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听见(4)
然后我开始背慕承和教过的一篇很深情的课文。我记性很好,他讲了之后,一般我读好几遍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乡——北京》。
为了加强可信度,我把北京两个字全部换成A城。
“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我回去坐在沙发上,把白天的事情讲给慕承和听。
“然后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然后,我背完了之后,他对我说:‘你的俄语和你的英文一样流利。’还通知我下次复试。”我咯咯咯地乐了起来。
慕承和也忍俊不禁。
我侧着头瞅他,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没说话。
视线停驻时间长了,难免让我觉得奇怪,不禁擦了下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他收起失神的眼,别过头去。
“你不信呀?”我说,“你要是不信,我再演一次给你看。”
我搬来一张凳子,坐在他正对面,演绎白天的面试情景:“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А,в котором я провела свое золотое детство.это город……”
他嘴角轻扬,到中途陪着我一起念出声。在齐声背诵完最末一句“Тамвсемнедорого”后,我们俩相视而笑。
本来我担心,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很别扭,但是自从背完那篇课文后,突然就变得和谐起来。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幕,隐隐觉得心中有什么想要抓住,却又搞不清。
慕承和一直没有提过刘启,甚至要我来他家那天,他都没有问,直到某日下午吃饭的时候,他忽然说:“女孩不都喜欢逛街吗?很少见你出去。”
“外面好热。”我说。
“也不和刘启出去?”他夹着菜,漫不经心地问。
“呃……”我怔了下,埋头低声说,“他调到县里边去了。”却没有在他面前说和刘启分手的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白霖问我。
“我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我们是平等的。”我说。
“工作找得怎么样?”
“好难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
“慢慢来,不着急。有一条名言很适合你。”
“什么?”
“先成家再立业。”
“……你无聊。”
“不喜欢?”白霖问,“那换一句好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
“什么?”
“师兄说,昨天他在街上遇见刘启。”
“哦。”
“他看到刘启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
“嗯。”
“感觉挺亲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补充。
“嗯,挺好。”我继续说。
“你们真分了?”白霖问。
“真的。”
“你上次不是说,他要求你考虑一个月吗?这还没一个月呢。”
“这样更好啊,免得我挺内疚的。”我喃喃说。
和慕承和真正相处之后,才发现,他有那么多习惯都是我不知道的。
例如他做事的时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时候在旁边给他说了老半天的话之后,才发现他埋着头,注意力完全没在我身上。这是一个很挫败的经历,并且屡屡发生。
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带点甜味的菜,都会得到他的青睐。
他总是工作到深夜。
偶尔,还会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长久地不说话。
我一个人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第一次,我看到沙发上的黑影,狐疑地打开灯。光线倏地照到他的脸上,一下子显得那么落寞,和素日里那位常年带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只被惊扰的小兽,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可是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常。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唐突地开灯。
后来,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影频道的电影,影片当中我指着嘻嘻哈哈的约翰尼·德普说:“为什么有的人表面看起来,和真实的自我不一样?”
他盯着屏幕没说话。
电影的场景,在浩瀚无垠的海面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之间切换。
“薛桐,你喜欢大海吗?”他问。
“喜欢啊。”
“你看大海,无论它有多深,但是表面看起来总是很平静。”慕承和说,“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时候微笑,并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绝望。”
我在指他。
而他,却在指我。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里,也许都是一类人,所以他才那么吸引我。
第二天下着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冲回去,脱了鞋,迅速放下包,准备到客厅阳台上晾伞。走到一半,发现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阳台上,脚边是一盆君子兰。
因为下着雨,所以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怡人。
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都长了十几米高,枝繁叶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面前显得很突出。它离慕承和住的这栋楼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条基本上伸到阳台上了。树枝顶端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我看见慕承和,伸手将那水珠子接到指尖,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支烟。
慕承和玩弄着树叶上的雨滴,抬手吸了口烟,然后才看到了我。
他愣了下。
我反倒为自己的偷窥,窘迫起来,急忙说:“你……继续。”
他哂然一笑:“今天怎么样?”
“碰了一鼻子灰。”我不自觉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烟。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走回客厅,将烟蒂掐灭在茶几的烟缸里。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烟缸是个摆设。
“我还以为你不抽烟。”从未见过,也没闻到过他身上有烟味。
“偶尔抽一两只。上课上班时不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且吸烟有害健康。”
晚上,家里没剩什么吃的东西,我们一起外出吃饭,路上遇见了刘启。他正从对面扶手电梯往下,而我跟慕承和从另一边向上。一个纤瘦的女孩挨着他站在同一阶,正在轻声跟他说话。
在我看到刘启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他却反而局促不安起来,似乎想要叫住我,却又有顾忌,最后谁都没有叫住谁。
晚上刘启来电话,我走到阳台上接。
“小桐,我……”刘启吞吞吐吐。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们不合适啊。而且我们上个月就分手了。”
他叹气:“你知道我现在下派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调回去,我们局长平时挺照顾我的,他女儿是我们学妹,人也挺好,我……”
“刘启,我真不生气。”我说。
“小桐,以前和我分手,是因为那个人?”他问。
我默认。
“看来我还是比较迟钝,本该早看出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努力,所以在等你真正地注意我,可是……太难了。”刘启说。
“对不起。”我咬着唇说。
“我没有毅力永远等下去,所以……”
刚挂断,宋琪琪的长途电话就进来了。
“听说你和慕老师同居了。”宋琪琪坏笑着说。
“白霖真八卦,这么远都跟你传情报。”我说。
“我今天去相亲了。”
“好啊,感觉怎么样?”
“条件还行。”宋琪琪说,“不过和我不太合适。”
“你……”我欲言又止。
“不是因为以前的事。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人家和我性格不合适。”宋琪琪说,“其实我现在想得很开,以前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这辈子都没有能力再爱别人了。但是才过了不到一年,我发现现实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和宋琪琪絮叨了几句,我合上手机,回到客厅。慕承和正在桌前工作。屋子里安静极了,能听见他笔尖划过纸面的唰唰声。我坐回沙发上回忆刘启在图书馆对我说“因为你很可爱”这句话的表情,竟然想不起来。
如果白霖知道,肯定会大骂刘启白眼狼之类的。可是,我错在先,是我先利用他。
又想起宋琪琪和肖正,想起宋琪琪在四教的办公室哭着对我们说:“从我十七岁开始爱上他,到现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我。”那么撕心裂肺,如今她却说自己变了。
大概是我想这些的时候表情傻透了,慕承和瞥了我一眼,起身把电视打开:“你可以看电视。”说完又回到桌前继续忙他的事情。
“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继续埋头做事。
慕承和斜对着电视机,可是无论我换了什么节目,压根就没真瞅过一眼。其间,他眉头皱得深深的,戴着眼镜,一边摆弄电脑上的三维图,一边专心修改旁边的数据。
“你不看电视,看我做什么?”他问了一句。
“呃……”我尴尬地拢了下耳发,“没发现好看的节目。”
“要不上网?”
“上网也没意思。我还是继续看电视好了。”说完后,我把整个身体沉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来按去。
等我将七十多个频道来回翻了四五遍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明天有别的事吗?”
“没有。怎么啊?”
他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明天我休息,带你出去玩。”
到了早上,他叮嘱我带防晒霜,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要教我潜水。我们开车三十多公里后,到了A城近郊的一个浅水海湾。
因为前几天一直在下雨,一下子放晴后,海面一望无垠,看得很远。
“The Big Blue!”我迫不及待地脱掉鞋,跑到沙滩上惊叹,然后回身对慕承和说,“你看过这个电影没?”
“《碧海蓝天》?”
“对!我每次看到湛蓝的大海,都会想起这四个字和里面画面。”
“要知道你这么高兴,早点带你来了。”慕承和跟在我后面,浅浅笑。
“可是我很害怕水,所以不会游泳。每回来海边都是踩一踩水就回去了。”
“那这次我们换点别的。”他说。
潜水俱乐部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大家都和慕承和很熟络的样子。
“为什么大家都晒得很黑,就你一个人白?”我问。
“说明我没有他们努力。”
“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挺叛逆的。”
“为什么?”他取了氧气瓶和潜水服回来问。
“医生不要你干的事情,你偏要干,怎么不是叛逆?”
“谁说的,我从小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从来不迟到,不讲话,不开小差,每天按时完成作业,考试都拿满分那种?”
“也……不全是。”他说。
我给了他一个“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潜水服去更衣室换衣服。
下水前他反复说:“戴着潜水镜的时候,鼻子也会夹紧,你要放弃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
“我们下去后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他将四指握拢,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觉得难受,给我这个手势,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时候,意思是可以继续往下。”
“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这和游泳没关系,你有氧气瓶。”
我将这些话烂熟于心后,下水时候还是非常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