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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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家可归(7)

他搭乘贩奴船前往圣多美并非偶然。他主动要求成为奴隶的神父,负责拯救他们的灵魂。“我希望献身于卑微者中的最卑微者,那些被人类视为草芥却未被上帝遗忘的灵魂。”来到圣多美时,他这样解释自己刻不容缓的新使命:

一个半世纪以前,一批年龄在两岁到八岁之间的希伯来幼童被带上岛。这些有毒的种子发芽、生长,毒性蔓延到每一寸土壤,腐蚀那些掉以轻心的人。我的使命是双重的——既要把这些非洲的灵魂再次带回上帝身边,还要扯掉犹太人缠在他们身上的肮脏触须。我作为主的使者终日守候在码头,等待满载而归的贩奴船。船靠岸时,我登上甲板,为那些非洲人洗礼,向他们诵读《圣经》。你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不知疲倦地向他们重复。我也在偶然间画下了那幅素描。

他虔诚而勤勉地履行职责,引导陌生人聆听一种陌生的语言,步入一种陌生的信仰。在日记的这个部分,乌利塞斯神父的口吻与那个时代典型的神父没有分别——对主笃信不疑,同时无知、自以为是。托马斯清楚,这一切终将改变。

他心绪难平,几番辗转才勉强入睡。他跟这辆车实在是不合,无论开车还是睡在车上,他都难以安宁。

早起他准备洗漱,却发现车厢里没有肥皂,也没有毛巾。

和过去几天一样,他下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车启动。他驾车穿过一片平原,路两侧是单调的耕地,前方通往波尔图阿尔托。镇子比他想象中要大。虽然他的驾驶技术已经有了进步,但由此带来的镇定却被四面八方涌出的人潮吓跑了一大半。人们一边挥手,一边呼喊,纷纷靠近。一个年轻人在汽车一侧跟跑。“嗨!”他大喊。

“嗨!”托马斯大声回答。

“这台机器太神奇了!”

“谢谢!”

“你不停下来吗?”

“不停。”

“为什么?”

“我还要赶很远的路!”托马斯喊道。

这个年轻人走开了。另一个年轻人立刻接替了他的位置,兴致勃勃地扯着嗓门与托马斯对话。等到他放弃了,又有人顶上来。在穿过波尔图阿尔托的整段路上,托马斯一直在高声喊话,满足着在车旁跟跑的陌生人的好奇心。最终到达市郊时,他只想振臂高呼,庆祝自己终于能熟练操控这台机器,不过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车渐渐驶入开阔的乡间,他看了一眼变速杆。过去三天的路程不算短,这台机器的耐力也毋庸置疑——但蜗牛也很有耐力。驾驶的优势只有在高挡位才能体现出来,手册上关于这一点讲得很明确,伯父在里斯本也已亲身示范过。他在脑海里不断演练。要么放手一试,要么继续爬行。按照换挡流程,踩离合、松油门、将操纵杆拉到二挡。在这一系列操作中,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路面,也没有紧张到忘记呼吸。离合器踏板不住地抖动,仿佛在告诉他,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可以放心地松开脚。他照做了。与此同时,他脚下的油门踏板似乎在微微前倾,显得迫不及待。他重重踩下去。

这头巨兽跃至二挡,一路飞奔。路面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飞逝在车轮下,他感觉不再是车在前行,而是大地从脚下被拽走,仿佛那种把桌布从摆满物品的桌上猛然抽走的危险戏法。大地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似乎它也清楚,这种戏法只有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才能奏效。之前他害怕开得太快,现在却害怕开得太慢,因为一旦二挡失灵,后果不仅仅是他撞上某根电线杆一命呜呼,整块脆弱如瓷器的大地也会与他同归于尽。在这种几近疯狂的状态下,他俨然是一只在茶托上叮咣乱颤的茶杯,眼中闪烁着骨瓷般的光芒。

他坐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实际却风驰电掣。他亢奋地瞪着前方,内心却憧憬着静谧祥和的风景,像是他前一天见过的宁静葡萄园,或是乌利塞斯神父时常漫步的海滩——在那里,细小的浪花在他脚边纷然落下,仿佛抵达终点的朝圣者五体投地的拜伏。但神父的心里也有自己的苦恼,不是吗?正如托马斯今天在这台地狱般的机器里颤抖不止,乌利塞斯神父在日记里写下那些痛苦的感悟时,手也颤抖不已吧。

神父对于圣多美的美好幻想很快破灭了。对他来说,岛上的自然环境比安哥拉好不了多少。同样的连绵阵雨和持续高温滋养了蔓生的植被。这里的雨季暴雨如注,雨水的间歇是令人窒息的潮湿暑热,两者都让他不胜其苦;到了旱季,滚烫的热浪挟着地面上挤得出水的雾气,同样让他叫苦不迭。他对这种桑拿房一样的天气厌恶至极:“它让绿叶歌唱,让人类死亡。”除此之外,岛上生活充斥着种种不快:制糖厂的恶臭、糟糕的食物、肆虐的蚂蚁、大如樱桃核的虱子,还有他的左手拇指上感染的伤口。

他谈到一种“混血的沉默”,一种小岛的湿热与岛上不幸居民之间的结合。这种混血的沉默无处不在。奴隶们精神萎靡,做什么都需要有人逼迫,就算干起活来也一言不发。至于那些注定在圣多美度过余生的欧洲监工,他们的命令往往简短而缺乏耐心,奴隶即使听清了也多半不会立刻执行,话音落下又是深深的沉默。奴隶在种植园里从日出工作到日落,没有歌唱,甚至没有对话,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休息,沉默变得更加难以回避。一天的劳作结束后是无言的晚餐、独处,然后是辗转难眠。圣多美的夜晚比白天更喧闹,那是昆虫的狂欢。日出之后一切周而复始,沉默依旧。

滋养这种沉默的是两种情绪:绝望与愤怒。或者,借用乌利塞斯神父的话,是“黑色的深渊与红色的烈焰”。(托马斯对这两者是多么熟悉!)他和岛上神父的关系日趋紧张。他从未透露自己的不满源自何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结果都很明确:他和所有人都越来越疏远。在日记里,有关他和欧洲同胞之间往来的记述越来越少。除此之外,他还能和谁交流?社会地位、语言和文化的障碍使得白人与奴隶之间的友好往来困难重重,哪怕这个白人是位神父。奴隶来了又走,与欧洲人的沟通仅限于他们瞪大的眼睛。至于本地土著,他们都是获得自由的奴隶或者白人与黑人的混血儿,有求于白人时总是战战兢兢。和白人交易,为他们工作,然后从他们视野里消失——这是最佳的策略。乌利塞斯神父伤感地写道:

土著的小屋一夜之间就消失了,空虚如涟漪一般在白人身边漾开,将他们孤立。我也不例外。我是一个在非洲的孤独的白人。

托马斯停下车,仰头望了望天。下午的天气已经转凉,层云蔽日,不再适宜驾驶。他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应当适时钻进貂皮大衣。

第二天沿途人烟稀少,直到科索。那里有一座横跨索拉亚河的小桥,狭窄的桥身下一群白鹭和苍鹭静静地伫立水中,汽车靠近时才惊觉飞起。他欣喜地望见一片橘子树林,那是晦暗天空下仅有的一抹亮色。他盼望太阳能探出头来,因为只有阳光才能造就风景,只有阳光才能让色彩浮现,让轮廓凸显,让生机勃发。

他在一座名为蓬蒂-德索尔的小镇外停了车,走路进城。

步行让他身心舒畅。他大步流星地倒着走,几乎已经连蹦带跳。

不过,他身上怎么这么痒?他忍不住挠着头皮、脸和胸口。原来是身体急需洗澡了。他的腋下已经散发出异味,下体也一样。

他进了城。人们盯着他,惊讶于他走路的方式。他找到一间药店,希望能买到汽油——伯父叮嘱过他,要尽可能多地补给。他询问柜台前的男人有没有汽油。他接连换了几种名称,那个不苟言笑的人才点了点头,从货架上取下一只小玻璃瓶,看样子还不足半升。

“还有吗?”托马斯问。

药剂师转过身,又取下两瓶。

“我还想多买些,谢谢。”

“没有了。这是我全部的存货。”

托马斯心里一凉。按照这种补给量,他需要扫荡蓬蒂-德索尔和葡萄牙高山区之间所有的药店。

“好吧,那我就买三瓶。”他说。

药剂师把汽油瓶拿到收银台前。付款的手续一切如常,那人的举止却有点儿古怪。他用一张报纸将那三个瓶子裹好,然后,当另外两个人进店时,他匆忙把包裹塞给托马斯。托马斯注意到那人正死死盯着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挠了挠头。“有问题吗?”他问。

“没,没问题。”药剂师回答。

托马斯一头雾水,却也没再说什么。他出了药店,在城里转了一圈,记住之后的行车路线。

一小时后他驱车回到蓬蒂-德索尔,一切都不对劲了。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在城里兜的圈子越多,就越引人注目。每个拐弯处都有一大群人围观。在一个急转弯处,当他手忙脚乱地转动方向盘时,车再次熄火。

人们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有人好奇,有人恼怒。

众目睽睽之下,他仍然镇定地启动了引擎。他甚至感觉可以调到一挡。不过,当他面对方向盘时,却不知道该往哪边打。

熄火之前,为了迎合前方急转弯的刁钻角度,他接连打了好几次方向盘。他努力用逻辑分析——这边,还是那边?——但他怎么也无法确定。他注意到紧挨着汽车头灯的人行道上站着个胖男人,约莫五十岁。他穿得比其他人都好。托马斯探出身子,压过引擎的轰鸣朝他大喊:“劳驾,先生,求您帮个忙!我的机器出问题了,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不想麻烦您。不过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轮子,就是您面前的那个,在转吗?”

那人后退一步,低头看看车轮。托马斯握紧方向盘向一侧转动。在车静止时,这个动作十分费力。

“现在,”托马斯高喊道,“它转了吗?”

那人一脸困惑。“转?没有。如果轮子转起来的话,你的车就动了。”

“我的意思是,它向反方向转了吗?”

那人望向车的尾部。“反方向?不,没有,车也没有往反方向移动。它根本没有动。”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

“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我不是在问轮子本身有没有像马车轮子那样转,我想问的是,它有没有——”他努力搜寻合适的词,“它有没有踮着脚尖旋转,像芭蕾舞演员那样?”

那人迟疑地盯着车轮,然后看了看左右的人,但他们都不愿擅下结论。

托马斯再次猛打方向盘。“轮子动了吗?难道一点儿也没动吗?”他喊道。

那人高声回应,人群中也响起不少附和声:“动了!动了!我看见了。轮子动了!”

一个声音喊道:“你的问题解决了!”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和掌声。托马斯希望他们全都消失。他的帮手——那个胖子,得意地重复道:“动了,比上一次动得多。”

托马斯招手让他靠近。那人只是侧身挪了一小步。

“太好了,太好了,”托马斯说,“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那人矜持地眨了一下眼,然后点点头,动作轻微得难以察觉。假如在他的光头上打一个生鸡蛋,此时蛋黄也只会微微晃动。

“还请您告诉我,”托马斯身体前倾,一字一顿地继续问,“轮子往哪边转了?”

“哪边?”那人重复道。

“是的。轮子是往左转还是往右转的?”

那人低下头,很明显地咽了咽口水。人们都在等待他的回答,一种凝重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

“往左还是往右?”托马斯再次问道。他朝那人又靠近了一些,试图和对方拉近关系。

蛋黄晃了晃。这个瞬间,整个小镇都屏住呼吸。

“我不知道!”最终那个胖子尖声哭了起来,蛋黄洒落一地。他拨开人群,撒腿就跑。望着这位小镇名人迈着罗圈腿,笨拙地沿街跑远,托马斯不禁目瞪口呆。他就这样失去了唯一的盟友。

一个人开口说:“有可能是往左,也有可能是往右。说不清楚。”

旁人纷纷低声附和。现在,人们看样子冷静下来了,最初的好奇心渐渐变为焦躁不安。他的脚已经松开了油门,引擎也熄了火。他跳下车,把启动摇柄转起来。他恳求聚在车前的人们:“请听我说!这台机器会动,它会跳起来的!为了你们的孩子,也为了你们自己,请大家让开!求求你们。这是最危险的机器。请后退!”

旁边一个人低声提醒他:“啊,德梅特里奥和他妈来了。她可不是好惹的。”

“德梅特里奥是谁?”托马斯问。

“他是镇上的傻子。不过他妈把他打扮得可漂亮了。”

托马斯沿街望去,那位小镇名人又回来了。他还在哭,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珠。在他前面连拉带拽的是一个非常矮小的女人,身着一袭黑衣。她手里握着一支木棒,两眼死死地盯着托马斯。她把儿子的手臂拽得笔直,就像一条小狗迫不及待地扯着不紧不慢的主人。托马斯回到驾驶座,慌乱地开始操作。

他小心地调整,确保车不会猛地前冲。他踩下踏板,车发出一阵低吼,但车身只是微微前倾,仿佛一块积蓄力量的巨石——它脚下起固定作用的小石子已经被移开,但它暂时还未滚下山坡,摧毁山下的村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顿时退后几步。

他用力踩下油门。他准备孤注一掷,往直觉的方向把方向盘打到底,希望能够蒙对。就在这时,他惊奇地发现方向盘竟然自己转起来,而且还转向了正确的方向,车开始缓慢前行,顺利拐过路口。要不是木棒敲击金属的巨响将他惊醒,他还会继续惊叹于眼前的奇迹。

“你竟敢戏弄我的儿子?”那位护蛋母鸡般的母亲怒喝道。

她刚才势不可当地一棒砸下来,车的一只头灯无疑已经报废。他吓得头皮一紧——这可是伯父的心头肉啊!“我要找只羊,把你闷死在它屁眼里!”

车缓缓前移,正好把引擎罩送到这位暴怒的母亲面前。她手起棒落,伴着一声巨响,引擎罩上出现一个凹坑。托马斯想用力踩油门,但是旁边还挤着很多人。“我求求你,请别砸了!”

他大叫。

现在侧灯进入了她的火力范围。又一次挥棒。伴着玻璃的碎裂声,侧灯被砸飞了。那个疯婆子的儿子还在没完没了地哀号,她再一次举起木棒。

“我要拿你喂狗,然后再把那条狗吃了!”她尖叫道。

托马斯赶紧踩下油门。那个女人险些打中后视镜,她的木棒顺势砸向车厢侧门的窗户。伴着发动机的一声咆哮,他和受伤的车一同往前跃起,逃离了蓬蒂-德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