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 1978—2008下册(十年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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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扭转战局

他们是我的希望,

让我有继续的力量;

他们是未来的希望,

所有的孩子都一样。

——李宗盛:《希望》,1993年


64岁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禹作敏盘腿坐在他那张硕大的暖炕上,神情孤傲而不安。这是1993年3月的某个傍晚。这些日子,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个惊天大旋涡之中。

在过去的两年里,禹作敏一直春风得意。他领导的大邱庄由一个华北盐碱地上的讨饭村变成全国最富有的村庄。《纽约时报》报道说:“大邱庄实际上就是一家大公司。这个村有4400人,却有16辆奔驰轿车和100多辆进口的豪华小轿车,1990年人均收入3400美元,是全国人均收入的10倍,1992年,大邱庄的工业产值据称达到了40亿元人民币。”大邱庄成为中国民间经济迅猛成长的一个标志,所有来这里参观的人们都会惊叹于它的整洁与富有。小小的村庄由一排排红砖灰瓦的平房构成,柏油马路交织其间。路修得极好,路边立着只有大城市里才有的那种华灯。村子中心还有16栋造型别致的别墅,其外形模样跟北京的钓鱼台国宾馆很相似。

禹作敏就住在别墅群中最显眼的那一栋,他每天盘腿坐在大炕上,等待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的“朝拜”。他不仅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更是一个百年一出的农民语言大师,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为他的如珠妙语倾倒。作为大邱庄奇迹的缔造者,他的声望达到了顶点。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之后,大邱庄抓住经济复苏的机遇,在钢材上狠狠赚了一大笔。全国媒体掀起了一股报道大邱庄的热潮,禹作敏已俨然成为“中国第一农民企业家”。这年的3月1日,禹作敏在《经济日报》上撰文《春节寄语》,他写道:“大邱庄最大的贡献,是给中国农民长了脸。”

然而,就在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这位极有智慧的“人精”突然变得狂狷起来。他自恃为“中国农民的代表”,而且与某些中央领导交情不浅,便渐渐地忘乎所以。他对一群前来考察的官员说:“局长算个球,我要当就当副总理。”有一次,6位部长级别的官员到大邱庄开会,禹作敏既不迎接又不陪坐。当会议结束,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聚集在院子里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相熟的记者闲谈,对门外的喧哗置若罔闻。当记者提醒他是否要出去表示告别之意时,他一甩手说:“不理他们。”

1992年5月,天津市推选出席党的十四大的党代表,禹作敏意外地名落孙山。6月20日,“中共大邱庄委员会”开始向新闻界散发一份《公开信》,其中列有十条:“……第五条,我们声明观点,从今以后凡是选举党代表、人大代表我们均不介入,否则会影响其他人选;第六条,天津市主要部委来人,我们一要热情,二要尊敬,但一定要有身份证,防止坏人钻空子;……第八条,我们的干部职工要顶住‘三乱’,不准乱查;……第十条,我们要明白,更要糊涂,明白加糊涂,才能办大事。”孤愤、怨恨、对立的情绪跃然纸上。

致命的危机是由一个偶然事件诱发的。1992年12月,大邱庄万全公司经理病故,查账时发现可能有贪污行为,于是大邱庄派4人审查该公司业务员危福和。危福和被非法拘禁,并于12月13日被人暴力殴打致死。事发之后,“老爷子”禹作敏决定包庇犯事者,他让相关疑犯或连夜离开大邱庄,或躲藏起来,一切事宜都由他出面抵挡。1993年1月,检察部门派出6名人员到大邱庄取证,不想却被非法拘留13个小时,其间还不给任何饮食。当检察院对4名疑犯发出拘传令时,前来执行公务的公安干警又被大邱庄设卡拒于门外。

事态由此恶化。2月18日凌晨,天津有关方面动用400名全副武装的武警封锁了通往大邱庄的所有通道。禹作敏命令全村100多个工厂的工人全部罢工,上万名本村及外村的农民手持棍棒和钢管把守小村的各个路口,与武警全面对峙,并声称“一旦警察进村,就要全力拼搏”。禹作敏本人则以退为进,向外界宣布暂时辞职。如此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整整僵持了三天三夜,禹作敏已经身陷法律的雷区而不能自拔。后经再三交涉,禹作敏才勉强同意武警进入这个“禹氏庄园”。警察对大邱庄进行了搜查,禹作敏做伪证说,疑犯已经全数外逃,而事实上,其中几人一直藏在村里。

3月上旬,天津市委、市政府向大邱庄派驻工作组,收缴该村的所有武器装备。禹作敏因有窝藏、妨碍公务等嫌疑而被拘留。尽管风波陡起,但表面似乎还是一片风平浪静。春节期间,禹作敏出现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面带笑容。即使到了3月16日,他仍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参加了全国政协会议。

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事态正在恶化,不过很多人还是心存侥幸。禹作敏的手上便有一封从南方刚刚寄到的信件,来信人是另一位乡镇企业的代表人物——浙江万向集团的鲁冠球。1990年1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成立,农业部部长何康任会长,两位副会长一个是禹作敏,另一个就是鲁冠球,这是农民企业家所能得到的带有“官方色彩”的最高职务。禹作敏与鲁冠球交情一向不浅,每年江南新茶上市,鲁冠球都会让人捎上几大包给禹作敏,而后者更曾大方地送给对方一辆天津牌照的日本尼桑轿车。鲁冠球与禹作敏是两个个性完全不同的企业家,禹作敏对鲁冠球的评价是:“你们老鲁太圆滑。”而鲁冠球对禹作敏的印象是:“这个老头太任性。”年初,打死人事件发生后,鲁冠球便一直非常关心他的这位“禹大哥”,他在一张便条中写道:“目前社会各界对你及大邱庄颇为关注。大家普遍认为,事已至此,以妥协平息解决为上策。因为‘投鼠忌器’,所以我认为只有发展生产增强经济实力才是基础。希望您心胸开阔,保重身体是本也。”鲁冠球“投鼠忌器”一词的言下之意,是安慰禹作敏,政府应该会考虑到他的改革影响力,不至于给予严厉的惩戒。这让由自恃而变得惊恐的“老爷子”得到一丝宽慰。

但是,事情的演变出乎禹作敏以及鲁冠球等人的预料。4月,禹作敏被捕,8月27日,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窝藏、妨碍公务、行贿、非法拘禁和非法管制5项罪名,判处禹作敏20年有期徒刑,其子——大邱庄的二号人物禹绍政被同时判刑入狱10年。关于禹作敏的判刑,新华社只向全国统发了一条不到200字的新闻稿,然而其引起的反响却如平地惊雷。在《人民日报》任职的凌志军记得:“那几天家里的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很多人想打听他的情况。这些人大多是中国改革潮流中的风云人物,他们把禹作敏视为同类,自然也把他作为改革的象征。他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对禹作敏的打击,是不是冲着改革来的?”

很显然,此案的发生让禹作敏及所有的改革派,包括处理他的天津市政府,都陷入了难辩的困境。禹作敏被捕后,天津有关人士在接受外国媒体采访时称:“禹作敏被拘捕,再次表明中国政治和法制的进步与成熟。”日后看来,禹作敏一案并不带有很强的政治色彩,它是一个视法律为无物又跟地方政府关系交恶的农民企业家自酿自饮的一杯苦酒。禹作敏被判刑后,南方的鲁冠球三日不出,他写了一篇题为《乡镇企业家急需提高自身素质》的文章。他写道:“我们面临经营者的自身素质障碍。这是一道更困难的障碍。这种障碍的病因是部分农民能人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所负载的历史使命,仅仅陶醉在眼前的成功光环中,这样的马失前蹄是非常让人痛惜的。而这一障碍的真正根源,其实是传统的小农意识与现代精神的冲突,显然,我们今天需要一次彻底的决裂。”鲁冠球,《乡镇企业家急需提高自身素质》,《企业管理》杂志,1994年第4期。


4月,中国企业界发生了两起强烈地震。一起是大邱庄的禹作敏落马,另一起则是当时国内如日中天的高科技企业家沈太福被捕。有意思的是,他们都是在与政府激烈的对立抗衡后陡然陨落的。

沈太福的故事是又一则颇具荒诞色彩的商业传奇。身高不到一米六的沈太福是吉林省四平市人。他自小爱好科技发明,是一个十分聪慧好学的青年。1984年,30岁的他从四平水库的工程局辞职,与两个兄弟办起了吉林省第一家个体科技开发咨询公司。他们相继研发出很多新颖的产品,如吸塑包装机、双色水位计及一种特别的读卡机。他的企业在当地以善于创新而小有名气。1986年,沈太福进京,以30万元注册了集体性质的长城机电技术开发公司(以下简称“长城公司”)——直到1988年,北京市工商局仍然不受理私人性质的高新科技企业注册。长城公司的产权性质最后成为沈太福案最致命的一环。1992年前后,沈太福和他的科技人员研发出一种高效节能电机,据称比同类产品性能高出很多。可是,沈太福并没有足够的资金来投入生产,银行也对这个有风险的项目没有兴趣,这时候,沈太福想到了民间融资。邓小平同志视察南方之后的1992年和1993年是投资热情极其高涨的年份,人们对各种有新意的建设项目充满了热情。由于中央金融管制,发生在民间的各种集资行为便一直非常活跃,利息也是水涨船高。在沿海很多地方,民间拆借资金的年利息基本在16%~20%之间。一位资深的证券公司总经理曾回忆说:“在那年,证券公司不知道自己真正该做什么,几亿的资金,拆借出去就起码有20%的收益,还用自己费什么心?”沈太福的行为实质上是“地下私募”,当时由于宏观经济复苏,金融管控严厉,所以,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民间融资活动非常活跃,沈太福显然不是开出融资利息最高的人。一个可以参照的集资案例是:在1993年,深圳华为的任正非要开发万门数字程控系统而无法从银行贷到资金,他便游说全国17个省市的电信局合资3900万元成立合资公司,他承诺每年的定额投资回报是33%。相关情节见“1997年”章。便是在这样的火热背景下,沈太福的集资游戏出台了。

长城公司发明的新型电机属于节能项目,当时国内能源紧张一直是瓶颈,因此凡是有节能概念的新技术都颇受青睐。而沈太福又是一个善于包装和炒作概念的高手。1992年5月28日,他的电机技术在钓鱼台国宾馆通过了国家级科技成果鉴定。根据报道,国家计委的一位副主任在他的项目鉴定书上批示:“属节能的重要项目,应尽可能给予指导和支持。”沈太福更是对外宣称,长城公司几年来先后投入近5000万元,研制成功了这种高效节能电机,据能源部门测算,在运行的风机中如果仅有1/3换上这种节能电机,一年就可以节电400亿千瓦,其前途的光明让人充满想象。

沈太福的集资规则是这样的:投资者与公司直接签订技术开发合同,集资金额的起点为3000元,高者不限。投资者可随时提取所投资金,按季支付“补偿费”,年“补偿率”达24%——当时,银行的储蓄利率为12%左右,沈太福开出的利率高出一倍。他的第一轮集资活动是6月份在海南展开的,广告前一天刊出,第二天公司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仅20天,就集资2000万元。初战即告大捷的沈太福当即加快集资步伐,他先后在全国17个城市开展了类似的活动,长城公司的集资风暴迅猛席卷全国,它很快成为当年炙手可热的高科技企业。

在此次集资活动中,各地的媒体记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最活跃的是《科技日报》记者孙树兴。当沈太福在海南开始集资时,孙树兴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发表长篇通讯《20天集资2000万》,对长城公司的集资业绩大加鼓吹。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孙树兴又相继发表了《用高科技和我们百年不懈的改革开放筑起新的长城》《为了千百万父老兄弟》等长篇报道,对长城公司的集资给予高调的追踪报道。正是在数百家媒体的热捧下,沈太福跑马圈地,战无不胜。在这期间,沈太福先后给了孙树兴两万多元辛苦费以及密码手提箱、皮尔·卡丹西服和日本产美能达全自动照相机等物品。孙树兴后来因此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

在孙树兴的牵线下,沈太福又幸运地结识了曾经担任过《科技日报》总编辑、时任国家科委副主任的李效时。在沈太福案中,李效时扮演了一个很关键的角色。当《科技日报》对长城公司大加报道的时候,他便对这个节能项目深信不疑。为了表示支持,他专门到长城公司去考察,还留下了“愿长城目标早日实现”的题词,被沈太福用在所有宣传文本上。李效时还借出差的机会到各地为长城公司做宣传。在海南,他对媒体记者说:“我从深圳到广州、到海南,宣传了一路的‘长城’。我觉得‘长城’所办的科技实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科技实业!”由于李效时的官方身份实在特殊,因而成了长城公司最具说服力的宣传员。为了报答李效时,沈太福以李效时三儿子的名字签订了一份4万元的北京长城公司技术开发合同书。第一次,李效时拒绝了,第二次,沈太福派人把它从李效时办公室的门缝里塞进去,这次,李效时没有退回,他心领神会地将之锁进办公室的一个铁皮柜里。就为了这份合同,李效时一年后被认定犯有受贿罪、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20年。

如果说孙树兴和李效时为长城公司效劳夹有私利因素的话,那么,在当时确实有一些专家和学者对沈太福的集资模式表示由衷的赞赏,其中便包括老资格的社会学家、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费孝通。在1993年1月,费老撰文《从“长城”发展看“五老”嫁接》,对长城模式进行“理论”上的论证。他所谓的“五老”是老大(国有企业)、老乡(乡镇企业)、老九(知识分子)、老外(外资企业)、老干(政府官员)。费孝通认为,长城公司在高新技术成果的委托加工、成果转让、搞活民间金融、对外合作以及发挥老干部余热等方面都做出了值得称道的成绩。

到1993年年初,沈太福先后在全国设立了20多个分公司和100多个分支机构,雇用职员3000多人,主要的业务就是登广告、炒新闻、集资据王安在《25年》一书中披露,长城公司在媒体和官员公关上不遗余力,“据传,沈太福的红包攻势花费了3000万元”。。到2月,长城公司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共集资10亿多元人民币,投资者达10万人,其中个人集资款占集资总额的93%。集资款逾5000万元的城市有9个,北京的集资额最多,达2亿多元。随着集资泡沫越吹越大,沈太福讲的故事也越来越离谱,他宣称拥有300多项专利技术,“其主导产品高效节能电机已在各生产领域应用,已握有15亿元的订货量”,同时,“在全国数万家民办科技企业中,长城还是唯一一家纳入国家行业管理的”。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长城公司只售出电机50多台,价值仅600多万元。为了制造经营业绩良好的假象,沈太福把3.2亿元集资款变成公司的营业销售收入,然后向税务部门缴纳了1100多万元的税款。与此同时,沈太福在人际公关上大下功夫,先后聘请了160多名曾经担任过司局长的老同志担任公司的高级顾问,由此构筑起了一个强大的官商关系网。

事态演进至此,商业骗局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烈,沈太福铺天盖地的集资风暴引起了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的高度关注,这位对金融风险怀有本能警觉的中央决策人意识到,如果“长城模式”被广泛效仿,一个体制外的、缺乏制度控制的庞大而可怕的金融流通圈将出现,中央的金融管制政策将全面失效。于是,他下令终止长城公司的活动。

1993年3月6日晚间,正当沈太福为集资超过10亿元举办大型庆祝酒会的时候,他收到了中国人民银行发出的《关于北京长城机电产业集团公司及其子公司乱集资问题的通报》(以下简称《通报》)。《通报》指出,长城公司“实际上是变相发行债券,且发行额大大超过其自有资产净值,担保形同虚设,所筹集资金用途不明,投资风险大,投资者利益难以保障”,要求“限期清退所筹集资金”。

沈太福遭遇当头棒喝。此时的他已经在狂热和膨胀中失去了对局势的清醒认识,自以为有高层人士、上百位老干部以及10万集资民众“撑腰”,他已经具备了与国家机器博弈的能力。他的应对之策竟与大邱庄的禹作敏如出一辙。在接到中国人民银行的《通报》后,他当即宣布状告人民银行行长李贵鲜,索赔1亿元,国内外舆论顿时哗然。这是中国第一位民间企业家敢于直接对抗中央政府。3月29日,沈太福在北京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声称“国家科委、人民银行总行步调不一致,婆家、娘家有矛盾”,却让他这个民办企业“小媳妇”吃亏,现因政府干涉,公司难以经营,要向国外拍卖。他还宣布,将投资者的年利息由24%提高至48%。

随后两日,局势朝沈太福预想的反向发展,政府没有任何退让的迹象,各地的挤兑事件则层出不穷,他试图倚重的媒体和老干部似乎也帮不上忙。3月31日上午,沈太福再次召开中外记者会,下午,他在北京首都机场被截获,当时他带着三张身份证和一皮箱的钱打算出逃国外。4月18日,他被宣布逮捕。从这个月起,在国务院的直接参与下,各地组成20多个清查组。历经半年时间的清查清退,长城集资案的投资者都领回了70%的本金,全国清退款总比例达90%以上。另外,根据香港《文汇报》香港《文汇报》是一份面向香港全社会的综合性大报,也是一份以社会精英为读者定位的香港主流报纸,除在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发行外,还即日运销中国内地各省、自治区和直辖市。的报道,有120名官员因此案受到牵连。

▲海南长城公司违法集资清退点

尽管天下人都知道沈太福是因为高息集资、扰乱中央金融政策而被捕的,然而他最后却是以贪污和行贿罪名被起诉。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诉状称,沈太福多次以借款的名义,从自己公司的集资部提取社会集资款,构成了贪污罪。他还先后向国家科委副主任李效时等21名国家工作人员行贿钱、物等合计人民币25万余元,构成了行贿罪。法院于1994年3月4日判决,被告人沈太福犯贪污罪,判处死刑;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两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沈太福对判决不服,他的上诉理由是:北京长城公司是戴着集体帽子的私营企业——在1988年之前,北京市工商部门不接受私人申请创办“高科技公司”,被告人不能成为贪污罪的主体,也没有贪污的动机和行为,因而不构成贪污罪。他对律师说:“怎么判我都行,但是,如果我是因为‘贪污’自己家里的钱而被枪毙,我不服。”一些法律人士也认为,对沈太福案的二审首先应当对长城公司的经济性质重新确认。法院最终没有采信这些意见。4月8日,沈太福被执行枪决。1994年,无锡爆发邓斌集资案。1938年出生的邓斌,人称“邓老太”,原为无锡无线电变压器厂工人,退休后创办无锡新兴实业总公司。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以合作经营丝素膏、一次性注射器及乳胶手套为由,开出60%的利息进行集资,集资总额达32.17亿元,涉案官员270多人,其中包括北京市副市长王宝森、首钢总经理周冠五之子周北方等。1995年11月,邓斌以受贿、贪污、投机倒把、挪用公款、行贿等罪名被判处死刑。

在1993年的春夏之交,禹作敏和沈太福两案让很多人心神不宁。如果说禹作敏案带有一定的突发偶然性的话,那么,对沈太福案的严厉处理则透露出当年经济发展的某些特质。在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中国经济再度进入高速成长周期,万马奔腾,尘土飞扬,景象让人喜忧参半。

喜则在于,经济呈现出全面复苏的态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1991年全国在建工程约9000亿元,到1992年扩大到2.2万亿元,而到1993年前5个月,全国固定资产投资又在上年基础上增长了69%,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中央银行多发了500亿元,而各地仍然叫嚷缺钱。到年底,全国国内生产总值首次突破3万亿元。各省的民营公司增长非常喜人,广东、贵州和湖南是乡镇企业产值增长速度最快的三个省份,分别达到了55%、57%和89%。

忧则在于,投资的超速增长正在诱发一系列的相关效应。英国的《经济学人》在1992年年底的年终稿中便警告说:“1993年的某一个时候,蓬勃发展的中国经济将会出现危险的过热势头,上一次在1988年,中国几乎着了火。”1993年上半年,全国生产资料价格总指数上涨44.7%,华西村的吴仁宝就狠狠地赚了一笔。与此同时,在供求失衡的情形下,金融秩序也变得有点紊乱,地下钱庄格外活跃,民间的资金拆借利率越来越高,官方利率形同虚设,那些有门道的人如果能以9%的利率从银行贷到钱,转手就能以20%甚至30%的利率倒出去。面对这一局势,6月,朱镕基亲自兼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央行下文严令“各企业单位必须把钱存进银行,要走正路,不许搞体外循环”。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中央政府决心严肃处理沈太福“长城事件”——在领导者看来,如果纵容沈式融资的存在,那么金融管制根本无从谈起。


朱镕基在经济治理上的强势风格,在对金融秩序的维护以及对禹作敏和沈太福两案的处理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朱镕基开始用一种更专业、更具体细微的方式来管理中国经济。

朱镕基于1991年从上海市委书记任上调入北京,出任主管经济的副总理,此前他曾经长期工作于国家经济委员会。在上海主政期间,他以亲民和对官员的严厉管理而闻名,上海的某些厅局长向他当面汇报工作,小腿肚子都会发抖。在他“北上”之际,一些国际媒体都不太看好他的“前途”,认为他那种管理风格在中南海一定吃不开,有人甚至预言他最多能在中南海待6个月。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是,朱镕基在此后的10年内主导中国经济,并成为继邓小平之后,对中国经济改革影响最大的政治家之一。

朱镕基到京后的“第一战”是清理“三角债”。“三角债”是人们对企业之间超过托收承付期或约定付款期应当付而未付的拖欠货款的俗称。20世纪90年代初,它突然成为中国、俄罗斯、东欧诸国经济发展中的一个障碍。在中国,“三角债”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就开始形成,1985年中央政府开始收紧银根后,企业账户上“应收而未收款”与“应付而未付款”的额度就大幅度上升了。到1991—1992年,“三角债”的规模曾发展到占银行信贷总额三分之一的地步。“三角债”带来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由于拖欠,大多数的国营企业、乡镇企业、私营企业都面临收不到毛收入的问题,致使经济效益好的企业因缺乏资金而难以扩展生产;巨额的未清偿的债务拖款使企业或不能进一步向银行申请贷款,或难以申请到信贷;越来越多的企业会陷入债务死扣之中,每一个企业既不愿意偿债,它的债权也无法得到清偿。此外,“三角债”还会造成经济信息的混乱:由于拖欠,流动资金更显不足,在短期信用拆借市场与投资市场上,资金价格则易受黑市操纵;由于经济效益好的企业也面临被拖欠的问题,其利润也就难以实现。结果,本来比较清晰的效益好的企业与效益差的企业之间的界限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就整个经济而言,会反映成亏损面进一步扩大。当时,各企业之间拖欠的“三角债”已累计达3000多亿元,其中80%是全国800多家大型国有企业拖欠的。几年以来,年年清欠,却越清越多。朱镕基面对的是一个积重难返、几成无解乱局的债务连锁现象。

到京赴任之后,凳子还没有坐热,朱镕基就赶赴“三角债”纠结最深的“东三省”,亲自坐镇,现场清欠。他提出注入资金、压货挂钩、结构调整、扼住源头、连环清欠等一整套铁拳式的解决措施,只用了26天,清理拖欠款125亿元,东北问题基本解决。

带着一片赞誉声,朱镕基回到北京。第二天他就召开全国清理“三角债”电话会议,他用长途电话、传真、电报向全国各地政府下达了一道口气强硬的“军令”:“各地务必在1991年9月20日21时以前,将你省(区、市)固定资产投资拖欠注入资金情况(银行贷款、自筹资金和清理项目数),报至国务院清欠办公室。如果做不到,请省长、自治区政府主席、市长直接向朱镕基副总理汇报,说明原因。”朱镕基还明令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给予监督,详细披露各地清欠的进展情况。在此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朱镕基限时清欠,令出必行,让各地官员无从躲避。到1992年5月,全国总计清理固定资产项目4283个,收到了注入1元资金清理3.5元欠款的效果。困扰中央和各地政府、企业数年的“三角债铁链”终于被解开。经此一役,朱镕基以前所未有的务实和强硬风格确立了自己的治理权威。


清理“三角债”首战告捷之后,朱镕基在金融领域开打“第二战”,他在金融政策的调控上再显铁腕手段。

首先,他亲自兼任央行行长,下定决心清理金融领域的体制外活动,对于任何有可能扰乱现有金融秩序的行为都严惩不贷。在这种背景下,沈太福的集资案便被视为顶风作案而受到了最严厉的惩处。

其次,他顶着巨大压力提出分税制,重新梳理中央与地方政府的财政关系。多年来,地方经济的发展和国营企业的发展,靠的都是中央财政的投入,用经济学家马洪的话说,是“一个老子,养了成百上千个儿子”,因此便陷入一放就乱、一收就死的局面。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央财政已非常拮据,不得不靠大量发行货币来解困,因此带来的通货膨胀危机让人不寒而栗。1992年,全国财政收入3500亿元,其中,中央收入1000亿元,地方收入2500亿元,中央财政支出2000亿元,赤字1000亿元。当时出任财政部长的刘仲藜回忆说,他曾经三次找朱镕基副总理,希望他批条子向银行借钱,朱镕基不允许。当时连某些中央机关都已经到了不借钱工资发不出去的境地。财政体制的弊病,从上海和北京可窥见一斑。上海实行的是定额上解加递增分成的模式。定下每年财政收入165亿元,100亿元归中央财政,65亿元归地方财政,每增加1亿元,中央与地方五五分成。结果,上海实行财政包干5年,年年财政收入是163亿~165亿元,一点儿没增长。对北京采取的是收入递增包干分成模式,约定的年增长率是4%。5年之中,北京每年财政增长从没有超过4%。中央政府在这种财政分配体制中表现得非常被动。鉴于这种现状,朱镕基采纳经济学家董辅礽等人的提议,决定“分灶吃饭”,中央与每一个省份磋商分税种类和比例,实行分税制。1993年7月23日,朱镕基在全国财政会议上首次正式提出分税制的想法,一个多月后,分税制改革的第一个方案出台。为了说服各省,朱镕基在随后的两个多月里奔波于全国,一一说服,其间颇多拉锯、妥协,但是,实行全国统一分税制改革的大原则始终没有动摇。刘仲藜在回忆录中说,为了说服各省,朱镕基最后勉强同意1994年之后的中央财政还以1993年地方财政收入为基数。而这一协议达成的时候,1993年后4个月的财政数据尚未统计出,从而给了地方政府有意识增加后4个月的财政收入,以便1994年后多从中央财政获得财政返还空间。事实正是如此,最终地方政府上报中央的财政收入比1992年猛增将近50%。为了抬高基数,地方有许多高招。比如,一个企业原来承包了,补交税已经减免,现在叫它缴税,把基数抬高,缴了以后再私下返还。再比如,把死欠、积欠当基数。所谓死欠,就是哪个企业已经倒闭了,从来没有缴过税,现在通过转账或者从银行借款缴税把基数抬高。还有就是“寅吃卯粮”,收过头税,把明年的税在今年收了,把基数抬得很高。

分税制的实行,使中国的财政秩序为之大改,中央财政重获活力。1994—2002年,我国财政收入年均增长17.5%,财政收入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由1993年的12.6%提高到2002年的18.5%;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重为55%,比改革前的1993年提高了33个百分点;2002年,除税收返还和体制性补助外,中央向地方转移支付高达4019亿元,是1995年的8.6倍,年均增长36%。中国社科院的金融学家刘煜辉认为,分税制改革后,一方面,中央把财权高度集中,在税收上削弱地方政府所占比重,而留给地方的几乎都是收入来源不稳定、税源分散、征管难度大、征收成本高的中小税种。另一方面,中央又把更多的事权层层下放给地方政府,甚至经常以牺牲地方税权为代价来完成中央的某些政策,“中央请客地方买单”的现象大量存在。以经济发达、税源最为充沛的浙江省为例,在1993年,浙江的财政自给率是133.27%,1994年以后这一比率大幅下降到60%左右,而其他中西部地区的财政状况更是可想而知。

除了靠分税制拯救危机中的中央财政之外,朱镕基另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金融决策是,力排众议实行汇率改革,让人民币大幅贬值。在此之前,中国实行的是官方汇率与调剂市场汇率并存的汇率制度,它是计划经济的一条“金融尾巴”,既保护了国营企业的利益,同时也催生了一个庞大的外汇交易黑市。从1994年1月1日起,两种汇率实行并轨,实行“以市场供求为基础的、单一的、有管理的浮动汇率”,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定为8.72元兑1美元,比之前的官方汇率5.7元贬值33%——兑换1美元需要的人民币,在1978年是1.7元,1991年为4元,1992年年初是5.7元。人民币的大幅贬值,使得中国商品一下子在世界市场上价格变得便宜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国成为一个更加吸引外部投资商的地方。德国的《商报》在评论中认为,人民币的大幅贬值,首先意味着亚洲四小龙低廉的劳动力优势从此丧失,中国必将成为全球制造业的中心。

这是一个十分具有标志性的政策变化。从此之后,中国公司开始集体远征,中国经济走上了外贸拉动型的道路,它将在2005年达到顶峰,并诱发中国与欧美乃至周边国家的贸易大战。在19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中,日本、韩国和东南亚诸国金融体制的脆弱性暴露无遗。1997年6月,国际金融狙击手终于在泰国撕开突破口,灾难发生。

朱镕基主政的“第三战”,也是贯穿十余年的治理主题,是搞活国营企业。对此,他的思路也与之前有微妙的转变。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营企业改革的成效一直无法让人满意,凡是有民营企业涉足的行业,它们都表现得不堪一击。这年的局面是,经营机制转换抓了多年但收效甚微,国营企业家们仍在嚷嚷权力太小。在这年的北京两会上,国内最大的钢铁公司总经理李华忠在分组会上大喊:“自主权万岁!”他还羡慕地对身旁的辽宁省海城市东房身村党支书王国珍说:“我的权力还不如你的权力大。”而另一方面,权力放了下去,到底能不能用好,却是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由于效益不佳和老企业萎缩,失业人口的增加已经成了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在朱镕基看来,中国当今的企业问题已非改革之初可比,当时只有国营企业一支力量,不把它们搞活国家当然振兴无望,而如今,乡镇企业已经异军突起,占到了半壁江山,外资企业也蜂拥而入,自是另一股可以借助的商业力量。同时,随着民间资本的日渐充沛,两大股市又可代替国家财政成为向国企输血的工具。在这种新的局势下,国营企业的改革就不应该关起门来,老是在经营体制的转变上绕圈圈,而应当将它们放到市场中去,中央政府则要在整个经济体制的重新构造上多下力气。朱镕基对陈光在山东诸城搞的企业改革十分感兴趣,专门派国家体改委副主任洪虎前往调查。也是在这一年前后,“抓住少数、放活多数”的思路开始渐渐萌芽。

这年7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周叔莲在《光明日报》撰文《关于国有企业产权的两个问题》,论述“所有制是发展生产力的手段,而不仅仅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目的”。由这个判断出发,周叔莲以及其他学者提出,不能把所有的企业都抱在怀里,这样做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国家只要抓住关键少数,搞好500~1000家大公司、大集团,就会为众多的中小企业提供广阔的生存空间。那些没有竞争力,也无关国计民生的中小企业将被“放掉”,政府将主抓那些有成长潜力、具备资源优势的大型企业及赢利能力强的产业。周叔莲的观点得到决策层的赞赏。很显然,这是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改革思想,它意味着国营企业的改革从放权式的体制转换阶段进入了“重点扶持、其余放活”的结构调整阶段,同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公司的成长路径。

在1993年,这种战略思想刚刚萌生,还远远没有展现出成型的格局和娴熟的掌控艺术。只是在一些经济较为活跃的地区,那些没有优势的国营企业开始被“放掉”,过去被禁止的改革现在得到了默许和尝试。在广东第一次出现了“下岗”这个新名词,在经历了几年艰难的“思想解放”后,当了数十年“主人翁”的工人们开始接受自己不再与企业“共存亡”的现实。年底,濒临破产的国营广州无线电厂裁掉了1000名职工,其中330名选择与工厂彻底分手,工厂根据他们工作的时间给予每年1300元的“工龄补偿”,从此这些职工将走出厂门自谋出路。这种“工龄买断”的做法很快被广泛采用,各地的买断价各有不同,从数百元到上万元都有,它成为中小型国营企业破产或被私人收购时“安置”下岗工人的最主要方式。在南方的沿海地区,工人普遍能够接受这种方式,因为在这些地方,人们早已有了“第二职业”,那笔微薄的安置费成为他们做小生意或自主创业的启动资金。而在北方,尤其是老工业基地,人们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的人生“捆绑”在企业上,以厂为家、世代传承的工作与生活模式使他们几乎丧失了独立的勇气和能力。尤其要命的是,那些地方也没有经商和创业的氛围,因而买断工龄往往便意味着低水准安定生活的消失以及“坐吃山空”。随着国营企业体系的日渐瓦解,巨大的生存压力在这些地方无比恐怖地弥漫开来,在改革的阵痛中,城市贫民阶层慢慢地出现了。

在民营经济最为活跃的浙江地区,悄然发生了一场集体企业的量化改革运动,这是企业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产权变革。所谓“量化改革”,指的是某些乡镇集体企业的资产通过“土法”评估后,将集体资本全数或部分退出,经营者以赎买的方式获得企业的主要股权。这项改革最早是在浙江台州的玉环和温岭两县出现的,它很快蔓延到附近的温州地区,继而在浙江全境的集体企业中被广泛试验。

这是一场没有严格规范的产权改革运动,在具体的资产评估上,由于缺乏量化的标准和评估体系,各县市的量化手法千奇百怪。大多数企业采取的是“毛估估”的做法,有些县硬性规定,集体资产一律按账面数增值40%计算,而事实上,相当多的企业经过多年发展,其资产早已增值了几倍、几十倍。温州地区的一家二轻物资公司将其属下20多家企业全部量化改造,而资产评估值以1990年的不变价为准。绍兴一家纺织企业的量化方案是:将企业的资产量化出10%,折算成50万元作为集体股,全厂200多名职工每人出资5000元,经营者出资一百多万元,组成一个资本额为250万元的股份制企业。其后,新企业无偿使用着原有企业的机器设备,一切开支则由老企业承担,经过近一年的运行,新企业产生惊人的利润,原来的集体企业则毫无悬念地陷入了亏损境地。又一年,新企业以十分低廉的价格将老企业“并购”。到1996年前后,浙江省80%的中小集体企业都完成了产权量化的改造,成批量地出现了千万富翁和亿万富翁。这样的量化改革很难保证公平、公开、公正,因此在这个过程中也发生了很多纠纷。据新华社记者的报道,到1993年年底,浙江省已经有超过2000家企业进行了量化改造。

发生在浙江的这种产权改革在随后的几年里一直处在“地下运作”的阶段,全国性的集体企业产权改革从1998年才全面开始。它从来没有得到政府的公开肯定,而且在理论界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指责这是变相地“私分集体财产”,是“走私有化道路”。当时的浙江省领导对此进行了有技巧的支持,时任浙江省省委书记李泽民在一份对量化改革提出异议的报告上批复:“对于这样的改革要回头看,不过,不能走回头路。”


种种迹象表明,1993年的中国,已经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计划经济国家了。

中央政府针对新的经济形势,对一些管制概念开始进行全新的诠释,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刘敏学对“投机倒把”这个名词进行了新的解读。他认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几乎把带有营利性的经商活动都视为投机倒把,做违法处罚,这显然是受“左”的思想影响,是不对的。某些过去认为是投机倒把的行为,现在看来是商品流通中不可缺少的环节。他举例说,譬如套购紧俏商品就地加价倒卖行为,过去被视为投机倒把,今天笼统地这样说就不合适了。他的这番讲话一登报,全国的贸易商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过去的十多年里,数以十万计的商贩因投机倒把罪名而入狱,导致倾家荡产,有人甚至丧失生命——该罪名最高可判死刑,为所有经济犯罪行为中判刑最重者。如今,随着刘敏学局长的一番讲话,一柄长剑终于从头顶移走了。

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在2月的全国两会上,代表们就餐第一次不再需要缴纳粮票。5月10日,北京市政府正式宣布,从这一天起,取消粮票。从1955年开始,全国居民购买粮食都需要这种定额分配的票证。从此之后,各种带有明显计划经济色彩的票据从人们的生活中一一消失了。

也是在这次两会上,刘永好、张宏伟等50多名民营企业家第一次走进全国政协会议的会场。刘永好后来回忆说:“年初,四川省委统战部的一位干部找到我,说准备推荐我为全国政协委员,没过多久就让我填了表。同时,四川省工商联还推荐我为全国工商联的副主席。”郑作时著,《希望永行:中国首富刘永行自述》,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年版。3月18日,刘永好与内蒙古新优佳公司的陆航程出现在全国两会的记者招待会上,这是民营企业家第一次在这种政治性场合亮相。到年底,乡镇企业产值突破2万亿元,占全国工业产值的1/2,就业职工1.02亿人,首次超过国营企业职工数。

跟粮票取消及民营企业家参政相似,另一个也很有象征意味的商业故事是,在4月份,中国的消费者第一次过上了“情人节”。根据北京媒体的报道,由香港人投资的利嘉鞋业是第一家在报纸上登情人节商业广告的企业。它在《北京青年报》上刊登了4次广告,宣称在2月7日到14日的一周内将抽取有特别优惠的“幸运情人卡”。几乎同时,开设在王府井的麦当劳店也贴出了“浪漫温馨情人夜”的海报,情人节当夜来消费的情侣可以获得一枝玫瑰花。五星级的王府饭店则推出了价格为300元的情人节晚会,广告一登出,饭店的订位电话就被打爆了。这看上去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商业活动,然而,由于“情人”这个名词实在有点暧昧,因而,商家们的推广引起了一些老干部的微词。不久,有关部门就下发通知,严令不得在广告中出现“情人节”这个词,这项禁令或严或松地被执行了好几年。每当到了2月14日前后,工商部门都会发出类似的通知,一直到1998年前后,它才被不了了之地取消了。

5月17日,著名跑车生产商法拉利公司在中国找到了它的第一个买主,名叫李晓华,是一位靠经销生发水起家的42岁北京企业家。法拉利特意在北京天坛的祈年殿前举办了一场新车交付仪式,李晓华站在价值13.4888万美元的跑车前的照片登上了各报纸的娱乐新闻版面。

8月,中国加入了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条约,这意味着知识产权的保护成为可能。美国迪士尼公司的“米老鼠”系列产品正式进入中国,在此前的十来年里,这个可爱的形象已经广为中国儿童所知,它出现在成千上万的绘图课本、衬衫、文具以及商店招牌上,不过,它们竟全部是没有授权的侵权产品。

11月14日,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英国的《经济学人》在当月的一篇评论中说:“在许多因素的推动下,竞争已经在整个经济领域扩展开来。一个因素是外资和外贸的扩大,另一个因素则是经济权力的下放引起各省间的角逐,这同美国联邦制搞的社会和经济实验惊人地相似。”

几乎所有的外国观察家都喜欢用“公有制——私有制”“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这样的二元标准来判断或议论正在中国发生的一切,而事实却肯定要模糊和丰富得多。

1993年,最蔚为壮观的景象是外资企业的蜂拥而入。

该年可以被看成是跨国公司在华大规模投资的开始之年。日后的数据表明,自1979年至2000年,中国累计吸引外资3462亿美元,大部分是1992年以后发生的,1992—2000年的累计流入量占总量的93%。1993年年底,合同外资达到了1114多亿美元,实际利用外资是270亿美元,几乎都是上一年的两倍。

在市场的诱惑和政府的鼓励下,跨国公司开始狂热地梦想中国。最经典的表述出自柯达公司的总裁裴学德,他说:“只要中国有一半人口每年拍一个36片装胶卷,已经足以将全球影像市场扩大25%。中国每秒多拍摄500张照片,便相当于多了一个规模等同于日本和美国的市场。”用人口乘以某一商品,从而计算出中国市场的规模,这几乎是所有跨国公司进入这个东方国家时最常用的一个算式。不过,事实很快将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玫瑰色的幻觉。

这一年,肯德基第一家特许经营店在西安开业;宝洁在中国一口气建立了4家公司和5家工厂;世界上最大的啤酒公司安霍伊泽-布希公司用1640万元购买了中国最大的啤酒公司青岛啤酒5%的股份;柯达赞助了在上海举行的第一届东亚运动会;诺基亚开始向中国提供GSM(全球移动通信系统)移动电话;花旗银行把中国区总部从香港地区搬到了上海;波音飞机公司在中国赚到了大钱,它一下子得到了120架飞机、价值90亿美元的大订单;福特公司主管国际业务的执行副总裁韦恩·伯克说:“我的头号业务重点是中国。”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在中国生产的第一辆轿车终于下线了,工作人员在生产线上挂了一条很有意味的横幅:“谢谢中国,美国制造”。此时,距离1978年汤姆斯·墨菲率团访华已经过去整整16年了,而德国大众在上海的工厂已经形成了年产10万辆的能力。1993年也是日本企业在华投资增加的转折点。这一年日企在华投资比1991年有了急剧增长,被批准的投资项目数量达到3414个的高峰,是1991年的3倍。

9月,名为“北京·1993跨国公司与中国”的会议在北京国贸中心召开,西门子、巴斯夫、摩托罗拉等50多家跨国公司的代表和国务院、外经贸部全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英文名称:Ministry of Foreign Trade and Economic Cooperation, PRC)。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的前身是中央人民政府贸易部、中央人民政府对外贸易部、对外经济贸易部、国家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国家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于2003年3月整合为商务部。的官员悉数到场,时任外经贸部部长吴仪和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在会上鼓励跨国公司来华投资。当天晚上,国家主席江泽民邀请了其中15个比较大的跨国公司的代表来到中南海。《华尔街日报》在报道这一新闻时称,“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央政府第一次正式的邀请”。

▲通用汽车下线

对外资的大量涌入,可以有多层面的解读。

就宏观环境而言,进入第十六个改革年份的中国已经越来越吸引国际资本,特别是1992年之后,市场经济的体制目标得以确认,中央政府日渐放宽了外资进入的很多限制性政策,日渐市场化的投资环境当然受到国际资本的信任和青睐。

就政策设计而言,吸引外资被认为是振兴地方经济的捷径,因此,外资开始享受到“超国民的待遇”,各地对外资及合资企业都推出了大力度的优惠政策。其中,一个被普遍采用的税收政策是“三免两减半”,也就是企业创办的前三年,所得税全免,后两年则减半。而在很多地方,减半政策更是从企业开始获利之年起才被执行。在所得税征收比例上,合资企业的税率是15%~33%,而国内企业则被征收55%。这种税收政策上的“身份差异”,被认为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做法,它刺激了国际资本对中国市场的兴趣,也造成了很多“假冒外资企业”,将内资企业注册成中外合资成为企业“合理避税”的普遍做法,这一政策要到热钱满天飞的2007年才被改变。

在改革理念上,外资更被看成是转换企业机制的最佳外来动力。武汉第二印染厂的例子常常被人津津乐道地引用,这家老工厂与香港一家公司合资,新公司裁掉了2/3的员工,使用的还是原来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设备,行政管理人员从35人减少到3人,香港方面带来了70%的外销业务,工厂很快就扭亏为盈。从这个案例中可以看到,香港合资方给老工厂带来的是:震荡较小的裁员、新的管理方式以及外销渠道的开拓。很显然,这是一个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

华裔经济学家黄亚生在《改革时期的外国直接投资》一书中断定,“对私人企业的歧视增加了中国对外资的需求”。黄亚生著,《改革时期的外国直接投资》,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他认为,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国有部门是在破产的边缘上运营的,而与此同时,私人企业尽管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但是仍然受到严重的信用约束,无法获得金融上的扶持,并被限制进入很多行业。没有效率的国有资本需要寻找有效率的合作资本,它面对的是两大资本集团,一是跨国资本集团,一是民间资本集团,正是在这种抉择中,外来的跨国资本成为被选中的对象。因此,1992年以来,外资的大量涌入,与这种改革思路的确立是分不开的。

总体而言,外资的进入让中国的产业格局和经济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也必须看到,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十分顺畅和优化的过程。这年的《中华工商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怪哉,长期亏损还“合作愉快”》的评论,记者披露了广东省对1090家合资企业进行所得税的汇总统计,结果发现544家亏损,沿海各省的情况大体相同,约有一半左右的合资公司在财务报表上表现为亏损。评论认为,“一些合资企业亏损,是因为外方投资人通过价格转移利润或虚列开支等方式,侵蚀中方利益,逃避税收,形成账面亏损。不少企业连续亏损七八年,但生产规模却不断扩大”。

这种不无暧昧的景象还出现在开发区的泛滥上。为了吸引外资,各地纷纷建立开发区,在工业用地上推出优惠的政策,由于规划失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热闹的“圈地运动”。1991年,全国有开发区117个,到1992年8月,这个数字已经猛增到1951个,而到1993年的10月,各类开发区竟多达8700个。在全国已批准的1.5万平方公里的开发区里,如果这些开发区全部做到水、电供应和道路的平整,需投资约4.5万亿元人民币,远远超出国力负荷。

许多开发区为了吸引外资,制定的优惠政策一个比一个“火”,有的甚至到了“舍血本”的地步。开发区的土地出让绝大多数是采用协议出让的方式进行的,因而到处充斥着灰色交易。《中华工商时报》称,“仅每年土地黑市交易流失的国家收益,估计就有200亿元之巨。有些外商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一下子包揽上百亩或数百亩甚至几平方公里土地,然后再稍做平整,以几倍的价格出售获利”。广东省出让88平方公里的土地,得到94亿元的转让金,平均每平方米为107元。江苏一家开发区出让70年使用权的土地,转让价为每亩2000元,等于每年每平方米收0.04元。而中部的一些省份更是推出了豁免土地使用费的优惠政策。中国台湾《联合报》的记者称:“现在若到大陆,无处不见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招牌,无处不谈土地买卖。”

国务院调查组的报告显示,到1993年4月为止,全国开发区开工面积307平方公里,约占规划总面积的2%,也就是说,90%以上的耕地“圈而未发”,全国因此减少耕地1000万亩。5月16日,国务院发文限制盲目建立开发区,到11月,沿海7省1区关闭了700个“圈而未发”的开发区。在以后的10年里,开发区的过度开建现象其实一直没有被完全遏制。

到1993年年初,全国的股民总数增长到了200万。

在上一年爆发了深圳抽签表舞弊事件和原野事件之后,中央决定加强对证券市场的掌控。当年10月,证监会匆匆成立,1993年4月颁布《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9月宣布对国内法人开放A股交易。紧接着,就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宝延风波,这是中国股市第一次大规模的收购战。

延中实业是上海股市最早的上市公司之一,它是上海静安区的一个街道公司,其上市纯粹是一个偶然,在大型国有企业都不愿意吃螃蟹的情况下,这家只有50万元注册资本的小企业意外地成为最早的股份制企业,并成为第一批上市的公众企业。它之所以成为第一个被热切关注的企业,实在是因为股本结构上的特殊:由于延中实业的资本实力弱小,所以在公开募股中,社会公众股占到了91%的高比例,使它在众多股票中显得非常独特,也成为那些资本玩家们最乐意染指的企业。中国股市在股权设计上采用了“身份划分”的制度,这成为一个很独特的现象。1992年5月15日,国家体改委发布《股份有限公司规范意见》及13个配套文件,明确规定国家股、法人股、公众股、外资股四种股权形式并存,由此形成了资本市场的“股权多元结构”特征。这一制度在2005年之后才被改变。

这年春夏,与全国投资大热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上海股市的萧条。在邓小平南方谈话利好的推动下,沪市股指曾冲到过1558点,可是接下来就掉头朝下走,到5月底,央行为了整顿金融秩序,决定提高人民币存贷款利率,股指更是应声大挫,跌破了1000点。上交所总经理尉文渊内心大急。8月,深圳第一家上市公司宝安集团的证券部主任厉伟(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之子)北上拜访,他告诉尉文渊,上海股市之所以不温不火,是缺少“鲇鱼”的缘故。他举例说,日本渔民捕捞沙丁鱼,远洋归来往往会死掉一大半,后来他们就在捞上来的沙丁鱼里放一条鲇鱼,为了生存,沙丁鱼就会不停地游动以躲避鲇鱼,结果存活率大大提高。尉文渊听懂了,他笑着说:“你们愿意来上海当鲇鱼吗?”

▲上海证券交易所首任总经理 尉文渊

一个月后,这条名叫宝安的“鲇鱼”果然就来了。宝安开始攻击延中实业,沪市果然被搅得躁动不已,延中实业的股价连日拉阳线,股价从每股9元涨到了每股12元。9月30日,宝安发表声明,宣称已拥有延中实业5%的股份。公告一出,延中实业一路狂涨,8日后竟达到每股42.2元,沪市随之大热。

宝安此次狙击颇有技巧。按证监会的规定,一旦持有5%的公司股份就必须要公告,宝安在9月29日持有4.56%的股份,而在30日一开盘,就大口咬进342万股,持股比例一下子达到16%,其时间刚好拿捏在公告发表的同时。延中实业认为,宝安的做法是一种恶意收购,是对市场的隐瞒和欺骗。它还掌握了另一个很有力的事实,出手收购的宝安上海分公司注册资本只有1000万元,而用在收购上的资金前后多达8000万元以上。政策规定,信贷资金和违章拆借资金不得用来买卖股票。延中实业当即召开新闻发布会,宣称将通过法律程序维护公司利益,风波由此而起。

从公开的事实看,有利的天平似乎偏向延中实业,对这场风波颇为关注的各大媒体也大多对其持同情的态度。而证监会最终的裁决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它认定宝安的收购是一种“违规行为”,需要缴纳100万元罚款,但同时宣布其收购有效。宝安的人员顺利当选为延中实业董事长。

中国股市的第一场收购战便在这种暧昧的硝烟中尘埃落定。尉文渊以延中实业为诱饵,引进了一条宝安“鲇鱼”,最终达到了吸引全国目光、把上海股市激活的目的。日后有股评家评论说:“宝延风波的裁决,奠定了中国股市的灰色基调。几乎所有人都领悟到了,这是一个强者第一、规则第二的竞斗场。”

如果说宝延风波还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正面决斗的话,那么两个月后的苏三山案则更像一个黑色幽默。湖南省株洲县一个姓李的股民花100万元购进15万股苏三山,然后私刻一枚“正大置业”公司的印章,写信给《深圳特区报》和《海南特区报》,宣称本公司已收购苏三山5.006%的公司流通股。两报不知就里“来函照登”,第二天,苏三山大涨40%。等到深交所发现异动,提出警告,李先生分批抛售,已获利15万元,而全国股民损失2000万元,套牢1.2亿元。李先生飘然离场,不知所终。1993年6月,中国证监会与香港证监会签订《监管合作备忘录》,允许内地公司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是为H股。当年有青岛啤酒、上海石化总厂、广州造船厂、北京人民机器厂、马鞍山钢铁公司和昆明机床厂上市。这是社会主义中国的企业第一次成规模地在另一个经济体融资上市。


在1993年,一些日后风云一时的企业家还在成长的路上。后来创办全国最大家电连锁公司的国美集团创办人黄光裕,这时还是一位24岁的“北漂商人”。他是潮汕客家人,喜欢说自己是“李嘉诚的老乡”,他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就早早地离乡四处做生意。他在北京开了一个家电商场,1993年的销售额居然做到了2.3亿元。在接受《经济日报》记者采访时,他透露自己的秘诀说:“别人在进价和税钱的基础上,加价5%出售,我就只加2%,这样消费者就都跑到我这里来了。”

这一年,一位名叫马俊仁的中学体育教师成了国家英雄。他以严苛地训练女子长跑运动员而闻名。从1988年起,他带领的“马家军”就在一系列的国际赛事中夺得好成绩,1993年8月,在德国斯图加特举行的第四届世界田径锦标赛上,马家军一举席卷女子1500米金牌,3000米金、银、铜牌和10000米金牌,并打破两项世锦赛纪录,一时间,举世震惊。他的首席女弟子王军霞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夺得金牌后身披国旗绕场飞奔的镜头,成为中国体育史上最经典的一个镜头。

▲王军霞

马家军的辉煌成功,让国民大呼痛快,仿佛一夜之间扫去了“东亚病夫”的耻辱。人们对马家军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好奇,嗅觉敏锐的商人也在第一时间嗅出了其中的价值。就在世锦赛后一个月,一则广告便在全国的电视台播出:马俊仁坐在一张报告台前,好像是在开一个事迹报告会,讲到如何取得了好成绩时,他突然举起一盒保健品,用带有浓重辽宁口音的普通话大声说,“我们喝的是中华鳖精”。

“中华鳖精”由浙江省台州地区温岭县的一家保健公司出品,在此之前它籍籍无名,可就靠了这则制作粗糙却播出十分及时的电视广告,它竟迅速成为全国知名度最高的保健品品牌之一。马家军的神奇崛起,让人们对马俊仁的训练方式十分好奇,而向来对“秘方”怀有先天好奇的中国消费者尤其如此——在这一点上,前几年的健力宝已经用“东方魔水”的故事充分证明过了。而马俊仁也在很多场合暗示,他有一个能够让人迅速恢复体力的神秘药方。到10月,全中国的商人都想找马俊仁谈生意,都想得到这个令人兴奋的“秘方”。这位性情耿直却不太有商业细胞的体育教练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躲进辽宁体育学院里不肯见人。

12月25日,马俊仁终于再次出现在公众媒体前,此次,与他开心地站在一起的是一位名叫何伯权的广东企业家。后者宣称,他领导的乐百氏以1000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马家军的营养秘方。有关何伯权与“马家军秘方”的渊源,具体可见本书章节——《1994青春期的躁动》。

企业史人物 | 庄主之殇 |

1999年10月,保外就医的禹作敏在孤独中去世,享年70岁。这位个性刚烈的农民企业家至死没有等到他一直渴望中的“平反”。他的死因有两种说法,上海的《解放日报》曾在第一时间报道,“禹作敏在天津天河医院就医期间自杀身亡,尸体已于5日火化”。而新华社则在之后的简短新闻中称禹作敏“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禹作敏

在内心,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大邱庄极盛时,外来打工的人比村民多三倍,如何管理当然成了一个问题。那些打死人的村民虽然下手重了点,但出发点却是为了“发展大邱庄经济”,他们犯事了,当然要他这个老爷子出面扛着。就在危福和事件的前三年,也曾经发生过殴斗致残案件,罪犯被抓去判刑了,禹作敏号召全村人为坐牢者募捐,他先出了10万元,然后下令200户养一个罪犯家庭,因为“他几个是为大邱庄坐的牢”。

他甚至没有细想过与400名武装干警对峙的后果,大邱庄那时候私藏了15支自动步枪、2000发子弹,还办有一个猎枪厂,一旦擦枪走火,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历史选择禹作敏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自然有它的道理。这个从盐碱地里长出来的庄主从来就有一股天生的霸气和倔犟劲。当初,办轧钢厂需要集资10万元,还得向其他村借5万元。村内有人反对,禹作敏慨然说:“富不起来,我爬着去给你拜年。”富裕之后,他说:“大邱庄没有集体的智慧,没有我禹作敏,就没有大邱庄的今天。”在1981年,当调查组来大邱庄追究轧钢厂与国营企业争原料一事的时候,他组织村民与之抗争,这成为他早期最值得炫耀的改革行为,12年后,他又因同样的桀骜不驯而陡然陨落。

多次接触禹作敏的知名记者张建伟曾评论:“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善于利用政府政策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农民,他的整个发家的历史,其实就是机敏巧妙地对付政府的一连串故事。”大邱庄是靠办轧钢厂起步的,在钢铁这个国营资本垄断的行业中,其钢材之来源及钢管之销售,无一不与大型国营企业有关。一位参观者曾经描述说:“大邱庄的20多家轧钢厂和钢管厂规模都不大,设备也很陈旧,最让人羡慕的是堆在院子里的那一大批废钢材,这是当今中国市场的紧俏货,没有相当的本事和过硬的关系绝对搞不到手。”禹作敏是大邱庄的大当家,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家”。当有人问他大邱庄的贷款、管理人数及各分厂的经营情况时,他就会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去问工厂,这些事我不管。”禹作敏认为自己管的是大邱庄的政治,他像一把鲜亮而招摇的大伞,严严实实地笼盖着大邱庄。每天,他坐在自己的别墅大院里,门口养着两条大狗,等待着一拨又一拨的人满怀敬意地前来“取经”。

禹作敏被认为是一个“农民语言大师”,他最著名的顺口溜是,“低头向钱看,抬头向前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其他如“引科学的水,浇农民的田”,“来财必有才,有才财必来”,“科技是真佛,谁拜谁受益”,“‘左’了穷,穷了‘左’,越穷越‘左’,越‘左’越穷”等,也都流传很广。邓小平南方谈话后,他要求大邱庄每家每户都要挂六字红横幅:“小平同志您好”。他还为报纸口述一篇长文——《我们明白了,我们放心了,我们有了主心骨》,其文字之乡土本色、言辞之鲜活质朴,实在很让人感动。

禹作敏每每以中国农民的代表自居,每次与官员和记者对话,他的开场白都是“我就是一个农民”,这是他的话语起点,也是他最为骄傲的身份。外出开会,哪怕是坐在沙发上,禹作敏也是盘腿而坐,不脱皮鞋,吸烟不弹烟灰,任其落在高级地毯上,他把这当作一种“农民本色”。他试图以这种极其炫目的方式,来证明刚刚从耕地中走出来的农民,仍将是现代商业中国的主力。也正因为这种极端而率真的个性,他很是受到一些人的喜爱。

1991年,他一口气购进了16辆奔驰车,每当有外地高级官员或海外媒体记者来访,他就会派奔驰车出村迎接,他要让人们在看到大邱庄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国农民的气派给镇住。他自己乘坐的则是当时国内很罕见的奔驰600轿车,在媒体的报道中,这成了“敢与官本位抗衡的象征”。

就因为有了太多这种似是而非的“象征”,最后,禹作敏也把自己真的当成了一种“象征”——对他的侵犯,就是对中国农民的侵犯。

1992年,外交部组织一部分外国使节到大邱庄参观。他心血来潮地宣布,大邱庄将派精壮的小伙子出国留学,谁能娶回洋媳妇就给重奖,要招100个最漂亮的外国姑娘跟大邱庄100个最聪明的小伙子结婚,生出最优秀的后代。这些话被信以为真的记者登在报纸上,很是让那些有“民族自尊”的人津津乐道了一阵。禹作敏的这些表演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块诞生过义和团的土地。

禹作敏的骄横在后来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他会跟国务委员比谁的工资高,跟部长比谁的皮带贵。他对一位离休干部说:“你是带着穷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带着穷人变成了富人。”他得意地问一位中央某部领导:“你看我的办公室比中南海里的怎么样?”村里有一位他赏识的青年要入党,几次党支部会开下来都通不过,他断然说:“同意他入党的别举手,不同意的举手。”在他的圆目瞪视下,全体党员无声无动,他随即宣布“通过”。有一次,一位香港记者问他:“有人说你是这里的土皇帝……”禹作敏不等他说完,就笑着应声答道:“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禹作敏让一个盐碱地村庄变成了中国的“首富村”,同时在这里建成了一个封建的威权王国。这个人没有摆脱千百年来余弊不绝的“君王意识”,他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村民则以公众自尊的丧失换取了物质上的富足。《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记录了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去大邱庄采访,路遇一个小姑娘抱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母鸡痛哭不已,她说鸡是被狗咬死的,凌志军鼓励她去找狗的主人要求赔偿,她说她不敢去,因为那是禹作敏家的狗。于是,凌志军表示愿意代她去说理,小姑娘却更加恐惧地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家人今后就会更加倒霉。凌志军后来很有感慨地写道:“由于为人民谋得了利益,一个农民建立起自己的威望,进而唯我独尊、专横霸道起来,这在中国的乡下并不少见。”

1991年4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第二次年会在沈阳召开。会上,有官员对禹作敏的工作作风、骄傲自满进行了委婉的批评。但在禹作敏听来,这似乎就是不给他“面子”,于是,他“愤而辞职”,不等会议结束就打道回他的庄园去了。他与天津地方政府的关系也是在这种情绪化的对抗中日渐恶化的。

大邱庄地处天津近郊的静海县,禹作敏出事后,仍然有不少人赶去参观。很多年后,走在这个日渐没落的村庄里,你依然时时处处可以嗅到禹作敏残留不去的气息。此人脸瘦削,肌发黄,满脸沟壑,一双异乎寻常的浓眉高高挂在一对精明的细眼睛上,眼珠大而黑,几乎看不到眼白。站在他居住过的大院里,你仿佛觉得他还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里面,旁边搁着一碗散着热气的棒儿粥,门口蹲着两条虎视眈眈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