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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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简直就是公主

伊丽莎白翘着双脚,枕着垫子,躺在莱克斯蒂恩家客厅的沙发上读迈克尔·阿伦的《这群可爱的人》。一般来讲,迈克尔·阿伦是她最喜欢的作家,不过,当她想读些严肃的东西的时候,就更喜欢威廉·J.洛克了。

客厅是一间凉爽的浅色屋子,差不多一码厚的墙上涂着石灰。屋子很宽敞,但屋内凌乱地摆放着桌子和产自贝拿勒斯(今瓦拉纳西)的铜器饰品,看上去比实际小了些。屋子里有印花棉布和干花的味道。莱克斯蒂恩太太正在楼上睡觉。外面,用人们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屋里。他们都枕在枕头上酣睡。莱克斯蒂恩先生,待在他路边的木头小办公室里,大概也在睡觉。除了伊丽莎白,没有人走动。莱克斯蒂恩太太卧室外面摇吊扇的童仆,把绳子系在一只脚上,也躺在地上。

伊丽莎白刚满二十二岁,是一个孤儿。她的父亲虽不像她的叔叔汤姆一样经常酩酊大醉,但也是同一类人。他是个茶叶商人,财运起伏很大,但他天性过于乐观,在发迹的时候并没有存下钱。伊丽莎白的母亲是一个无能、浅薄、夸夸其谈、自怨自艾的女人,她自认为具备超强的识别力,于是推卸掉生活中的一切基本责任,而实际上她并不具备这种识别力。大概有整整四年的时间,她都在闹什么妇女选举权、高等理论,并且在文学创作方面也进行过多次尝试,但都无疾而终。最终她选择了绘画。绘画可以说是唯一一项既不需要天分,也不需要下苦功夫的艺术。莱克斯蒂恩太太认为自己是被放逐在俗人中的艺术家,并以艺术家的姿态自居。这些俗人,不用说,当然也包括她的丈夫。她这种姿态当然也带给她无限多的让人讨厌的机会。

在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想尽办法逃过兵役的莱克斯蒂恩先生赚了一大笔钱。就在停战时,他们搬进了海格特一处崭新、宽敞但有些荒凉的大房子,那里有花草、灌木、马厩和网球场。莱克斯蒂恩先生雇用了一大群用人,甚至乐观地请了一名管家。伊丽莎白被送进一家非常昂贵的寄宿学校,在那里待了两个学期。啊,那两个学期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快乐时光啊。学校里的四个女孩儿都被称为“让人尊敬的”。她们几乎都有自己的小马驹,周六的下午,她们可以骑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光,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性格被永远定型。对伊丽莎白来说,短暂的时光就是与富人们在一起的那两个学期。从此以后,她的人生法则归并成一个信念,一个简单的信念:“好”(她用“可爱”代替“好”)等同于昂贵、高雅、贵族;“坏”(她用“龌龊”代替“坏”)等同于廉价、低俗、破烂、艰苦。也许昂贵的女子学校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教授这些信条。随着伊丽莎白逐渐长大,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微妙,并开始渗透到她思想的各个领域。一切事物,从一双长筒袜到一个人的灵魂,都被划分成“好”和“坏”。然而,不幸的是,由于莱克斯蒂恩先生的好运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坏”在她的生活中就占据了主要地位。

1919年末,不可避免的打击来了。伊丽莎白被父母从学校带走,去一些便宜、龌龊的学校继续她的学业。大概一两个学期之后,她的父亲连学费都交不起了。二十岁的时候,她的父亲死于流感,留给莱克斯蒂恩太太每年一百五十英镑的收入。在她的母亲去世后,这笔收入也随之消失。由于莱克斯蒂恩太太不善于理财,两个女人每周三英镑也不足以维持生活。于是,她们搬到了巴黎,那里的生活开支更少一些,莱克斯蒂恩太太也打算在那里全身心地投入艺术。

巴黎!住在巴黎!佛洛里一想到在翠绿的梧桐树下与那些留着大胡子的艺术家畅谈就开始浮想联翩。伊丽莎白在巴黎的生活其实并非如此。

她的母亲在蒙帕尔纳斯开了一间工作室,但很快就变得脏乱不堪。伊丽莎白花钱没有节制,以致入不敷出,甚至有几个月,她连饭都没得吃。于是,她在一个法国银行家的家里找到一份家庭英语教师的工作。他们叫她“英国女家教”。银行家住在第十二区,离蒙帕尔纳斯很远,伊丽莎白用抚恤金在附近找了一间房子。房子位于一条小巷里,面积狭小,外面涂成黄色。房子正对着一家禽肉店,通常每天都摆放着冒着香味的野猪肉,一些老先生每天都会光顾,像色情狂一样长时间、依依不舍地嗅上一阵子。禽肉店的旁边是一家飞满苍蝇的咖啡屋,牌子上写着“好友咖啡馆”。曾经的伊丽莎白是多么厌恶抚恤金啊!女房东是一个身穿黑衣、鬼鬼祟祟的老太太,她整天蹑手蹑脚地在楼梯上爬上爬下就是为了抓住房客在洗手盆里洗长筒袜。房客们也大多是些讲话刻薄、脾气暴躁的寡妇,她们对楼里唯一的那个男人献殷勤,就像一群麻雀惦记着一片面包一样。这个男人脾气温和,光头,他在莎玛丽丹百货公司上班。吃饭的时候,她们都盯着彼此的盘子,看谁得到了最多的一份。浴室黑咕隆咚的,墙皮剥落,破旧的锅炉上生满铜锈。伊丽莎白教课的那家主人——银行家,五十岁左右,肥胖的脸上写满沧桑,光滑、暗黄的秃顶就像一个鸵鸟蛋。她去他家的第二天,他走进孩子们上课的房间,坐在伊丽莎白旁边,随即捏她的手腕;第三天开始掐她的小腿;第四天,摸她的膝盖后面;第五天,摸她的膝盖上面。从此以后,每天晚上,两个人之间都会展开一场无声的战争。她的手在桌子下面极力从自己身上拨开那只像白鼬一样的手。

这种生活真是卑微、龌龊。事实上,它已经达到了伊丽莎白此前从未意识到的“龌龊”地步。但最让她觉得沮丧并让她感觉到陷入恐怖的下层世界的是她母亲那间工作室。有一类人,离开了用人就没办法生活,莱克斯蒂恩太太就属于这类人。她在绘画与家务的噩梦里不安地生活,却从未专心做过任何一件事。她会不定期地去一所“学校”,在那里,有一位从画脏乱的灌木丛里获得绘画技术的老师,会指导她们画出一些灰不溜秋的静物作品。其他时间她则把自己埋在摆弄茶壶和煎锅这些家务中。她那间工作室的状况让伊丽莎白大失所望。那里简直是一个又冷又脏的猪圈。地板上到处是凌乱的书和报纸,很久前使用过的炖锅油腻腻地蹲在锈迹斑斑的煤气炉上,不到下午从来不整理的床。到处——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能踩到或者碰到东西:一罐罐沾染上颜料的松脂,一壶壶半满的凉红茶。拿起椅子上的垫子,你可能会在下面找到一个装着吃剩下的荷包蛋的盘子。每次伊丽莎白走进门都会惊呼:

“哦,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你怎么能这样?看看这间屋子!住成这样,真是太恐怖了!”

“我最亲爱的,房间怎么了?很乱吗?”

“很乱!妈妈,你非要把那碗稀饭放在你的床中央吗?还有这些锅!实在太可怕了!要是有人进来怎么办?”

莱克斯蒂恩太太一脸专注、脱俗的表情,每次有家务的时候,她脸上都是这种表情。

“亲爱的,我的朋友们是不会介意的。我们是如此放荡不羁,我们是艺术家。你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沉迷于我们的绘画。亲爱的,你看,你不具备这种艺术气质。”

“我必须把这些锅清理掉。我简直没办法忍受你这种生活。你把毛刷放哪里了?”

“毛刷?啊,我想想,我记得在哪里见到过。啊,没错!我昨天用它清洗我的调色板了。不过,你用松节油把它好好洗洗也还能用。”

在伊丽莎白干活儿的时候,莱克斯蒂恩太太会坐下来继续用一支蜡笔在一张草纸上涂抹。

“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这么能干!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遗传来的。如今,对于我而言,艺术就是一切。我感觉它在我体内像一片海潮一样翻腾,淹没了一切庸俗和琐碎的东西。昨天,我把饭菜放在《纳什报刊》上面吃,就是为了节省刷盘子的时间。多棒的方法!当你需要一个干净的盘子的时候,只需要撕一页杂志……”

伊丽莎白在巴黎没有朋友。她母亲的朋友要么跟她是同一类型的人,要么就是上了年纪、没有一技之长的单身汉。他们靠着微薄的收入生活,搞些别人看不上眼的所谓艺术,比如木雕或者瓷绘之类的。除此之外,伊丽莎白看到的只有外国人。她讨厌所有的外国人,或者至少是所有的外国男人。她讨厌他们身上看起来劣质的衣服和他们糟糕的餐桌礼仪。但那时有一件事情能让她得到极大宽慰,那就是去位于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图书馆翻看插图报纸。有时候,在周末或者空闲的下午,她会在一张锃亮的桌子旁坐上几个小时,对着一本本《素描》《闲话》《图画报》《体育和戏剧》做白日梦。

啊,里面描绘的一切多让人愉悦!“在查尔顿礼堂的草坪上举办的名犬会,巴罗丁勋爵坐落于沃里克郡的美丽府邸。”“泰克·鲍比夫人带着她优秀的阿尔萨斯猎犬来到公园。就在今年夏天,这条猎犬在克拉夫特赢得第二名。”“戛纳的日光浴。从左至右:芭芭拉·皮尔布里克小姐、爱德华·图客先生、帕米拉·威斯特洛普女士、塔比·本耐克上校。”

多么可爱、多么美好的金色世界啊!有一两次,伊丽莎白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一位老校友,看到的时候她的内心很难过。看看她们——自己的老校友们,看看她们的马驹和汽车,还有她们在骑兵队里服役的丈夫。再看看如今的自己,被拴在不称心的工作、可怜的抚恤金和她那糟糕透了的母亲身上!难道她没有摆脱的可能吗?难道她注定要一辈子过这种暗无天日的可怜日子吗?难道她永远没有希望再过上体面的生活了吗?

眼前有这样一个母亲做榜样,伊丽莎白对艺术充满厌恶感也就再自然不过了。实际上,在她看来,任何过度的思考——她称为“博学”——都属于“坏”的事情。真实的人,她认为,是那些体面的人,也就是那些打松鸡、参加英国阿斯科特赛马会、去考斯玩游艇的人,都不是有头脑的人。他们对写文章、摆弄画笔这些无意义又愚蠢的事情从来不会趋之若鹜,对那些高深的想法,比如社会主义之类的事情,也都避而远之。在她的字典里,“高深”是一个贬义词。当这种事情发生时,正如她碰见的,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宁愿一生都身无分文,也不愿意委身于一家银行或者保险公司。她对他的鄙视要远远超过她母亲圈子里的那些人。一个男人,竟然故意避开一切美好和体面的事情,而投身于一些没有价值的事情上,真是可耻、丢脸。她害怕成为老处女,但如果让她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宁愿忍受老处女的生活。

伊丽莎白在巴黎生活近两年的时候,她的母亲突然死于食物中毒。她的母亲没早点儿死在这上面真是让人好奇。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伊丽莎白的只有不到一百英镑。她的叔叔和婶婶立即从缅甸发来电报,叫她离开巴黎,去和他们一起住,并说随后会寄一封信过来。

对于这封信,莱克斯蒂恩太太颇花费了一番心思。她咬着钢笔,低着那张瘦瘦的三角形的脸,盯着信纸思考,就好像一条正在沉思的蛇。

“我想我们必须让她过来,至少来住上一年。真烦人!不过,她们只要稍有些姿色,一般一年内都会结婚的。我怎么对这女孩儿说,汤姆?”

“怎么说?哦,直接说她在这里找个丈夫比在国内轻松得多。诸如此类的话,你知道的。”

“我亲爱的汤姆!你说的什么话!”

莱克斯蒂恩太太这样写道:

当然,这里地方很小,我们大部分时间待在丛林里。经历过巴黎的五光十色的生活,我恐怕你会觉得这里的生活枯燥乏味。不过,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来说,这种小地方在某些方面真的有它的益处。她会发现,自己在当地的圈子里简直就是公主。未婚男士都很孤单,他们一定非常乐于与女孩子交往的……

伊丽莎白花了三十英镑,买了一身夏天的连衣裙,然后就立刻启程了。轮船伴着海水中翻滚跳跃的海豚,穿过地中海,沿苏伊士运河进入一片像瓷釉一样闪闪发亮的湛蓝海域,然后进入碧波荡漾的印度洋。轮船前行时惊起一群群受惊的飞鱼,它们从海水中跃起。晚上,海水泛着磷光,船头像一个燃烧着绿色火焰的箭头在移动。伊丽莎白“热爱”船上的生活。她热爱晚上的时候在甲板上跳舞,船上的每个男人似乎都争着给自己买鸡尾酒。她也喜欢那些甲板游戏。不过,当其他年轻女孩加入进来的时候,她便对甲板游戏心生厌恶了。她的母亲刚刚过世两个月,不过,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对于母亲的死,她从未过多在意。此外,这里的人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经历过两年的粗俗生活后,她能够再次闻到财富的气息真是太棒了。不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富裕,但是这里的每个人表现得都很富裕。她会爱上印度的,她知道。从其他旅客的谈话中,她在心中已经勾勒出一幅印度的图景。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常用的印度短语,像“过来”“快点”“白人老爷”之类的。她提前体味到了俱乐部的惬意气氛:吊扇吹着;光着脚丫、头裹白色头巾的男童毕恭毕敬地行额手礼;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皮肤晒成古铜色的英国人,在操场上前后飞奔着击打马球。人们在印度的这种生活,简直和真正变成有钱人一样惬意。

穿过碧绿而耀眼的海面,就进入了科伦坡。在这里,很多海龟和黑蛇爬上岸去晒太阳。一群人踩着舢板从船对面疾驰而来,他们肤色黝黑,嘴唇被槟榔汁染得比鲜血还要红。旅客下船的时候,这群人呼喊着、拥挤着围住舷梯的出口。伊丽莎白和她的朋友刚下船,两个船夫的船头就抵住出口,喊叫着恳求她。

“小姐,别跟他走!不要和他走!他是个坏人,不适合载您的,小姐!”

“小姐,别听他胡扯!无耻下贱的家伙!他在玩下流的鬼把戏。无耻的土著把戏!”

“哈哈!好像他不是土著一样!哦,对呀!他是欧洲人,也是白皮肤的,小姐!哈哈!”

“你们两个,别胡说了,否则我给你们每人一脚。”伊丽莎白朋友的丈夫——一位种植园主说。他们上了其中一位的舢板,向阳光灿烂的码头划去。成功揽到生意的船夫回过头去,朝刚才的对手吐了一口唾沫。这口唾沫,他一定积攒了很长时间。

这就是东方。椰子油、檀木、肉桂和姜黄的气味儿在水面上飘荡。空气湿热。伊丽莎白的朋友带她去了芒特拉维尼亚,他们泡在温暖的海水里,海面上泛着泡沫,就像可口可乐一样。晚上,她又回到船上。一周后,他们到达仰光。

曼德勒以北,燃烧木材为动力的火车,以每小时十二英里的速度穿过一片青山环绕的广阔、干燥的平原。白鹭一动不动,静静站立,像苍鹰一样。一堆堆深红色的干辣椒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光芒。平原上偶尔闪过的白色佛塔好像女巨人仰卧时的乳房。赤道上的夜晚开始降临,火车颠簸前行,慢慢地,停靠在一些小车站。每次停靠她都能听到黑暗中传来的粗野的喊叫声。半裸的男人打着火把走来走去,他们都留着长发,编在一起盘在脑后。在伊丽莎白看来,他们就像魔鬼一样丑陋。火车钻进丛林,看不到的树枝剐蹭着窗户。他们到达凯奥克他达的时候大约是九点钟,伊丽莎白的叔叔和婶婶开着麦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车已经在等候了,还有一些仆人打着火把。她的婶婶走上来,把细得像蜥蜴一样的手搭在伊丽莎白的双肩上。

“我想你就是我们的侄女伊丽莎白。见到你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她说道,并吻了她。

莱克斯蒂恩先生在火把的光亮中,越过妻子的肩膀看过去。他轻声吹了一声口哨,高呼道:“啊,我真是该死!”然后他拉过伊丽莎白,吻她。过度的热情,伊丽莎白这样想。她以前从未见过他们。

晚饭后,在客厅的吊扇下,伊丽莎白和她的婶婶聊着天。莱克斯蒂恩先生在花园里散步,表面上看是在闻素馨花的香气,实际上是在喝用人从屋子后面偷偷拿过来的酒。

“亲爱的,你真是太可爱了!让我好好看看你。”她的婶婶扶着她的肩膀,“我确实觉得伊顿短发非常适合你。你是在巴黎剪的吗?”

“是的。人人都留伊顿短发。如果头比较小的话,会比较适合留这种头发。”

“可爱!还有这副龟纹眼镜——真前卫!我听说那些——啊——南美社交圈的那些女人都戴这种眼镜。真没想到,我自己居然有这样一个迷人的漂亮侄女。你说你多大,亲爱的?”

“二十二岁。”

“二十二!等明天我们带你去俱乐部,所有的男士应该都会美坏的。他们太孤单了,可怜的家伙们,从来没见过一张新面孔。你在巴黎待了整整两年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那里的男士居然让你单身离开。”

“恐怕我没有接触过多少男士,婶婶。只有外国人。我们的生活很安静。此外我要工作。”她补充道。这番话让她自以为很丢面子。

“当然,当然,”莱克斯蒂恩太太叹了口气,“到处都能听到这种事情。漂亮的女孩儿需要自己工作才能生活。真是遗憾!当看到很多可怜的女孩儿都在找丈夫,却有大批男士单身的时候,我认为他们实在太自私了。你不这样认为吗?”伊丽莎白没有说话。莱克斯蒂恩太太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假如我还是个年轻女孩儿的话,我敢说,我会和任何一个人结婚,真的,任何人!”

两个女人的目光相遇。尽管莱克斯蒂恩太太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她不想多言,只是间接暗示。她的很多谈话都是通过暗示来进行的。不过,通常情况下,她却往往把她的意图弄得非常明显。她语气温和而客观,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大众话题一样。

“当然,这些话我必须要说。因为确实有这样的例子,有些女孩儿因为自己的错误一生都没有嫁出去。有时候咱们这里也会发生这种事情。我记得就在不久前,一个女孩儿跟着她哥哥过来,住了整整一年,许多人向她求婚——警察、林务官员、前途无量的木材公司职员,但她全部拒绝了。我听说,她想嫁给一个驻印度政府的公务员。你猜,结果怎么样?她哥哥当然不可能养她一辈子。如今,我听说她已经回国了,可怜的小家伙儿,做起了女助工的活儿,实际上就是女佣,每周只能拿到十五先令!这种事情让人想起来难道不可怕吗?”

“可怕!”伊丽莎白应和道。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整个早上,从佛洛里家里回来后,伊丽莎白都在向她的叔叔和婶婶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他们正在吃早饭,围坐在摆满鲜花的桌子旁边,吊扇在头顶转动。高高的像鹳鸟一样的穆斯林管家身穿白色外衣,头裹白色头巾,站在莱克斯蒂恩太太的椅子后面,手里端着托盘。

“哦,还有,婶婶,还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个缅甸女孩儿来到阳台上。我以前从没见过缅甸女孩儿,至少不知道她们居然是女孩儿。如此奇怪的小东西——她圆圆的黄色脸庞和头上盘起来的黑发,简直像洋娃娃一样。她看上去十七岁左右。佛洛里先生说她是他的洗衣女工。”

印度管家长长的身体挺得笔直。他瞟了伊丽莎白一眼,黝黑的脸上一对眼珠子显得又白又大。他的英语讲得很好。莱克斯蒂恩先生叉着鱼的手停在盘子和嘴巴中间,嘴巴大张着。

“洗衣女工?”他说,“洗衣女工!我说,该死,肯定不对!要知道,在这个国家,根本没有洗衣女工这回事。洗衣服这种工作都是男人做的。照我说——”

然后,他忽然停住,就好像有人在桌子下面踩了他的脚趾头一下似的。