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小说集(傅雷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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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约翰·克利斯朵夫(60)

他们不久就分手了。她得准备上台;根据德国的习惯,戏院是很早开场的。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铃,送来一张高丽纳的便条:

“好运气!奚撒贝病了!停演一天!万岁啊万岁!……朋友!你来罢!咱们一起吃晚饭!——别忘了多带些乐谱来!……

高丽纳”

他一时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丽纳一样快活,马上到旅馆去了。他担心吃饭的时候要碰到整个戏班子的人,不料一个都没看见。甚至高丽纳也失踪了。最后他听见屋子尽里头有她很响很高兴的声音;他跟着去找,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忽发奇想的要做一盘别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满街满巷都闻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馆里的胖子老板娘混得好极了,两人咭咭呱呱说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又有德文,又有法文,又有野人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话。她们互相尝着她们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们闹哄得更厉害了。她们不许他进去,偏偏要进去,也尝到了那盘名菜,扯了个鬼脸:于是她说他是个德国蛮子,真犯不上为他费心。

他们一起回到小客厅,饭桌已经摆好:只有他和高丽纳两个人的刀叉。他不由得问戏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儿。

“不知道,”高丽纳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没那回事!在戏院里碰见已经够受了!……还得一块儿吃饭吗?……”

这一点和德国习惯大不相同,他听了又奇怪又羡慕。

“我以为你们是个很会交际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说,“难道我不会交际吗?”

“交际的意思是过集团生活。我们这儿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从出生到老死,都是团体的一分子。什么事都得跟大家伙儿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块儿,我们连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喽,”她说。“干么不在一只杯子里喝呢?”

“你不觉得这表示友爱吗?”

“滚它的蛋,友爱!我跟我喜欢的人才友爱,决不跟所有的人友爱……呸!这还象什么社会,简直是个蚂蚁窠!”

“象我这样跟你一样思想的人,在这儿过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罢?”

“那末上我们那儿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问她关于巴黎和法国人的情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可并不完全准确。除了南方人喜欢吹牛的习气,她还本能的想教听的人入迷。据她说,在巴黎谁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个个聪明,所以大家都运用自由而不滥用自由;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爱什么就爱什么,不爱什么就不爱什么:决没有人多句话。那儿,决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决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的声名和成功,决没有受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众的拥戴。人情风俗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间没有一点儿不痛快。从来没有毁谤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的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利害的,豪侠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爱美的情绪。他们唯一的可笑是他们的理想主义,为了这个,他们虽然头脑清楚,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当。

克利斯朵夫听着,连嘴都合不拢来了;那真教人听得出神呢。高丽纳自己也听得飘飘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说她过去的生活如何艰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样的记不起。

可是高丽纳并非单单要教德国人喜欢她的国家;她同样关心的是要人家喜欢她本人。倘使一个晚上没有一些调情打趣的玩艺儿,她会觉得沉闷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费;他简直没觉得。克利斯朵夫压根儿不懂什么叫做调情。他只知道爱或不爱。他不爱的时候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爱情方面去。他对高丽纳的感情只是热烈的友谊,他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风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开旷的胸襟,他都体会到;这些已经大大的超过了爱情所需要的条件;可是“爱情之来是不可捉摸的”,这一回它偏不来;至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戏,他连想也没想到过。

高丽纳看着他一本正经觉得好玩。他在钢琴上弹着他带来的音乐,她挨在他身旁,把裸露的手臂绕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并且为了看乐器,她身子望前探着,几乎把脸靠着他的脸。他觉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脸上,看见她眼梢里带着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张可爱的脸撅着嘴唇笑着,等着。——她的确等着。克利斯朵夫可不懂这暗示,只觉得高丽纳使他弹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觉挣脱了身子,把坐椅挪动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回过头去想跟高丽纳说话,发觉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涡已经在笑了,可还抿着嘴忍着。

“你怎么啦?”他很奇怪的问。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么?难道我说了什么古怪的话吗?”

他越钉着问,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发呆的神气,她又大笑起来。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头的大沙发上,把脸埋在靠枕里,让自己笑个痛快,她全身都跟着抽动。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走过去拍着她的背。等到她称心象意的笑够了,才抬起头来,抹着眼泪,对他伸着手:

“哎啊!你多老实!”她说。

“不见得比别人更坏吧?”

她抓着他的手还在格格的笑:“法国女人不正经是不是?”

(她学着他古怪的法语读音。)

“你这是嘲笑我啊。”他也兴致挺好的回答。

她温柔的望着他,用力摇着他的手,问:“咱们是朋友吗?”

“当然!”他照样摇着她的手。

“高丽纳走了,你会想起她吗?你不恨她吗,这个不正经的法国女人?”

“德国蛮子这么傻,你也不恨他吗?”

“就为他傻才喜欢他呢……你会上巴黎去看我吗?”

“一定的……你会跟我通信吗?”

“我可以赌咒……你也得赌咒。”

“行,我就赌咒。”

“不是这样的。得伸出手来。”

她学着古代罗马人发誓的模样。她要他答应写一个剧本,一出通俗的歌剧,将来译成法语,让她在巴黎上演。下一天她就得跟着剧团走了。他约定后天上法兰克福去看她,剧团要在那边公演。他们又谈了些时候。她送给克利斯朵夫一张照片,上半身差不多是裸体的。两人高高兴兴的分手了,象兄妹似的拥抱了一番。自从高丽纳看出克利斯朵夫很喜欢她而不是爱她以后,她也真的喜欢他,不动爱情而把他当做好朋友。

他们都睡得很好,谁也不做乱梦。第二天他早上有预奏会,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当,上法兰克福赴约去了。那只是两三个钟点火车的路程。高丽纳并不以为他真能说到做到;他可把约会看得很认真,戏院开场的时候已经到在那里了。他在休息时间上化装室去找她,她一看见就又惊又喜的叫起来,扑上他的脖子。他来赴约使她非常感激。克利斯朵夫觉得不痛快的是,法兰克福很多聪明而有钱的犹太人,能够赏识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将来的走红,都争着来恭维她。时时刻刻有人上化装室来,全是些眼睛挺有神而面团团的家伙,用着生硬的口音说些无聊的奉承话。高丽纳当然搔首弄姿的跟他们卖俏;以后跟克利斯朵夫说话也不由得拿腔作调,带着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兴。她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化装,他可一点不感兴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脸搽脂抹粉,他只觉得讨厌。他想等戏完了马上就走,不再来找她。他向她告别,抱歉的说不能参加终场以后人家请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诚的表示难过,使他的决心动摇了。她叫人把火车表拿来,证明他能够有,应当有时间多陪她一会。他当然很乐意接受她的劝告,便参加了消夜餐;他对于人们的胡闹跟高丽纳对随便什么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过分显出心中的厌恶。对她是没法记恨的。那么纯朴的姑娘,没有什么道德观念,懒洋洋的,肉欲很强,喜欢玩儿,象孩子一样撒娇,同时又那么正直,那么善良,连她所有的缺点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发笑,甚至还会喜欢。她说话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生动的脸,精神奕奕的美丽的眼睛,有点儿臃肿的下巴,象意大利人那样的笑容,和善,细腻,可是缺少清秀和灵气:他这一下才把她仔细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达:举动,目光,带点粗俗的卖弄风情的手段;女人总脱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欢的是那种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尽量施展她天赋的优点,绝对不装出交际场中的漂亮和书本式的聪明,完全保存着她的和谐,她的身心好象生来就是为在阳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时候,她特意站起来和他到一边去道别。两人又拥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见的话重复了几遍。

他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去。在一个中间站上,对面开来的火车已经先等在那儿。克利斯朵夫在对方列车的三等车里,——正对着他的车厢,——看见那个陪他看《哈姆莱特》的法国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认得是他。两人都愣了一愣,不声不响行了个礼,一起低下头去,连动都不敢动。可是他一眼之间已经看见她戴着一顶旅行便帽,身边放着一口旧提箱。他没想到她离开德国,以为是出门几天。他不知道应不应当和她说话,迟疑了一会,心里盘算着和她说些什么,正当他要去放下车窗招呼她的时候,忽然听到开车的讯号,就放弃了说话的念头。列车开动之前又过了几秒钟。他们俩面对面望着。彼此的车厢里都没有别人,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双重的车窗隔着他们。要是伸出胳膊,还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车子开动了。她始终望着他,在这个分离的一刹那,她不觉得胆小了。两人望得出了神,连最后一次点点头都没想到。她慢慢的远去了,不见了;他眼看她的列车在黑夜里消灭。象两个流浪的星球似的,他们俩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也许是永久的分开了。

等到看不见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给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个窟窿;他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明明有个窟窿。半阖着眼皮,蒙蒙眬眬的靠在车厢的一角,他觉得自己眼睛里深深的印着那一对眼睛的影子;别的思想都静了下来,让他仔细体会那个感觉。高丽纳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转动,好比一只飞虫起着窗子;但他不让她进来。

等他下了车,呼吸着夜晚凉爽的空气,在万籁无声的街上走动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高丽纳的影子。他回想到那个可爱的女戏子,自个儿微微笑着,又高兴又气恼,因为一忽儿想到她亲热的举动,一忽儿想到她粗俗的调情。

他怕惊醒睡在隔壁屋子里的母亲,不声不响的脱着衣服,一边轻轻的笑着咕噜道:

“这些古怪的法国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厢里听到的一句话又回到他的记忆里:

“象我这样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国接触就看到了它双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根本不想去解答这个谜。回想到车厢里那个少女,他只随便对自己说了句:

“她不象一个法国人。”

仿佛怎么样才能算法国人倒要一个德国人来决定似的。

象法国人也罢,不象法国人也罢,总而言之他想着她;因为他半夜惊醒过来,心里一阵难过;原来他记起了放在少女身边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实他早该想到而竟没想到。这一下他却隐隐约约有点儿伤感。但他在床上耸了耸肩想道:“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想它干么!”于是他又睡着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门第一个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罗希,问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个法兰西。他从这个有脚告示嘴里,知道包厢的事闹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你真是个大人物,”曼海姆嚷着说,“我甘拜下风了!”

“我又没做什么,”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实说,我忌妒你。一手抢掉了葛罗纳篷的包厢,还请了他们的法国女教师去代替他们,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没这个本领!”

“她是葛罗纳篷家的女教师吗?”

“对,你尽管装不知道,只做是无心的,我也劝你这么办!……爸爸简直不肯罢休。葛罗纳篷一家都气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决,他们把那姑娘撵走了。”

“怎么!”克利斯朵夫叫起来,“他们把她歇了!……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没知道吗?她没跟你说吗?”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难受。

“好家伙,别烦恼了,”曼海姆说,“那也没关系。而且你早该想到的,只要葛罗纳篷他们一发觉……”

“什么?发觉什么?”克利斯朵夫嚷着。

“发觉她是你的情妇啰!”

“可是我连认识都不认识她,连她是谁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说:“你把我当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话。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骚动起来,说要去找葛罗纳篷,把事实告诉他们,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劝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们解释,他们越不信。何况也太晚了。现在那女孩子已经不知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