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中短篇小说集(傅雷译文经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0章 老实人(10)

老实人看见一部《弥尔敦诗集》,便问在他眼里,这作家是否算得大人物。波谷居朗泰说道:“谁?他吗?这野蛮人用生硬的诗句,为《创世纪》第一章写了十大章注解:这个模仿希腊作家的俗物把创造世界的本事弄得面目全非;摩西明明说上帝用言语造出世界的,那俗物却教弥赛亚到天堂的柜子里,去拿一个圆规来画出世界的轮!我会把他当做大人物吗?塔索笔下的魔鬼和地狱都给他糟蹋了,吕西番一忽儿变了癞蛤蟆,一忽儿变了小矮子,一句话讲到上百次;还要辩论神学;阿利渥斯托说到火枪的发明,原是个笑话,他却一本正经的去模仿,教魔鬼们在天上放大炮:这样的人我会敬重吗?不用说我,全意大利也没有人喜欢这种沉闷乏味,无理取闹的作品。什么罪恶与死亡的结合,什么罪恶生产的毒蛇,只要口味比较文雅一些的人都会看了作呕,他描写病院的长篇大论,只配筑坟墓的工人去念。这部晦涩,离奇,丑恶的诗集,一出世就教人瞧不起;我现在对待他的态度,跟他同时代的本国人一样。并且,我只知道说出自己的思想,决不理会别人是否跟我一般思想。”老实人听了这话大为懊丧;他是敬重荷马,也有点喜欢弥尔敦的。他轻轻的对玛丁道:“唉,我怕这家伙对我们的德国诗人也不胜鄙薄呢。”玛丁道:“那也何妨?”老实人又喃喃说道:“噢!了不起的人物!这波谷居朗泰竟是个大天才!他对什么都不中意。”

他们把书题过目完了,下楼到花园里去。老实人把园子的美丽极口称赞了一番。主人道:“这花园恶俗不堪;只有些无聊东西;明儿我就叫人另起一所,布置得高雅一些。”两个好奇的客人向元老告辞了,老实人对玛丁说:“喂!这一回你总得承认见到了一个最快乐的人罢?因为他一无所惑,超脱一切。”玛丁道:“你不看见他对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厌恶吗?柏拉图早说过,这个不吃,那个不受的胃,决不是最强健的胃。”老实人道:“能批评一切,把别人认为美妙的东西找出缺点来,不也是一种乐趣吗?”玛丁回答:“就是说把没有乐趣当作乐趣,是不是?”老实人叫道:“啊!世界上只有我是快乐的,只要能和居内贡小姐相会。”——“能够希望总是好的,”玛丁回答。

可是几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加刚菩始终不回来。老实人陷在痛苦之中;甚至巴该德和奚罗弗莱修士谢都没来谢一声,他也不以为意。

第二十六章

老实人与玛丁和六个外国人同席,外国人的身份

一天晚上,老实人和玛丁两个,正要和几个同寓的外国人吃饭,一个皮色象煤烟似的人从后面过来,抓着他的手臂,说道:“请你准备停当,跟我们一起走,别错过了。”老实人掉过头来,一看是加刚菩。他惊喜交集的情绪,只比见到居内贡差一点。他几乎快乐得发疯,把朋友拥抱着叫道:“啊!居内贡一定在这里了,在哪儿呢?快点带我去,让我跟她一块儿欢天喜地的快活一阵。”加刚菩道:“居内贡不在这里,她在君士坦丁堡。”——“啊!天哪!在君士坦丁堡!不过哪怕她在中国,我也要插翅飞去;咱们走罢。”加刚菩答道:“我们吃过晚饭才走,现在不能多谈;我做了奴隶,主人等着我;我得侍候他用餐;别多讲话;快去吃饭,准备出发。”

老实人一半快乐一半痛苦:高兴的是遇到了他忠心的使者,奇怪的是加刚菩变了奴隶;他只想着跟情人相会,心乱得很,头脑搅昏了。当下他去吃饭,同桌的是玛丁,——他看到这些事,态度是很冷静的,——还有到佛尼市来过狂欢节的六个外国人。

加刚菩替内中的一个外国人管斟酒,席终走近他的主人,凑着耳朵说道:“陛下随时可以动身了,船已经准备停当,”说完便出去了。同桌的人诧异之下,一声不出,彼此望了望。另外一个仆人走近他的主人,说道:“陛下的包车在巴杜等着,渡船已经准备好了。”主人点点头,仆人走了。同桌的人又彼此望了望,觉得更奇怪了。第三个用人也走近第三个外国人,说道:“陛下不能多留了:我现在就去准备一切。”说完也马上走了。

老实人和玛丁,以为那是狂欢节中乔装取笑的玩艺。第四个仆人和第四个主人说:“陛下随时可以动身了,”然后和别人一样,出去了。第五个用人对第五个主人也是这一套。但第六个用人,对坐在老实人旁边的第六个主人说的话大不相同:“陛下,人家不肯再赊账了;今天晚上我和陛下都可能关进监狱;我现在去料理一些私事,再见罢。”

六个仆人都走了,老实人,玛丁和六个外国人,都肃静无声。最后,老实人忍不住开口道:“诸位,这个取笑的玩艺儿真怪,为什么这个那个,你们全是国王呢?老实说,我和玛丁两个可不是的。”

加刚菩的主人一本正经用意大利文说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是阿赫美特三世,做过好几年苏丹;我篡了我哥哥的王位,我的侄儿又篡了我的王位;我的宰相都砍了头,我如今在冷宫里养老。我的侄儿谟罕默德苏丹有时让我出门疗养,这一回是到佛尼市来过狂欢节的。”

阿赫美特旁边的一个青年接着说:“我叫做伊凡,从前是俄罗斯皇帝,在摇篮中就被篡位了;父母都被幽禁,我是在牢里长大的;有时我可以由看守的人陪着,出门游历;这一回是到佛尼市来过狂欢节的。”

第三个人说道:“我是英王查理—爱德华;父亲把王位让给我,我奋力作战维持我的权利;人家把我手下的八百党羽挖出心来,打在他们脸上,把我下了狱。现在我要上罗马去看我的父王,他跟我和我的祖父一样是被篡位的。这回我到佛尼市来过狂欢节。”

第四个接着说:“我是波拉葛的王;因为战事失利,丢了世袭的国土;我父亲也是同样的遭遇,如今我听天由命,象阿赫美特苏丹,伊凡皇帝,英王查理—爱德华一样,但愿上帝保佑他们长寿;这回我是到佛尼市来过狂欢节的。”

第五个说:“我也是波拉葛的王,丢了两次王位;但上帝给了我另外一个行业,我做的好事,超过所有萨尔玛德王在维斯丢拉河边做的全部好事;我也是听天由命;这一回是到佛尼市来过狂欢节的。”

那时轮到第六个王说话了。他道:“诸位,我不是象你们那样的天潢贵胄;但也做过王,象别的王一样。我叫做丹沃淘,高斯人立我为王。当初人家称我陛下,现在称我先生都很勉强。我铸过货币,如今囊无分文;有过两位国务大臣,结果只剩一个跟班;我登过宝座,后来却在伦敦坐了多年的牢,睡在草垫上。我很怕在这儿会受到同样的待遇,虽则我和诸位陛下一样,是到佛尼市来过狂欢节的。”

其佘五个王听了这番话非常同情,每人送了二十金洋给丹沃陶添置内外衣服。老实人送了价值两千金洋的一枚钻石。五个王问道,这位是谁?一个平民居然拿得出一百倍于你我的钱,而且肯随便送人!”

离开饭桌的时候,旅馆里又到了四位太子殿下,也是因战事失利,丢了国家,到佛尼市来过最后几天的狂欢节的。老实人对新来的客人根本没注意。他一心只想到君士坦丁堡去见他心爱的居内贡。

第二十七章

老实人往君士坦丁堡

忠心的加刚菩,和载送阿赫美特苏丹回君士坦丁堡的船主讲妥,让老实人和玛丁搭船同行。老实人和玛丁向落难的苏丹磕过头,便出发上船,一路老实人对玛丁说:“你瞧,和我们一同吃饭的竟有六个废王,内中一个还受我布施。更不幸的王侯,说不定还有许多。我啊,我不过丢了一百头绵羊,现在却是飞到居内贡怀抱中去了。亲爱的玛丁,邦葛罗斯毕竟说得不错:万事大吉。”玛丁道:“但愿如此。”老实人道:“可是我们在佛尼市遇到的事也真怪。六位废王在客店里吃饭,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吗?”玛丁答道:“也未必比我们别的遭遇更奇。国王被篡位是常事;我们叨陪末座,和他们同席,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足挂齿。”

老实人一上船,就搂着他从前的当差,好朋友加刚菩的脖子。他说:“哎,居内贡怎么啦?还是那么姿容绝世吗?照旧爱我吗?她身体怎样?你大概在君士坦丁堡替她买了一所行宫罢?”

加刚菩回答:“亲爱的主人,居内贡在普罗篷提特海边洗碗,在一位并没多少碗盏的废王家里当奴隶;废王名叫拉谷斯基,每天从土耳其皇帝手里领三块钱过活;更可叹的是,居内贡变得奇丑无比了。”老实人道:“啊,美也罢,丑也罢,我是君子人,我的责任是对她始终如一。但你带着五六百万,怎么她还会落到这般田地?”加刚菩道:“唉,我不是先得送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两百万,赎出居内贡吗?余下的不是全给一个海盗好不英勇的抢了去吗?那海盗不是把我们带到马塔班海角,带到弥罗,带到尼加利阿,带到萨摩斯,带到彼特拉,带到达达尼尔,带到斯康塔里吗?临了,居内贡和老婆子两人落在我刚才讲的废王手里,我做了前任苏丹的奴隶。”老实人道:“哎哟,祸不单行,一连串的倒楣事儿何其多啊!幸而我还有几颗钻石,不难替居内贡赎身。可惜她人变丑了。”

他接着问玛丁:“我跟阿赫美特苏丹,伊凡皇帝,英王査理—爱德华,你究竟觉得哪一个更可怜?”玛丁道:“我不知道,除非我钻在你们肚里。”老实人说:“啊,要是邦葛罗斯在这里,就能告诉我了。”玛丁道:“我不知道你那邦葛罗斯用什么秤,称得出人的灾难和痛苦。我只相信地球上有几千几百万的人,比英王查理—爱德华,伊凡皇帝和阿赫美特苏丹不知可怜多少倍。”——“那很可能,”老实人说。

不多几天,他们进入黑海的运河。老实人花了很大的价钱赎出加刚菩,随即带着同伴改搭一条苦役船,到普罗篷提特海岸去寻访居内贡,不管她丑成怎样。

船上的桨手队里有两名苦役犯,划桨的手艺很差;船主是个小亚细亚人,不时用牛筋鞭子抽着那两个桨手的赤露的背。老实人无意中把他们特别细瞧了一会,不胜怜悯的走近去。他觉得他们完全破相的脸上,某些地方有点象邦葛罗斯和那不幸的耶稣会士,就是那位男爵,居内贡小姐的哥哥。这印象使他心中一动,而且很难过,把他们瞧得更仔细了。他和加刚菩道:“真的,要不是我眼看邦葛罗斯被吊死,要不是我一时糊涂,亲手把男爵杀死,我竟要相信这两个划桨的就是他们了。”

听到男爵和邦葛罗斯的名字,两个苦役犯大叫一声,放下了桨,呆在凳上不动了。船主奔过来,越发鞭如雨下。老实人叫道:“先生,别打了,别打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一个苦役犯嚷道:“怎么!是老实人!”另外一个也道:“怎么!是老实人!”老实人道:“我莫非做梦不成?我究竟醒着还是睡着?我是在这条船上吗?这是我杀死的男爵吗?这是我眼看被吊死的邦葛罗斯大师吗?”

两人回答:“是我们啊,是我们啊。”玛丁问“怎么,那位大哲学家就在这儿?”老实人道:“喂,船主,我要赎出森特—登—脱龙克男爵,日耳曼帝国最有地位的一个男爵,还有全日耳曼最深刻的玄学家邦葛罗斯先生:你要多少钱?”船主答道:“狗东西的基督徒!既然这两条苦役狗是什么男爵,什么玄学大家,那一定是他们国内的大人物了;我要五万金洋!”——“行!先生;赶快送我上君士坦丁堡,越快越好,到了那里我马上付钱。啊,不,你得带我上居内贡小姐那儿。”船主听到老实人要求赎出奴隶,早已掉转船头,向君士坦丁堡进发,教手下的人划得比飞鸟还快。

老实人把男爵和邦葛罗斯拥抱了上百次。——“亲爱的男爵,怎么我没有把你杀死的?亲爱的邦葛罗斯,怎么你吊死以后还活着的?你们俩又怎么都在土耳其船上做苦役的?”男爵道:“我亲爱的妹妹果真在这里吗?”——“是的,”加刚菩回答。邦葛罗斯嚷道:“啊,我又见到我亲爱的老实人了。”老实人把玛丁和加刚菩向他们介绍。他们都互相拥抱,抢着说话。船飞一般的向前,已经到岸了。他们叫来一个犹太人,老实人把一颗价值十万的钻石卖了五万,犹太人还用亚伯拉罕的名字赌咒,说无论如何不能多给了。老实人立刻付了男爵和邦葛罗斯的身价。邦葛罗斯扑在地下,把恩人脚上洒满了眼泪;男爵只点点头表示谢意,答应一有机会就偿还这笔款子。他说:“我的妹子可是真的在土耳其?”加刚菩答道:“一点不假;她在一位德朗西未尼亚的废王家里洗碗。”他们又找来两个犹太人,老实人又卖了两颗钻,然后一齐搭着另外一条船去赎居内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