目前为止从来没问过的。男人怎么把他的鸡鸡放进去?爸爸是不是想再做一个小孩?人要到多大才能做小孩?阿姨也可以对妈妈这样做吗?等等。阻抗再度减轻了。首先,在他开始陈述之前,他先开心地问说,他觉得“恐怖”的事,会不会在我解释之后,又变成让他觉得愉快的事,就像很多到目前为止的事一样。他也说,即使他现在还是会想到,但已经不害怕我跟他解释过的所有东西了。
很可惜我无法获得他更多的联想概念,因此无法进一步理清毒药代表的意义。大致而言,借由联想而做的诠释有时候会成功,通常是因为接续而来的概念、梦境与故事已经解释并完成了之前所做的诠释。这也解释了为何我的诠释有时候会很不完整。
在这个案例里,我拥有大部分未受诠释的丰富素材。这个孩子除了有一个主要的性理论之外,还显现出其他不同的诞生理论和思考倾向,虽然这些理论显然是并行存在的,但其中总有某一个理论会在某个时期较为明显。我认为,上面幻想里提到的女巫,只是他借由隔离母亲意象,而产生的一个人物(在当时经常出现)。我也可以从他近来对女性明显表露的矛盾态度中看到这点。大体而言,他对女性与男性的态度都相当良好,但我偶尔会观察到他对小女孩以及成年女性表现出不合理的反感。他为了让他爱的母亲保持这个理想形象,而从她身上分割出来的第二个女性意象,是一个有阳具的女人。对他而言,显然他可以借由这个女人通往他现在已明显表现的同性恋欲望。就他而言,母牛也代表有阳具的女人。他不喜欢母牛这种动物,却非常喜欢马。就这点提出的一个例子是,他表示很厌恶母牛嘴边的泡沫,说那是母牛想要对人吐口水,但相反地,他却说马想要亲他。母牛对他而言代表有阳具的女性,这点非常明显地表现在他的幻想,以及他的许多话里。他曾经多次在排尿时将阴茎等同于母牛。例如他说过:“母牛弄出牛奶到马桶里。”或在打开裤子时说:“母牛从窗户探出头来。”巫婆交给他毒药所代表的意义,可能也跟他那个进食受孕的理论有关。几个月前,还没有任何征兆显示出他对女人有这样矛盾的态度。当时他听到有人说某个女士很讨厌时,还相当震惊地问:“会有人讨厌女士吗?”
他也透露了另一个跟焦虑情绪有关的梦,同样显示出很强烈的阻抗。他说他不可能说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太长了,他需要一整天才说得完。我回答说,那他只要告诉我一部分就好,他回答:“但是光是那个长度就很可怕了。”而他很快领悟到,这个梦主要跟一个巨人有关,那个“可怕的长度”是指巨人的鸡鸡。这个巨人以不同的样子一再出现,包括变成一台飞机,被人带到一栋建筑里。那栋建筑看不到门,周围也没有地面,但是窗户里挤满了人。巨人身上挂满了人,朝他扑来。这个幻想跟父母亲的身体有关,也表达了他对父亲的渴望。但是他幻想自己经由肛门怀孕并生下父亲(有时候则是母亲)的诞生理论,也在这个梦里出现。在这个梦的结尾,他变得可以单独飞起来,并借助已经从火车跑出来的其他人的帮忙,将巨人锁在移动的火车里,然后带着钥匙飞走。在我的协助下,他自己诠释了大部分的梦境。他通常很喜欢自己诠释,而且会问这个梦是不是在“里面很深的地方”。他认为那里储存了他不知道的所有关于自己的事。他也会问是不是所有大人都会解释他的梦等等。
他还提到另一个愉快的梦,但他不太记得梦的内容,只记得有一个军官,戴着一个外套领子,而他也戴上类似的外套领子。他们一起从某个地方出来。四周很黑,所以他跌倒了。在我诠释说这个梦同样是关于他父亲,以及他想要有跟父亲一样的鸡鸡,他忽然想到梦中不愉快的事是什么了。那个军官在梦中威胁他、压着不让他起来等等。在他这次相当乐意做的自由联想里,我只强调一个细节。我问他,他跟那个军官是从哪里一起出来?他想到的是一家商店的院子,他很喜欢那里,因为会有小小的火车沿着狭窄的轨道,在商店里跑进跑出——同样地,这表示他希望跟爸爸同时对妈妈做爸爸所做的事,但他跌倒而失败了,此时他便将自己对父亲的攻击性投射在父亲身上。同样地,我认为,当中显现的是非常强大的肛门性欲和同性恋性欲(毋庸置疑地出现在许多关于恶魔的幻想中。在幻想里,恶魔都住在洞穴或怪异的房子里)。
在重新开始观察,主要针对焦虑梦境进行联想分析大约六星期后,个案的焦虑就完全消失了。睡眠和入睡毫无问题,游戏跟社交状况也无可挑剔。他原本的焦虑还伴随着对于街上儿童的轻微畏惧症。事实上,这项畏惧症的根源是街上的男孩子经常威胁他、欺负他。他很怕单独过马路,即使别人一再劝说也不肯尝试。由于最近一次旅行的干扰,我无法分析这个畏惧症。但除此之外,我认为这个孩子的状态很好。几个月后,当我有机会再见到他时,这个印象更加强烈。在这期间,他也以他告诉我的下列方式,克服了他的畏惧症。在我离开之后不久,他先是闭着眼睛跑过马路,然后是转头不看地跑过马路,最后终于能相当镇定地穿越马路。但在另一方面,他坚决地不愿意接受分析,也厌恶说故事或听童话。这或许是他试图自我治疗而导致的结果,因为他骄傲地对我保证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但这项我在半年后才能确定到底是永久的成果,还是只是他企图自我治疗的结果?还是至少有一部分,是治疗停止的后续效果之一?因为我们确实经常看到个案的一两项症状会在分析结束后才消失。
除此之外,我可能不会对这个个案做出“治疗完成”的结论。这种只偶尔伴随诠释的观察讨论并不能称为治疗,我宁可称之为“具分析特质的教养方式”。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不想断定这个过程在我到目前为止描述的这个时间点就已经结束。我认为,他对分析有如强烈的阻抗,以及不愿意听童话故事,都显示他未来的教养过程里,可能还会不时需要采用分析方法。
从这里可以谈到我想从这个个案得出的结论。我认为,任何儿童教养都需要分析的帮助,从疾病预防的观点来看,分析可以提供非常有价值而无可限量的协助。虽然我只以该个案证明精神分析非常有助于教养就做此主张,但另一方面,在我观察与接触许多教养过程中没有精神分析协助的孩子后,所获得的成果也支持这项结论。我只在此援引我熟知的两个儿童发展个案为例。这两个个案似乎很适合作为例子,因为这两个个案都没有出现精神官能症或异常发展,而被认定为正常。个案都有很好的天性,也受到合理和慈爱的教养。举例来说,父母的教养原则之一是准许他们问任何问题,而且会乐意回答。在其他方面,他们的父母在给予孩子意见时,比一般父母更自然、更自由,同时也给予孩子慈爱但相当坚定的指引。然而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是在很有限的范围内)充分利用这样的自由,来针对性启蒙提出问题和获取信息。很久之后——在几乎长大成人之后——这个男孩子说,他当时询问出生问题时,所获得的正确答案,对他而言其实是完全不够的,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占据了很久。那些信息虽然响应了他的提问,但可能因为没有包含父亲扮演的角色,而不完整。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男孩子虽然心里一直为此困扰,也从不曾怀疑父母会愿意回答,但基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理由,他从来不曾提出任何相关的疑问。这个男孩子在四岁后开始变得害怕跟他人有亲密接触——尤其是跟成人,此外也开始害怕甲虫。这两项畏惧症持续了几天,最后逐渐在情感和习惯化的协助下,几乎完全克服。但是对小动物的厌恶始终没有消失。之后这个男孩子也从没有表现出社交欲望,即使他对此已经不再有直接的厌恶。他在心理、生理和智能等其他方面都发展得很好,也相当健康。不过,我认为看似完全克服的畏惧症仍留下些许痕迹,包括明显的不善社交、拘谨、内向等相关特质,而这些特质也成为他人格中永久存在的元素。第二个例子是一个女孩子。她在出生后头几年里显得天赋异禀,对知识异常渴望。然而,从五岁开始,这个孩子探究事物的冲动大幅减弱,逐渐变得肤浅,失去学习的兴致,也没有任何深度的兴趣。即使她无疑地拥有很高的智能,但到目前为止(现在她已经满十四岁),只显露出中等智能。虽然受到赞许的好的教育原则,迄今已经为人类文化发展做出很大的贡献,但一如过去和现在的教育家所知,每个人适合什么样的教养方式,至今仍是几乎无解的。任何有机会观察儿童的发展,或有机会深入了解成人人格特质的人,都知道有些很有天分的儿童会突然变得落后迟缓,而且找不出理由,方式也各不相同。有些在此之前都很乖巧听话的孩子,会变得内向、难以管教,甚至非常叛逆而有攻击性。之前开朗和善的孩子会变得内向孤僻。还有些孩子拥有过人的智力天赋,原本可能绽放出少见的花朵,却在含苞待放时突然枯萎。聪颖过人的孩子可能在某些小事上失败,从此气馁沮丧,失去自信。当然,这类发展中的阻碍,也经常能够圆满地克服。但是,较小的阻碍虽通常能在父母的照顾下化解,却常会在数年后浮现,成为难以克服的困难,甚至可能导致精神崩溃,要不至少是带来许多痛苦。各种会影响发展的伤害和抑制实在不可计数,更不用说有些人后来还因此成为精神官能症患者。
即使我们肯定有必要在教养过程中引入精神分析,但是这不表示要全盘丢弃迄今仍受到肯定的、好的教育原则。精神分析必须是协助教育的帮手,使教育更完整,而不要去碰目前为止被认为是正确且普遍接受的教育基石。真正好的教育学家一直都在——潜意识中——努力朝向正确的方向前进,也一直努力要借由爱与理解,去碰触儿童更深层的、有时难以理解,而且显然应受谴责的冲动。如果说教育学家在这项工作上并不成功,或只成功了一部分,那么该责怪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使用的权宜之计。莉莉·布朗恩(Lily Braun)在她优美的《一个社会主义者的回忆录》(Memoiren einer Sozialistin)书中,写到她如何试图以她自己即将分娩这件事为出发点,想启蒙她的两个继子(大约十岁和十二岁的男孩子)了解与性有关的事,进而赢得他们的同理与信任。但她遭遇到直接的抵抗和拒绝,不得不放弃尝试,因此非常难过无助。多少父母最大的希望就是要保有孩子的爱与信任,却会突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必须承认自己从来不曾真的拥有孩子的爱或信任。
我们回来谈前面详细描述的这个例子。精神分析是在什么基础下,被引入这个孩子的教养中?这个男孩子本来有游戏抑制的问题,同时也抑制听故事或说故事的欲望。此外他也愈来愈沉默寡言,过度挑剔、心不在焉以及内向孤僻。虽然这孩子此时整体的心理状态还不能说是生病,但我们仍有充分理由,以模拟的方式假设可能的发展。这些对于玩耍和听说故事的抑制、对小事的过度挑剔、心不在焉等等,在之后的阶段都可能发展成精神官能症特质,而沉默寡言和内向孤僻也可能发展成人格特质。我必须在此附注以下这很重要的一点:这里指出的特异之处,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多少有一点了,只是没有这么明显。直到它们更进一步发展,并加上其他特点时,才形成比较引人注意的现象,也才让我认为有必要以精神分析介入。然而,在此之前及之后,他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说话比较流畅之后,跟他所说出的正常但绝对不算特别聪明的话,毫无关联。他现在变得开朗爱说话,明显需要同伴,而且不只是跟小孩,他也会跟大人同样开心自由地交谈。这些都跟他以前的性格形成强烈对比。
然而,我还从这个案例里学到另一件事。我发现,及早以精神分析介入小孩的教养,在我们能接触到孩子的意识时,就准备与他的潜意识建立关系,这做法不但有必要,而且会带来很多好处。这样一来,也许在抑制或精神官能症特质一开始出现时,就能被轻易消除。正常的三岁孩子,或许甚至是经常显现出活跃兴趣的更小的小孩,无疑地都已经有足够的智力,能够理解别人给予的解释。在这类事物上,较大的孩子因为已经有较强烈的、固着的阻抗,而有些情感上的阻碍。相较起来,倘若大人的教育还没有发挥太大的有害影响,较小的孩子反倒会更接近自然的事物。而比起这个已经五岁的个案,我们对小小孩更可能做到以精神分析来协助教养。
整体采取这种教育方式,对个人或整体社会而言,会带来多大的希望,或是会带来多深远的影响,其实都不需要担忧。每当我们遭遇很小的小孩的潜意识时,也一定会同时面对他所有完整的情结。这些情结有多大部分是与生俱来,属于人类基因的?又有多少是后天获得?根据史迭凯(A. Stärcke)认为,阉割情结有后天的根源,因为婴儿会发现,他认为属于他所有的母亲的乳房会不断地消失。对粪便的厌恶也被认为是阉割情结的根源之一。以这个男孩的例子来说,尽管大人从来没对他使用过威胁的言语,而他也相当直率无惧地表现出喜欢自慰的乐趣,但他仍有相当明显的,部分源自于俄狄浦斯情结的阉割情结。无论如何,关于这项情结和事实上各种情结的形成,其根源都太过深层,不是我们能追根究底的。我认为,上述案例的抑制与精神官能症特质甚至应该可追溯到他开始说话以前。当然我们可以更早,且更容易克服这些抑制与特质,虽然无法完全阻断造成这些问题之情结的活动。我们也绝对没有理由担忧早期分析会带来太深远的影响,担忧这么做可能会危及个人的文化发展,以及人类丰富的文化宝藏。不论我们追溯分析到多深,总是会遇到必须喊停的关卡。许多潜意识的与各种情结纠缠交错的部分,仍会持续活跃于文化的发展中。早期分析能做的是保护个人免于严重的冲击,以及协助个人克服抑制。这不但有助于个人健康,也有助于文化的健康,因为克服抑制将有助于开启很多发展的可能性。就我观察的这个男孩而言,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在部分潜意识问题获得满足后,普遍性的兴趣便被激发出来。相反地,在他更进一步的潜意识问题出现并吸引他全部兴趣后,他的探究冲动又再度衰退。
因此更详尽地来说,愿望和本能冲动的影响,只有在被意识到后才能削弱。不过,我可以根据我自己的观察表示,这对幼儿而言,就跟对成人一样,不会带来任何危险。确实,我先从诠释开始,然后逐渐增加分析介入之后,这个男孩子显示出明显的性格改变,也伴随着出现一些“不方便”的特质。这个在此之前一向温和、少有攻击性的男孩子,变得很有攻击性、爱争执,而且不只是在幻想中,在现实中也是如此。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成人权威的下降,但这绝对不同于他无法肯定其他权威。他同时拥有健康的怀疑态度,也就是想要自己看到并了解别人要求他相信的事物,他也能够肯定其他人的天赋或技艺,尤其是他深爱且尊敬的父亲与他的哥哥卡尔。然而,由于其他原因,他在面对女性时,则觉得自己较为优越,要保护对方。权威的降低主要表现在他亲近和善的态度,包括对父母的态度。他很在乎能够有自己的意见、自己的愿望,因此他也觉得很难听话服从。然而他很受教,很容易学会较好的行为,而且还算听话,并愿意以服从来取悦他敬爱的母亲,尽管这些对他而言经常是很难的。总而言之,尽管有这些“不方便”特质,他的教养并没有出现特殊的困难。
他发展得很好的行为规矩的能力,并没有丝毫的减损,事实上还受到激发而更强。他很容易也很乐意给予,会为他爱的人牺牲自己的利益。他很体贴他人,非常善良。我们从这里看到的,跟在成人精神分析中发现的一样,精神分析不但不会对这些成功的人格特质有负面影响,甚至还会让他们更为增强。因此我认为我可以推定,早期的分析也不会伤害到现有成功的潜抑、反向作用(reaction-formation)和升华,相反地,还会开启未来升华的可能性。
我在此还必须提出早期分析的另一个困难。由于精神分析将他的乱伦愿望(incest-wishes)带入意识层面,因此他对母亲的热情依恋虽然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明显流露,但他从不曾像热情洋溢的小男孩该有的样子,尝试跨越已建立的界限。他与父亲的关系非常良好,尽管(或者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攻击愿望。在这个例子里,同样地,意识到的情绪会比潜意识的情绪容易控制。在承认自己乱伦愿望的同时,他已经开始尝试摆脱这种热情的控制,将其转移到比较适合的客体上去。我认为,从前面引述的一段对话中,他痛苦地确认至少他可以跟母亲住在一起,就可以推论出这点。其他经常重复出现的话也显示出部分脱离母亲的历程已经开始,或者显示他至少已经开始尝试。
所以我们可以期望他会借由适当的途径,也就是选择与母亲意象相似的客体,完成脱离母亲的历程。
我似乎从没听过,早期分析会使一个孩子在接触到不同想法的环境时产生问题。儿童可以敏锐察觉到极度温和的拒绝,因此能清楚分辨在哪里可以得到理解,哪里不能。以这个男孩子而言,他在几次轻微尝试不成功之后,就完全放弃跟他母亲与我之外的人透露这方面的事,但是他仍会对其他人透露其他的事。
另一件很可能造成不便的事,结果也证实很容易处理。这个孩子有股天生的冲动,会利用分析作为娱乐的工具。晚上,当他应该上床睡觉时,他会说他刚想到一个想法,必须立刻讨论。或者他整天都会用这个说法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或者在很不适当的时间找我们说他的幻想。简而言之,他会尝试各种方法,让分析成为最重要的事。在这件事上,佛朗德博士给我一个很有帮助的建议。我特别为分析订出一个确切的时间——即使偶尔必须改变。因此,虽然我跟这孩子在日常生活上亲近且互相关联,我们有很多时间能在一起,但这个规定仍是严格地执行。在几次尝试破坏规定不成后,他就乖乖地顺从了。同样地,我严格反对他以其他任何方式,对他父母或我本身发泄分析中透露出来的攻击性,并要求他维持一般标准的礼貌,他在这些事上也很快就顺从了。虽然我们这里所讲的是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比较能讲理,但是我确定对于比较小的孩子,还是可以找到一些工具和方法来避免这些缺点。至少有一个重点是,不会对较小的孩子进行这么细节的对话,而是在游戏或其他机会中偶尔给予诠释,他们可能会比大孩子自然且容易接受这些诠释。除此之外,到目前为止,一般社会习惯的教养方式都会教导小孩分辨幻想与现实、真实与虚假。因此区分愿望和实际去做(后者也是愿望的表达)是可以轻易融入教育方式中。儿童大致而言都很容易学习,也都有足够的文化天赋(culturally endowed),绝对可以轻易明白,虽然他们可以想象或希望任何事,但其中只有一部分可以真正实践。
因此我认为对于这些事并不需要有过度的焦虑。任何教养方式都可能会有困难,但至少由外而内的教养方式,会比那些在潜意识中由内呈现出来的教养方式,带给孩子较小的负担。如果一个人内心完全相信这个方法是正确的,那么只要有一点经验,这些外在的困难都能克服。我也认为一个因为接受早期分析而在心理上较为强韧的孩子,也比较能安然度过麻烦。
当然我们可以问,是否每个孩子都需要这样的协助。世界上肯定有一些完全健康、发展良好的成人,也绝对有类似的孩子,丝毫没有显现出精神官能症特质,或是能够不受伤害地克服这些特质。但是从精神分析的经验来看,我们应该可以认定,适用以上陈述的成人与儿童相对而言较少。弗洛伊德在《畏惧症案例的分析》中清楚表示,对小汉斯而言,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恋母情结,只会带来好处,没有任何坏处。弗洛伊德认为,跟其他孩子极端且常见的畏惧症相较起来,小汉斯的唯一不同之处只是它受到注意了。他表示这可能让他“享受到其他孩子所没有的好处,他不必再以潜抑情结的形式埋着心中的秘密;此情结在孩子往后的生命中总是具有某种程度的重要性,如果不是为继发的精神官能症埋下伏笔,也必然会带来某些性格上的变形”。弗洛伊德甚至更进一步说:“‘精神官能症患者’与‘正常人’之间,并无清楚划分的界限——不论在孩童或成人皆然。我们对‘疾病’的概念不过是以实用为出发点的一道加法习题,规则是人生的潜在因素与可能发生的事件必须在超过阈值之前全部加总,因此必然有一部分人持续从健康人的范畴越界来到精神官能症的族群中……”等等。他在《孩童期精神官能症案例的病史》(From the History of an Infantile Neurosis)中写道:“如果说几乎没有小孩逃得过暂时的没有食欲或是恐惧动物这种失调状况,将有人会反对。不过这种说法正是我期待的论点。我正准备要说,成人的精神官能症都建立在孩童期就有的精神官能症上面,只是当时不尽然都严重到像这样引人注意而足以辨识。”
因此,对大多数儿童而言,注意他们是否有刚萌芽的精神官能症特质将是明智之举。然而,如果我们想掌握并移除这些特质,那么及早进行分析性的观察,并偶尔进行实际上的分析,就是绝对的必须了。如果一个儿童在产生并表达对自己和环境的兴趣时,表现出性的好奇,并一步步地设法满足;如果他在这方面看来毫无抑制的样子,完全能吸收所接收的启蒙;如果他也在游戏和幻想中经历感受自己部分的直觉冲动,尤其是不受抑制地经历俄狄浦斯情结;如果举例来说,他喜欢听格林童话故事,而且不会因此显得焦虑,大致上显得心理平衡,那么在这些状况下,或许早期的分析就没有必要。不过即使是在这些少见的例子里,早期分析还是可能带来益处,因为即使是发展最良好的人也可能因许多抑制而受苦,而早期分析正可以帮助克服这些抑制。
我特别选出听格林童话故事后会不会焦虑,来作为儿童心理是否健康的指标,因为在我认识的许多儿童里,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这样。现在坊间出现了很多这些故事的修改版本,或许部分原因就是希望避免这种焦虑。现代教育也偏好比较不恐怖的童话故事,比较不会碰触到被潜抑的情结(不管是愉悦的或是痛苦的)。然而我认为,有了分析的协助,我们不但不需要回避这些故事,更可以直接用它们作为诊断的标准以及便利的工具。在这些故事的帮助下,儿童由潜抑而产生的潜在恐惧反而更容易显现出来,也因此更能借由分析彻底处理。
以精神分析为原则的教养,在实务上该如何实行?根据分析经验而确切建立的基本要求是,家长、保姆和教师自己应该先接受分析,但这点恐怕在长久的未来都会是难以实现的愿望。即使得以实现,即使我们或许能确定本文开头提及的一些有益的讯息会获得实践,但仍不可能预期他们能进行早期的分析。因此我希望在此提出一个不得已的建议,或许可发挥暂时的效用,直到时机成熟,带来更多可能性为止。我的建议是成立幼儿园,领导阶层当中必须有女性分析师。当然这位女性分析师手下必须有几位接受过她训练的保姆,能观察一整群儿童,辨识是否适合采取分析介入,并能立即加以实行。这个提议当然很可能基于许多原因而遭到反对,其中之一就是儿童会从很小开始,就在心理上与母亲疏远。但我认为儿童会因此获得许多,而母亲最终也会在其他方面赢回她可能在这方面失去的。
(1947年附注:本文中具体呈现的教育结论,必然与我当时的精神分析知识一致。由于我之后的论文完全没有提及关于教育的建议,因此我的教育理念的发展,并不像我的精神分析结论的发展,那么清楚地呈现在本书中。我必须特别提出,如果我现在要提出关于教育的建议,一定会大幅扩增并修正我在本文提出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