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似水流年(1)
温寒的异常是后勤处的班长发现的。早上,后勤班长照常检查内务时,发现温寒并没有按时出去上班,她觉得不对劲,敲门之后里头也没人应声,她忐忑地拿备用钥匙开了门。
等进了屋之后,眼前的景象吓得她尖叫声都变了调。温寒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温寒被送回了医院,兰素第一时间赶了过去,等看到病床上形销骨立的人后,立刻涌出了满眼的泪,她攥紧拳头,冲着送温寒过来的人破口大骂:“当初她明明不愿意去的,你们非逼着她去,她去了你们也不好好照顾她,电话不让打,药不给吃!她的病本来就得靠药物维持,不能受一点刺激!走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你们给我还回来一个什么!”
送温寒来的是后勤处的班长,被兰素训得还挺委屈,小声地辩解:“温大夫平时也没什么毛病啊!我们部队里也有医生,她要是看病,也方便得很,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拖成这个样子的!”
兰素一向是温婉谦恭的,可是这会儿气急了,红着眼上前把那人推了一个趔趄,大声吼道:“她有抑郁症!抑郁症你知不知道!和感冒咳嗽不一样,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兰素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尤其是部队里来的人,更是面面相觑,吓得不敢说话。抑郁症他们可清楚得很,搞不好厌世自杀也是有可能的,这下个个都蔫了,无论兰素怎么吼,连半句话也不敢说。
兰素看着床上的人,背后还是一阵阵出冷汗。温寒额头上包了纱布,外科的小焦说人送来的时候满脸是血,额头撞得血肉模糊,应该不是摔跌造成的,极有可能是反复地撞击引起的,这是很明显的自虐行为,要不是发现得及时,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自杀。
兰素看着温寒,又不自觉地哭出来。她摸了摸温寒的手,她瘦了很多,骨节分明,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皮肤暗沉,没有一点生气,想来也是被折磨了很久。
温寒自从和自己认识以来,病症就没有这么严重过,虽然她时常不听话,但是也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只要觉得不对劲,就一定会乖乖地来找自己。
可如今去了部队里,她只给自己打过一次电话,语气焦急,说身体不舒服,自己离得远,寥寥几句也没法判断她的病症,后来,她就再没打来过电话,自己觉得不放心,可转念一想,有邹上尉在跟前,怎么着也比其他人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她这心口不过松了一阵,现在,人就折腾成这样被送回来了。
兰素握着温寒的手,止不住地哽咽,温寒虽然性子冷,和谁都不亲近,可是她清楚,这孩子是外冷内热型,而且这性格和她的病也脱不了干系。温寒从来不和她说自己的事,她也从来没见过温寒身边有其他人,于是久而久之,她便把自己当成了温寒的依靠,总是本能般地关心照顾她。
输了镇静催眠的药,又输了营养液,温寒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等到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她终于醒了。
倒是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一睁眼就懂得皱眉吸气,哼哼唧唧地叫。兰素气得咬牙切齿,偏偏又打不得骂不得,只好捏捏她的脸,狠狠地说:“你还知道疼!知道疼还把自己撞得这么狠!你就仗着我心疼你,可劲地折腾自己!”
温寒抬头看着她,眼神远没有之前那么鲜活,从前的冷漠带了丝刻意疏离的成分,而如今的冷漠却大部分是迷离呆滞。这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兰素清楚得很,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这次发病得很厉害,不是吃几次药就能缓解的。
温寒没有说话,她脑袋木然,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她神志清明,身体却偏偏像是生了锈,四肢僵硬,身体和灵魂像是剥离开一样,不受控制。
兰素摸摸她的手,她一脸冷漠地甩开,把头偏了方向,不再看她。她本来性子就冷,抑郁症病发之后也会有神情淡漠的症状,兰素也不恼,只是轻声问她:“温寒,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
温寒背对着她,没有反应,兰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才蜷缩起来,摇了摇头。
就这样陪了她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科里就打电话催兰素,她只能嘱咐熟悉的护士照顾温寒,她急急忙忙地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那个始作俑者。
他穿着便装,英姿飒爽,身上刚硬凌厉的气场半分未减,眼神依旧锐利深沉,可是也难掩着急关切的神色,若是换作平常,兰素对他这样的人物是敬畏有加的,但现在不同,除了敬畏,更多的是愤怒。
邹亦时谦恭地向她打招呼,满脸愧疚:“兰大夫,温寒情况怎么样?”
兰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卑不亢,可还是忍不住带了丝尖刻:“能怎么样?差点就没命了!当初死活要把她调过去的是你们,欺负她孤身一人没人帮衬,由着你们使唤。部队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待得下去的地方,偏偏她还有抑郁症,你们还不让她打电话,不让她请假,她药都没法开,这又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病得这么严重!她都睡了一天,好很多了,你这会才想起来问候,这关心来得可真及时!”
邹亦时听完,眸色变深,脸阴沉着,满脸的歉疚懊恼。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起来,才发现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一步步地把温寒逼到了如此地步。她一直病着,他却还在和她置气,想起前天晚上她满脸哀求地拉着自己说她也病了,他当时心烦意乱,只当她是耍小脾气,却没想到她是真的难受,她一定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才会想到哀求他,她那么冷漠倔强的性子,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向他示弱。
偏偏……偏偏他竟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刚平静下来,你不要刺激她。”兰素心知邹亦时这种高高在上的性子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改变的,他要是真心疼温寒,就不会让她受这份委屈,若是并非出自真心,那么多说无益。
邹亦时面上讪然,兰素看他的眼神并不是很友好,可他却无从解释,这件事确实是因他而起。他疼了那么久的人,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不知道该怎么宠,如果是别人害的他定然不会轻饶,可偏偏始作俑者是他自己,他倒是恨不得她能打他、骂他,也好过他此刻心如刀绞。
目送兰素走了,邹亦时看着门把手,双手颤抖,竟然不敢去开。他踌躇着,就从门上的玻璃中看到她从床上起身,趿拉着拖鞋缓缓地走过来。她瘦了很多,病号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额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看得他心口直抽搐。
她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像是被人抽去了三魂七魄,整个人发僵,哪里见平时半点生气。
邹亦时的心口像是被狠狠穿了个孔,疼得无以复加,她明明这么瘦了,他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她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憔悴不堪,他为什么没有发现?他没有好好地爱过人,但也知道他所谓的真心太过自以为是,总是高高在上地施舍,从来没问过她需要的是什么。
他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分明,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懊恼。他不敢看她,每看她一眼,她消瘦脆弱的模样就会在他心口上狠狠地割一刀,提醒他,他所谓的爱,多让人啼笑皆非!
温寒缓缓地走过来,他的心跳突然加速,竟然莫名地觉得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抱抱她,却又害怕吓到她。
她怔怔地看着邹亦时,邹亦时只听见耳边清脆的“咔嗒”声,再回神,就见她红唇开合,似乎在和他说什么。
邹亦时,我不想见你。他听不清她的声音,但读得懂她的唇语,他再尝试开门,不出所料,门已经被反锁了。
锁了门,她又窝回病床上,背对着他躺着,露在外面的肩膀格外瘦弱,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剩一个小小的轮廓。
邹亦时心口锐痛,他处理过无数次的突发灾情,无论多严重,他总能井然有序地调度,有条不紊地进行救灾工作,从来没有慌乱无助的情况,可是这一次,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无助。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身体几乎僵硬,护士进去换了两次输液,她翻了三次身,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等护士第三次进去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握了握拳,抬步跟进去。
他走到温寒身边,站在床头凝神看着她娇小的身体,她并没有他预想中那样歇斯底里,也没有直白地排斥,他来,便来了,她没有任何反应,不悲不怒,这样的漠视反而比歇斯底里的发火更让他难受。
他弯下腰,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把她的肩膀扳过来,直到她能直视他,他才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小心翼翼和宠溺:“温寒,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温寒呆呆地看着他,嗫嚅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抬头冲他指了指门外。他眉头皱紧,面色暗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的手掌渐渐上移,收拢,捏紧,他俯身,想要吻她。
他嘴角的血滴在温寒的脸上,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倒是相得益彰,他低笑一声,抬起手背擦了擦,她真是下了狠劲咬他,他嘴角的肉几乎被咬下来。
他的嘴角火辣辣地疼,心里却突然轻松了不少,至少,她解气了,他也能陪着她一起疼,不用再那么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独自难过。
她脸上的血迹沿着瓷白的小脸流下来,他伸手抹去了那丝血迹,顺势捧着她的脸,锲而不舍地俯身下去,在她颊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极凉,冰得他嘴角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一脸嫌弃地擦擦脸,翻了个身,扯起被子蒙住头,又把自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邹亦时又坐了一会就起身离开了,他的脚步声笃定稳健,却没有穿军靴时那样掷地有声。
她是昨天早上发病的,发现她的人一定会及时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他,他从演练场到这里用不了五个小时,如果他得到消息立刻赶来的话,应该在昨天上午十一点之前就能赶到医院。
可是,他现在才来,比预期晚了近二十个小时,身上还穿着便装,也就是说,他是从演练场出来,换了便装,去了某个地方,之后才辗转来到她这里。
他去看了萧然然,然后才来了她这里,却还要大言不惭地求她原谅,她原谅他什么?他又没有错。
错的是她,思路难得的清明,却用在了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
邹亦时出了病房给李副官打电话,他面色铁青,眼底氤氲着怒火,三尺开外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气,那头的人接了电话,还不明所以,语气轻松地问了句:“邹上尉,怎么了?”
“温寒什么时候病的?”他一开口,因为压抑着怒火,声音变得沙哑狠戾。李副官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也不是白待的,察言观色的本领练得炉火纯青,一听他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事情败露了,脑袋里拼命地转,赶紧想法子弥补:“邹上尉,你先别发火,你仔细想一想,这次的救灾演习对你有多重要?司令就指着这次机会提拔你了,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再等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再说,张恒远那个孙子又开始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不抓紧点,不就又给丫钻了空子了吗!这摊子事离不开你,温大夫那边可是能离开你的,部队里的人亲自把她送回医院,她等于回了自己家,哪有不被厚待的道理?也不差你这么个人。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孰轻孰重,上尉,你得分清啊!”
邹亦时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李副官,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都会揣测我的心思了!孰轻孰重,你倒是告诉我,在我心里,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在你心里当然是温大夫为重,但是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军人,怎么能因为儿女私情束手束脚,理应以大局为重。李副官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这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愣是没敢开口,最后满腔循循善诱,只化作了一阵尴尬的笑。
“李副官,你调离吧!最近几个月都不要在我身边当值了。”邹亦时语气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李副官犹如挨了一个晴天霹雳,这就是古代忠臣冒死进谏的下场,好心没好报啊!到了这会儿,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邹上尉,你不能这样!我可是为你好,你不能这么恩将仇报啊!要不是我,你可能还得在副营长这个位子上憋屈老长时间呢,得亏我顾全大局,你马上就是邹营长了!”
“哦,是吗?我倒是怕你这么自作主张下去,哪天变成了李营长呢!”邹亦时冷声道,说完也不等他再争辩,挂了电话,随后嘱咐了下边的人,把李副官从他身边调离。
打完电话,他一回头,发现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病房,正在给温寒换药。她额头上的纱布被一圈圈地散开,接近皮肉的时候,因为纱布和伤口的粘连,每撕开一圈,她就疼得哆嗦一下,邹亦时皱紧了眉,推门进去。
“我来吧!”他接过护士手里的换药盘,取了副一次性手套熟练地戴上,小护士看着他又害羞又紧张,娇滴滴地说了句:“你……你换不了,我是专业的。”
邹亦时把碘伏倒在棉球上,头也没抬地说:“在学校,你们老师就是教你这么生扯纱布的?”
他并没有生气,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小护士顿时噤了声,看着他用碘伏棉球浸湿了纱布,之后用镊子小心地垫着伤口,一点点地把纱布揭下来,她局促地红了脸,起身快步离开了。
回了护理站,她还心有余悸,小声的和护士长哭诉,护士长听了,一脸调侃地说:“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可是空军上尉,堂堂的副营长,别说是换药,简单的手术都是信手拈来的事。部队在野外作战时谁还不遇一个突发状况,那种要命的情况上哪儿找医务人员去?全靠自己的一技傍身。这些基本的护理操作、抢救措施,都是部队的基础训练,瞧把你嘚瑟的,关公门前耍大刀!”
那小护士赶紧点点头,讪讪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