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7)
到了第十二天,公司的同事给我打电话,说邮箱有份文件需要紧急处理一下。来宁城仓促,没有带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来,我就开了他的电脑。文件处理完后,一时兴起,去他的硬盘里翻看:一个文件夹打开,全是A片;另外一个文件夹打开,是各种女人的裸体照,都是从A片里截出来的;再打开一个文件夹,也是各种女人的照片,不过倒是都穿了衣服的,有艺术照、有截图,这倒是真实中的人,一眼扫过去,我看到了我发给他的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都是刚认识他的时候发给他的——把我的照片放在这一堆女人的照片之中,这让我很不爽。他的聊天工具一开机时就自动登录了,有聊天的小图标亮起,点开一看,一个叫“蜜桃”的人问:“你什么时候来?”到“蜜桃”的个人空间里去看,是个微胖的年轻女孩,看样子像个大学生;“蜜桃”写的日志下面我看到了他的回复:“宝贝,天气不错,出来运动运动!”还有一条写:“想你了!”回复的时间是三天前。他把“蜜桃”放在聊天工具的“LOVE”组,点开这组看去,有三十多个人,我也在其中。我一个个点开,看他跟这些人的聊天记录,有早有晚,他既贴心又略带挑逗的话语,发给了一个又一个女性网友,而这些话曾经也是发给我的。他跟这个组里的每个人都说他爸爸得癌症了,我好累,我好想你,在不在,好想再见到你……
我看到“钟芳”这个名字,这个就是他说的以前的女朋友吧,我看了最近几条留言:
1月4日,晴天。芳芳,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天天在医院照顾我爸爸,好累啊。我有时间就去看你,好不好?晚上一直都在想你。
1月1日,雨天。元旦节快乐啊。去年元旦节我们过得好开心啊。我们吃的那家川菜馆子,你还记得吗?我好想再去一次。
……
12月27日,晴天。你走后,房间里好乱,我也没心情收拾了。你买的那个玫瑰花,就在我的电脑边上。我还记得是我们在东关市场买的,看了就想哭。
……
12月15日,雨天。下雨了。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我没有再看下去,我的手连带着身子一直在抖,像是被关在一个冷冻室里不能出来,上次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想起来,身体丝毫用不上劲儿。我只能瘫在床上,一直在抖,深深的寒意在身上蔓延,盖上被子都没有用。走廊上有脚步声,是他回来了吧,我忽然感到毛骨悚然,真想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房门开了,一股室外的冷空气猛地冲进来,我闭上眼睛,有人坐在我的身边问我:“怎么了?不舒服?”是静姐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她关切地看着我,拿手摸摸我的额头。我忽地起身抱住静姐,放声大哭。她连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静姐问:“是不是你家里出事了?”我摇头。她又问:“是不是亮亮对你不好?”我没有回答。她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抚摸着,说别气坏了身子,等沈亮回来她好好教训他。
哭完一场后,轻松多了,心里空空的。她坐在我身边,帮我把头发重新梳好,又绞了一条热毛巾过来,给我擦脸。我平静了好多,便跟静姐说自己公司里有急事,现在就要赶回去。静姐让我等等,她去准备一些吃食让我带在路上吃,我说不用了。来时就没有带什么东西,现在去时连身体都好像轻了很多,静姐要送我去车站,我一再坚持不要她送,她只好作罢。打了的士,坐在副驾驶的位子,静姐低下身说:“小妹,如果是亮亮不对,我当姐姐的给你道歉。”我喉咙发紧,但还是冲她笑了笑,让她多保重。车子开动了,我看着后视镜,静姐一直站在那儿不动。
最快的一班车要在一个小时以后,候车厅里到处都是人,没有座位,我又走了出去,在车站小广场上站着发呆。风吹得脸生疼,挂在钻天杨的枝丫上的红色塑料袋,一吸一鼓,一鼓一吸。拉客的司机们,举着牌子,喊着宁城各个下辖县的名字。拖着行李箱的乘客从我的两侧来来往往。车站前方的道路上堵车,鸣笛声四起。车站的出站口那排铁栅栏还在,出站的人们排队等待乘务员验票,接客的人站在栅栏外侧等,看到要接的人,就大声招呼:“在这儿!在这儿!”我手机响了,是他打过来的电话,我没有接,也没有按掉,就让它一直响着。他又发来短信,让我等他,他马上就过来。看完短信,我把手机关掉了。远远地,我看到他上了通往车站的那座天桥,桥上人很多,他只能慢慢地挪。我低下头,快步走到车站左侧的小路上,一辆正要开往郊县的车子在拉客,我立马坐了上去。车子拐到车站前方的道路上,跟着前方的车子一点点地挪动,我看到他从候车厅里跑出来,在小广场上四处张望,他拿起手机,过一会儿又放下,又跑进候车厅去。车子开动了。
(七)
我在宁城的郊县待了几天,找了个宾馆住下,每天在房间里待着,把窗帘拉上,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也不管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房间里的黑十分纯粹,一点光都难看到。有时候我觉得耳边有人说话,我就吼着让这人走开;有时候突然哭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有时候感觉还是跟孙阳在太平洋边的公路上开车,一路开一路开,忽然从峭壁上冲下去……在我心里另外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说:忘掉他,忘掉他,忘掉他……我不能任由这种状态毁了自己。我强迫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窗外是一个白净的世界:屋顶上、树冠上、街道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天上还在飘着雪花。我下楼出门,空气清冽,任由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把雪捧在手上,往自己的脸上搓洗,精神为之一振,于是撒开腿在雪地里跑。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我买了直接去老家的票,回到家里跟爸爸妈妈待了几天。妈妈问我为什么瘦了这么多,我说是减肥成功。一个月的假期结束了,我回到市区,到了住处,门卫室的人告诉我有一个男人来找过我几次,我说知道了。到了家门口,一捧已经枯萎了的玫瑰花插在门闩上,另外附了一封信,一看字迹我就知道是他。我没打开信,连带花,我都给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去了。手机号码我早就换了,那个聊天工具我也弃之不用了。我又恢复了我单身时候的那种生活,简单自在,无欲无求。唯一的不好是,晚上总是失眠,有时候有说不出的焦灼感。休息了这么长时间,我特别渴望上班,也特别喜欢跟同事们下班后一起去泡酒吧。孙阳回国来补办婚礼,我特意去他的家乡,参加他的婚礼。他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好啊好啊你赶紧给我介绍,我爸妈催得紧。婚宴上我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闹了不少笑话。
过了一个月,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前台打来电话告诉我有人来找我。我说好,就跑了出去,一看是他,他正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穿着我给他买的羽绒服。他站了起来,我立马扭身往回走,他快步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回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端水过来给他的前台吓得水杯掉落在地。他还是不放手,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他吼道:“滚!立马滚!”公司的同事纷纷走过来看出了什么事情。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只手还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是我错了!”说着另外一只手扇自己耳光,“你不要不理我。”我跟前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快叫保安过来。”前台打完电话没多久,几名保安过来拉他,他不肯走,一定要我原谅他。保安把他拖走的时候,他喊道:“你们都不要我了。妈的!妈的!”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鄙视和痛恶这个人。我想我为什么认识这么一个人?他哭得一脸泪水,让我恶心反胃。
我很担心他会堵在哪个路口截住我,或者是在我的住处那儿等我。那几天我让跟我住同一栋楼的男同事陪我上下班。有时候我觉得他会躲在我房间的某个角落,在门后面,或者床底下,或者卫生间里,我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把房间的门锁上,不敢睡觉,偶尔打个盹儿,窗户“吱呀”一声,我立马就醒了。出门上班时,我先给同事打电话,让其来我家房门外面,看他有没有来。同事说我这样就跟神经质一样了,建议我还是出去散散心。但我不敢去车站,我怕他也在那里等着我。过了一周,他并没有再来找我。我这才放心多了。我向公司申请把我调到省城分部去,领导知道我的情况,批准了我的申请。
在省城三年,我过得平淡无奇,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单身生活,虽然爸妈老催着,我也没有结婚的念头。升任了省城分部的经理后,我一心忙着开拓业务去了。有时候想想跟他的事情,很多细节都淡忘了,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倒是每每见到多肉植物的时候,会想到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在从老家开往省城的长途车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夏文俊。原来他现在也在省城工作。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相互之间就寒暄了几句。他问我结婚了吗,我说没有。他点点头,问我:“你还在等沈亮吗?”我扑哧一笑:“怎么会?就是习惯了一个人而已。”他又问我:“那他失踪后,你见到他了吗?”我说:“他失踪了?”他“嗯”了一声,“三年前,他爸爸得胃癌去世后,他就不见了。到现在他姐姐还在找他。”我又问他失踪的时间,他说了一个日子,我一算正好是他找我之后。
见我没说话,夏文俊又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记得吗?我要了你的手机号。”见我说记得,他点点头,“那时候我挺想告诉你的。”我问他:“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他想了想,摇摇头说:“他对我说,他是真心喜欢你,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么好。我就想也许他真的找到真爱了,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我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很唐突地问他:“你现在工作怎样?”他愣了愣,说:“做销售,还不错。”我又连忙问他:“平时忙不忙?”他说:“忙时很忙。”连连问他几个问题,他的回答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大概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渐渐就不再提之前的话题了。到了省城长途客运站,夏文俊跟我去的地方不是同一个方向,我们就在出站口告别了。看他走后,我松了一口气。等的士的时候,看到出站口两侧站满了接客的人,我忽然想起宁城长途客运站的出站口那两道铁栅栏束成的狭窄通道,那时候我一从通道排队走出来,就能看到他长长的马脸,我就开始笑了起来。他的脸如此鲜明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就在这些接客的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