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7)
舍瓦利耶神父念完了悼词。他看着贝蕾妮斯,但她摇了摇头。她无法把感受诉诸语言。就算可以,那些故作含蓄的辞藻也只会玷污路易斯留给她的记忆。她的想法和感受是专属于她的。她不会告诉神父,或者隆尚,或者那两位在墓地边缘游荡着的、被中士强行拖来参加葬礼的士兵,也不会告诉路易斯在跟古怪的女子爵结婚前认识的那几个码头工人。和隆尚的部下一样,这些河边居民出于敬意——也可能是怨恨——保持着距离。
神父从土丘里抓起一把泥土,洒在棺材上。就像屠杀的大部分死难者那样,路易斯的葬礼也是盖棺式的。她光是想象自己的爱人与那双拥抱过她、触摸过她的手臂分离,就无法忍受……
内疚的巨浪冲垮了她在心灵周围筑起的防波堤。它淹没了她的自尊所在的那块毫无保护的低地,也淹没了路易斯曾经居住的那块阳光斑驳的林间空地,污染了那里的记忆,让它们显得令人厌恶和不快。比海水更加沉重的情绪碾碎了她的心脏,将她肺里的空气挤了出来。又一次。
她摇晃起来。隆尚抓住了她的手肘。他搀扶着她,她将那支玫瑰丢进路易斯的墓穴。它从圆形的棺材盖上弹开,落进淤泥里。中士格外用力地挠着沾有雪花的胡须,也因此尽管他抓着她的胳膊,却似乎没注意到她努力压抑啜泣时不自觉发出的短促呜咽。
舍瓦利耶绕过墓穴。隆尚走到一旁去跟他的部下说话,无巧不巧地给了她和神父单独谈话的机会。
“谢谢您,神父。”这些话语不由自主地从她口中吐出。
神父耸耸肩。“我不是自愿来的。但国王坚持要为每位死者举行仪式。”
贝蕾妮斯点点头,她知道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一定会崩溃。永远不会到来的泪水仿佛钻进她的空荡眼窝里的一条尺蠖。
“三十七场葬礼。我真不明白你晚上怎么睡得着。我会为你祈祷的。你也应该祈祷,女子——女士。”他咕哝了一句“天主会保佑最卑贱的罪人”之类的话,然后转身离开。他抬起手臂,找正在用铁锹和铲子为土丘增高的那些掘墓人说话去了。
码头工人们把低顶圆帽戴回头上。他们大步走下山丘,蜿蜒着穿过墓碑之间,前往远处的大门。他们的呼吸在身后留下了长条状的白气。她很想知道他们会对这场葬礼说些什么。他们今天看到了老友路易斯·格朗热被人埋葬,又看到他的遗孀戴着一只眼罩……
她朝隆尚招了招手。他接过雨伞,举在她头顶。雪花平稳地降下,和温度一起下降。她朝码头工人的方向,以及远处的圣劳伦斯河点点头。然后她看向天空,那些鸽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荷兰人知道城堡内部发生了某些事,”她说,“你应该鼓励你的部下去能够不经意泄露细节的地方打发闲暇时间。我们必须控制故事的内容。”
他用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这些已经不关你的事了。”
“听我说。如果他们发现——或者猜测——最近的大量葬礼是我们有意带入城堡的某台喀拉客造成的——”
“我们知道。”他摇摇头。他的胡须刮过领口,在被雪花压抑了声音的世界里异常响亮。“想怎么算计郁金香们是你的事,但这没法让路易斯起死回生。没法挽救这个烂摊子。”
可是算计,她很想说,能让我不去注意曾是心脏的那道伤口。我所剩下的就只有工作了。工作,悲伤,以及愤怒。
中士伸长脖子,察看周围。除了正朝装有路易斯遗骸的箱子上堆积冰冷泥土的掘墓人之外,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隆尚再次抓住她的胳膊,领着她走开了几步。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他多瘤的手指在蓝色制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将一个正好填满她手掌的小袋交给了她。那是个酒红色的缎面袋子,用银色的细绳系着袋口。里面装着个小巧坚硬的圆形物体。
贝蕾妮斯解开绳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一颗略显椭圆的玻璃珠落进她的手心。它是乳白色的,就像一颗珍珠,打磨得十分光滑,滑过她皮肤的触感就像缎子。她用手指戳了戳那颗玻璃珠,让它在掌心打起转来,露出一片由矢车菊蓝色环绕的、如同黑曜石般漆黑的斑点。这个小玩意儿的大小跟眼球差不多。
噢。
“噢,雨果。它真可爱。谢谢你。”
中士胡须下面的老脸红了红。他干咳了一声。“你最好先用双手把它暖一暖,然后再塞进去。还有,妈的,别把它弄脏了。”
她听从了他的建议,将那颗人造宝石在手掌里滚来滚去。“你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我欠了不少人情。”
隆尚看起来很不自在。贝蕾妮斯说:“这是临别礼物。”
“等你穿好旅行装,我就送你离开。你得在日落之前离开这儿。”
她用那颗玻璃眼球碰了碰脸颊,它的触感依旧冰凉。她用双手再次裹住它,开口道:“这城里没有哪个玻璃工匠会不收钱就造出这样的东西。”
“人情之外,可能还得添些别的东西吧。”他看懂了她脸上的表情,于是抢在她开口之前续道,“我每天都有两顿饭吃,都能高高兴兴睡在自己的床上,这辈子还有个明确的生活目的。这些方面,我比你强啊。我敢打赌,你要走的路艰难得多。所以,别老是一副犯了大错的倒霉样儿,这样至少能过得轻松一点儿。”
贝蕾妮斯点点头。她允许他挽着自己的手肘,带着她穿过墓地朝外堡走去。
中士言之有理,但他搞错了一件事:她并不缺乏人生目的,或者方向。
“公爵还是不知去向?”
隆尚摇摇头。“自从一切变成了个烂摊子,就没人见过他了。”
在贝蕾妮斯的实验室发生意外之前,蒙特默伦西公爵与公爵夫人就不见了踪影。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城墙上监督工作人员,看着他们为喀拉客俘虏加上第二层化学封套。但是,按照隆尚那两个在东城门站岗的部下的说法,那天下午有辆载着重物的货车离开了外堡,车夫的外貌符合公爵的特征。刚好是在贝蕾妮斯和隆尚跟喀拉客拼命的那段时间。
“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他补充道。
“你觉得这只是巧合?”
“我觉得我不清楚来龙去脉。这两件事有关吗?也许吧。也许他和他夫人只是想避避风头,去乡间度个假,避开气头上的国王。你当初向国王请愿的时候,他是站在你这边的,不是吗?”
没错。但缺席的蒙特默伦西并没有遭到流放的惩罚。
“不是避风头。以公爵的精明,他知道这么做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很怀疑他的精明程度。瞧瞧他娶的老婆吧。”
假如公爵也像对待暗巷里的码头妓女那样站着操过他,中士或许就不会这么热心为他开脱了。如果公爵真的出卖了她,那次交合的意味就完全不同了。那样的话,他就是一直在密谋削弱贝蕾妮斯的力量,在实验室里的那次交合也是为了展示支配地位,以及羞辱她。她想起了他在事后的得意笑容,当时她还以为那只是性交后的得意扬扬。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当时的蒙特默伦西恐怕正在脑海里为他自己叫好呢。
他们沿路漫步,不时躲到一旁,为货车、马车和骑手让路。阿尔冈昆工匠、去圣殿点燃蜡烛的城镇家庭以及一位带着下午渔获的卖鱼妇从贝蕾妮斯和隆尚身边走过。薄薄的积雪在他们的靴底嘎吱作响,长长的白汽拖在他们身后。零星的歌声从远在城镇另一边的码头传来,寒冷的空气似乎将无调的和声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让它不至于扭曲变调。贝蕾妮斯听出了有关爱斯基摩女孩的那一段。这让她想起了路易斯曾经回荡在公寓里的男高音。
好吧。就算还是哭不出来,至少她又有了一双眼睛。她把那颗玻璃眼球再次贴到脸颊上。这次它不再寒冷。但她还是朝着玻璃表面呼出几口温暖的气息,这才翻开眼罩。她的呼吸凝结在那颗眼球上,仿佛人造眼泪的光泽。隆尚说:“放松点。”
起初她还以为玻璃珠的尺码不合适。它紧紧地贴着她的眼皮。她只好用一只手指撑开眼睑,令更多的冰冷空气袭向仍旧脆弱的疤痕。这让她微微有些头痛,就像刨冰吃得太快时的感受。塞进一半的时候,椭圆形玻璃珠上的细小突起贴上了她的眼窝边缘。感觉就像意外吞下了一颗变成了化石的葡萄,却又没法把它咳出来。但等最宽的部位塞进去以后,其余部分伴随着沉闷的嘎吱声顺利就位。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眼窝后部所感受的压力带来了令人极度不快的回忆。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转动着脑袋四下张望。但光滑的玻璃并没有像碎片那样刮擦她的颅骨。
眨眼时的平衡感很奇怪,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两次。她很想知道,她要过多久才能习惯眼皮和玻璃珠之间的摩擦。她的眼皮会长出老茧么?这只假眼的存在最终会刺激她的泪腺,让它再次发挥作用吗?
“我看起来如何?”
“就像个得了斜视眼的顽固女子爵。”隆尚身体前倾,目光在她的真眼和假眼之间切换,“但也算不上不合适。”
“再次感谢你。”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尺码的?”
“你应该记得,有位外科大夫用仔细到烦人的方式为你检查过眼窝吧。”
“噢。”
贝蕾妮斯把手伸到脑后,想解开眼罩,但又停止了动作。最后她重新翻下眼罩,盖住她刚刚装上的眼球。
“哦,”中士说,“看来你还不明白安装假眼的意义何在。”
“噢,我明白。但西方马赛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独眼又顽固的前女子爵。如果郁金香连蒙特默伦西那样的有钱人都能买通,天知道他们还策反了多少人?咱们都知道,你至少有一个部下想用荷兰金币装饰自己的口袋。”隆尚的脸抽搐了一下。
那只臭老鼠,就这么藏在我的眼皮底下。在那么多次会议上坐在我旁边,我怎么一次都没怀疑过他是叛徒?我还以为我很擅长这一行呢。我为什么始终没能嗅到他身上表里不一的气味?
酸水涌上她的喉咙。我甚至让他上了我,活见鬼。
是的,她的本事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大。但也足够找到他了。迟早有一天。
蒙特默伦西不可能彻底消失。他受着金钱的束缚,包括他自己的财富,多半还要加上荷兰人额外给他的奖赏。他们给他开出了怎样的价码?他已经有了金钱和头衔,足够让他在新法兰西过上一辈子,过得比任何人都要优渥。甚至包括国王在内。他是厌倦了漫长的冬天吗?与背叛的惊人程度相比,这种理由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但只要他无法彻底放弃财富——这是无法想象的,除非公爵突然受到感召,加入了宗教组织——就会在身后留下痕迹。一条由金币——而非面包屑[15]——组成的痕迹。
于是,当他们靠近外堡的南门时,贝蕾妮斯说:“财政大臣收到蒙特默伦西答应的借款了吗?他是用什么方式付的钱?”
隆尚哼了一声,吐了口唾沫。“等他下次请我去他的套间吃蜂蜜蛋糕、喝葡萄酒的时候,我会问他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守卫们认出了贝蕾妮斯。在这种时候穿着丧服进出城堡的独眼女人可不多。但隆尚只消一点头,就足以让她通过闸门那闪闪发亮的锯齿,以及由他们的轻蔑组成的那堵无形之墙。他们对这个女人——这个导致他们的朋友与战友惨死的狂妄女人——的敌意比不上他们对隆尚的敬畏。如果在那场意外前,守卫们对他是尊敬中带着畏惧,那么如今他们的态度就近乎崇敬了:这个人用传统手段击败了一台士兵型喀拉客。按照守卫们的说法,他几乎是赤手空拳地打败了对手。
他们径直去了她从前的套间。她和路易斯居住过的,让她能够爱他、能够被他所爱、能够与他分享床榻与人生的地方。那仿佛是数百万次心跳之前的事了。
贝蕾妮斯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她和隆尚越是接近内堡,那些视线就越愤怒,也越露骨。视线中蕴含的并非好奇与惊讶,而是人们认出公敌时聚焦的敌意。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曾经的)德·拉瓦尔女子爵,以及她悲惨而血腥的失败。内堡的许多人都曾亲眼见证,或者认识见证者——这通常等同于认识某个被喀拉客残杀的人。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她同样失去了亲人。
“中士,”他们爬上通往她的旧套间的楼梯时,她开口道,“谢谢你还把我当个人对待。无论如何,事情变成这样,我很抱歉。”
他哼了一声。“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她的套间冰冷昏暗,空空荡荡。冷风不时吹入。对她已故丈夫的亡魂而言,这儿是绝佳的出没地点。当然贝蕾妮斯知道,无论她流浪到哪儿,那个亡魂都会跟随着她。国王剥夺了贝蕾妮斯的头衔,又变卖了她的所有物,充当死难者家属的部分抚恤金,包括她的土地和她几乎所有的财产。她的套间因此空荡荡的,只有整齐地摆在冰冷的壁炉边的一对帆布袋。作为贝蕾妮斯的管家,莫德最后的工作就是收拾那两只袋子。灰尘在她脚边打转——莫德总是弄不懂该怎么打扫地板。好吧。这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关于路易斯的记忆在阴影中徘徊不去。他的鬼魂在她脑海中一再浮现,又经由想象、渴望与记忆投射在周围。他弯腰去捡地板上的东西时,小腿部位的曲线;还有他细长结茧的手指拉开壁炉防火网时的优雅动作。她几乎能想象他在片刻前于此一展歌喉,唱的是另一首码头流行的粗俗民谣,如果她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尚未消散的回音。但那只是幻想。路易斯已经不在了,他的身体已然冰冷。比炉膛里的灰烬更加冰冷。
原来她受损的眼睛还是能流出眼泪的。
她意识不到自己在壁炉前蹲了多久,只有她害死了路易斯这个想法压在她的心头。这时,隆尚一手按在她的肩上。她吓了一跳。黯淡斜射的阳光照在地板上的形状变了。那只玻璃眼球也不那么抗拒她眨眼的动作了。她的脸上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