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2)
“我要原话奉还。我理解妮柯莱·楚恩拉德为何会继承那种病态的世界观,因为她从小就被灌输国家认可的教条,认为人类比喀拉客要高等,认为机械人只是工具而已。但你是在内部工作的人。你对喀拉客的了解肯定更加深刻,更加细致。让某人整整一个世纪都充当划桨苦力;或者数十年如一日地照看庞大的家族宅邸,没有片刻休息;又或者过着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拉着出租马车,永远看不到头的日子——这一切与骇人听闻的奴隶制是多么相似,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这种遣词造句体现出了你荒谬的个人偏见。你的论据是以‘喀拉客’等同于‘某人’为基础的。”
“你这是在回避问题。”
首席园丁喝着最后一口咖啡,同时透过杯缘打量着他。她把杯子放到一旁,伸手去拿整齐地叠放在桌角的那副手套。她的手镯就放在手套上。那其实是块手表,她拿在手里挥了挥。
“告诉我:这东西是奴隶吗?”
“你认真的吗,首席园丁?你现在还要搬出那套陈词滥调?”
“我并不是在故意老调重弹。我是认真的。”她说,“它完全符合你刚才说的每种情况。它被制造出来,纯粹是为了服务人类。它的构造基于同样的机械原理,而且就像所有喀拉客那样,包括齿轮、弹簧、小齿轮和擒纵装置。它每天二十四小时毫不停歇地工作,而且这样的日子永远看不到头。所以我要问你:我在手腕上戴着的是奴隶吗?”
“你这明显是转移话题。这种相似性完全流于表面。手表不会思考。它没有自我意识。”
“没有吗?我们能确定吗?你怎么知道这个小家伙如此尽忠职守,不是因为它专注于正在过去与即将到来的每个瞬间?”她的指甲敲打着手表的玻璃盖板,发出叮当的响声。
“这太荒谬了。我知道你根本不相信。”
“可我为什么不该相信?或者让我换种说法吧。你相信喀拉客拥有智能,是基于哪些依据?”
“喀拉客经常表现出自我意识,以及思考的能力。”费舍说,“他们会在处理工作,回答问题,区分禁制的主次、并以最优方式加以履行上体现出这种能力。你那件计时工具有过哪怕一丁点儿考虑工作本身的迹象吗?”
她像失望的学校老师那样咂了咂舌头。“只是缺乏证据,”贝尔说,“并不能证明它不存在。你和我一样清楚。”
“我们可以轻易证明,任何一台喀拉客的内心都隐藏着向往、渴望与对自由的秘密幻想。你只需要随便在街上找一台搭话,然后要求它告诉你就好。”费舍说,“但我不觉得你能够揭露那块手表的内心生活。”
“你这些话的出发点是感情而非逻辑。你完全没提到能够证实你的断言的事。我们搭话的随便哪台喀拉客都可能表现出拥有这些内心活动的迹象,但我们永远无法知晓它内部的真正状态。”
“那个被处决的叛逆喀拉客呢?你要怎么解释它的行为?”
她又耸耸肩。“它显然只是出了故障而已。”
“我知道这是公会的官方说辞。但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相信这些么?根据我的听闻——”
“道听途说。啧,啧。”
“——那位叛逆竭尽全力想要得到自由。如果你哪天给手表上发条的时候,它突然对你说‘见鬼去’,因为它决定倒着走——那样的话,我才会相信那位叛逆真的发生故障了。
“除此之外,”费舍续道,“如果只是简单的故障,王座和公会何必在中央诸省掘地三尺,只为了捕获和摧毁它?”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公共安全。”费舍对此嗤之以鼻,贝尔续道:“就算在奇迹年之前,这种事也屡见不鲜。磨盘滑落、碾碎磨坊主的腿的时候,你会说那块石头得到了自由意志,为了争取自由而伤害它从前的主人?还是会说这只是内在机制的故障?”
“先是手表,后是石头。你总是在用没有生命的物件来做类比。这正暗示了你的个人偏见的荒谬之处。喀拉客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我相信你的内心是明白的。公会里的其他成员也一样。”
贝尔笑了笑,脑袋一歪。“你是个聪明人,费舍。你拿我可能知道或者相信的事和我对外的说法进行比较,希望以此接近问题的核心,”她顿了顿,抬起一根手指,“可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拥有自我意识?你又有何根据相信我也拥有?”她得意地笑了笑,“假设你有自我意识的话。”
费舍说:“这下我们又绕回笛卡尔了。”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故意的。我质疑的不是你的存在,只是质疑你相信自己的自由意志这一点。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用血肉——而非钢铁——造出的喀拉客?也许你只是某种柔软的生物机器,你的构造让你拥有了复杂的机能,并妄想自己能决定自己的方向,其实自始至终都走在天性或者制造者为你安排的路上。
“你怎么知道你所感受的自由意志不是残忍的幻象?”
答案立刻浮现于费舍的嘴边。他已经有几十年不敢公开发表这种言论了,但自从多年前离开魁北克以后,他始终把这些话藏在心底。“天主造了有理性的人,”他引用道,“赋给他位格的尊严,具有对自己行为的主动力与主控力。[8]”
贝尔摇摇头,愉快与厌恶的表情同时浮现。“你斥责我,说我的论据只是所谓的‘官方说辞’。但你转过头就开始跟我引用你们天主教徒的教理!你觉得我们谁更教条主义?”她用手指舀起一块草莓酱,然后舔了舔。
“我引用前人的话,是因为我在思考与反思后发现了这些字句中的智慧,并非不假思索的反应。我认为阿奎纳所写的‘人拥有自由意志’是正确的,因为‘否则建议、劝告、命令、禁止、奖赏与惩罚都将毫无意义’。”
“如果你归因于自由意志的那些选择与行动,全都是由隐藏的变量所决定的呢?如果那只是你无法察觉的原因交汇的结果呢?”
首席园丁又转向巴鲁赫·斯宾诺沙的哲学领域了。她对自由意志的虚幻本质的暗示大概是直接摘自他那本《伦理学》。那位囚犯——公会的双重间谍,阿莱达·吉伦斯——就是斯宾诺沙的狂热支持者。
费舍活动双肩,让睡袍把肩膀捂得更紧。他故意做出系腰带的样子,以掩盖那阵爬上他的背脊、让他颈背的毛发根根竖起的战栗。这里有些事他琢磨不透,只觉得异常危险——这些公会内部人员为什么如此沉迷于斯宾诺沙?贝尔的质问让他记忆中那位囚犯绝望的话语有了别样的、令人不安的含意。伴随着覆水难收的后悔,他思索着自己在和吉伦斯对话时疏忽的地方。他本该问出的问题。
首席园丁侧过头来,仔细打量着他。
他开口道:“我知道我拥有自由意志,是因为吾主这么告诉过我们。在《路加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我多次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
贝尔无动于衷地耸耸肩。“就算是我这样的魔鬼也会引经据典,神父。《以弗所书》第一章第四节:‘神从创立世界以前,在基督里拣选了我们。’说到这个,请再看《以弗所书》第二章第八节:‘你们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赐的。’”
费舍摇头叹道:“活在加尔文派的虚无主义阴影下,你就不觉得压抑吗?”
“这我可不知道,神父。”对刚刚才拿恩宠论作为论据的她来说,这句回答显得古怪又矛盾。但没等他借题发挥,她就续道:“我只知道,我没能证明我的手表拥有高度理性,与你没能客观证明你——或者我——拥有高度理性,其实是一回事。”
费舍摇摇头。“就像天主制造亚当那样,你造出了喀拉客,又像天主塑造亚当那样,将它塑造成反映自身的形象。然后你通过上紧发条赋予它生命,就像天主将亚当的灵魂吹进他的身体。可究竟是什么在决定它的行为?驱使它的是什么?不是弹簧和齿轮,正如决定你前进方向的不是心脏的跳动。不是的。真正推动那些喀拉客的是强制力。是牢不可破的职责纽带。”
“噢。但我给手表上发条的时候——”她按下旋钮让它弹出,然后轻轻转动。费舍听到了金属衬套贴着细小棘轮摩擦时的微弱嗡鸣。“——谁又能断言我不是在将禁制传达给它?谁又能断言我没有施加无法抵抗的强制力,好让它分毫不差地标示出时间的流逝?”
他说:“照这个道理,你完全可以坚称当我用水瓶倒奶的时候,也就向牛奶施加了装满杯子的禁制。”
“当心,神父,你这是在帮我证明观点。就拿你这个愚蠢的例子来说吧。也许你确实施加了禁制,只不过这种禁制与我们称之为‘重力’的自然法则毫无分别?这么看来,或许喀拉客们那些复杂的禁制,还有机器努力履行禁制的行为,都只是自然法则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上帝的法则。”
“托马斯·阿奎纳如此写道:‘如我们所见,某些事物的行为无关判断力,例如坠落的石块,一切欠缺知识之事物亦如是。’和喀拉客不同,手表和磨石永远不会展现出与自身的目的和作用相关的知识。它们永远不会要求说明,也永远不会寻求达成命令的更佳方式。”
贝尔朝他露出调皮的笑容,“拧颈卫士也一样。也就是说,它们不会成为你的怜悯对象啰?”
这该死的女人。她的头脑狡猾又灵活,而他的头脑迟钝又生疏。
“你的论据模棱两可,”费舍说着,引用了那位胡须花白的神学院老师的话,在欧陆哲学的危险海域里,为他和他的见习修士同学指引方向的正是那位老师,“用来证明我的观点也同样有效。你将喀拉客与微不足道的事物对比,想以此贬低他们,又觉得只要那些裹着铁皮的造物不会出言反驳,你的论点就是正确的。但现在,请允许我提出反驳:我想抬高那些喀拉客,将他们与人类相比。所以,首席园丁,为了证明那个等式的谬误之处,我要向你提出质疑。喀拉客在哪些方面与人类有明确的分别?如果说他们的外在表现出了我们认为的人类——按照天主的意旨——成为尘世合法继承人所需的一切特质,那他们又在哪些方面不及我们?你能用哪些缺陷证明他们并不具备灵魂?”
“噢。这就是症结所在。你的世界观的出发点在于,你相信喀拉客拥有不朽灵魂,而上帝会通过灵魂这件赠礼赋予自由意志,因此我们这些公会成员偷走,或者是亵渎了那些灵魂,夺走了它们的自由。”贝尔摇了摇头,续道,“我读过你们天主教的《圣经》。其中完全没有提到过机械人。灵魂是人类特有的权力。我们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支配尘世中的所有其他造物。喀拉客也是这个尘世的造物:上帝用黏土造出了我们,而我们用矿石造出了喀拉客。”
“你这是在故意把问题过度简化。我们不只是黏土,因为我们与圣灵存在着联系。而喀拉客也不只是精致的金属构造物,否则公会除了发条匠之外,根本没必要去招揽炼金术士和其他黑魔法的使用者。”
她承认了这一点。但她改换了先前那个问题的措辞,然后再次进攻。“你怎么知道我们人类不是用血肉——而非金属——打造的喀拉客?你怎么知道我们拥有灵魂?如果我们把你开膛破肚,然后在你的肚子里翻找,会发现你的灵魂吗?如果我们太过深入,会导致你的灵魂流失吗?”
“你的问题忽视了那个可能性:灵魂也许与我们的物质形态截然不同。而心灵与肉体之间存在二元性。真要这样的话,不管你多么深入,都不可能找到能够认定为灵魂的存在——无论它存在的本质为何。”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相信灵魂的存在?”贝尔问。
“我把自己不朽灵魂的存在作为前提条件,是因为我能够认知、接受和感受天主的恩宠。如果没有灵魂,我的人生就会与天主的存在绝缘。那个灵魂的物理本质——如果它真有物理本质的话——则与此无关。”
“换言之,”贝尔嘲笑道,“你把它当成了盲目信仰的象征。但发条学者和炼金术士不会拿无形之物来做买卖。我们所做的是经过实证、能够重复的事。所以我要跟你分享一个小小的秘密,神父。
“你说我们人类与我们的造物并没有太大分别,这一点没说错。但方向跟你主张的不同。喀拉客并不是另一种拥有灵魂的造物。我们人类也缺少了相同的东西。可悲的事实在于,神父,所谓的灵魂或者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两者都只是幻象而已。”
这番话让费舍吃了一惊。只不过吃惊的理由和她期望的不同。绝无仅有的首席园丁贝尔,可怕的拧颈卫队的女皇,居然沦落到像偷吃馅饼被抓了现行的女学生那样,随口编造谎言?他很熟悉加尔文派对自由意志的排斥。但否认不朽的灵魂,这实在太过火了。
“首席园丁,”他大笑着说,“你的反驳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她以近乎完美的镇定面对他的嘲笑。要不是缓缓扬起的那条眉毛,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反应。她冰冷的表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想起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她的手里。已经暴露的天主教间谍的命运。
“请你告诉我,我的哪句话让你觉得如此可笑。我打算把它记下来,留待下次进宫的时候说给别人听。”
“灵魂并不存在。你就是这么说的,对吗?你希望我相信,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严格保守的、惊人而可怕的秘密,就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