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普罗菲西星 十三个月前……
里克蹲在一片GKA小麦地旁,抓起一把泥土,任其从指缝中滑落,随风化为飞尘。GKA小麦是联合农业公司根据普罗菲西星的土壤结构和水资源匮乏的环境进行转基因处理的产物。当然,“水资源匮乏”并不等于没有水,只是从PCDC——普罗菲西公共发展公司破产倒闭后,汇入到水库里的雨量不足,灌溉渠也就跟着断流了。
父亲投资PCDC并成为股东,将全家人从艾莉森搬到普罗菲西来的时候,里克还没有出生。他本人对艾莉森没什么印象,只知道父母和大哥以前住在一间小公寓里。对他来说,蜗居在大楼的一间小公寓房里,那是一种完全不可想象的生活,毕竟里克是在普罗菲西的广阔平原中长大的。其实这里刚刚地球化不久,生活还颇为艰难,但里克倒是十分自在——他沉醉于可以四处奔跑,不必被父母管束的自由里。他跟双胞胎姐姐莉莎一起,跑遍了自己家的农场,也跑遍了整个社区。如果生在艾莉森那个遍布大城市的星球,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里克模模糊糊地记得父亲早年为了引进作物而大费周章,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童年生活——他仍旧可以无忧无虑地玩闹嬉戏,去学校上学。
里克十岁时,事情起了变化——PCDC破产了。普罗菲西当时还没有完全地球化,没有了PCDC从行星岩层里抽出来的水,水库很快就干涸了,大气层中仅有的一点水汽也还不足以维系正常的农业循环。
PCDC是宇宙巨头伊克赛尔控股有限公司的旗下企业。因此,PCDC垮掉后,里克的父亲不仅损失了手头的所有股份,在法律上也吃了些亏,还得向伊克赛尔偿还初始定居收买款的剩余部分。按当时的农作物价格计算,伊克赛尔在接下来的25个地球年中——在普罗菲西是27个种植周期——会收走三分之二的小麦收成。
这还不算。由于PCDC破产,普罗菲西这颗星球的生态体系开始回归到其干燥少雨、尘土遍布的本来面貌,这导致作物产量骤减。另外,债务还附带利息,看起来莱桑德一家是永远都还不完了。
可里克的父亲并没有直接放弃,而是先想办法搞了点现金,跟隔壁地块的周先生一起试着打了一口共用井。然而打了两百米,依然没见着水。他们雇的钻井公司最多就只能打到这个深度,而能打更深水井的公司他们又请不起。
里克眼睁睁地看着曾经一身傲骨、幽默风趣的父亲变成了一个为了如何生存下去而费尽心力的男人。大哥麦克只得辍学回家帮工,可降雨量越来越少,即便是GKA小麦也受到影响,产量越来越低。
母亲患上沙尘症是里克人生的转折点,那时里克十五岁,还在上学。那天,他和莉莎从学校回家,发现麦克在门口等着,一言不发,接着上前抱住弟弟和妹妹。里克顿觉一阵惶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事态严重。
“妈妈得了沙尘症。”麦克告诉他们。
里克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大哥,一个字也说不出。接着,他和莉莎一起跟着麦克默默地来到社区诊所。“沙尘症”是一种病毒性疾病,每年都有定居者不幸患上。虽然感染病毒的人数不多,可80%的感染者数小时内就会因剧烈咳嗽而死去。
他们的母亲躺在病床上,面色蜡黄,父亲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每隔几分钟,她就会猛咳一阵。第一次见到母亲咳嗽的时候,里克冲到床边,紧握住她另一只手。这时他听到莉莎在背后轻轻啜泣。
导致沙尘症的病毒业已查明,可没有了PCDC的资金,治疗该病症的相关研究早就中断了。随着新殖民地的开辟,新的疾病也层出不穷,而大型制药企业只关注那些最普遍性的疾病——这样赚取的利益也最多。普罗菲西的医疗人员对沙尘症所能做的只是对症治疗,减缓痛苦,仅此而已。能不能活下来,全靠个人,有些挺了过来,有些没有。里克的母亲属于后者,在家人的陪伴下,她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更加消沉。他努力维持着农场经营,但背负的债务显然是不可能还清了。里克想辍学回家帮忙,也被他拒绝。
差不多过了一年,快到母亲忌日的时候,里克的父亲开着家里的约翰·迪尔拖拉机翻进了农场西边的溪谷。他从驾驶室飞了出去,滚落在岩石上,丢了性命。
地球人寿保险公司拒绝支付保险金,声称里克父亲的死因“存疑”,还以他接受抑郁症治疗为由,说不排除有自杀的可能。麦克大发雷霆,拼命争辩,但也没得个结果。其实私底下里克觉得保险公司或许没错,因为出事前父亲的确十分沉默寡言,而且保险金足够农场再多运营个五六年。更重要的是,他的死还会抹消欠伊克赛尔公司的债务:里克和莉莎都生在普罗菲西,所以法律上来讲他们不可能欠下定居收买费;麦克当时尚未成年,因此也不能被算在里面。尽管三个孩子还背负着农场运营附带的种子和油料之类的债务,但父亲欠下的债是不会追到他们头上了。
麦克在农场多待了一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那天里克和莉莎从学校回来,本还沉浸在即将高中毕业的兴奋劲里,却发现麦克已经不知去向,只剩餐桌上孤零零一张写着“我很抱歉”的纸条。三个星期以后,里克拿到高中文凭,回家当起了农民。
两年来,他拼尽了全力。头一年,虽然还不知道该怎么种地,但有周先生帮忙,收成倒也还勉强过得去。可到了今年,小麦基本上颗粒无收。房子旁边那一小片猴瓜长势还行,但就算他自己拉到市场卖掉,赚的钱也不够来年播种。里克所有的贷款都投在维持拖拉机运行上,他觉得合作社再也不会借钱给自己了。
里克扔掉手里剩下的泥土,抬头望了望太阳。无情的阳光榨干了土地里仅存的水分。小时候让他陶醉的灿烂阳光,现在却成了他的敌人,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唉,就这样吧,他想着,事已至此了。
里克慢慢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上缓坡,回到家里的院子。院子已显露颓相,院里的鸡笼歪歪扭扭的向右侧倾斜。母亲以前曾尝试用它来养鸡,现在只消一阵强风就能把它彻底报销。鸡笼旁边胡乱扔着坏掉的拖拉机零件,完全就是一堆废铁。只有房子本身看起来还没有被遗弃,透过厨房窗户能看到鲜亮的粉红色窗帘,这也是破败院落里仅有的一抹亮色。
里克跨过前门,脱掉鞋子。这会儿还是下午,比他往常收工的时间要早,莉莎也还要等一阵才会回来,他便决定做点好吃的。他打开橱柜,取出两瓶累西腓黑皮诺葡萄酒——父亲从艾莉森带过来一箱,这是最后两瓶。然后他在厨房里忙着料理洋葱、胡萝卜、大蒜和汉克牌牛肉,想借此暂时忘掉别的事情。汉克牌肉质太软,并不适合做红酒炖肉这样文火慢炖的菜,里克觉得阳光牌甚至健康之选牌都更为合适,但他只有汉克牌。小时候他曾以为真的有个叫汉克的人在养牛。后来,得知“汉克”是家公司,“牧场”只是行星首府的一家大豆花生处理厂,他还有些莫名失望。
里克小心翼翼地把牛肉煎了煎,没有弄散,然后倒进炖锅,接着用刚才的平底锅把蔬菜也煎了煎,然后和牛肉放在一起炖。以前母亲做红酒炖肉的时候总是会加肥猪肉,猪肉是从康普顿先生那儿弄来的,而他早就丢下农场离开了。但里克还是觉得自己这种不加猪肉的做法也挺不错。
他打开一瓶红酒,抽起瓶身灌了一大口,这么没教养的喝法莉莎看到肯定又会不高兴——可她人不在。里克对绝大多数外星产品都不感冒,唯独红酒是个例外。普罗菲西生产一种合成“红酒”,但里克觉得那只是染成紫色的伏特加而已,除了能把人灌醉,并无他用。货真价实的红酒嘛,他倒觉得每顿饭都可以来上一杯。
想到这里,他轻叹一口气,把剩下的酒都倒进了炖锅,盖上盖子,调到低火。待会儿他还会煮点面条,那是他亲手栽种的小麦做的,味道一定非常好。红酒炖肉是莉莎的最爱,或许待会儿能让她心情好些。
差不多七个钟头之后,饭香已经飘得满屋子都是,这时前门开了。里克坐在父亲留下的安乐椅里,背对他的姐姐。他试着不去注意,可莉莎身上的蓝色紧身连衣裤在布料里添加了微型冷光二极管,稍一走动就在各个敏感部位上闪闪发亮——她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展现女性曲线的真人广告。不过莉莎不喜欢在穿职业装的时候说话,所以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姐姐走回自己的房间。
“什么东西好香啊,”过了五分钟,莉莎走出房间,终于开口了,“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你每次回来都挺特别的。”里克答道。
“啊,你老说这种话,怪不得还是单身。”莉莎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以前母亲的那张椅子上,两腿蜷在身下。
她回家的时候打扮得像个高科技荡妇,现在却穿着松松垮垮的棉裤和大得不合身的T恤,脸上的妆容也已经全部抹掉,看上去比他们的实际年龄19岁还要小。
里克早早开了第二瓶红酒,让它醒酒两小时。他站起来,给莉莎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上。
“累西腓?一定有什么大事。我还闻到红酒炖肉的气味,到底怎么啦?”
“先吃吧,吃完再说。”里克答道。
往常他们会坐在父母留下的椅子里,边吃边看电视,可今天这个气氛显然更适合坐在餐桌旁。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只在递食物时才会说一两句。莉莎知道会有大事发生,而里克也在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终于,他们吃完了晚餐,餐桌也收拾干净了。
“好啦,我的小弟弟,到底怎么了?”莉莎来回推了推他的椅子,半坐在他的腿上,两手搂着他的脖子。
她比里克早出生12分钟,所以始终把他当个小孩,“小弟弟”已经成了她对他习惯的称呼。
“今年的麦子泡汤了,”里克简短地答道,“颗粒无收。”
“我知道,一直留意着呢。也许下一季会好的。”
“不,就这样了。我们的额度不够贷款买种子,而且修拖拉机的钱还欠着呢,那是多久?三年前?”他问道。
“种子的事情我也许能搞定。咱们还得等个把月才会需要那笔钱,我有几个朋友应该能帮上忙。”
里克很清楚那是些什么“朋友”。他从不去打听莉莎做什么,但答案是十分明显的。他一直对此保持沉默,既因为那是莉莎自己的选择,也因为他们确实需要莉莎挣回来的钱。
“就是…我是说,呃,其实……好吧,我觉得咱们不用再种地了。谁知道来年是好是坏?我是说,啊,该死。我不希望让你做那种事来养活我们。”
他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莉莎往后退去,慢慢站起来,拉出一张餐桌旁的椅子坐下。她似乎在想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觉得我的工作有问题?你觉得我用来养家糊口的生计有问题?”她轻声问道。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做的一切。只是我觉得这划不来,不是指你的工作,我是说农场。我觉得继续待在这儿的话,咱们没法活下去。”
“所以你要说什么呢?”莉莎问道,语气并没平缓多少。
“我想说的是,”里克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再种地了,没奔头了。”
说出这件事让里克感觉如释重负,刚才姐弟俩间的争论,现在只有姐姐听的份儿了。
莉莎沉默了整整一分钟,里克等着她的回应。要是她不同意,他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终于,她开口问道:“农场怎么办?”
“哦,可以给你啊,我会把所有一切都转交给你。”
她窃笑一声,接着问:“你觉得我想要吗?从早累到晚,还背着一屁股债?你觉得我像个农家姑娘吗?”她用双手捧住脸蛋:“我会忍心让这细嫩的皮肤经受风吹日晒吗?这辈子都不会,我的小弟弟。咱们看周老先生要不要吧,卖给他说不定能把债给抵了。”
里克大吃一惊。这毕竟是他们的家啊,他俩可都是在这里长大成人的啊,可莉莎已经决定弃它而去。当然里克自己也打定主意要走,只是他没预料到莉莎也去意已决。
“那你要干嘛?去威廉森找工作?”她问里克。
“我是要去首府,不过不是去那儿工作。我想加入外籍军团。”
“外籍军团?你确定?”
“差不多吧。我不是那种能窝在办公室和工厂里上班的人,而且你看我会些什么呢?我是个农民,可连地都种不好!”他笑着回答。
“哇噢!我的小弟弟要去当大兵?这一出我可没料到!”
“那个,其实也不完全确定,但我肯定会过去看看。他们可能压根儿都不要我。”里克说。
“不要你?你这样壮实的农家小伙他们会不要?他们肯定会要你的啦。”
“到时候就知道了。那么你呢?要是农场卖给周先生,你又要去哪儿?”
她犹豫了。里克很了解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她这是在考虑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往前侧身,双手握住她的右手。
“如果加入外籍军团,我就得离开普罗菲西了。咱们要保持联系的话,我得知道你在哪儿才行。”他说道。
“哦,见鬼。好吧,我有个朋友,他…他说他想娶我。”
“朋友?”里克问道。
他很清楚她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哦,现在可别急着跟我假正经。没错,我的‘朋友’巴雷特,四个多月前问我能不能嫁给他。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给咱们提供食物,所以,小伙子,他也是你的‘朋友’。你已经见过他了,就是上周你修分线器的时候带我回家的那个人。”
里克的思绪回到过去,他记得有辆崭新的雷克萨斯驶入自家院中,卷起一阵尘土。他有意不去直视,但用余光瞟到一个年纪大点儿的男人下了车,走到副驾这边打开车门。莉莎下车后,亲了亲那人的脸颊就急匆匆进屋了。里克本想把那人赶出去,可他只在房子外面呆了差不多一分钟,看了看莉莎,然后就驾车离开了。
“那个人啊?可他……”
“老?丑?你想说这些?”
“不,我想说……”
“别说了,里克。我太明白你想说什么了,但这次请让我先讲。没错,他年纪要大一些,也不是我周围长得最帅的,可他有一副好心肠。他跟那些做苦力的穷鬼不一样,懂得真正尊重我。而且我知道你见过他的车了,所以,嗯,他也挺有钱的。这个男人能给我我所想要的生活。你我眼看着爸妈在这尘土漫天的农场里苦命挣扎,最后都死在这里,然后麦克也走了。我不想变成那样,我想好好生活,舒舒服服地跟我的孩子,也就是你将来的外甥女和外甥一起过平常生活。我不会随便嫁给哪个有钱的混蛋,可巴雷特是个好人,我大概是爱上他了。”
听完这席话,里克大吃一惊,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一般不去想莉莎从事什么工作,只知道陌生人出钱请她陪酒,有些还会另外送钱物给她。至于除了陪酒之外她还做了什么,里克并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由于担心莉莎可能并不只是陪酒而已,他对莉莎在工作中接触到的那些人都十分厌恶,可现在他却要试着接受一个事实:这些男人中并非个个都是自己先前认为的那种恶心变态的渣滓,这无异于一个180度大转弯。但话又说回来,他相信自己的同胞姐姐。要是她说这个巴雷特是好人,那么他就是好人。他还得花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件事,可如果这就是莉莎想要的,他也会成全她。
“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他四个月前就问过,那你为什么还跟我住在一起?”
莉莎笑出了声,然后才说:“哦,我的弟弟,你可真是单纯。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呢?没了我你连一个月都挨不过。可是,如果你现在真的要去从军……”
“……你可以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不用考虑我。”里克帮姐姐说完了这句话。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坐到她的膝头,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伸出手来,轻轻拍着。
“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断了联系,”里克靠在莉莎的肩头低声说,“一想到你要一手把儿女拉扯大,而我这个舅舅几乎连认识他们的机会都没有,我就过意不去。”
“我知道,你肯定会很爱他们的。”她回答道。
“你和我,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是要嫁出去了,可我们始终是血亲。为什么,因为……”
“……莱桑德家的名字里没有I。”(译注:莱桑德的英文是Lysander,没有字母I,而I在英语中同时有“我”的意思。该句意指莱桑德家重视家庭成员间的联系,不鼓励单打独斗)莉莎帮着说完了这句家族格言。这句话是父亲教会他们的,也成为了他的人生座右铭,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孩子名字里的“i”全都给换掉了(译注:里克、莉莎和麦克的名字分别为Ryck、Lysa和Myke,都用y替换了i)。
里克坐在姐姐腿上,感受到了长久未曾有过的宁静——或许是好几个月,又或许是好几年。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姐姐的未来又会怎样,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
“噢,我的小弟弟,你可一点儿也不小了啊。要不要把你的大屁股从我身上挪开,再帮我倒一杯累西腓?反正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是吧。”
里克站起身来,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上酒。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他举杯敬酒,“无论怎样,生活美好与否,我们永远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