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4)
他维持着蹲姿,将身体略微抬高,朝护墙外瞥去。翻倒在道路中央的货车就像一堆被人抛弃的引火物。有人解开了马匹身上的挽具。车夫站在街角,朝货车的残骸和贾克斯匆忙爬上的那面墙壁指指点点。人类看客们躲进门里,瑟缩在树篱后面,为三台机械人让路。两台仆从型机械人和一台高大的军用机械人快步从那个车夫身边走过,带起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某个仆从型机械人拿着一把古怪的枪:它有两根枪管,口径比贾克斯熟悉的任何枪械都要大,每根枪管都经由一截软管连接着它身后的储液罐。要猜到那储液罐里的内容并不难。他想起了被处决的那个叛逆,还有王家卫队用凝胶封住亚当嘴巴的方式。军用机械人没带武器。没这个必要。它自己就是武器。
贾克斯迅速跑到屋顶的另一边,望向一条狭窄的小巷。这支队伍也大部分由仆从型组成,危机时的复合超禁制让他们听命于位于中央的那名机械士兵。小巷的阴影里传来金属的闪光,以及微弱的咔嗒声,然后那名机械士兵一跃而起,跳到了面前那栋建筑的两层楼高处。砖块在它手中破碎,发出像是活动指节般的嘎吱声。它停顿了几分之一秒,然后再次跃起,穿过小巷,落到更高处。相似的连串嘎吱声从街道的方向传来。
机械士兵扑进他的藏身处的前一瞬,贾克斯跃入了空中。那台手持武器的仆从型抬起枪口。贾克斯在半空中横翻出去。三团东西呼啸着飞向空中,带着沥青的气味。前两团以毫厘之差掠过了他的膝盖和脸,但第三团擦过他的前臂,留下几条黏稠的带子。片刻过后,他听到了压缩空气的连续三次爆裂声,然后上千颗细小的抛射物敲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拍打窗璃的冰雹。碎石钻进他的身体框架,发出“咔嗒”的响声。
贾克斯翻了个筋斗。他将双臂伸到最大长度,然后像标枪那样刺穿了下一栋屋子的屋顶。砖石破碎。倒塌的烟囱碎块洒落在下方的街道上,伴随着令贾克斯惊恐的尖叫声。但他已经再次飞上空中,以弧线轨迹越过另一片街区,朝着某座教堂的钟塔前进。
太阳从云层间短暂出现的缺口露出脸来。它的光辉透过钟楼板条的缝隙照射过来。当贾克斯瞥见明亮的金属反光时,已经来不及改变轨道了。那不像是大钟的黯淡黄铜发出的光——
噢。他们在最高点部署了枪手。
他将身体折叠成球状,尽可能减小对方的目标。但那一枪偏得厉害,只有一小撮碎石从他的头顶掠过。只有人类的准头才会这么差。
贾克斯重重撞上了钟塔,仿佛一颗黄铜包裹的拳头。冲击在砖砌的墙面上留下了深坑,弯曲的钢筋发出尖锐的吱嘎声。铜钟也摇晃起来。在上方高处,那名枪手闷哼一声,随即传来重物坠落在木制板条上的闷响。
贾克斯伸出前臂、手腕和脚踝。这个动作抬起了他的身体,让他从受损的塔楼边掠过(他再次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所以不能藏在这儿)。他抓住塔身,让身体停住,然后用力一拉,撞穿了钟楼的板条。那个枪手躺在地板上,在隆隆作响的低音大钟的正下方蜷缩成胎儿状,双手捂着耳朵。那把黏液枪躺在不远处,但仍旧连接着她背后的储液罐。
他低估了这座城市动员兵力来对付他的速度。他根本想象不到世间还有像这样覆盖全城的民防组织。但这也很正常。炼金术赋予了喀拉客复杂的禁制,人类也同样拥有繁重的义务,却将其称之为文化,社会。
贾克斯扶稳了那口钟。鸣声渐渐淡去。当这座城市的全体喀拉客高声宣示贾克斯的罪恶时,那阵可怕的喧嚣恐怕已经让这个可怜的女人聋了一半。她看起来才二十出头。
他尽可能轻柔而迅速地解开她背后那只储液罐的背带。但她要么并未失去知觉,要么就是他金属手指的冰冷触感惊醒了她。她缩了缩身子,翻过身来。看到蹲坐在身旁的叛逆喀拉客,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妈的!”她飞快地向后退去,像螃蟹那样爬过蜘蛛网和鸽子屎,只为和他拉开距离。她的动作拖曳着与橡胶软管相连的枪管,在灰尘里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10]”
她不断后退,直到背上的储液罐撞到墙壁,但即便如此,她的脚跟仍旧蹬着地板,仿佛想就这么把身体挤到墙外去。她双眼翻白,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而颤抖的双手摸向软管。她抓住软管,把枪拖向自己。贾克斯歪了歪头。她双手的颤抖变成了剧烈的震颤。
“——宽恕我们的冒犯如同我们宽恕——[11]”
她卷起软管,勉强用双手抓住枪管。贾克斯还是没有动。直等她笨拙的手指终于靠近扳机护圈时,他才伸出手去,轻轻推开枪管。这么一来,从枪口射出的东西就只会越过他的肩头了。
“——我们在天上的父噢该死噢该死噢该死——”
在过去的118年里,他从没见过怕得这么厉害的人。连程度相近的都没见过。她的不安让他想起了公会处决亚当的那天,惠更斯广场上的人群面对死神般的紧张。但他面前的恐惧毫无掩饰,而国会大厦的那些偷窥狂却压抑着心中的躁动。或许原因之一在于,当时还有数十台毕恭毕敬的喀拉客陪伴在他们身边,而这个女人正独自面对一名叛逆。就像帝国里的所有孩童那样,那个传闻根植于她的心中:叛逆喀拉客是致命的异常存在,其中某些更会凶残地杀害正直的公民,又或者用邪恶堕落的方式折磨他们。
机械人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他已经开始痛恨那个声音了。他冒险低头向梯子下方望去,看着螺旋楼梯顶端的平台。钟塔的影子里能看到金属的闪光。
“我需要你的枪。”他说。
枪手茫然地看着他。“噢上帝啊,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别伤害我——”
也许她已经彻底聋了。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指了指软管,还有她肩头的背带。
“拜托。”他补充道。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随后猛地闭上了嘴巴。“我赶时间。”
她活动肩膀,取下了背带。她的身体仍在发抖,但至少她现在能够眨眼了。贾克斯把储液罐背到背上,这个动作掀起了周围的积尘。他把枪管塞进骨盆上的某个开口。
“谢谢。”他说。
“他们会抓住你的。”她低声说。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再次瞧了瞧楼梯井,但又断定如果从来时的路离开,逃走的可能性更大些。他蹲坐在进入钟塔时撞断的板条之间,犹豫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
“无论如何,”他说,“你都有了个能讲给孙辈听的好故事。”
他迅速爬过钟塔的尖顶,过程中的哗啦响声盖过了她的回答。他抱着塔尖,像猛禽那样停留了片刻,俯瞰着周边的地形。走在街上的普通公民寥寥无几,数量还在不断减少,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躲进了室内。就好像在警报过后,这座城市的人口数量就出现了锐减一样。或许这也是防御方案的一部分?让公民们避开制服叛逆时的街头战斗。这也让普通公民与叛逆喀拉客遭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发现事实不同于政府多年来灌输给他们的印象了。比如钟塔里的那位枪手,贾克斯暗自想着。
南方是海洋。港口附近有着大量的起重机和停泊桅杆,看起来就像铁灰色的大西洋的牢房铁栏。小岛的西边和东边是两条河流。在向北大约半英里远的地方,占地几百英亩的大块绿地一直延伸到远方。绿地的边缘有成排的高大建筑,多半是为了便于居民或是工人观赏景色而建造的。其中几栋屋子甚至有自己的停泊桅杆。如果他能抄近路穿过那座公园,留下的足迹应该就不会那么明显了。但在北方,那艘飞艇正继续笨拙地巡航于城市的天空。它的速度缓慢,却无情地接近着警报最初的源头。如果不想经过它的影子下面,贾克斯就必须取道东方或者西方。
飞艇古怪的轮廓促使他调整双眼的焦距,尽可能放大座舱上的水泡状物体。没错,这艘飞艇的设计与贾克斯这些年见过的那些有本质的区别。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两个比贾克斯的身体还要大的小型球面,分别位于狭长座舱的两侧。那两个球面正独立转动着。贾克斯打了个哆嗦。天上那东西不是鲸鱼,也不是鲨鱼,而是某种昆虫似的变态存在。
一块阳光照耀在贾克斯抛光过的身体上。他的观察位置成了灯塔。有个正在附近街道巡逻的警察大叫一声,指着贾克斯。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吹出三段尖利的哨声。要是贾克斯有肺,恐怕会像人类那样叹气吧。抛光过的身体是个问题。他得设法做点什么。
他用手指捅了捅那个小玻璃珠。他回想着鹿特丹港,同时再次看向那艘飞艇。如果它果真是他猜想的那个东西,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最佳方式就是它……贾克斯扫视着天际线,寻找在他的位置与缓慢移动的飞艇之间最高的停泊桅杆。找到目标后,他调整了体内的陀螺仪,然后再次向着城区跃去。
贾克斯越是接近更加富裕的城区,警察和军人也就出现得越发频繁,危险程度也随之增加。他见到的同胞数量比新阿姆斯特丹的其他地方都多。他们肯定是从全城各处征用了喀拉客,以协助这次追捕。将五六根烟囱里的煤灰涂在身上以后(将近八十年来每晚擦拭身体的习惯到此为止了),他躲在某条巷子的阴影里,朝外窥视。在那座公园的东部,整条大道都被封锁了:包括人类与机械人的士兵手里都举着沥青喷射器,在翻倒的运货马车和铸铁围篱桩做成的临时栅栏周围巡逻着。
对人类来说,这道物理屏障难以逾越,对贾克斯却并非太大的阻碍。但为了抓捕他,这座城市情愿使出一切招数。这是殖民地总督颁布的法令。如果不这么做,一旦叛逆的消息与新阿姆斯特丹的应对措施传入玛格丽特女王耳中,对他的评价就会一落千丈。此外,迅速而严厉、并得到明显成果的行动,也会大大安抚惊恐的民众。
对贾克斯来说,真正的危险在于那些士兵和他们的枪械。路障可以跳过,但他没法避开交叉火力,也不可能永远甩开所有士兵。
他退回阴影里,花费了宝贵的一分钟去寻找合适的窨井盖。他首先找到的那个位于某根正在漏水的落水管下方,上面锈迹斑斑,将它拧开恐怕会产生巨大的噪音。他沿着同一条小巷继续向前,在下一个街区用手指充当扳手,打开了通向街道下方的道路。
下水道弥漫着马粪、人类排泄物、煤灰、油脂和上千座壁炉里的灰烬的气味。细小而黯淡的光线自窨井盖的孔洞与不时出现的下水道格栅照射进来。虽然这座城市已有数日没有降雨,这里的水却足以淹没他小腿里的钢板弹簧的下半部分。积水所过之处,全都留下了油腻的残留物,更在他的身体上标出了水位线。如果想避免水花泼溅,前进时就必须小心翼翼——这么做不仅麻烦,还会让速度慢到危险的程度。好在这条地下溪流一刻不停地流淌声也提供了某种程度上的噪音掩护。
体内的陀螺仪就像指引他的箭头,让他在这条陌生的雨水沟里也知道前进的路。当陀螺仪告诉他,那道路障就在头顶的时候,他拔出了环氧树脂枪。贾克斯在一道交叉拱顶外停下脚步。街面的格栅投下的阴影里,两条砖砌的走道以锐角相交。他在水流中躺下,将身体沉入污水和污物中,只把头部留在水面上。污水压抑了从他体内传来的噪音。
然后他侧耳聆听。听着无力的、有如白噪声的流水汩汩声,叮咚与扑通的滴水声,耗子的吱吱叫声,上方有车辆经过传进下水道的嘎吱声……等到熟悉这些声音以后,他为自己的听觉加入了新的过滤条件。
贾克斯在冰冷与潮湿中躺了漫长的数分钟,不时有老鼠试图跳上他的头顶。在对这条通道的听觉地形有所认知之前,贾克斯努力不去想那些撞上他的颈背,然后从旁飘过的东西是什么。随后,他发现通道里充斥着喀拉客同胞那轻柔的滴答响声。两台喀拉客。它们以机械人特有的方式保持着静止。没有让它们暴露的水花泼溅声,水流声中也听不出会让它们泄露行迹的细微差别。只有它们的身体那无休无止的噪音。
有人料到了贾克斯会走街道下方这条路。或许亚当也做过相同的尝试。如果是这样的话,贾克斯希望自己比那时的亚当强,因为他带了武器。
他跪起身子,拔出枪来,然后冒险从转角探出头去。一名士兵型和一名仆从型纹丝不动地站在隧道中央,仿佛美杜莎巢穴外的倒霉冒险者[12]。阳光透过格栅,斜斜地照入它们所在的隧道,让机械士兵伸出的利刃闪闪发亮。理论上,这种武器是用来对付人类步兵的,但在阴影里,那些锯齿和倒钩看起来像极了开罐器,用来剥开某种东西的金属外壳。比如中世纪的骑士,或者贾克斯。他想知道那台仆从机械人是否也受过特殊改造,又或者它的作用只是拖慢他的脚步而已。
贾克斯矮身绕过转角,同时开了两枪。第一枪让那个仆从重重撞上了爬满霉菌的砖墙。一团马车轮大小的焦油与沙子的混合物裹住了它的躯干、双臂和一部分脑袋。它的双腿在霉菌上留下了新的沟壑,不断掀起水花,徒劳地想要借力挣脱焦油。
但机械士兵避开了第二枪。第一团黏液刚击中仆从,它立刻跳向下水道顶端的洞壁,而几分之一秒过后,另一团黏液呼啸着飞过它原本的位置。贾克斯再次开枪,却没能把机械士兵固定在天花板上。它的动作比他快。它飞快地爬过隧道,挥舞利刃朝他扑去,活像一只嘴巴不断开合的机械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